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我隔壁的杀手先生   作者:往生烟   文案:   某天晚上闯进江彧的房间,呼唤着他,向他毫无保留展示着年轻身体的家伙,是与他一墙之隔的邻居少年。   那个人要求他,胁迫他,诱导他,将所见、所感、所想尽数倾注于油画笔之下,亚麻布之上。   自那天以后,这幅未完的画作就成了两人之间讳莫若深的秘密。   ——画布上畸形而癫狂的笔触,也数次引诱着他的灵魂,堕入最深、最无法理解的深渊……   ***   不过,令“杀手先生”怎么也没想到的是——   他翻车了。   -   食用指南:   1、【恶人主角】,【暴力表现】   2、1v1   3、本文背景架空,非现实向   4、受有人格障碍   -   穷苦画家(伪)攻(26)x财阀贵公子受(18)   江彧x裘世焕   标签:架空、年上、都市、HE 第1章   地上滚落着几个空酒瓶,瓶身的标签与浓度对外宣称这是一场针对性的理智谋杀。   窗帘滤出淡淡的冷调,像没有柠檬片的蓝色夏威夷,也像消融的冰山。   外头不时响起摩托车间歇的轰鸣,改装后的大灯偶尔刺破夜空。   协同犯罪的还有一家舞厅,为了招揽生意不惜将两台主音响摆在街口,没日没夜地放着老掉牙的英文歌。   床头摆着一盒安眠药,空了三分之二。   角落的垃圾桶里堆满了空烟盒,烟灰缸插满了长短不一的烟屁股,潮得皱在一块。   又是个不眠之夜,音响、摩托车、还有酗酒造成的反胃,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将人折磨到精神衰弱。   江彧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瞧着正对床头的画架。   几张底色还没铺完的油画被白布盖起。   不请自来的老鼠将支脚啃得坑坑洼洼,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引擎的隆隆声里骂了一嗓子。   然后烦躁地翻了个身,拿枕头夹住受了四个多小时折磨的耳朵。   在这所有的噪声里,异样的动静显得格外清晰。   江彧听见门锁动了几声,只那一瞬,浑身的酒劲瞬间就被压回了胸腔。   他睁开迷糊的眼睛,立马掀开被子落到地上。   要知道,住在这条街上,死亡或失踪是家常便饭。   江彧抄起床头都快生锈的高尔夫球棍,踢开绊着脚尖的破毯子。   他光着脚,在卷了边的地毯上谨慎挪动。   外头有人不奇怪。   就光说他们这栋出租屋,确实有一个半夜不睡觉,到处乱撞门的精神病人。那人通常撞了几下后就会掉头离去。   但这回,门外这个人目的性很强,从门锁转动与试探的频率来看,这个人恐怕有备而来。   江彧当机立断从睡衣兜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怎么也开不了机。   他憋着一肚子火不敢吭声,恨得直将铁壳往手心砸。   开机界面应景地闪了几下,才滋滋没两声,又陷入了一团漆黑。   江彧总算想起两周前,他的手机被人丢进鱼缸里,给泡坏了。   他只能拉过门口鞋架,顺势挡上了门板,转身准备去找座机。   就在往客厅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锁舌“咔哒”一声,动了。   后背的鸡皮疙瘩浮了起来,江彧表情剧变。   还不等他反应,门顷刻就从外推开了。   门吸被撞得直接移位,架子上的鞋劈头盖脸往下砸,最下方的钢管被外力折成两截。   手边的凳子摔成了一道有形的绊索,似乎还想为屋子的主人制造机会。   可那人慢悠悠抬起脚,白球鞋越过椅背,侵入了狭窄逼仄的房间。   江彧一口气还来不及喘,就被迎头一棍打得头晕目眩,直接眼冒金星瘫在了那人脚下。   他的后脑勺不重地磕在地毯上,鼻头一酸,一阵湿热流到了嘴里。   门追着那双白色的球鞋虚掩上了。   一双修长的、每根手指都戴有宝石戒指的手移到自己眼前,左右晃了晃。   “晚上好,我来了哦,大叔,喂——喂?还活着吗?”   很年轻的声音。   对方的耳坠像是某种上好的紫宝石,质地醇厚,一晃间竟闪得他双眸刺痛。   那人的脸在蒙眬间看不清,但下巴的轮廓特别精致——这个人是连环杀人狂什么的吗?还是精神异常的犯罪者?   江彧有些搞不明白了,嗓音听上去只是一个孩子。   少年喉咙上的文身形成某种邪祟的图像,仿佛《约伯记》里的巨兽利维坦。   闯入者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势蹲了下来。   他探了探江彧的鼻息。   “看起来还活着,太好了。我还担心会控制不好力道,不小心把大叔杀了呢。”   他在笑,笑得相当开心。   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江彧想要动弹,但那一棍子直击要害。   尽管没有第一时间要了自己的性命,极具针对性的袭击却还是令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个人是故意的,他知道怎么让人保持清醒,也知道人体会用什么方式回馈伤害。   对方一边哼唱,一边抓起屋主的衣领,将他从客厅一路拖至卧室。   “哇——大叔,说真的,你家真的好脏啊。”袭击者踢开地上的空酒瓶,丝毫不顾忌他人感受,“卧室是不是在这个方向?唔唔,好多烟头。洗手间的衣服也没洗呢。这样吧,我们就去卧室谈话吧?我想坐在床上!”   江彧的肚子撞到桌角,疼痛让他的大脑清醒,让他体力不支地反抗着。   可这无济于事,他像一只快要被咬断喉咙的羚羊,被血腥的捕猎者一把拖向巢穴。   推开卧室的门以后,对方随手将他弃置在角落。   闯入者自说自话来到未完成的画作前,依次掀开了上边盖着的白布。   借着窗帘滤进来的朦胧光线,他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孩子,这个精神异常的少年浑身上下性感到了极点。   少年的头发是浅淡的白金色,五官带着典型的欧罗巴特征,而眼睛呈现漂亮的靛蓝。   只是他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一般纤细,紧身衣隐隐透出强而有力的肢体美。   少年的体脂率可能接近个位数。那身短款的皮衣外套,以及时尚前卫的金属造型根本遮不住扑面而来的野性。   那是一个只要一眼,就能让人一点也移不开视线的少年。   肌肤白皙的少年端详着他的画作,笑着评价。   “都是些垃圾啊。大叔,是不是你这样上了年纪的人,都需要抽抽烟啊,喝喝酒啊,才能找回一点感觉?我很好奇,这种东西在把你的身体搞得百孔千疮以前,真的能带给你什么所谓的‘灵感’吗?”   少年背着手昂首阔步,轻巧得仿佛置身自己家中。   江彧不敢吭声,只能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趁着对方背过身,又去品鉴另一幅画作的间隙。江彧愤然起身,一把抓起床头的烟灰缸,不顾大幅度动作可能撕裂创口的风险,朝着那道身影就狠掷过去。   抛物线在半空就被截住了。   少年甚至没有回头。   “大叔,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   对方没有生气。   语气淡淡的,好像事态发展完全在意料之内。   少年满不在乎地把玩起脏兮兮的烟灰缸。   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往江彧的方向转过头,脸上依旧是懒散的笑意。   但这一次,少年似乎有所图谋地拎起烟灰缸,球鞋踏着欢快而恐怖的节奏。   江彧挣扎着想要起身躲避,只要稍许动作,鼻血就会流得前仆后继。   在江彧因刺痛恍神的间隙,少年眼疾手快踩住他的裤脚管。   身体栽进地毯里,以面朝下的姿势。   江彧忍不住痛叫一声,他只感觉脑袋越发疼痛,几番撑起身体却怎么也无能为力。   侮辱性的话语全都卡在嗓子眼。   靛蓝色的眼眸温和地俯视下来。   “大叔。为什么要跑?我们聊得不开心吗?”少年从后方抓起他的头发,手指用劲极大,差点扯断发根,“放轻松,我知道你现在很想逃跑。可你能跑到哪儿去?出了这个门,你就小命不保了。”   受害者被迫仰起头,两人的眼神一交错,仿若能在沉默中激起一簇电火花。   少年先是笑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大叔不是最喜欢我的脸了吗?……啊,忘了忘了。我还有工作要做,首先,来学点规矩吧?”   少年自说自话笑了起来,很快就对折磨他人的头皮丧失了兴趣。   手指稍许一松,下移,瞬间捏住了江彧的下巴。   “首先呢,要学会服从。大叔,我手下没轻没重的,你可得好好忍着哦?”少年随手拢起一把烟,使劲朝江彧喉咙深处塞去,“这样感觉就对了呢?让我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在做什么?这个小混蛋到底在说什么?   江彧眼睛都瞪圆了,他在对方的钳制下剧烈挣扎,咽喉拼命排异,却始终无法摆脱这股不由分说的手劲。   “等你的嘴变得安静了。工作才能继续开展。”   少年撒开手,耐着性子等待江彧将嘴里的东西吐干净。   随后一把捞起对方虚弱的胳膊,往床上狠狠砸去。   还不等江彧做出反应,少年就翻身而上,直接骑到他肚子上。   施暴者顺手抄起烟灰缸,瞳孔猛地收缩。   仿佛一找准位置,就等不及砸向江彧的额头。   这小子没下死手,江彧在挨第二下的时候总算反应过来了。凭对方先前的表现,可能第一下就直接取人性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江彧闷哼着试图推开身上的力道,却没想到那少年浑身硬实得跟铁块一样,死活也搬不开。   等他被揍得头破血流,眼睛在一片血红中模糊不清,少年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放心啦,我可没有击中要害。不过大叔,你额头这边的皮肤,可能需要缝针了。”少年的手指在伤口边缘划过,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他鲜血淋漓的脑门,慢慢地、带着一种诡异而残忍的好奇心,撕开了一块藕断丝连的皮肤,“——嗯,我还挺擅长的,应该不会留下伤疤。”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江彧咬了一嘴的血,死死瞪着身上的少年。   他痛苦地吐掉嘴里的烟头,苦味与羞辱感在舌根蔓延,鼻血淌到嘴里的滋味也十分不好受。   “不要生气嘛,大叔。我说了,这是工作。虽然暂时会让你比死都要难受。”   少年对他友善地笑了笑。   不等江彧出声质询,少年一个动作捏住他的手腕。   先前受过的所有伤害在这一刻被成倍唤醒,江彧想要呼救,可他张了好几下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额头顿时冷汗直冒。   住手。   住手。   他想捏着对方的耳朵逼他住手。   可嘴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代替了喉咙作响的是两只瞬间脱臼的胳膊。   一阵比触电还要钻心的剧痛迫使整个身体都往上弹。   然后,在江彧痛苦到极致的叫骂声里。   少年轻笑着解下外头的短款皮衣,将贴身的灰色紧身背心褪到床头。   有力的大腿夹住江彧的腰肌,向其展示着这具宽肩窄腰、完美到让人血脉偾张,却也精悍得犹如食肉动物一般的身躯。   无论是轮廓,还是肌肤。就好像被什么人精心雕琢出来一般。   残忍而靡丽。   “你还没有发现吗?大叔,你所创作的无论是人还是物。它们都没有灵魂。”低沉的话语如同魔咒,沉在他耳边,“所以,我要给你一个灵感,你将摆脱枯竭与世俗的枷锁。你可以——”   温热的指腹在他红肿的喉结来回勾画。   “——可以把我的身体画下来。但是,记住一件事,到了礼拜六,替我寄到23区的一个地址。我会好好奖励你。”   这一次,少年的手指碰到了江彧的嘴唇。   “……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让我们一起完成工作的最后一步吧——晚安咯,大叔。”   然后,烟灰缸又一次落在了鲜血淋漓的脑袋上。   作者有话说:   还是建议大家看一下简介和置顶(扶额   因为有的问题一直在重复回答 第2章   事实上,江彧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   早在两个星期前,对方就搬到了自己所在的出租公寓。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两周前。   ——作为人类生态模拟区,19区的生活环境简直不忍想象。   这是个犯罪横生的地方,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些轻罪犯人在经由审判局宣判后,有极大可能会下放到19区。这儿就是联邦政客的臭水沟,一有垃圾就想着往里倾倒。   所以,在这种最低工资都没有办法保障的垃圾场,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都是上天的恩赐。   -   江彧顶着快挂到嘴角的黑眼圈,抱着工厂日结的一信封纸钞,一路打哈欠往回赶时,心里还在盘算自己到底能睡多少个小时。   从那纸没有效力的合同上说,他算是D-2171工厂的正式员工,只不过,他们这个工厂随时都可能被监察人员查封。   因为他们表面打着海淘的幌子,背地里专干些仿冒名画和倒卖勾当。   指不定哪一天,他就会丢掉工作,甚至还得上审判庭。   一切就是为了赚钱。   如果有钱,他也不必委屈自己,住在出租屋里提心吊胆。至少他会选一个治安好一些的屋子。   要知道,19区可是知名的犯罪圣地。   他忍不住瞟了一眼街对面,一辆红色超跑吸引了他的目光。   宽体和尾翼都进行了改装,光看外观就知道价格不菲。   整条街上就停着它一辆,估计是哪家富二代刚提的新车。   车身上下晃动,连刹车灯都忽明忽灭。   不用想都知道,那里面要是没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过几分钟早晚得抛下来一具尸体。   江彧感觉脖子后面有些冒汗,心虚地点了支烟,加快步伐往经常去的大路上走。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车门被大力推开的巨响。   机械轴受不了暴力的举动,因而尖锐地叫嚣起来。   江彧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这一回头,怠慢了几步,连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只见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被一把扔到地上。   她痛苦地仰躺在沥青路边,双腿不断抽搐,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后,整个人就一动不动了。   江彧用余光在尸体身上挪动,脚下一刻也不敢停。   那女人的脖子像被人活生生剖开了一道口子,划破的动脉血几乎喷溅出几米远,这是毋庸置疑的致命伤。   与此同时,车内跨下来两个高大的男人。   通过手机的摄像头,江彧注意到两人右脸和左臂都纹着某种鸟类。   光是从文身图案,江彧就能确定对方身份。   这两人应该似乎是朱鹮科技的员工,而能拥有两处文身的员工,一般都是朱鹮科技内部人员的保镖。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车只能归一个人所有。   朱鹮科技的那位大少爷。   江彧知道自己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了。他二话不说,立马拐进右手边的一条巷子。   他熟悉这条下班的必经之路,当然也熟悉怎么样才能摆脱目击者的身份。   可他还是没能躲过一劫。   “大叔。”江彧听到身后传来车窗降下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年轻的男声叫住他,像是拴住他的心脏一样轻易,“为什么要跑?是遇上了什么急事吗?还是说……”   江彧被对方问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作答,只得拽紧身上的外套拔腿就跑。   可那动听的声音无疑又在他的恐惧上浇了一把火。   “——你看到了吧?”   妈的,妈的,妈的——他谨小慎微地活着就是为了远离朱鹮科技,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和财阀扯上了关系?   江彧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立马给警署打了个电话。   电话才刚接通,后面的脚步声就越逼越近。   【您好,这里是联邦第十九区警备署,您有什么紧急情况?】   江彧几乎要咬着嘴唇才能压抑心里的恐惧。   “桐春区781号大冠路,有人杀人!”   【有人受伤吗?】   “有,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但我感觉她可能死了。所以我不认为需要救护车。”   【还有别的伤者吗?】   “暂时没有!不过很快就轮到我了!”   【行凶者在附近吗?】   “不不不,听好,两个人,一共两个人。你能调查一下我现在的位置,给出一个合理点的解决办法吗?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办法。”   【先生,你熟悉这里的环境吗?】   “我对这里不熟,通常只走一条路回家。因为这里就是一片荒地。”   【……781号大冠路……】   “我很不想催你,可你能快点吗?”江彧在巷子翻倒障碍物,拼命争取时间,“他们一个人的胳膊比我两条腿加起来还粗。”   【我们查到距你最近的地方有一个休息站。那里有一间保安亭,还有一家咖啡吧。位于你的坐标方向一直到底,然后右转一百米。先生,你知道追杀你的人是谁吗?】   “朱……呃,就是两名暴徒。你可以这么以为。”   【冷静下来,警车和救护车都在路上了。没几分钟就会来的,先生,你会没事的。】   “等等,我不需要救护车——喂?喂!怎么挂了?!”   江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等到终于摆脱了幽暗的巷子,他就谨遵电话里的指示头也不回地扭向右边的大路。   朱鹮科技再一手遮天,也肯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人性命。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避开救护车和警员,设法利用公职人员的震慑力就够了。   因为无论警方还是财阀,都是江彧不能招惹的。   江彧几乎是在咖啡吧员工的惊叫声里撞开了店门。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这家咖啡吧居然连卫生间都没有。   逃生的路线似乎就此切断了。   无奈他只得疾步冲向收银台,迅速跟收银员交代了大致经过。在得到对方允许以后,胳膊在桌上用劲一撑,抱着脑袋就顺势滑到了吧台底部。   门岗的保安似乎也接到了警备署的电话,立刻朝着两名保镖的方向过去了。   视觉能提供的信息显然太多了,在看到暴徒的文身,以及他们身后慢慢走近的一个身影时,那名保安上前的脚步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其中一名保镖在保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朝着对方耳朵交代些什么。   后者迅速让开一条路,连头都不敢抬。   “有后门吗?”江彧见势不妙立刻拉住旁边的店员,急切询问。   “没有。”店员惊魂未定地摇摇头。   这回完蛋了!   这时,自动门响起提示音,向着两边缓缓开启。   江彧从吧台后震惊地看着两个熊一样魁梧的身影,对他们尴尬地笑了一下。   -   当江彧从吧台底下被一路按进椅子,面前摆上了一杯温热的美式咖啡,强行与朱鹮科技的大少爷面对面时,他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对方几眼。   小兔崽子正如报道中所描述的,有着无懈可击的外形。   裘世焕的手指相当修长,那是一双拉奏小提琴或弹奏钢琴时方能彰显雅皮士风范的手。   裘世焕咬着吸管,上层的香草冰沙正快速减少。   直到舌尖触及冰凉的咖啡,他的目光也没有落在江彧身上。   至于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19区,江彧就不得而知了。   “太、太子爷找我有什么事?”江彧看了眼手表,感觉警车也快到了,顿时坐立不安起来,“我只是路过,只是路过而已。保证什么都没看到。”   “我知道。”裘世焕扶正吸管,对他笑了一下,“毕竟,大叔在19区生活了这么多年,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少呢。如果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人,早该死无全尸了。”   “谢谢夸奖。我没看见,我无话可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坐下。”   “是是是……”   裘世焕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眯起蓝眼睛。   他的眼睛就像伏特加和龙舌兰完美调和的蓝鲨,连灯塔暗礁的大蓝洞都望尘莫及。   说真的,江彧从来没见过这么澄澈的瞳色,从来没见过哪种基因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造物。   美艳,高傲得犹如一种史前海洋生物,在海底悠远地徜徉。   “江彧,二十六岁。联邦网络安全技术大学就读两年,因故退学。现在,为D-2171工厂仿冒博物馆名画,专门出口海外。”   江彧愣住了。   他确定,在保镖们抓到他以前,裘世焕更是连他的脸都没见过。   这太子爷究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对他了如指掌的?   “啊,大叔,你现在的表情好蠢。”   裘世焕叼着橙色的吸管,咬在森白的牙齿间晃动两下。精致的脸蛋上全是戏谑之意,“你可是本该为联邦效忠的高级人才。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仿制名画?”   他笑着歪了歪头:“嗯?大叔,你在听吗?”   “生活……生活所迫。”   江彧有些怕他,拼命往后缩。   可自己越是退缩,裘世焕就越是前倾。   蓝色的眼睛兴味盎然地看过来,瞳孔微微收缩。   “根据联邦法令第375条,涉嫌侵犯著作权罪,将判处联邦监狱服刑3年不等。而销赃海外,非法牟利,你的走私罪可免不了。根据联邦条例,大叔,你还得想想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啊。”   江彧被裘世焕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低气压,偷偷瞄了一眼手表。   警车怎么还没来,再不来太子爷就把他整个人的皮都扒干净了。   这时,一只极具骨感的手轻轻按上了他的手背。   “别看了,他们不会来的。爸爸跟他们知会了一声。”   江彧抬起头,赔笑道:   “太子爷,您老人家到底想做什么?我江彧,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好在说话算数。我说没看到,就一定是没看到。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跟人往外抖,日后也肯定不会拿这个做文章。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我饭都没来得及吃……”   裘世焕还是笑。   “这样吧,大叔。你看我刚从23区回来,还不熟悉这里呢。”温润的手指渐渐伸过江彧的指缝,像只乖萌讨巧的猫咪,缓缓扣住了他的五指,挠得人心窝子痒,“不如,带我去游戏房,体验体验平民生活?” 第3章   说句实在话,江彧很会拒绝别人。   但拒绝这玩意得分人,就拿裘世焕举例——一个杀人不眨眼,背后又屹立着财阀势力的少爷,拒绝他?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过,江彧始终不太明白。   对方约他来游戏房,究竟是试探,还是拉拢?   -   19区的游戏房就一家,叫Geek CAT怪咖猫,logo是一只长八字胡的奶牛猫,当年怪咖猫大张旗鼓开在学区地段,连墙纸都是选的紫罗兰色。   夺目炫彩的红漆料喷得到处都是,两门大低音炮也通宵上岗,凸显出一个出手阔绰。   结果街机内存条刚装上不出一礼拜,转头就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了。   也不知道到底谈了些什么,怪咖猫大改往常做派,收起了低音炮,并将中小学生拒之门外。   但在19区,遵纪守法却不是什么优良传统,怪咖猫也逐渐开辟了新生意,成了当地著名的违禁品交易场。   江彧倒是无心参与交易,他只是一名普通顾客,时常惠顾游戏厅二楼的网吧。   这种专干违禁生意的地方,倒是有一个好处。就是不需要客人出示身份证件,也不用担心管理人员的打搅。   人们各管各的——既然来了19区,那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会有些秘密。   问多了,容易引火烧身。   抵达怪咖猫后,情况就和江彧想象的一样糟糕,一楼果然空无一人。   但此时场面似乎正中裘世焕下怀,两名保镖在后面将门带上,一左一右跟在自家少爷身后。   “太子爷想玩什么啊?”江彧被他们瞪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地方小,要是不嫌弃,我就先祝太子爷玩得开心。我还有点事,先……”   “——大叔,你会夹娃娃吗?”   裘世焕打断了他。他一个响指,两名保镖立马上前来了。   江彧原地立正。   “夹娃娃?那当然会了。我要是没那个本事,敢跟你夸下海口吗?”   裘世焕依旧保持着笑容。   “嗯。”   江彧一身冷汗地走到娃娃机前,趴在台子上指着里面三十几个小玩偶。   “喜欢哪个?您指哪儿我就打哪儿。”   “这个吧。”   手指点在玻璃上,指的是一个小黑兔子的玩偶。   兔脑袋上缝了个网纱的小礼帽。   “这兔子耳朵长短不一啊。我看它旁边那个绿的小猪就很好看。”江彧左右端详了一下位置,觉得兔子不大稳妥。他伸手又指了好几个,信誓旦旦地保证,“你看,这个紫色的大天鹅,黄色的小老鼠,还有那边那个蓝毛小狗,哪个比不上兔子?”   “大叔。”裘世焕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是你挑还是我挑啊?”   江彧冷汗又下来了。   “行行行,太子爷说得都对……”   夹钩虚张声势地摇了几下,吭哧吭哧放下钩子,在一阵屏息间从玩具堆里晃悠悠地夹出了黑兔子。   江彧盯得眼睛都酸了,生怕这一钩放空。   还好幸运女神站在他这边。   兔子刚掉进洞里,就被迫不及待的裘世焕抱到了怀里。   江彧看着自己几个小时前还避如蛇蝎的财阀公子,霎时觉得情况发展变得有些超乎想象。   他的手指本能地沾了下嘴唇,这是抽烟时的惯有动作。   不过现在,他嘴里连一支烟都没有。   江彧苦笑一声。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想不明白。   裘世焕刚杀了个女人,他剖的是喉咙,但是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构成什么威胁。即使有目击者,财阀的地位依旧不可撼动。   那为什么还要拉上自己?   这样身份的大人物,不应该是个会为这种事高兴的小孩子啊?   -   没一会儿,娃娃机就玩腻了。   裘世焕将花花绿绿的玩偶丢给身后的保镖,拉着江彧高高兴兴地去打游戏机了。   其实,江彧不喜欢电子游戏。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不喜欢。   一打上游戏,衣服上的冷汗能拧出两大桶来。   所以,被裘世焕拉着坐到小包间,放下两旁的帘子,两人一左一右对着感应屏开枪的时候,江彧的袖子口率先湿了一片。   该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随时随地都能要人性命的大少爷现在坐在他的身边,枪口指着同一个屏幕,而他们居然在玩一个电子游戏。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打什么怪物?”   江彧硬着头皮往投币口塞了四枚游戏币。   等选关界面出来后,裘世焕问他。   “能打人吗?”   江彧先是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而后端着枪来回搜寻:“我看看啊……人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个符合大致条件的。太子爷,黑猩猩打不打?”   裘世焕思忖着点点头。   选完关卡以后,他们很快就进入游戏画面。   江彧简直手心冒汗,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就激惹了这位不相熟的少爷。好在这一路上两个人相互配合,谁也没掉链子,莽莽撞撞也算通了两三关。   不过枪的触控可能出了点问题,准心总是乱飘。   扣着扳机的手指有些酸疼,江彧低头看了一眼座椅边的塑料盒,发现里面的游戏币已经没剩多少了。   他伸手过去,将最后十几枚掖进后裤兜,想着这把结束裘世焕应该就会喊停了。   在像素卡车一头撞开障碍物,往猩猩聚集地过去的时候,温热的触感忽然在腿上磨开了。   见粉色准心一下移到了屏幕外头,扳机上刚放松的手指绷得老紧。   江彧觉得什么东西正蹭上胸口,下意识低头过去。   只见裘世焕正面对着他,下身紧紧地贴着他的右大腿。一条腿撑着身体,另一边膝盖直接顶在两腿中间。   江彧不知道心里在惶恐些什么,连忙拉住塑料线,避免枪在地上摔出什么不得了的动静来,从而吸引了外面的保镖。   “怎么停了?大叔,继续端着啊,要不然我们要输了。”   裘世焕的胳膊从腰的两边慢慢摸索过去。柔软的嘴唇浅浅地扫过耳廓,也不知道是碰着了还是没碰着。   尽管这话与动作极尽暧昧,可江彧脑袋里还是不合时宜地蹦出那个可怜的女人。   虽说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尸体,但那一刀可谓一击毙命。证明行凶者下刀的时候,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脸上连一丝犹豫与后怕都找不到。   “太子爷,您不觉得这姿势有点怪怪的吗?算了,您高兴就好。”   “游戏币在你裤兜里,我有什么办法。”   话虽如此,裘世焕的手,却一点也不老实。   修长灵动的手指一时贴着江彧胯骨轻轻挪动,软如蜜桃的嘴唇又若有若无地往耳孔呵气。他说一句,那一句就瞬间成了融化的糖浆。   感应屏里,头戴印地安羽饰的大猩猩一拳把他俩的枪管砸碎了。   江彧看着跳出来的死亡倒计时,动弹不得,差点连唾沫都忘了怎么咽。   “太子爷,要游戏币我拿给你……”   “别动。”   刚撒开枪管,江彧的手腕就被裘世焕扣住了。   其实对方一点力气都没用,可就是不知怎么一回事。江彧被他一碰,浑身的骨头就又酥又软,整个人都被撩拨起了火。   他咬牙隐忍,忍到游戏币从后兜里被摸出来。   可裘世焕没打算放过江彧,挑拨者抱着他一只胳膊。体温跟耳朵边烤化的乳酪似的,沿着他的喉结落到了领口。   在软硬兼施的甜美掠夺中,膝盖又刻意朝前顶了顶。   “唔!”   江彧咬住嘴唇,愣是双腿一夹,一下箍住了太子爷乱动的膝盖。   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没用什么劲就抓到了旁边去。然后,他凑在裘世焕耳朵边,压着嗓子说。   “您可别往前了,我是真的怕啊,太子爷。您刚杀了个人,挨我这么近,我生怕您弄断我的喉咙管。”   胡作非为的小崽子被捉住双手,可怜巴巴地扭了一下。   唇角委屈地抿了起来,他假意挣扎。这在一个见惯风浪的二十六岁男人眼里很容易被解读成其他的意思,甚至可能造成反感。   除非一张漂亮的脸蛋,这是一张万能通行证,几乎能打开所有的门。   “你在说什么呢,大叔。有点疼。”   江彧盯着他的脸,有些出神。   瑕疵?看到裘世焕的时候,他已经快想不起上一次用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孩子除了性格上的巨大的缺陷,外在的一切都仿佛带有某种诡异的蛊惑力。一种让人放松警惕,一种让人容易中招的魔力。   鬼使神差的,江彧轻轻放开了对方略微红肿的手腕。   但江彧后悔万分的是,他当时不该这么轻率地作出决定。放开裘世焕就是一个错误,如果他的心理斗争坚持得再长一些,或许美好还能再持续几秒——   下一秒,长长的睫毛扫过江彧的眼睑。痒痒的,把他心弦拨得乱颤。   鼻尖触到了鼻尖。   好痒,像被毛茸茸的小动物碰着了湿漉漉的鼻头。   而不等他反应,柔软的、微启的嘴唇也只差毫厘了。   江彧的大脑瞬间宕机。   这个玩笑也许太过分了。他无法做出回应,即使是过去的二十几年,他也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   漂亮的眸子近距离看着他,满眼都是笑意。   “大叔,你刚才,不会真的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江彧的太阳穴忽然泛上来一阵凉意。   一柄螺丝刀平行于手肘下方,呈正握姿势,意图不明地抵着他的脑袋。 第4章   双手举过头顶。在脑门随时随地都可能钻上一个致命小孔的心理恐惧中,他微微抬起下巴。   脖子划过一滴冷汗。   喉结动了动。   “太子爷。”   “嗯?”   骑在身上的人歪了歪脑袋。   “你来19区微服私访,应该不是为了给裘会长送两具尸体当见面礼的吧。”   裘世焕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手里的螺丝刀纹丝不动。   笑容渐渐加深。   “见面礼?听上去还不错。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很想试试看呢。”   “我可没招惹您啊。”江彧浑身一颤,止不住干笑几声,“要是真想选礼物,大可去商场挑点实用的,不是更尽孝道?挑我这种有点儿年纪的男人,委实不像什么好主意。”   裘世焕咬着嘴唇笑了,他没有理会江彧的狡辩。   “大叔,为什么害怕我?我没有对大叔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太子爷,你位高权重,说一不二。可兔子也怕老虎啊。所以,我怕你,天经地义。”   “别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应付我,大叔。”裘世焕大腿猛地用劲,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腰身。他们几乎是贴着彼此的耳朵说话的,“你是不愿意说真话,还是以为我很好骗?”   哪儿敢啊。   江彧用眼神简单示意。   “太子爷,您看到自己手上拿着什么了吗?”   “啊,这个啊。”裘世焕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眼睑微微收缩,“我不会捅进去的。不过这东西可不长眼睛。大叔你可得乖乖的,别动哦。”具有煽惑力的嘴唇快要碰到江彧的耳廓,“——嗯,呼吸,心跳,瞳孔大小……你还是在害怕我,为什么?”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他非常,非常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   “太子爷,知道在我看来,你干了什么吗?”   “说吧。”   “你杀了个人,一个女人。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却没法报警,因为没人会站在我这边。现在,你用螺丝刀对准我的脑袋。只要失手一下,管他是蓄意还是无意,我都得去见江家的列祖列宗了。太子爷,命就一条,想买也买不着。我很难不害怕。”   裘世焕和善地看着他。   “大叔担心我会杀掉你吗?”   “担心。”江彧咽了口唾沫,“太子爷,我没亲没故,还欠着这个月的房租水电。我要是死了,房东肯定第一时间变卖家当,拿去抵我的房租。估计也没人给我报案,就是死了都没人收尸。”   “大叔,真过分。”裘世焕眸光盈盈,活像受了什么委屈,“你我无冤无仇,我才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你又为什么杀那个女人?”   “女人?”裘世焕皱起眼角,疑惑道,“大叔说的是哪个女人?”   果然不是第一次作案吗?   “你今天从车上丢下来的那个。”   “啊——她啊。”太子爷思索片刻,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TP杰西,这个女人有印象吗?”   TP杰西,著名八卦杂志红鼻子早些年的常客。   江彧以前在垃圾桶里捡到过,红鼻子总是用极具视觉冲击的写真来做杂志封面。   编者说TP杰西早期是靠着一张大尺度照出道的,只是后来,她勾搭上不知名的金主,就辗转数地帮人家录专辑。   当然,竞争总少不了牺牲。TP杰西人没红起来,绯闻倒是铺天盖地传开了。   “有印象。一个歌手,名声……倒不太好。”   “对。看来,大叔的脑袋还没彻底锈掉嘛。”   江彧无视了他明目张胆的挖苦。   因为一想到被杀的女人,他就有些不敢置信。   “那人是TP杰西?我听说她五年前因为吸毒被抓了。她应该还在联邦中央监狱服刑。”   “别把19区想简单了。这是哪儿,公认的犯罪天堂。”   裘世焕的手指伸过去,按了按江彧的眼眶骨。   他没能躲开。   但裘世焕也没伤害他。   只是,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引诱他堕落。   “大叔,你说。犯了罪,不用偿命,多划算的买卖啊。”   江彧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瞳孔。   “至少我不会这么做。”   裘世焕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你会不会这么做不重要,大叔。不管你痛恨什么人,19区就是一颗蛀掉的牙齿,你不能指望它康复,即使你想要共存。它依旧会慢慢腐蚀你的神经,直到你不得不将之拔除。”   “你恨她?TP杰西……对你做什么了?”   裘世焕并不急着回答问题。   “她从监狱把自己保释出来以后,还想着往上爬。可惜,那些容易成瘾的玩意早就把她的嗓子折腾坏了。啊,她野心不死,依然想要另谋他路。我老爸就是一个很好的跳板,如果她再聪明点就好了……”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裘会长的家事,他要是真听了,能活着走出这扇门?   “——她是我未来的继母,或者说,爸爸的某个情人?大叔喜欢哪种说法?”   “随你高兴……”   “只不过,她不太安分,也不肯安于现状。在确信爸爸对她没什么兴趣后,她就渐渐将目标放在了我身上。你能想到,当她浓妆艳抹,吊带,渔网袜,里面什么都没穿,借口顺路去公司,死皮赖脸上了我的车。”   裘世焕皱着眉头回忆着,这或许是江彧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负面的情绪。   “她有一句没一句和我搭着话,却在驶进小路后抚摸我的大腿。她问我‘感觉怎么样’,又试图亲吻我的脸颊。”   “然后你就杀了她?”   裘世焕耸了耸肩,很高兴地接下话茬。   “是的,我划开了她的喉咙。但也许她是自己撞上来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江彧看着他,“你不担心自己父亲生气?”   “爸爸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呢,犯不着为她大动干戈。”裘世焕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如果大叔硬要问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可怜啊。”   ***   用完最后一枚游戏币,沿着回去的路往出租屋方向走的时候,江彧一回头,还是能看到两个保镖远远地跟着。   或许是裘世焕下了什么命令,要求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通往出租屋的这条街很脏,连路灯都残破不堪,墙上除了几张剪报,就是寻人启事。   这些刚贴上去的报纸无一例外在报道一个性侵幼女的财政委员,这个人在取保候审的阶段忽然杳无音讯。   江彧收回视线,落在身旁抱着兔娃娃的裘世焕身上。   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当少年沉默地走过路灯下,江彧仿佛看到一只走失的猫咪,蓬松的背毛在阳光底下金光灿灿。   江彧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忍不住想和看起来有些孤单的小动物说说话。   即使这生物随时随地会挠他一爪子。   江彧俯下身,一脸亲善地问道。   “太子爷,你这是要跟我去哪里啊?”   “我要回家。”   “哦,回家啊。怎么不开车?”   “我要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江彧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   “那你……之前开的车,怎么办?”   “不用担心。爸爸会叫人提回去的。”   江彧眉头一皱。   “太子爷,我问一声啊。”   裘世焕没看他。   “问吧。”   “你……住哪儿啊?”   “你隔壁。”   江彧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隔壁?   ……怎么会这样。   他的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太子爷,我多句嘴,你别介意啊。”   “你说。”   “这地方治安不好。三天两头闹人命呢。”   “我知道。”   “还有开舞厅的,噪音特别大。你看我这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   “我知道。”   “房东也不负责任,东西坏了得自己找人修。房间也小,还闹鼠患。”   “我知道。”   江彧倒吸一口凉气,他算是真没明白裘大少爷想干嘛。   “那您是来……体验生活的?”   裘世焕抬起头,刚想回答这个问题,肩膀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灰西装男人撞了一下。球鞋在上街沿一崴,膝窝一软,后脑勺直往地面砸去。   江彧眼疾手快地拉回裘世焕的胳膊。   他回头剜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还是埋头往前走。   两个保镖想把那人拦下来,结果裘世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分点。   那男人看着有点年纪,戴着毛毡帽和口罩,脸裹得特别严实,所以没看清路。   他走得也很匆忙,连头都不回,生怕别人发现自己似的。   “什么人啊……”   江彧转过身想问问太子爷有没有事,可一扭头就看到对方站在原地,好像刚才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后,少年自顾自笑出了声。   “太子爷,你笑什么呢?”   “想到高兴的事情了,大叔想听吗?”   江彧光是听着就有不好的预感。   “……不了。”   ***   到达出租屋楼下时,裘世焕刻意打发走了保镖。他跟着江彧上楼,而后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谁也没有说话。   当然,一个正常人可不会无端这么做,就算想要闯进去,裘世焕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些。江彧怀疑他别有用心。   江彧将钥匙稳稳插进锁孔。   没有转动。   他扭过头对着裘世焕,笑得有些勉强。   “太子爷,你家就在隔壁。怎么不进去?”   裘世焕抛起钥匙,又在半空中悠闲地捉住,看他的样子倒是连一点开门的打算都没有。   “大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江彧将手按在门把上,他现在已经在思考一旦发生紧急状况,要怎么以最快速度进入房间。   “您、您问。”   裘世焕转动脖子面向他,蓝眼睛像出现应激反应的猫一样,微微瞪圆。   那张精致面孔上虚情假意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   “啊?”   他听谁说的?   江彧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太子爷,您别乱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打游戏。”   “是吗?”   裘世焕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他的回答。   “当然,我一打游戏浑身就冒汗,心悸。”   “那——为什么在游戏房,会输掉?”   “什么?”   他有在听自己说话吗?   “大叔,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为什么——”   裘世焕又问了一遍。他把钥匙放进口袋,身体侧转过来,极强的压迫感裹挟着沉稳的步伐。   江彧的脑子里瞬间就蹦出了浑身是血的TP杰西。   心底的恐惧终于抑制不住了。   把手向下重重一拧,整个身体做出的唯一危机反应就是冲进玄关。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关门——   满是戒指的修长手指一把扒住门缝,还不等江彧使上力气,一股堪称恐怖的外力直接推开了门板。   把手磕到了江彧的脑门,撞得他一头敲到台阶,浑身都开始发懵。   他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后退,指甲都快在地毯上抓断了。   “为什么要住我隔壁?为什么要跟着我,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说不通。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叔,你会错意了吧?”裘世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是你的邻居啊,所以我出于善意来打个招呼,很奇怪吗?”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大财阀的儿子,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来!”   “为什么不可能。”裘世焕蹲下来,近距离观察着他,“老爸和生意上的伙伴起了点摩擦,为了避免我受到牵连,让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很正常吗?所以,不要那么害怕嘛,大叔。”   江彧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不可能,这根本不是理由。”   裘世焕叹了口气。   “看来你真是,喝酒把脑袋喝糊涂了……”   就在下一瞬,江彧的脑袋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本能地夺过鞋柜边的酒瓶就往喉咙猛灌。   江彧知道自己记不起来,这些年来的酒精否定了所有的过去,它们像某种游离的无形电波一样,总是在头部受创的时刻干扰他的思绪。   而只有酒,只有酒才能缓解沉疴。   “报警,我得——!”   江彧抖索着掏出手机,手指一边痉挛,一边迫切地想要拨通号码。   裘世焕放任他挣扎,手揣口袋瞧了眼周围。   这么大的动静,邻居却没一个站出来。   “大叔,你可得好好想想,该和接线员说些什么啊?”   江彧被他一提醒,手顿在了半空。   “——告诉他有人想要杀你?确实,一个很吸引人的手段。可如果他问你,‘对方是谁’,‘你是谁’。你会回答吗,你敢回答吗?很显然,大叔,你不会,你不敢。现在连你的邻居们都对你的生死毫不关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涌动着傲慢,“你死了又怎么样?19区一天得发生多少失踪案啊。光是听,大家就听得腻烦了。”   裘世焕从他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地夹走手机,看也不看,反手丢进了遍生苔藓的鱼缸。   刻薄的年轻人离得很近,所以那讥嘲的口吻也咫尺之间。   “所以,你该向谁求救呢?——谁都不在你身边,谁都不会来救你。”左手指节轻轻抚过江彧的脸颊,宝石的棱角在皮肤表面擦出一道道红痕,“大叔,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呢,我来救你,怎么样?” 第5章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江彧再没见过裘大少爷。生活看似回归正轨,可无数个深夜时分,他都会不可自拔地想起少年离别前留下的那句话——“我来救你。”   无人知其深意。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工作接着又是连轴的劳作地狱。等忙完了工作事务,他就在休息日的下午沏上一壶淡茶,窝在沙发里浏览新闻。   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经过这些日子不间断的查询与蹲守,他一无所获,没有一家媒体报道了TP杰西的失踪或遇害事件。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江彧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在这个信息磅礴发展的时代,让一个活人销声匿迹。   而唯一能解答这个疑问的人仿佛人间蒸发,连早晨八点的送奶工都按不开门。   作为邻居,江彧只能被迫签收。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能等到隔壁屋子的主人,只得赶在过期前喝掉。   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威尼斯画派画家三天前在中央医院因脑中卒病逝,心电图刚停,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幅画作《睡狮》就炒到了天价。据说连仿冒品都极其畅销。   有不少客户向工厂表明想要收购《睡狮》赝品的意愿。   不过,考虑到联邦近期对跨洋交易的打击力度很严,他们还是被上级通知要求小心行事。   为了躲避审查,工厂特意进购了一台大型印章加工器,挡住了上锁的工作室。   《睡狮》的主人翁是个白皮肤的富态女人,她趴在桌上静谧如睡姿。手边是一杯被老鼠碰翻的葡萄酒,女人嫣红的唇色像滴着淋漓的鲜血,墙纸覆了一层灼目的金箔。   而血迹是喷射状的,或许是利器从女人的后背有心抽离,却无心将死状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段时间,江彧一看到这幅画,就不可控制地回想起TP杰西。仿佛她就是画中安详的殉道者;而他,就是那只觊觎葡萄酒的老鼠,在水槽和食物残渣边徘徊的目击者。   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就好像喉咙拟不出人类的语言。   就好像嘴巴被鲜血封黏。   -   由于客单数量实在超出想象,江彧被塞了一小笔加班费后开始了连轴赶工。   每天几乎一睁眼,就得面对这幅血腥的画作,施展笔触,将它描摹得惟妙惟肖。   江彧不得不承认,理解与学习《睡狮》很大程度影响到了他的梦境,他的精神状态。   他梦见夜路,梦见自己疑神疑鬼。   梦见熟悉的道路总是凉飕飕的,天顶上的阴云厚得像要打雷。   久而久之,江彧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   他越发注重周围环境,也变得越发警惕。   如果环境中出现任何不确定因素,江彧都会下意识避开。   这或许是为他上一次失误做出的补偿,如果那天拒绝回头,尽可能摆脱保镖,也许现在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每一天。   不过,他再也没在回家的路上见过裘世焕那台拉风的跑车,也没听说过TP杰西的消息了,就像石沉大海。当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最开始的评价——离奇与巧合。   一个人,一具尸体,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那恶魔般可怖的少年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吗?   -   答案是否定的。   当江彧满头是血地从床上跳起来时,鼻血已经止住,胳膊复位,头部的伤势都做了精密的缝合处理,贴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   从大概面积来看,伤口不是很大,但当时的出血量骇人异常,兴许只要服用一段时间的消炎药,伤势就能慢慢转好。   纱布边缘微微翘起,带有一点黏性。江彧疑惑地将那片纸撕下来,发现那是一个小蝴蝶的贴纸,它的主人看上去富有童心。   江彧拉过枕头垫在背后,费力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裘世焕忽然闯进他的房间,他很惊恐,差点掏出手机报案。   可对方并不介意,甚至多次以语言刺激,就好像少年不只清楚自己是一个伪画艺术家,还知道一些隐藏的内幕。   脚底板蹭过干燥的床单,移动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尽管头部的伤势得到了处理,江彧依旧不敢大幅度动作。久坐似乎牵拉到了某根神经,眼前有些眩晕,双腿力量不支。只得放缓速度,慢吞吞地爬下了床。   这个房间留下了太多痕迹,有太多需要处理的东西。   江彧扶着脑袋站了一会。等状况缓和一些,他戴上手套,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烟头和当天的床单,头也不回地扔进了焚化袋里。接着,他抬眼看向狼藉一地的客厅,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彧咬着牙趴跪下来,挥之不去的酸痛似乎在警告他,他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伤患。但这位伤患别无选择,他只能往烟灰缸与地板喷洒一种没有贴标签的试剂,在出现蓝色反应后又擦上一层漂白粉。   当确认没有别的痕迹遗漏,他立刻将焚化袋扎好口,带上三楼的焚化炉。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江彧重新返回房间。他揉着酸胀的眼睛,一路走到洗手间,近距离观察着脸上的变化。   江彧看到镜中一脸憔悴的自己,又看到洗手池里没洗的雨衣与运动服。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东西?他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该死的酒精,甜美又害人的东西。   镜子里的脸庞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俊朗,比起冷调的灯光,小麦色的肌肤更适合沉浸在暖光之中。五官仿佛一道道浓重的笔触,显得深邃而极具轮廓感。未经打理的棕发朝两边分散,鬓角的几绺留得有些长短不一。   因为失血,他的脸色又灰又白,衬得黑眼圈更重了。   江彧摸了一圈下巴,胡渣跟猫舌头一样舔得他手心微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高强度的工作,雪上加霜的伤势,他迟早会垮掉的。   江彧俯身转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覆住面孔,滋润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轻轻扒开眼睑,发现里面的红血丝密得跟蜘蛛网似的。他只能从镜柜后取出一瓶消炎用的滴眼液,分别点在眼睑下方。   江彧闭上眼睛,慢慢等待液滴从结膜慢慢扩散。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交代了。   要不要把太子爷的行踪卖出去?裘会长叱咤风云那么多年,不共戴天的政敌,少说也有十多个。如果真的成了,自己将得到的岂止是一笔报酬?谁能想到,不痛不痒的出卖,就能换来数不清的财富。   当然,这也只能作为一种假想。   江彧用毛巾草草擦了擦脸,等眼睛的状况再缓和一些,就开始清洗两件脏污不堪的外套。   要真把裘世焕供出来了,在拿到钱之前,他就有可能被人做掉。TP-杰西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他宁愿秘密烂在肚子里。   但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找个便宜些的地方搬走?   不现实。   合同还没到期,现在就搬家走人,势必得付上一笔违约金。收回的定金再加上口袋里的现钱,恐怕连合适的胶囊公寓都租不到。   真是……一件顺心事都没有。   他俯身搓洗袖口时,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江彧烦躁地放下手里的活。   “来了来了,别催了。”   说不定又是来送牛奶的。   上天啊,裘世焕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受够了送奶工歉意的眼神。当然,江彧也矛盾地希望隔壁的房门永远不要打开。他不敢面对财阀的少爷。   江彧扯下一块抹布擦干手上的泡沫,急匆匆地跑去应门。   玄关的门一打开,他整个人都怔愣原地。   有着天使面容的少年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满眼期待地望着江彧。   仿佛太阳都沉浸在他的笑容里。   “早上好啊,大叔。你今天起得真早。”   江彧顿时觉得头有点痛。   -   裘世焕带了不少食材过来。   洋葱、泡菜、土豆、五花肉、葱姜蒜和各类作料。   还有两大盒鲜奶。   新鲜的蔬菜和肉类都是别的区才供应的,所以,要是想在19区这种只有压缩饼干、泡面和烤白馒头的地区买到这类物品,恐怕价格都不会便宜。   江彧越来越摸不清他想干什么了。   但是见少年一个人提着这么一袋子东西往桌上摆,江彧都忍不住帮他一把。   “太子爷。”   “嗯?”   “你带这么多东西,敢情不是来慰问伤情的吧?”   “是来关心大叔的——这么说的话,大叔会不会高兴?”   “不来也没事,我一样高兴。”   裘世焕看他一脸敷衍,立马就不开心地撅起了嘴。   不过很快,目光就落在还在眼角细微的擦伤处。   “大叔,这个还没贴上呢。”   “嗯?啊,这样啊。”江彧下意识挡上伤口,“一会儿我去贴个创可贴。”   “锵锵——”一个亮黄色的东西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大叔看看这是什么。”   江彧接过来一瞧,发现那是一个橘猫的卡通创可贴。他忽然想起自己脑袋上的纱布,想起那些过于孩子气的贴纸,估计也都是裘世焕的杰作。   真是搞不明白,又是动手揍他,又是替他处理伤口的。   眼前的家伙到底想要什么呢?   没等江彧拆开,裘世焕又一把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你这是干嘛呢?”   江彧没和对方争的打算。   “我来帮大叔贴。”   “哎哟,这种小事犯不着。真犯不着。”   “我来——”   -   不得不说,裘世焕的五官相当出众。   眼窝深凹下去,右边眉毛到了末尾自然截断一道,眉尾还是略略上挑着的。看上去情绪丰富而活泼。   他的鼻梁又高又挺,面部流线走向呈标准的中欧风格。嘴唇总是似笑非笑地抿着,浑身上下泛着一股刀片一般锋利的气息。   尤其是他专注于某些事情的时候,睫毛偶尔会轻颤一下,像被蝴蝶惊扰的草木。   他的指腹也很柔软滑嫩,光凭触感就知道,每一根手指都保养到了最佳。因此,小小的创可贴从一侧卷上脸颊的时候,还引起一丝些微的痒意。   江彧的另一条胳膊下意识开始找寻支撑点,他往后一撑,却直接按在黏糊糊的砧板上。   手指触到了一把菜刀。   他鬼使神差地攥紧了刀柄。   背后渗出冷汗。   “发什么呆呢,大叔?”裘世焕抬着眼眸,像是根本没在注意他的手部动作,“贴好了,喜不喜欢。”   脖子。   对准脖子。   动脉。   喉管。   什么都可以。   江彧感觉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叔,说话啊,喜不喜欢?”   裘世焕似乎很不喜欢沉默。   他一把抓起创可贴的卡通包装,在江彧面前炫耀着。   猫脸憨态可掬。   女人的死状安详。   圆亮的眼睛瞪得老大。   她的眼睛紧阖,看不见瞳孔扩散,看不见斑点。   啃着毛线球,在地上做出兔子蹬的姿势。   女人浑身是血地瘫软在地,趴伏下去。喉组织被拉扯出来。葡萄酒在指尖荡漾。   他画不出来。   他画不出女人的死状。   他画不出血液喷射的角度。   他的灵感枯竭了   “喜欢。”   捏到发白的手指渐渐松开。   “我很喜欢。”   声音消失了。   见鬼。   他刚才在想什么?   江彧立马把菜刀推远,避免相似的念头又出现。可想要克制自我保护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才冷静下来。   “啊——想吃泡菜汤了。”裘世焕忽然仰起头,转移了话题,“以前我在23区很经常吃到,但是自从到了19区以后,连一口好吃的都没有尝到。”   江彧还没从刚才的劲头里缓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   “对我撒娇没用。我有什么办法。”他打开地上的柜门,弯下腰递过去一瓶冰牛奶,“喏,你的牛奶,下次别再让我签收了。我最近上夜班,每天早上都被叫醒,可难受了。”   “哇!谢谢大叔——”裘世焕原地跳了起来,一下子环住了江彧的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就贴在他耳朵边,“大叔,我想吃!想吃泡菜汤,好想吃好想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江彧被他对着耳孔吹了一口气,顿时后背发凉不敢反抗。   ***   江彧最终的去处还是厨房,他一边系上围裙,一边让裘世焕自己看会儿电视,只要安分些等着开饭就行。   拉丁裔的女播报员正襟危坐,播报着近期受到社会关注的热点。裘世焕拿着遥控器,将音量调大几格。   天气热,出租屋内又没办法安装空调——虽然装了也付不起高昂的电费。   裘世焕就穿了条男式短裤,腿部皮肤细腻得几乎反光。他盘着腿坐在地毯上,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洋葱圈。   江彧正低着头刨土豆。   小炒锅里,切整的五花肉滋滋地渗出酥油。油温一上来,蒜片和大葱的香味用不着煸炒,便满屋皆是。   他很快停下了刨土豆的手。   五花肉已经缩得紧致柔韧,肥瘦相宜。炒锅颠了没两下,一阵泡菜下锅的油声溅起,香味差点从鼻腔溢出来。   他立马把东西盛进汤锅,加入其他佐料,而后合上锅盖,看着滚烫的汤汁在里面不断沸腾。   就在这时,早间新闻的重播也开始了。   【近日,一位市民在百树公湖周边夜跑时报案称发现一具尸体。】   【经警方核实,死者为男性,57岁,是先前由区财政部司长保释,但下落不明的委员乔迎生。于上周日下午三点其家人以失踪为由报案。】   江彧撕开酱料盒的手停了下来。   【经调查,乔迎生失踪前曾去过一家不具有营运资格的俱乐部。】   【警方赶到的时候,建筑内已被搬空。但仍能够在现场找到近期活动的痕迹。】   【从建筑内部的设施,及残留物显示,警方推测,这很可能是一个非法监禁女性,人口买卖,并使用违禁药物控制她们的非法俱乐部。】   【目前,此案受到了各界的高度关注。】   江彧忍不住看向电视机里的画面。上面放出了好几张建筑内部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从事不法行当的会所。   而墙上凝结的血块,还有散落一地的成人玩具都做了马赛克处理。在这类地方出现凶杀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因为这一类的犯罪者,通常都有不幸的童年,和炫耀力量的需求。   新闻的最后,播放了一段乔迎生生前的录像。   录像里,身穿灰色大衣的嫌疑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了俱乐部后门,他似乎在和什么人密谈。   接着从门内伸出一只手,看上去孔武有力。那人将他拉进屋子,锁上了门。从现场勘察来看,这扇门也是被人从内锁住的。   为什么尸体会在百湖公园被发现呢?   江彧像怀疑什么一样,猛然看向了正在喝牛奶的裘世焕。   对方背对着他,纤长的指尖沾到了一点食物的酥脆碎屑,无意识地放到口中轻轻吮含。   一瞬间,江彧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将对方和昨夜的闯入者,或者杀死TP杰西的凶手联系起来。   少年那迷惑性的外表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皮囊之下,骨血之中,还隐藏着更深的、更为恐怖的黑暗面。 第6章   江彧佯装镇定地端着汤锅走来。   锅里的金针菇铺了整整一圈,汤勺戳下一块乱转的香菇薄片。   洋葱、午餐肉、紫薯年糕都在鲜亮的红汤里浮动,像浸着斑驳粘稠的血色。   这件事发生在裘世焕神秘失踪的两星期内。尽管在掌握确凿证据前,一切都只是猜疑。   可江彧很难不把两者联系在一块。   “行了,太子爷,完工了。”他放下碗筷,对地毯上的少年说,“我不常做这类菜系。所以经验不足,你可多多海涵啊。”   裘世焕踢掉脚上的拖鞋,匆忙跑过来俯身嗅闻。他的胳膊肘在桌上交叉,身体前倾。   然后仰起头,笑容天真烂漫。   “哇,大叔!这个闻起来好香,虽然跟家里的不太像——”   -   裘世焕来拜访的时间段很巧,正好早中饭一块吃。   他们一人一碗米饭,就着刚出锅的泡菜汤下肚。   在进餐过程中,不请自来的客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早间新闻结束后,紧接着午间档的电视连续剧。   男主人公正为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焦头烂额,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桩出卖灵魂的交易。   裘世焕囫囵扒拉着碗里的饭,鼓起腮帮,半天才夹了一筷子金针菇。   短裤下的膝盖分开,相撞,然后反复。   江彧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小动作时,裘世焕已经抖着腿,咬着筷子尖端,心思飘到花里胡哨的广告上面去了。   最开始说想吃泡菜汤的人,结果真动起筷子来比老鼠吃得都少。   电视里下方的滚动条还在播放近期的失踪者名单,就在乔迎生的名字出现时,江彧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太子爷,把电视关了吧。”   裘世焕抓着遥控板,一脸不舍。   “嗯?为什么?”   “天天听这种抓不到凶手、还找不着人的新闻,到时候晚上睡不着。”   “啊啊——我还以为大叔会很想知道呢。”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心。   “知道什么?”   江彧抬起眼睛看他。   “那人啊,那个叫……我想想,叫——什么生的委员。”   “乔迎生。”   “对对,那个叫乔迎生的。”裘世焕咬着筷子笑了,“那个人,大叔不是也见过吗?”   “是之前撞到你的人。”江彧故作镇定地夹了一片泡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脖子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尸体上穿着和那天一样的衣服。”   “所以呢?大叔怀疑是我吗?”   裘世焕舀了几勺汤,吹开上面的热气。   “太子爷,你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而警方的调查显示,乔迎生是上周末失踪的。”江彧叹了口气,筷子轻轻点着碗边。他摇摇头,继续说,“事先声明,我没说怀疑你,一句也没有。所以——如果您要给我扣上这么一顶帽子,也得有证据吧?”   “你就是证据。”裘世焕低笑起来,“我们就这个话题对视时,你的呼吸加快,瞳孔扩大,心跳开始加速。你的眼睛回避着直接的问题,却更喜欢重复我的提问。”   “和你在一起我很紧张,一直这样。”江彧朝他笑了笑,并不介意内心被人看透,“好像没有任何秘密。”   “大叔不喜欢这样吗?”   “太子爷,别拐弯抹角的了。你不妨直接说,我该问你什么问题比较合适。”江彧十指交叉垫着下巴,说,“我也怕说错话啊。你看TP杰西,乔迎生,哪辆不是我的前车?”   裘世焕扬起眉毛。   他似乎没法挑出江彧的错处。   “大叔,就算你默认乔迎生是我杀的。可他这个人,难道不该死吗?”   筷子捞起一片白菜叶,汤汁顺着筷子往下淌。   裘世焕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勾嘴角动作。这是标准的不屑与上位者姿态,就像看到一只死去的蟑螂。   “太子爷,这我就有的好说了。”   “请便。”   “你打小生活在23区。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都是些高级知识分子,不是学府就是科研院,人口少,没什么大的竞争压力。教育水平,生活质量,连接触的人都跟我们这儿太不同了。所以,您犯不着为杀一个人找理由,该死不该死,不是我能评判的。”   “大叔很不喜欢决定别人的命运呢。”   “当然,我只是单纯觉得自己没资格做棋手,没资格决定吃兵还是碰象。出现在19区的人,多少都有点秘密。要是随意判处别人死刑,恐怕这地方得翻天了。”   裘世焕夹起一块年糕,在齿间拉成一道黏丝。   “有意思,大叔,你也有秘密,不是吗?你似乎并不害怕跟我共处一室,甚至比之前见到的时候冷静多了。”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就算想要落荒而逃,答案也显而易见。太子爷,你要是想杀我,我也跑不掉啊。”江彧盛了几勺汤,面不改色地捧起碗来,“其实过去的几年里,我也习惯这种节奏的生活了。上一秒和你擦肩而过的人,可能下一秒就会躺在血泊里。”   “大叔,别忘了。玫瑰也会长虫,美好和丑陋总是共生共存。无论是19区还是23区,在腐烂这点上,没有什么区别。”裘世焕将一块生姜拣出来,丢进垃圾桶里,“况且……”他抬起手,筷子在空中夹了几下,“我可不是生来就在23区的。”   ***   江彧把他的烦恼带到了D-2171工厂,带到了《睡狮》前,看着画中的女人,他只感觉头痛欲裂。   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混蛋盯上,又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和如此危险的对象一同进餐,简直是在与死神共舞。   关于裘世焕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他有些理解不能。   太子爷不是在23区出生的?   怪了。   很多年之前,江彧翻阅过裘世焕的相关资料。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23区,无论是媒体照片,还是报道,就连他的户籍资料上也显示,出生地在23区。   为什么否定?   一个戴着墨镜,棕色短卷发的年轻男人搭上了江彧的肩膀。   看着他一笔未动,啧啧摇头。   这人叫博朗,不知道姓氏,应该是个假名。是D-2171工厂的核心人物之一,负责运输及摆平海关的各种刁难。   他性格开朗,友善又热心肠,算是江彧在厂子里数一数二能说得上话的人。   “Mr.江,发生什么了?怎么心不在焉?”   “有点私事。”江彧叹了口气,苦恼地捏了捏鼻粱,“我很抱歉,今天没在状态。”   博朗故作恍然地“哦”了一声,瞧着自己的腕表。   “那你可得快点了。再过三个小时,鸸鹋就得检查你的工作成果了。你忘了上次薪水被她扣成什么样了?”   “催我没用。我得让客户满意,而不是肉眼可见的拙劣模仿。我们要的是回头客,要的是生意,而不是越来越差的口碑和越来越少的人脉——鸸鹋不清楚这一点,不代表我不知道。”   “太过专注一件事可不好,像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容易出差错的。”   “我没得选择。”   江彧脑子里的画面不是《睡狮》,不是沉睡一般死去的女人,没有老鼠,没有葡萄酒,也没有血迹。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的裘世焕,像是幻灯片,像是无数个肥皂泡泡,又像虚幻的异色灯光,让他迷失,让他错乱。   他感觉迷途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那正是模样如天使般无暇,骨子里却心狠手辣的裘世焕。   这个孩子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残忍,却也纯良。两种矛盾的因子在他身上同时得到了体现,它们并不冲突,反而是加重了对方的神秘感。   博朗看了眼他脑袋上的纱布,又瞧了瞧脸颊上的卡通贴纸。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于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到江彧面前。   “Mr.江,你不想说说吗?”   “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浑身是伤,这还不成问题?让我想想,你为了什么人打架了?……这不可能,你可没有那种人缘。还是说,休息天跑去约女人了?”   对于明目张胆的挖苦,精疲力竭的江彧只来得及白他一眼。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种级别的职工可没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休息天带孩子还来不及呢,哪儿来的时间。”   “你有孩子了?”   “不是,一个才成年的小男孩。”   博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漂亮吗。”   “漂亮……你为什么关注这个?”   “问问而已。Mr.江,你总是很容易被漂亮的东西扰乱心弦。”   “没有。”江彧很肯定地说,“我大他八岁,是恨不得把这种年纪的小鬼全送到孤儿院的年龄差。况且,这很可能要了我的命。”   博朗看着他皱眉回忆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人家为什么缠上你?看看你这些伤口,看来小家伙还挺热辣。”   “要真是你想得那样该有多好。真相可比这凄惨百倍,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江彧放下画笔,看着这副连葡萄酒都未完成的画作,“对了,博朗,你之前不是有个上门催债的小高利贷吗?我看那家伙特别难缠,最后怎么打发走的?”   博朗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话题怎么就扯到我身上去了?他来要钱,我又没钱。这你是知道的。然后我就开了个玩笑,问他,能不能拿人抵债,他也没拒绝……给了我一张酒店的房卡。”   “打住。我不听了。没有参考价值。”   博朗连忙追问。   “Mr.江,到底怎么回事?别跟我卖关子了,我好奇的很。”   江彧皱着眉头,竭力组织起语言。   “我撞见他杀人了。”   博朗并不意外地点点头:“看来小家伙性格还挺开朗。在19区杀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总不会因为这个犹犹豫豫的吧?”   “他能杀了别人,当然也能杀了我。”江彧说,“不过还不止这些,目击杀人案被逮到以后,他要求我陪他去游戏房。”   博朗疑惑地看着他。   “啊?这么童心未泯。”   “我反倒觉得他别有目的——博朗,他在私人场合威胁我了,甚至想把螺丝刀插进我的脑袋。但他没有威胁我不准说出去,我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离开游戏机房,我才发现,这小子居然住在了我隔壁的空房里。”   “你怀疑他跟踪你?”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那天他跟着我进门,把我的手机丢到鱼缸里制止我报警,还跟我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接着就消失了两个星期。当然,昨天晚上,那小子回来了。”江彧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然后把我打成了这样。”   “这看起来很不正常。”博朗耸耸肩,“他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我不清楚。”江彧回忆着裘世焕身上的种种,不敢妄下断言,“不过,要知道,一个能即兴杀人的家伙——总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   博朗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要不,Mr.江,你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他?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你,我们不能太被动,总得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啊。”   “你让我去试探把我打成这样的人?”   “怕什么,不是有我给你参谋吗?其实听你这么描述,我差不多了解情况了。”博朗抱着胳膊,一脸自信地说,“你说他刚成年,又是个小鬼头。用小高利贷的话来说,要对付这种人,不通过暴力,就只有另一种手段了。”   “什么手段。”   “酒。这可是你的强项。”博朗将食指竖到江彧鼻子前,“那高利贷在瑰街有一家酒吧,你就找个由头,把小家伙约到酒吧里去。我正好托他开个包间,你就想尽办法把他灌醉,趁机问问他到底想干嘛。”   江彧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个主意虽然馊,但也不无道理。   关键就是,该怎么约。   “你还深沉什么呢?赶紧叫出来啊,别一转眼我还得去参加你的葬礼。”   “我没手机。”江彧皱起眉头,“前几天手机浸水了,你的借我。”   “真麻烦。”博朗抱怨着,掏出手机给他,“知道他电话吗?”   “我问问房东。”   江彧硬着头皮给房东打了通电话,临时编了个不太像样的借口,顺利讨到了裘世焕的号码。   这串号码前面的区号是23区区号,要是想打通,还得多拨一串数字。   江彧犹豫半天,颤抖着将号码拨了出去。   没多久,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听筒那头听起来心情不大好。   江彧心里顿时没了底。   “那个,太子爷啊……是我。”   【啊!】电话那头一下就来了活力,【大叔——你换手机了吗?】   “不是,这是我同事的手机。”   【哦,我刚好在看电视。丧尸片里的大哥哥最后被感染了,好难过。对了,大叔有什么事情吗?等我先暂停一下哦。】   “晚上……”江彧深吸了一口气,“太子爷,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对方不假思索。   【晚上啊,应该没有?大叔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江彧看着博朗的口型,逐字逐句复述,“想出来玩吗?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酒吧刚开业,想请我过去捧捧场。”   【可以哦。】答应得很快,【几点?要去哪儿?】   “画完画大概八九点吧。瑰街,你去的话我们一块。”   【没听说过的地方呢——不过既然是大叔的要求,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我要继续看电视剧了,拜拜——】   “啊,好……”   “行了。”博朗一下抢过江彧手里的电话,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都汗涔涔的,“哎,Mr.江?你没事吧?怎么打个电话就出了这么多汗?”   江彧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和住在隔壁的杀人者,相约在了酒吧。 第7章   当江彧专注于墙上某一块色斑时,他难免会联想到散在裘世焕身上的光线。   它们混着架子鼓和电子烟,像蛇或电线一样环缠水管一路攀援。   在贴身衣物彻底除净后,它们成为了某种变化的染膏,在对方的喉咙上,一副利维坦的文身间植入了色彩。   在纯净无杂的月照中,在摇曳的人影与激越的鼓点里,那具带有侵略性,犹如狼一般强悍的身躯展露无遗。   模特的眼睛,蓝色的眼珠——不同光照影响下,时而热忱,时而遥远得仿佛要脱离太阳系,像是海王星的巨大暗斑,周围聚拢着极低温的恐怖气旋。   但是江彧没有办法从中移开视线。   就像美丽而强大的花豹,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环境中,人类会不由自主产生恐惧。   但当花豹安静地、无言甚至善意地趴倒在人们面前,也许只有脊背,也许只有爪垫,却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种冲动。   这种想被无与伦比的强者青睐的冲动。   裘世焕为这幅画带来的感觉几乎是破坏性的,甚至充斥着强烈的攻击欲望。   他不温顺。江彧一边调和颜色,一边感觉后背发凉。他非常危险。   他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物,但江彧没有办法抵抗那股几乎从任何一个毛孔涌出来的杀意。   江彧始终没办法勾勒出对方的下身,不仅因为光线,还有作画者自己的遮掩与恐惧。   他想让自己的模特将腿分开一点,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像他没办法让花豹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   这就是江彧始终没办法完成这幅画作的原因。   “喂。”   没有灵魂,所有的笔触都没有灵魂。   “Mr.江?”   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也不是他心里的裘世焕。   “喂!”   到底是什么样子?   到底应该……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   肩膀被狠狠拧住,江彧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干什么呢?我已经把人都叫过来了,你表现好点。”   见他稍微有点回过神来了,博朗的手肘这才在他的腰上捅了捅。   江彧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发现一个位置盯得太久,视网膜上都出现固定暗影了。后背的衣服湿透了,手里的酒杯也差点翻到地上。   太糟糕了。   他扶住额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哎,Mr.江,怎么回事?——你最近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生病了?”   博朗压低声音,连忙递给他半杯酒。   “没事。在想别的事情。”   江彧一口闷了下去。   喉咙里的烧灼感还没平复,他一把扶住嗡嗡作响的脑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仰头,视线瞬间就和对面沙发坐着的裘世焕对上了。   裘世焕穿得倒很简单,白衬衫,下边搭一条深色牛仔裤,下半部分的曲线几乎要贴着身体轮廓,整个人显得挺拔又修长。   他悠闲自得地翘着腿,把玩起还剩最后一口威士忌的四方杯,手上的戒指反射出各异的光彩。   然后,意有所指地举起酒杯。   湿润的嘴唇,咽动的喉结。   江彧避开了进一步的视线接触。   他低声对旁边的博朗说。   “对,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叫人过来?得多少钱?贵的话就免了吧。”   “免费服务啊。”博朗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免费的东西了吗?今天小高利贷请客,不要你一分钱。”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博朗一抹鼻子。   “没事,大不了从头计划。为我们Mr.江搞清楚他的目的,才是重中之重嘛。”   话毕,博朗装作面上不在意,友善又热情地为对座的大少爷敬上一杯威士忌——博朗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酒桌高手,一旦被他盯上,不喝个酩酊大醉可都没有下桌的道理。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了,您是Mr.江新认识的朋友吧?和他也是邻居关系。这是巧合,还是缘分?”   “你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   博朗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只能用噎到一口酒的咳嗽掩饰尴尬。   “我叫博朗,他的同事。”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举杯示意,“和Mr.江之前描述的一样,您还真是一表人才。”   “这话是大叔亲口告诉你的吗?”   少年的眼神有些暧昧。   “大叔?”博朗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江彧,“你确定在说他吗?”   “这是韩语里的称呼。”江彧低声说,“他只是没改正过来。”   博朗“哦”了一声,又为两人添了杯酒:“亲不亲口,我身为同事又怎会不知道呢?不过,能让Mr.江说出‘好看’二字,你肯定与众不同——可能这件事你还不太了解,Mr.江有些外貌至上,做事又吹毛求疵,我们一直觉得他是完美主义的拥趸。”   “那么,我让你失望了吗?”   博朗啜饮着威士忌,若有所思地抿起嘴唇。   “显然没有,你进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想问了。你是什么模特或者电影明星吗?——或者学生,艺术系?表演系?请原谅,你看上去太年轻了,像还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孩子。”   裘世焕不动声色地笑了。   “不。我没有工作,也不是在校生。”   “这样啊。”博朗手里的高脚杯正轻摇慢晃,他又低头敬了对方一杯,“别客气,这儿是我朋友新开的店,今天就当开业大筹备,放开了享受便是。”   裘世焕和他礼貌地碰了碰杯,瞳孔微微眯起。   “谢谢,我姓裘,你可以叫我裘世焕。”   “什么?”博朗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我,我刚才没听清。您说,您姓什么?”   “裘。我姓裘。”   少年坐姿不变,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操。”博朗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拉过江彧,然后对裘世焕说了声“抱歉”。他压低声音,在江彧耳边嘟囔,“你怎么……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可是朱鹮科技的大少爷,姓裘的宝贝他宝贝得要死。”   “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彧被他拽得东倒西歪,酒都洒到了裤子上,“就当是巧合或者缘分吧。”   “你还缘分呢?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博朗有些坐立不安,“哎,你说,小高利贷的店还没来得及装修呢,他不会嫌弃我们这儿寒酸吧?”   江彧偷偷看了少年几眼:“你觉得他看着像嫌弃吗?”   博朗不置可否。   “算了,嫌弃就嫌弃,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做些补救?所以Mr.江,现在怎么办?”   “你还问我?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吗?”   “可是我真的不想招惹财阀的人啊!”博朗绝望地抓挠着头发,“完了完了,要是被小高利贷知道,我是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前几天才警告过我,绝对不要和财阀的人接触。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单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进来大概七八个小姑娘,领头的人他们认识,是一个叫做波尔法的栗发女人,她穿着一身高开叉的红旗袍。   年纪看上去不大,但这个女人已经是本地最恶名昭著的皮条客,在她手下干过活的,被活生生整死的也不在少数。   几个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波尔法的带领下低眉顺眼地一字排开。   进来以后,波尔法就扭着柔软的腰肢,捞了一把长发,长腿一跨骑到了博朗腿上。   “小老板,今天怎么带的都是生面孔?我等了您这么久……是不是该有什么表示?”   “我这不是给你带了朋友来吗?这位是江彧,我的老朋友。他几乎不到这种地方消费,今天,我就带他来开开眼界。”博朗夹起女人的一绺发丝,放在鼻尖轻轻嗅闻。廉价香水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停止了动作,“……还有,只要你能把在场的人统统灌醉,我会好好奖赏你的。”   “说到做到?”   “当然。我几时骗过你?”   “江老板——今天可是大日子,您可要敞开了肚子喝啊。”波尔法掩着红艳艳的嘴唇,挪到了江彧旁边,她又是依偎又是拥搂上去,斜着眼睛看向沙发对面的裘世焕,“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裘世焕对她笑了下,“没必要。”   “真见外。”波尔法对门口的小姑娘们招了招手,“进来吧,还磨蹭什么呢?”   小姑娘们只能凭感觉往沙发上坐,或者根据波尔法的指示,往他们身边靠。和裘世焕在一块的,基本都是年龄偏大一点的,三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氛围。   也不知道为什么,剩下的基本都主动围到江彧身边。   得到了博朗指令的波尔法也自觉过来,翘起了一条长腿。她一边冲江彧挤眉弄眼,一边想当然地把胳膊搁到他大腿上。   “江老板,您帮我看看,口红是不是花了?”   江彧古怪地瞧了波尔法一眼,伸手把她的胳膊打开。   “江老板——”女人又往他身上拱,施展浑身解数撒着娇,“您来都来了,总得多和我认识一下吧?”   “夫人,可不能动手动脚的。”江彧礼貌地躲开了,“今天你们老板请的只是酒水。您要是把这酒弄洒了,是得按规赔的。”   “您喊我夫人?”   波尔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她不满地撮起嘴唇,上半身渐渐靠近江彧,笑靥如花。   “江先生,这可是得罚酒的。”   江彧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裘世焕的方向。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偶尔和旁人聊聊天。看上去并不会为某些人的死缠烂打头痛。   “诚实点吧,夫人,我想要享受的不止有酒,还有片刻的宁静。我很抱歉不能奉陪了。”   波尔法立马从他边上站起来。   她踩着细高跟,快步走向角落,伸手便拧住一个小女孩的胳膊,好像把气全撒在她身上那样。   “你过来!给我过来。”她愤恨地跺着脚,“别总是在犄角旮旯里躲着,做点什么,说些话也好跳跳舞也好——你是傻子吗?你是木头人吗?惹人烦的东方面孔,快点动作起来。”   “……我、我知道了。”   小女孩咬住嘴唇,眼睛里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了。   江彧心里骂了一声。   看博朗的反应,波尔法这么出乎意料的举动并不在意料之外,相反,作为暴力活动的受益方,她乐此不疲。   她或许就是想看看,看看这样的小女孩能不能博取他的同情心。   那黑头发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来到江彧身边。   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整个人都很素净,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垂着脑袋。身子动也不动,也不敢跟自己主动搭话。   想不明白,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彧吃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因为,顺着裙摆看下去,女孩的小腿上全是淤青和鞭打的痕迹。   她拼命想把自己的伤口藏起来,偶尔拽一拽裙角,偶尔缩起两边的肩膀。可无济于事,她的裙子看上去小了不止一号,根本掩饰不住过度瘦弱的四肢。   “你叫什么名字。”江彧装作不在意,自顾自呷了口酒,“家里人呢?”   “李元夕,我叫李元夕……叔叔,我没有家人。”   “你在这里工作?”   “不是。”李元夕摇摇头,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我是世界树俱乐部的人。”   “……世界树俱乐部?”江彧忽然联想到前一天新闻里的报道。报道中乔迎生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也是一个胁迫女性进行服务的违法俱乐部,“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妈妈是在俱乐部里生下我的,所以,他们说,我生来就应该为他们服务。”女孩扭头看着他,讨好地笑了。深黑的眼睛就像磨损的玻璃球,一点光泽都没有,“叔叔,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在赚。等我赚到了,就能离开俱乐部了。”   手里的高脚杯顿在了半空。   江彧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刻。   一干而尽。   “祝你顺利。”   “谢谢。”   这时,波尔法结束了和博朗的闲谈,她端了两杯威士忌,迈着标准的模特步。而后躬身递给了江彧,面孔在发丝的阴影里透露着报复得逞的愉悦。   另一杯或许是赠给裘世焕的,因为她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递给其他人一个眼色。   看到波尔法手上的酒,李元夕先是浑身一僵,立刻低下头去。   江彧看了看酒,看了看不请自来的女士,没有作声。   “这杯不收您钱。”波尔法抿唇一笑,“小老板请客——他还托我给您带一句。”女人附耳说道,“想要问出点什么。自己总得掉层皮,才能让人深信不疑。”   江彧看着博朗胸有成竹的笑容,就知道手里这杯他是万万没法拒绝了,只得仰起脖子领受。   -   接着,酒桌上又玩了骰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纸牌游戏。江彧一开始还有兴致跟着,可玩到第三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发晕,推了后面的牌局,一个人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他就燥出了一身热汗。   这时,旁边本就狭窄的沙发缝隙里挤进来一个人,那人直接从下边架起他的胳膊。   温热的手指细腻地抚过脸颊。   “江老板,您喝醉了,在这趴着多不好啊,容易生病。我这就带您去上边的房间休息……”   江彧连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颤悠悠地起身跟着。但下一秒,只听那妩媚的女声忽然一阵惊叫,随着高跟鞋在地上踩得啪嗒乱响,挽着他胳膊的那只细手也松开了。   紧接着,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探了过来,稳稳扶住了他。   “他醉了,又不是不会走路。哪里用得着阿姨您费心啊?” 第8章   他猜得没错。   酒水里肯定掺了药。   不过,让江彧惊奇的是,波尔法居然和博朗联合起来做这种不干不净的勾当。   他现在血液沸腾,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脖子里的汗珠离奇地往外狂冒;两条腿不知道打哪儿开始发软,喉咙也烧腾得厉害。   具有性亢进作用的药物,光是市面上合法流通的那些,江彧也听说过不下一百多种。   而在极短时间内发作,且身体反应巨大的药物——   估计是某种违禁品。   不知道那小子从哪里搞来的。   快拐到楼梯口时,裘世焕从他胳膊上撒开了手,只允许他跟着自己。   太子爷,我哪儿来的力气啊。   江彧没办法,苦笑一下。背靠着墙,一边瞧着走廊里的壁画,一边剧烈喘息。   他难受得手指头都快扣到墙壁里去了,却只能干等着裘世焕打开房门。   “这种人手里的酒,你还真敢接?大叔,你是不是真的活腻了啊。”   裘世焕把门推开,言语里尽是嘲讽。   “我要是不接,博朗这家伙后来也会想办法灌我的。”江彧弓着腰,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端倪来,“他这人一向多事。我是睡眠不足,又不是底下那根东西欲求不满……”   “所以?——你是不会拒绝,或者不知道可以把酒扣在那家伙的脸上吗?”   “说了没用,太子爷。他要是能善罢甘休,我就跟他姓。”   江彧摸索着打开墙上的开关,灯光刺痛了眼睛,引发又一阵强烈晕眩。   他脚步虚浮地往大床方向走了过去,然后嘴里含糊地说了点什么,一头扑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大叔,你一身酒臭味。”   裘世焕捏着鼻子,在他背后关上门。   “我闻着怎么还好……”   不一会,床榻也凹陷下去一块:“因为你被下药了。快起来,臭烘烘的怎么能上床?怪不得家里乱成这个样子——快点啦,快洗个澡去!”   “我扛不住了。难受。这药,这药估计后劲挺大的。”江彧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一边喘粗气,一边死死咬着枕巾,“您就让我自个儿冷静一会儿吧,趁我还记得住事儿。”   忽然间就没了回应。   “太子爷?”   江彧没听到开门的声音,可身子已经热得在被子里扭得像条虫了。   “您去哪儿都好,我……”   我忍不了了。   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好几根,每根指头又胀又痛。   江彧撩起上衣,连皮带也来不及抽。手指像引着一团烈火,从矫健的麦色身躯一路下去,按着鼓囊囊的腹肌,又急匆匆往牛仔裤里头伸。   他略带满足地哼了一声。   手指覆裹的地方被老茧擦过,舒服得要命。   可下一秒,他的手腕就被人扣住了。   江彧忍着骂人的冲动,好声好气地劝:“别,太子爷……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没在开玩笑,真的没有……”   按在他腕上的指尖凉丝丝的,滑腻仿佛主动送上门的蝴蝶,在银白的网丝间扑动着亮蓝色的翅膀。   蝴蝶不是最后,至少不是这场感官盛宴的终末——又有什么东西扫过他的耳廓。   那东西在撩拨他的每一个毛孔,直到熔浆在血管里沸腾。   肌肤之间的触碰无疑是在滚油上着了一把火,可他必须冒死将手探入这团火焰当中。   只有灼痛,只有深切的疼痛,才能缓和这股无可慰藉的冲动。   但在下一秒,江彧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被花豹咬断喉咙了。   那只漂亮的、刁蛮的,总是带着恶念的花豹轻盈地跳上了床,绕着濒死的猎物行走。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钉在脊背上的视线,自己的狼狈;难以抑制的冲动;以及满身是汗,奢求一点身体上抚慰的姿态。   花豹身上带着泥土和血的气味。   他即将被撕成碎片,他即将成为受害者。   但江彧不是猎物,因为那头花豹正高度警惕着他。   他们都在戒备,提防可能咬断彼此喉咙的时机。   “大叔,你看上去真难受。要不要我给你想个办法?”   “太子爷,够了。出去。”   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   江彧咬着牙,后背痛苦地弓起,拳头握得几乎发白。   他的上半身借由手掌缓缓撑了起来,褐色的眼睛瞪着一脸兴致的裘世焕,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听着,别靠近我,别逼我动手把你丢出去。”   裘世焕愣了一下,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浑身都在抗拒的江彧。   “大叔,我兴奋起来了。”他激动地咬住嘴唇,一把抓起后者的衣领。两个人的眼睛几乎要挨上,蓝色的瞳孔因为极度的亢奋震颤着,“你想接吻吗?我知道你一定无法拒绝……”   裘世焕的话没有说完,肩膀被人用力扣住,向床上压倒。   连身下的弹簧都在震颤。   “唔——!”   麦色皮肤的大手直接锁住了他的喉咙,手指没有用劲,似乎只是想暂时地控制住他。   “大叔,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听话啦?好天真啊。”   挣扎的嘴唇被男人牢牢堵住,不配合的牙齿在江彧的舌头上压出几道血痕。   裘世焕眯起了眼睛。   他似乎并不抗拒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可这个报复性的吻依旧在延续,他们彼此对视,瞳孔近得几乎能窥探到对方的内心。   但眼睛里的东西都是不同的。   裘世焕看到江彧眼睛里愈演愈烈的怒火。   从肢体演变到唇舌的可怖战争里,江彧的舌头几乎被咬碎。血涌进另一方的喉咙里,远比唾液腥咸,远比唾液粘稠。   而江彧却看到了裘世焕心底的满足与轻蔑。   尽管这是一个吻,一个本该浪漫、本该浓情蜜意的象征,这个吻依旧代表了太多的东西。抗争、撕裂、坚持,或者上位者之间的竞争。   裘世焕在对方的舌头上重重吮吸着,腥咸味,对方微蹙的眉头都是催化剂。   牙关渐渐放松。他知道,如果再不松口,江彧的舌系带很可能会被自己咬断。   到时,他就不得不把一整条舌头吞到肚子里去了。   吻了不知道多久,双方的舌头和黏膜都快失去知觉了。   江彧才慢慢地从裘世焕口中退了出来。他的舌头鲜血淋漓,嘴角也被撕掉了一大块皮。   裘世焕笑着看着他。   后者无声地吐掉嘴里的血,脸上的表情依然不悦。   嘴唇与嘴唇之间拉出一条血红的丝线。   “听好了,下次。别再挑逗我了,小朋友。”江彧说,“在别的事情上,我都可以让着你。”   然后,他从床上翻了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彧的意识已经清醒不少。身体状况没有刚被下药那会儿亢奋了。   “哎,大叔,你居然也会生气。”裘世焕在他身后坐起来,毫不在意自己满嘴鲜血,“有什么好生气的嘛,刚才你自己不是也很享受吗?跟我接吻是不是很刺激?大叔,好过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冲个凉。”江彧叹了口气,“太子爷,个人隐私。看在我被您咬成这样的份上,您能暂时给我点私人空间吗?”   裘世焕盯着他的后背,目光灼灼。   “好吧。”他妥协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江彧绝望地抹了把脸。   ***   很快,浴室里就传来了水声。   裘世焕一个人坐在床边,时而看看外头的月色,时而看看酒店房间里的陈设。   无论哪一个,他都提不起兴趣来。   手指静静抚摸着带有血腥味的嘴唇,他心情愉悦地哼起歌,双腿不自主晃动起来。   等到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了。江彧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将身上的毛巾裹好,走了出来。   “大叔,你洗好了吗?”裘世焕立马从床上跳起来,背着手,一副看上去就很欢快的样子,“你连头发都洗了啊?动作真快,难道药效已经结束了吗?”   “托您的福。”说这话时,江彧的表情有些奇特,“那……太子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准备休息了,今天……挺累的。”   裘世焕像是故意听不懂他的意思,说得很大声。   “嗯,我准备去洗澡了。洗完我就来找大叔你哦。”   江彧叹了口气。   裘世焕笑着跟他摆手作别,他脚上踩着一次性拖鞋,一蹦一跳地跑进浴室。   门在身后关上,黏在后背的视线也随之消失。   一瞬间。   笑容,眼周与面部肌肉的微小变化全部垮塌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洗手池前。   然后对着镜子,上扬嘴角。   就像曾经排演的数百回,数千回。   直到眼角浮现出细纹,直到眼周肌肉正确收缩。   直到呈现一个标准而完美的杜彻尼微笑。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一拳击向镜子里映出来的明媚笑脸。   好像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   裘世焕看着从中间碎开的镜面,看着上面一点一点蜿蜒下来的鲜血。   又深深地凝视着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到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蓝白色条纹上衣,哭喊着被按在台子上的身影。   那个人在拘束带的控制下疯狂挣扎,直至白色衣服的人们在他的太阳穴和心口接上了电极。   裘世焕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满是鲜血和玻璃碴的手掌。   “江彧。”   裘世焕向着碎裂的镜子俯下身,拧开了水龙头。   他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拇指在鲜红的嘴唇上轻轻扫过。   最后,他试探性地将手指含进口中,反复品尝着腥咸的鲜血,瞳孔微微收缩。   “江彧——嗯,你跟以前还真是,不太一样了啊……” 第9章   江彧筋疲力尽。   这短短几个星期,他也快数不清自己到底遭了多少罪。   先是非自愿的凶案证人,底细也被人摸透;再到家门遭受人为破坏,平白无故受了一顿打,头上的伤迄今还没愈合;最后,他又不得不接过一杯下了药的酒,险些因此断了舌头。   他的不幸总是围绕着裘世焕。   又能怎么办呢?   江彧张开双臂,身体向后仰倒。   松软的鸭绒迅速包裹住疲乏透支的肌肉。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移动的光斑。   眼睛闭上还没有几分钟,门又被笃笃敲响。   江彧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坐起来,地毯的触感集中在脚心,窗帘没有拉好,缝隙里透出的光束将满屋装饰的阴影拉成了诡异的大小。江彧走到门前,转开了锁。   瘦小的身影站在逆光中,她仰起头,黑发凌乱得不成样子,眼神里满是哀求。   是之前遇到的女孩?   “李元夕?”   “啊,叔叔?”看到江彧之后,李元夕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请你、请你帮帮我。我,我知道规矩。”她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沓纸钞,有红有紫的钞票几乎要在颤抖的手心里揉皱了。   女孩哆嗦着将一捧钱递到江彧眼前,嘴唇咬得近乎流血。   “求你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江彧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他抓过纸钞,拍了拍李元夕的肩膀,告诉她“交易成立”。紧接着,他快速拉住对方的胳膊往客房里拽。   “躲进衣柜里去,我没叫你就别出声。”   李元夕惊恐地点点头,立马冲过去拉开衣柜门,蜷缩在了最下层。   江彧一边收好钞票,一边从缝隙往门外窥了好几眼。   果不其然,楼梯口上来了几个黑衣服的人。   他反身关上了门,避免门锁发出太大的噪音。   钱是硬通货,因此,19区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接了钱,就得替人办事。   甭管要做什么,就算是要替人顶罪,接下来的东西就没有退还回去的道理。   所以,江彧也不好意思反悔。   他想不通的只有一件事。   李元夕到底招惹谁了?——这么多人抢着要她一个小姑娘的命,听起来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还没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门又被叩响了。   他刻意缓了几分钟,听门外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这才伸手开门。   几个男人站在门外,气势汹汹。   在他们后面,波尔法抱着胳膊,跟一个黑皮肤的男人说着什么。   “怎么这么晚才来开门?”领头的是一个脸上都是文身的男人。见江彧精神不振,他猛地撞开门。一只精壮的胳膊撑在墙上,向其他人眼神示意,“这小子有问题,都进去都进去,看看人在不在里面。”   “你们是谁?”江彧被几个气势汹汹的人逼得后退了一步,他转向后头的波尔法,“女士,这我就想不通了。我到底算是客人,还是你们酒店的劳改犯啊?”   波尔法笑得千娇百媚。   “江老板,我也没办法啊。我手底下有个人,估计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这不,转头就派人来把她做掉吗?哎哟,您别这样看着我,也就翻翻您随身带的东西,没找到想要的,当然就走了。”   江彧看着一个花臂男从衣架上扯下他的包,粗壮的胳膊伸进去一掏,抓出一把画笔。   男人笑着骂了一声,把一手的画笔全扔到地上,一脚上去,笔杆子都被踩得变形。   还没完,男人又从侧袋翻出一个皮夹,展开瞧了瞧里面。   他拎着一角抖了好几下,夹层里的证件一股脑摔到了地毯上。像是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男人砸吧着嘴丢掉了皮夹。   江彧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们说的找人?”   “找人嘛,当然还是得彻底点。”   江彧看着那些人一边打砸一边接近衣柜,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   “波尔法小姐,适可而止。我好歹也是你们老板的客人。这既没有搜查令,也没掌握个什么实质证据,一上来就说我可疑,还把我的随身证件翻了一地。情理上说不过去啊。”   波尔法往地上瞧了一眼,挽着旁边男人的胳膊。   “江老板,你不会是心虚了吧?”   江彧笑了一声。   他兀自点了支烟,眼神几乎要黏在最靠近衣柜的眼镜男身上了。   “怎么会。我就是好奇,要是他们确实什么也没找到。是不是拍拍屁股就打算走人了?”   波尔法笑而不答。   站在衣柜前的眼镜男忽然扭过头。   “浴室里有人。”他回过头,对其他人说。   “女的?”   花臂男笑了起来,戏谑地睨了江彧一眼。   “都到了这种地方,你说呢?”   眼镜男指了指乱糟糟的床铺,说着就领着几个人往浴室的方向走。   他用力拧了几下门把,发现似乎是从里面上的锁。   几个人脸色瞬间就变了,领头的那个一回头指着江彧的鼻子,吼道。   “我们现在要进去搜查,给我把嘴闭上,安分点!听见没?”   烂俗的理由,直白的视线。   “我的朋友正在洗澡,你们——”   冰冷的枪口抵上了侧腹,距江彧最近的黑皮肤男人走上前来,很是得意地笑了一声。   “少废话。”   “你们这样翻箱倒柜,可真不像在查人。等我这位朋友洗完澡出来不也一样?别心急,我这条命还在你们手上呢,不耍花招。”   江彧镇定地盯着男人,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波尔法。   他估摸着这一枪要是真的往肚子上打,估计女人不会乐意。   在自己的地盘上见了血,偏偏这人还是客人,是老板的朋友。她以后的日子,就要难过很多了。   火舌极近距离喷了出来。   子弹立马擦着江彧的腰就钉在了墙上,焦黑的洞眼还冒着烟。   江彧身体没动,但额头的汗已经落下来了。   黑皮肤男人大笑起来,抬起枪口瞄着他脑袋。   眼镜男立马上前,对着门板大力敲了几声。   “里面的,把门打开,立刻给我打开!”   “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算了。”   话未说完,门锁就咔咔转动两下,向外推开了。   从里面先迈出两条白皙的长腿,光洁得连一点疤痕都没有。裘世焕是裹着浴袍出来的,所以也只能依稀看清胸肌的一点轮廓。   发梢还滴着水,睫毛也湿漉漉的。   “哇,真是热闹。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啊?”   蓝眼睛扫过在场所有人,嘴角挂着微笑。   当注意到江彧侧腰的擦伤,以及墙上的枪孔时,瞳孔忽然收缩起来。   江彧无比惊慌地望向笑容不变的裘世焕。   他能够感觉到,裘世焕现在很生气。   非常、非常的生气。   男人们自然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准备上前,要求搜身。   江彧紧张得汗直往外冒。   说实在话,他有点担心裘世焕。   纵使太子爷本领滔天,也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和子弹硬碰硬?   “啊,要搜身吗?我记得我好像,还没有同意吧?”   裘世焕无声地注视着眼镜男,后者的手已经准备往他身上伸了。   就听咔嚓一声,他一个流畅的滑步,瞬间抵达对方身后,反制住眼镜男持枪的那只胳膊。直接将其掰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骨头都从关节刺了出来。   裘世焕先声夺人截下男人的手枪,单手一开保险,连瞄准的动作都没看清,扳机倒是率先扣了下去。旁边那人的脑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身子直挺挺往后摔。   “你他妈的!”其他人立刻反应过来举起枪,朝着裘世焕就拼了命开枪。   裘世焕抓着断了一只胳膊的眼镜男,挡在身前。   男人膝盖挨了几枪,痛苦地惨叫起来。   “瞄准一点啊,怎么会全都打歪了呢?不要害怕嘛,要是连手都抖得这么厉害的话,就连人体都打不穿了。你说是吧,快死的叔叔?”   他拍了拍眼镜男的脸颊,贴着对方的耳朵就势开了一枪。   男人的耳朵顿时被炸得血肉模糊。   江彧一看黑皮肤男人的枪口从自己身上移开了,立马飞扑过去想抢下对方的枪。   手枪往地毯上走火两枪,硝烟的味道顿时就在手指间弥散开来。   男人怒不可遏地挥起拳头,上臂的肌肉青筋都爆起来了,直朝着江彧的脑袋开弓。   一声枪响过后。   那家伙脑袋上也出现了一个血洞,颤巍巍倒在了地上。   “太子爷……”   裘世焕正在快步上前。精致的脸上全是狂热与血腥感,仿佛根本没有把江彧放在眼里。   他反手推开后者,一脚踹开房门,扭身往走廊上逃跑的波尔法后脑勺补了一枪。   “有趣,有趣。”他收回手臂。左右看了看弹匣,嘴角愉快地上扬,“我喜欢这种余兴节目。对了,大叔,我刚刚听见有人在敲门。还有一发子弹,我可以用掉吗?”   不等江彧回答,最后一枪正打在衣柜门上。   李元夕尖叫一声,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从衣柜里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啊,你好。”裘世焕对她笑了一下,“果然,有了障碍物,这种破手枪就一点贯穿力都没有了。”   “行了行了,太子爷。您行行好,我是收了人家的钱,得暂时保护她。”江彧连忙拉住他,“酬金你七我三,你八我二都可以。可您要是这一枪下去,钱就真的没了啊。”   “我不要钱。”裘世焕疑惑地看了过去,“我为什么要钱?”   “那,太子爷您能不能……”   “可以啊。”他答应得相当痛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小姑娘,“子弹刚好用完了。哇!你还真是命大呢。”   李元夕无比恐惧地缩着肩膀,身体剧烈颤抖。   江彧立马过去安抚女孩:“你放松,放松。深呼吸,对,深呼吸……好了,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之后不会伤害你了,明白吗?”   李元夕点点头,嘴唇苍白。   “现在,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他们是谁。为什么追杀你?”   “是世界树俱乐部,他们怀疑……怀疑有人将俱乐部的秘密外泄,要把我们都杀掉!”李元夕抓着江彧的袖子,浑身都在颤抖,“我有钱,我攒了一笔钱,求求你们,能不能想办法让我离开19区。我,我真的找不到别人……”   “你别着急,回去以后慢慢说。”江彧立马穿上外套,转头就往地毯上点了把火,“太子爷,你先带着李元夕出去。听到枪声,肯定有人要报警,得赶紧动身了。”   “那你呢,大叔?”   “很快就出来。我们在这里留下的物证太多了,我会尽量处理干净。”   “大叔,为什么要烧掉嘛。好不容易玩得那么开心。”裘世焕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弯下腰,笑着拉起其中一具的手指,弯了两下,“那,拜拜了哦。” 第10章   等到下水道的毛发,器物上的指纹以及血迹残留的痕迹清理干净,尸体集中在地毯中央进行焚烧后,江彧离开了熊熊燃烧的客房。出门前他特意抬头看了看,确保进出画面没有被拍到,很快就跟上了等在楼梯口的两个人。   他让李元夕戴上口罩,根据后者的记忆,三个人顺利从后门绕开监控溜出去了。   “火还在烧呢,真壮观。”   裘世焕双手插兜,他仰起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不断喷出火舌的窗子。   客房内部估计已经被烧得一塌糊涂。火线舔舐着剥落的窗框,逐渐引燃向隔壁的房间,犹如熔化的铁浆一般朝着一层的顶棚流溅。   大块大块的玻璃正不受控制着往下掉,墙体外壳出现破损。   好在围观者不多,都是酒吧内部的人员。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敞开的后门以及纵火者的去向。   远处,公路蜿蜒的尽头,警车、消防车与救护车齐声悲鸣。   三个人沿着来时的方向一前一后地走着。   一辆警车正从身旁疾驰而过,溅起道路两旁的积水。沉溺在黑暗里的排排民宅被爆闪灯照得透亮。   警笛在上空拉响,树叶声沙沙的,墙头的黑猫纵身跳进了稀疏的树丛里。   江彧淡淡地瞧了眼大衣上沾到的泥点,靴子落得很稳。   他无声地夹着一根香烟,看着烟雾在指尖变淡。   “大叔。”   裘世焕背着手,一步迈到他右手边。   他的衣服时而被灯光染成了蓝色,时而泛红,但脸孔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   “干什么。”   江彧吸了口烟,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更加头疼。   一旦被有关部门盘查或者成为嫌疑人,需要清理的痕迹就更多了。   可不能被查到啊。   裘世焕看着藏在小巷子里,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的摊贩,以及一车烤冷面在暖光的映照下慢慢冷却。   忍不住轻轻拽了拽江彧的袖子。   “大叔,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我没钱。”江彧转向后头一言不发的李元夕,问她,“元夕要不要吃宵夜?”   李元夕吓了一跳,连忙拒绝。   “不用,不用破费了。”   “看吧,人家小姑娘都这么懂事。”   裘世焕拖着他的胳膊,一眼都没给旁边的小姑娘。   “可是我想吃。就是想吃。”   简直胡搅蛮缠。   江彧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有时候他真觉得,裘世焕的某些行为就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太子爷,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随时跑路。解剖焦尸虽有难度,但呼吸道和软组织能告诉人们很多信息,比如那些人在火情发生前就已经没了呼吸。我们实际上要担心的问题,远比想象的还要多。”   江彧本还想正经讲道理,哪里耐得住对方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   “可是我饿了,大叔。肚子饿了,好想吃那边那个啊。看上去有鸡蛋、香肠,完全是金黄色的,洋葱的香味也好浓郁——”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要是嘴馋就直说,别跟我拐弯抹角的。”   “大叔最好了!”   江彧没办法,只能答应给他和李元夕一人买一份烤冷面。   小姑娘似乎是因为目击了尸体,一口都吃不下去。   江彧看着身旁捧着纸袋,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裘世焕,又忍不住点了支烟。   心理素质是真的好啊。   “太子爷,你知道接下来,我们的处境会有多艰难吗?”   裘世焕看着他,叼着手里的牙签:“会被找麻烦吗?”   “岂止是找麻烦。”江彧摇了摇头,“我认为世界树俱乐部会把大量视线关注在这场火灾中。好在现场除了尸体没有留下其他痕迹,但只要对当晚在场员工稍加盘查,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嫌疑对象……唔!”   话还没说完,一大块烤冷面就被直接送进嘴里,江彧舌头一痛,只好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看着对方狼狈拒绝的样子,裘世焕开心地笑了起来。   “大叔,嫌疑人只是嫌疑人,而一个案件可能会出现多个嫌疑人。只要找不到关键性证据,我们的共犯关系就不会浮出水面。所以,不要那么严肃嘛,这个好吃不好吃?”   “……好吃。”   等到三个人终于把烤冷面折腾完以后,出租屋也差不多到了。   “到家了呢。”裘世焕仰头看着黑漆漆的老式楼房,很随意地将手里的空纸袋丢到地上,“好累,好困,肚子好饱——好想睡一觉啊。话说回来,跟着大叔每次都能碰上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我可不想天天遇到这种事。”江彧在他身后拾起纸袋,扔进街边的垃圾桶,“再有趣都不想。我今天可是差点就死在枪口下了。”   “大叔当时不是很勇敢吗?还去抢人家的枪。”   “太子爷,我要是不去分散注意力,他要是黑枪到你身上怎么办?”   裘世焕忽然笑得很开心。   “哇,大叔是在关心我吗?让我想想给你什么奖励……”   “不用想了,你回去好好睡觉吧。”   “——那就请我去你家坐坐!”   “我就知道……”   直到三个人全都挤进了出租屋,江彧才觉得自己居住的空间一直以来居然如此狭窄。   屋子里没开灯,他们三个就围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开始谈论世界树俱乐部的事。   李元夕低着头沉默,似乎在思考这个故事该从什么地方讲起。   “我想,最开始可能是因为乔迎生的死。”   “乔迎生?”江彧皱起眉头,“他的死和那些人要杀你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难道不是裘世焕干的吗?   他怀疑地看向后者。   裘世焕抱着娃娃,似乎对这番讲述不感兴趣,他打起了哈欠,一脸困倦。   “他们认为有人想要借助外部势力破坏俱乐部,而乔迎生就是一个导火索。”她说,“是有人……将俱乐部的秘密泄露了出去,才引来了社会的关注。”   “为什么是你。”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想把整个19区大换血。”   “他们想把19区的性服务者全部杀掉?”   李元夕点点头。   “其实,乔迎生并不是第一个受害者。”她喃喃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在这之前,俱乐部因为客户的离奇死亡被调查了好几次。后来都是上级找了有关部门谈话,塞了好多钱,内部信息才勉强不公开的。”   “他们如何确认告密者在你们之中。”   “那个人很高明,俱乐部一直找不到关于他的线索。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大规模肃清行动。”   江彧陷入了沉默。   看样子,他被迫卷入了一场不得了的事件。   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而裘世焕难得给了她一个眼神。   “你是泄密者吗。”   “不,不是,不可能是我。”尽管肩膀上的伤口经过了处理,李元夕还是有些怕他,她抱着小腿,瑟瑟发抖,“如果,如果是我,今天我一定不会去酒吧……”   “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我在更衣室,他们,就是那些人忽然闯进来!他们用枪指着我们,侵犯我们,杀害我们……啊,对了。”李元夕咽了口唾沫,身体抖得越发厉害了,“他们手里有我的照片,也有我的身份信息,还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不能回去,在确定我死亡以前,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江彧沉默了一下。   “李元夕,你有权知道一件事。”   “你说……”   “你没有签证,没人可以投靠。身份信息一旦被锁定,无论去到哪里,你留下的任何一道痕迹都可能杀死你。离开或者留在19区,都无疑是死路一条。”江彧沉思着,“要不然,你先——”   裘世焕忽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楼下的舞厅并没有开张。   所以屋子里一静下来,连走廊外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裘世焕静静地等待着。   江彧一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抢在李元夕不明所以地问出声以前,他直接捂住了小女孩的嘴。   外面有人。   脚步声来得相当轻,而且就在门口。   沉默了一会儿后,脚步声向着一个方向越行越远。   裘世焕的手从江彧嘴上移开了。   “外面是什么?”李元夕小声问道。   “能是什么。”裘世焕冷笑一声,“当然是预谋入室抢劫的人了。这栋出租屋里住的,大多数都是能用精神疾病逃脱刑罚的怪胎。”   李元夕哆嗦起来。   江彧看着女孩,继续之前没有说下去的内容。   “我在附近有一个朋友,我会先安排你到他那里住一阵子。”   “可是……”   “放心,他值得信任,在俱乐部里面也有人。”他说,“你不能留在我身边。简单来说,我情况特殊。”   “哇,真的需要这么麻烦吗?我有一个好主意,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哦。”   裘世焕活动着有些酸软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走到衣柜边,从架子里取下一黑一白两身外套,两顶鸭舌帽,随手往床边一扔。   江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太子爷,这是干什么?”   “大叔,你好歹也是收了人家的钱的。不会真的准备坐在这里陪她纯聊天吧?”   “当然不会,哪有收了人家的钱不办事的道理。”   裘世焕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床上。   他抱着枕头在柔软的被褥里连着翻了几个身,而后趴在床沿边,胳膊自然下垂。他向着江彧偏头一笑,小腿高高抬起。   “大叔,那就快点挑个地方嘛。我们明天去俱乐部看看——我还没玩够呢。”   江彧咳了一声。   “我觉得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还需要从长计议吗?”裘世焕笑着翻了回去,他仰躺在床,“只有主动出击,我们才能掌握主动权啊——喂。”他看向女孩,“离这里最近的俱乐部在哪里?”   “大尾第三街,78号,门口……门口有石狮子。”   “我不认路。大叔——明天就去这里好不好?”   江彧实在拿他没办法。   “太子爷,这可是关系到性命的大事,可不能自说自话。”   “不会有问题的啦,大叔。晚安哦——对了,床归我了,沙发和地毯你们自己分吧。” 第11章   天一放亮,江彧不得不起身备置好了早餐。   鸡蛋与面饼在煎锅里匀平,锅边滋滋冒起油花。   润上了一点焦褐色后,他翻出三块蛋饼,分别包入生菜、香肠条、培根并在内侧刷上两层厚厚的甜酱。   卷好蛋饼,朝上下两面撒了一把黑芝麻。   江彧给自己泡了壶麦茶,李元夕和裘世焕一人一杯热牛奶。   如果换作平常,他肯定不乐意早起干活。   但家里现在有两个不懂事的小鬼,他也没办法。   他拉开凳子,打开早间新闻。   李元夕已经在对面坐下,默默吃着早餐。   江彧瞧了眼时间,还差十几分钟家居产品的广告就会结束,正式进入早间新闻直播。   “昨晚睡得怎么样?”他瞧了一眼沙发上的薄毯子,抱着胳膊说道,“快入夏了,空调都还没装。你可别见怪。”   “谢谢你。”李元夕不在意地摇摇头,“叔叔愿意收留我,我已经很珍惜了。”   “既然收了钱,那么在雇佣关系结束前的这段时间,我有义务为你的生命负责。”江彧很直接地说,“这是规矩,没必要感谢我。”   “但你依旧救了我的命。”她久违地露出一个笑容,“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早就死在酒吧里了。”   江彧忍不住多瞄了一眼卧室方向,里面的人估计还在睡着。   都快十点钟了。   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慢慢吃。”江彧站起身,对喝得嘴边泛白的李元夕说,“我去把太子爷叫起来。要不然,早饭都要凉了。”   李元夕拿着牛奶杯,听话地点了点头。   卧室的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开了。   门板刮到卷了边的地毯,磨蹭出细微的沙沙声。   江彧用脚踢开地上换下来的衣服,慢慢挪动到了床边。窗户只移开了一点,只要稍稍拉动窗帘,聒噪的蝉鸣、阳光、以及上下楼室外机的隆隆声就顺着纱窗的孔眼,扬起了屋子里微小的尘埃。   裘世焕紧紧抱着一条被子。   全身的衣服都快脱了个干净,一条长腿漫不经心地横在床上,结实紧致的腹肌埋在棉被底下,后腰凹陷的线条带有一种翕张的诱惑感,再往下的曲线则被无意识遮掩起来。   两条向外伸展的胳膊也被压出了红印,头发相当凌乱。   “太子爷。”江彧凑到他旁边,把他的手指从被子上移开,“……太子爷?”   “呜呜……”金毛脑袋呻吟着拱回了被子里,脚趾蜷缩在一块。   江彧忍不住在对方的肩膀上轻拍两下。   “快十点了。”他放轻声音,将皱巴巴的被角一点一点从怀抱中抽出来,“好了,太子爷。别睡了,早饭快要凉了。今天早上吃鸡蛋饼,还有热牛奶,想不想吃?”   “里面放了什么吗?”   “我想想,有香肠,培根,还有生菜。刷了很厚一层甜酱。”   “啊,有培根。想吃……可是我还没有睡醒……大叔,被子还给我……”   裘世焕一边难受地哼哼着,一边迷糊着眼睛想抢回身上的东西。   “好了。”江彧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撑着对方的后背强迫坐直身体,“去洗把脸就清醒了。”   裘世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江彧把满地的衣服捡起来,一股脑塞进对方怀里。   “快去刷牙洗脸。太子爷,别迷迷糊糊了,别忘了今天可是你提出要去大尾街俱乐部的,我一会儿去问朋友借车。”江彧拉着他的胳膊,往洗手间带,“橱柜里有根新牙刷,口杯也有新的。记得别用错了啊。”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裘世焕打着哈欠,脑袋总算清醒了一点,“大叔,昨天晚上好热。感觉胸口和脖子里都是汗,一直折腾到半夜都没有睡着。”   “我家又没有空调,而且,留宿的要求还不是你提出的?抱怨也没用。”江彧说,“我昨天晚上可是躺了一晚上客厅地板。”   “因为大叔最好了——”有力的胳膊从后面一把抱住江彧的腰,开心地上下颠簸,“今天是不是要去俱乐部?那我要先去洗个澡。”   还不等江彧回应,裘世焕抱着衣服一路跑进了浴室,反身关上了门。   他跑得太急,一只拖鞋都踢飞到了客厅。   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弯下腰将那只拖鞋捡了起来。   然后他在餐桌边坐了下来,等着早间新闻开播。   FR联邦第一电台,算是联邦管辖与操纵下最大也是最全面的电视台。任何经权威或相关部门认证的消息,都可以从每日晨间十点整的直播中获取。   一如既往的开场白,一如既往的两位主持人。背景板是一个完全虚构的联邦79块大型管辖区的卫星地图。   新闻先是播报了股票和食品、粮油的涨幅,与新北欧联合气象会达成的温室效应反制战略;再到家长里短,对违法行为的大量谴责;最后,终于到了一笔带过的火灾。   【昨晚二十三点十六分,接到群众报警称,位于19区N-660公路西南侧的弗西斯酒吧二楼发生火情。】   【由于建筑老化严重,不具备消防措施,过火面积极大。目前正在调查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   下一条新闻是关于新议员选举的。   江彧没再关注后面的消息了。   食指无意识点着桌子,眼睛凝视着桌布上的花纹。   没播报尸体吗?   是不认为有通报必要,还是刻意隐瞒?   他抿了一口温热的麦茶,并没有尝到想要的味道。   现在,他就只能祈祷房间里没有残留下别的痕迹了。   “我们暂时安全了吗。”李元夕看着新闻,小声问他。   “其实警方实际掌握的,永远比透露给民众的还要多。”江彧托着腮,身体前倾,“我只是不清楚,他们到底了解到哪一步了。”   他刚想找支烟抽一抽,才摸出衣兜里的打火机。座机响了。   江彧嘴里含着还没点着的烟,一只手将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起身去接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朵边炸开了。   【Mr.江,你没事吧?我听说昨天二楼起火了。既然你还能接电话,这说明你还活着?谢天谢地。】   “你谢个什么?”江彧一说起昨天就来气,“不就是你小子给我下的药?”   电话另一头的博朗毫无罪恶感地笑了。   【这可是我特意从黑市里淘回来的好东西,本来想给小高利贷用的,结果没来得及用上。】   “那你就来祸害我了?”   【什么叫祸害啊。不是你要套那大少爷的话吗?在床上男人不都是最好说话的?虽然他好像没喝下去。】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是。】博朗想了想,说,【那你谢吧。】   江彧忍着想要骂他的冲动,一拳头砸在桌上,震得餐具杯盏乱颤。   【哎,Mr.江,那天你被裘大少爷送上楼之后,小高利贷就差人把我捉走了。怎么样,昨晚玩得开心不?】   还敢提这事?   江彧一想到自己的舌头就止不住想破口大骂。   可李元夕还在场呢,他不好当场发作。   “托你的福。”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只想狠狠揍你一顿。”   【别发这么大的火嘛,成了没有,成了没有?你是不是跟裘家的大少爷好上了?】   “没有。”江彧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他比我小八岁,我跟他好上?你当我禽兽啊?”   【啧,我这不是看他对你挺感兴趣的吗?要是你自己去,说不定真的能问出点什么来呢。】   江彧想起波尔法,头就更疼了。   “别瞎想。”   【对了,还记得波尔法吗?小高利贷说她好像从昨晚开始就失踪了。】博朗嘴里嘟囔着,【警察想来找她问话,结果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听小高利贷说,最无语的是听说当天的监控全都没了。】   这一点江彧心里早有准备。   这些人有胆量真刀真枪地上来,也肯定已经做好了行凶过程可能被监控拍到的准备。   当天晚上的监控画面,有很大概率会被黑掉。   江彧深吸一口气,问他:“起火原因查到了吗?”   【好像是烟头掉地毯上了?反正这地方又没有什么消防措施,估计等不了一会儿火就越烧越旺。】   “行,有什么新情况你随时电话告诉我一声。”   博朗笑了起来:【放心,Mr.江,我知道我们的工作性质一旦牵扯上这种事还是挺麻烦的。我会让小高利贷保着你的。】   “谢了。哦,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车借我用一下。”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拿去干什么?】   “就借一次。”江彧嘴里叼着烟,说,“我保证它怎么样来的,就怎么样回你的车库去。我也没办法,人家太子爷吵着要出去玩。昨天还特意上网查了一下,两条腿走过去得八个半小时。”   【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一会儿开到你楼下,钥匙就放你信箱里了啊。小高利贷今天约我出去玩,我得早点准备。】   “挂了。”   【拜拜——祝你们蜜月开心,Mr.江!】   江彧扶着额头,一把将电话拍了回去。   这通电话刚好聊完,裘世焕也刚好洗完澡出来了。他不只将头发和行装收拾了一下,整个人都做好了准备,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门。 第12章   裘世焕拉开餐椅,椅子腿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尖叫。   而江彧则为自己穿戴好了昨天准备好的衣物。   短袖外包了一件麂皮夹克,一条卡其色修脚裤。脑袋上压了一顶鸭舌帽,尽量以简约便捷的穿搭风格完成着装部分。考虑到车程较长,证件、防光眼镜都需备好。   裘世焕在餐桌边托腮欣赏着忙碌的江彧,随意地喝了一口牛奶。   棒球服外套大剌剌敞着,直筒牛仔裤底下的牛皮靴蹬开正对面的一张凳子。   棒球帽就放在左手边,伸手一够就够得着。   “大叔。”   “怎么了?”江彧扣好皮带,转过身去。   “明天还想吃这个。”裘世焕用叉子插起一块鸡蛋,笑着对他晃了晃,“我好喜欢这个甜酱,也好喜欢这个培根。下次可以放肉松吗?最好有海苔脆之类的。”   江彧凑上前去,帮对方擦掉盘子边的碎屑。   “别一边吃一边说话,小心漏嘴。”   江彧伸长胳膊,越过桌布中间的破洞,收走了空盘空杯。   然后放入水槽浸洗。   裘世焕喝了一口牛奶,小腿在桌子底下欢快地摆动。   “没想到大叔做事情居然那么利索呢。”   “对独居男人印象变好了?”   “哎,才不是呢。”裘世焕笑道,“第一天来大叔家里的时候,感觉这里一片狼藉。明明没有养鱼,鱼缸里却有着水,而且还摆在这么显眼的玄关处。当然,客厅也是一团乱,从沙发到卧室的地上全——部都是酒瓶,而且烟味超级呛人。”   江彧背对着裘世焕,莫名想到自己平白无故泡坏的手机,以及某个挨了一顿痛打的夜晚。   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你还小,不明白成年人的烦恼总是多种多样的。”   “可是我也成年了,大叔,你干嘛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啊?”   “听着,成年和成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你真的成熟一点。”江彧无奈地转了过去,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伤口,“就不会在一开始死缠烂打,还把我的手机丢进鱼缸;半夜破门,抡起球棒和烟灰缸往人脑袋砸了。”   “对不起嘛。”   裘世焕讨好地眨了眨眼。   他虽嘴上如此,眉眼间却一点歉意都没有。   江彧反倒习惯了。   这些机关政要、财阀阶级出身的公子哥,让他们低个头,认个错,简直比登天还难。   尽管裘世焕歉道得跟玩笑似的,江彧也是打从心底里开始感恩戴德了。   他对裘世焕,本身就没敢有什么要求。   “行了,快点把牛奶喝完。喝完我们就出发了。”   裘世焕喝光最后一口,深深感叹了一句。   “我还以为大叔会跟我生气呢。”   江彧往铁丝球上挤了一大坨洗洁精,也刷起了最后一个盘子。   “跟你生气有什么用?我都这个年纪了,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   等早餐结束收盘,江彧就招呼两个人赶紧穿戴整齐,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他背着双肩包,关闭水电阀门后,推开了房间的大门。   博朗应该已经来过一回,但他走得匆忙,只是把车钥匙扔进了信箱。   江彧打开信箱,看了看里面除了报纸和宣传册,还有没有罚单和这个月的水电缴费单。   确认完毕后,他就领着两个小朋友下楼去了。   车是一辆黑色甲壳虫,在空旷的停车场上特别好找。   一按钥匙上的按钮,车灯就亮了。   “没见过吗?”江彧看着一脸惊异的李元夕,捏紧了车钥匙。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仰头直视建筑物背后刺目的天光,双手在背后交握,“听上去是不是很奇怪,这是我第一次出门。”   江彧看着手心的钥匙。   “你从没离开过俱乐部?”   “没有哦。”她摇摇头,“离开俱乐部是违规的。以前有人这么做过,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江彧闭上了眼睛。   “……上车吧。”   李元夕自觉坐到了后排去。   江彧替裘世焕打开车门,手掌垫在他头顶几公分的车门处。   等后者在副驾驶坐稳,江彧绕回驾驶座,乖乖系上安全带。   裘世焕好奇地东瞧西瞧。   “哇,大叔,这个真的是很老的车型了。感觉像是旧世界政府的外观车——”   “坐稳了。”江彧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松紧带,“车开的时候别乱晃。”   裘世焕眼睛里全是深沉的笑意。   甲壳虫慢慢驶出了停车场,进入交通监控下。   裘世焕靠在椅背上。看着外头的街景,咬着手指上的肉刺。   “为什么要问别人借车?大叔完全可以开我的车啊。难道说,还是不相信我吗?好难过哦。”   “说什么呢。”江彧忍不住笑出声,“你那车是进口的,轴距都比一般的车长。屁股后面除了牌子,简直干干净净。在19区这种国际认证的鬼地方,开跑车出去未免也太扎眼了。还是这种老式车型好,不容易被贼惦记。”   “这样啊。”裘世焕抬了下空调扇叶,手又开始不安分了,“那么,大叔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触感在右腿处升起。   是裘世焕的手,也是他的狡猾、戏谑甚至挑逗。   食指和中指向前轻点,仿佛在江彧的腿上行走一般,一蹦一跳,却偏偏停在了腿间。   江彧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可他躲不开。   因为那灵巧的食指,从下到上,挑拨起了火焰。   他的身体一下子蜷缩起来。   “太子爷,别玩了。后面有人。”   裘世焕往后瞧了一眼,李元夕还倚在车门边看风景。   他凑过去,小声说。   “大叔,怕被看见吗?不想被看见,就回答我的问题。”   江彧感觉手心莫名有些冒汗。   “这就得问太子爷您了,究竟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让您满意。”   “我要听真话。”   “真话啊。”江彧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方向盘皮套,“我要是说,太子爷,你一直在折磨我,无论是抽一鞭子,还是剥开一粒糖。您可一直都以折磨别人为乐,我呢,是个庸人。我很喜欢您递过来的糖,同时,也因为您时不时落下来的鞭子抱头鼠窜——您认为这是真话吗?”   裘世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叔,你很有意思。”   “没什么人这么称赞我,您可是第一个。”   “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吗?”   “我想,但我又不敢去想。”   “原因有很多。不过现在,你有一点吸引我。”   “洗耳恭听。”   “你的胆子相当大。”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江彧勾起了嘴角。   “太子爷,何以见得?”   “如果是平常人,卷入财阀、机关这些随时都可能要脑袋的纷争中,绝不可能保持你这样的心态。”裘世焕似乎一下捏到了位置,手指极小幅度地动作着,“但是,大叔。你不一样。”   江彧腰身微微弓起,他艰难地打了一把方向盘,避让开一根电线杆。   他低声呵斥。   “——够了,太子爷,有什么话把手放开再说。我在开车。必须集中注意,知道吗?”   李元夕疑惑的目光终于望过来了。   裘世焕遗憾地耸了耸肩,这才罢休。   江彧摩擦了好几下腿,才勉强压制住涌上来的冲动。   “我知道你对我的选择抱有怀疑,但我们终究不能坐以待毙。我收了她的钱,不能什么也不做,也不能等着枪口指到我,或者她的脑袋上。”   他回答了裘世焕的问题。   “大叔,这不是你所谓的‘规则’就能解释通的——一个几小时前刚被卷入枪击事件,差点就命丧黄泉的人。”裘世焕向他扭过头来,瞳眸微微放大,“居然在二十分钟内清理完了所有的痕迹,还敢说要开车去俱乐部看看?这话,你自己信吗?”   江彧还是那句话:“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我说过了,不要想着搪塞我。19区明面上说着规矩,但实际上谁愿意去遵守呢?大叔,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伪画艺术家吗?”   “除此之外。”江彧目视前方,车辆驶过一个弯道后上了高速,“我还能是谁?你的共犯?”   “所以我说了,大叔,你有一点很吸引我。神秘感,这种无关紧要,却总是勾起人好奇心的地方。”裘世焕瞥了江彧一眼,眼角肌肉微微收缩,“至少,我对未知,有着浓烈的好奇心。”   ***   大尾第三街,78号。   门口两头石狮子,俱乐部。   再三确认地标性建筑后,他们准备先在车内观察环境。   大尾第三街相当热闹,何况俱乐部在白天就开业了。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车驶入俱乐部停车场,但离开的车辆仍占个位数。   作为一条旧世界政府时期就存在的老街,除了老式家宅大院,大部分都经营花草兼食品生意。   江彧注意到距俱乐部最近有一处三层楼高的饭店,立马将车停进了饭店的地下停车场内。   安全起见,李元夕被要求暂时留在车内,实时耳机交流。   江彧和裘世焕在服务生的介绍下抵达三楼,刻意点了些价格低廉且消磨时间的食物。   两人挑了靠窗的四人座。   裘世焕背对落地玻璃,而从江彧所在的角度,恰好能将俱乐部的大致构造尽收眼底。   一共两层,窗户封得很严实。里面的情况难以看清。   “大叔,我要去洗手间。东西来了之后绝对不可以偷吃。”   江彧哭笑不得:“我偷吃你的干嘛?都是甜食和冰激凌,我非要跟自己牙齿过不去?”   得到江彧的承诺后,裘世焕单手插兜,相当悠闲地起身离开。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混进俱乐部?”   江彧压低声音,向耳机那头的李元夕询问。   【自从出了命案后,俱乐部的管理制度变得更加严格了。他们可能会要求客户出示VIP卡。】   “VIP卡?有办法获取吗?”   【很抱歉我身上没有卡,而且现在也关闭了办理渠道。】李元夕说,【如果你们真的想要进入俱乐部,可能需要通过一些VIP客户……】   服务生很快端来了这桌的点单,向江彧一鞠躬后离去了。   “这不现实。”江彧夹起碟子里的一块排骨,“如果说俱乐部加强了内部管理,那么这些VIP客户必定也会提高警惕。想要接近一个处在警惕或对外界抱有敌意的人。非常需要时间,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稍等,让我再想想。”   江彧摘下了耳机,揉了揉鼻梁。   该死。   江彧确实想过类似的情况可能会发生,但他始终没有想到——   当他们正式决定接近世界树俱乐部,所谓的风险居然比赢面大这么多。   第一步,就很难踏实了。   就在他坐在原位一边观察周围,一边焦头烂额地考虑对策的时候。   一道身影慢悠悠走了过来,在江彧面前坐下。   “你回来了?吃冰激凌吧,给你点了一个……”江彧的视线在他的袖口上停住,“你身上怎么有血?”   裘世焕毫不介意地接过勺子,挖了一小块:“因为在洗手间遇到了两个人。”   “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血?”   “因为,如果要往隔膜刺的话,虽然出血量小,但还是难免会沾到的嘛。”裘世焕说着,将不知什么时候带走的餐刀放回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对了,大叔你要的是这个吗?”   摊开的手掌上,赫然是两张沾血的VIP卡。 第13章   甲壳虫几乎是挨着雷诺的后保险盖进俱乐部停车场的。   闸机起杆后,停车坪就跟高原草场似的,钢筋水泥拔地而起,远远望不到边。   道口垂下来一个显示屏,看样子已经停满了三分之二的区域。   他们只好打着方向盘,在雷诺后面慢吞吞朝D区行进。这里的车位相当难找,好几次拐弯都差点发生剐蹭。   江彧叼着烟,打火机就放在上衣内兜,却不点火。   这是他下了楼以后特意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的。   据老板娘说,这南美洲产的老牌烟回头客最多,当时库存就只剩这一包了。江彧二话没说,钱一掏直接拿了下来。   “太子爷,你刚才放倒的那两个人,大概有什么特征?”   裘世焕食指碰着嘴唇,望着车顶。   “唔,个子高的那个男人,眼睛很不老实,我一进去就盯着我看。另外一个,胡子到这里。”手指在腮帮子边上比划了几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好凶。”   “说话方式呢?”   “有点粗野,扯着嗓子那种。有点学不像。”   “知道了。”江彧再次确认了一下雷诺的位置,对副驾驶的裘世焕说,“太子爷,把VIP卡给我。记住,下了车以后你要叫我叔叔。之后的事情我来处理。”   “不要。”裘世焕一把拍开他的手,看上去气嘟嘟的,“卡是我拿到的。”   “太子爷。”江彧无奈地揉了几下太阳穴,右臂搭在方向盘上。他回过身去,仔细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没吃完的冰激凌我之后赔偿给你,好不好?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听话。”   手掌托起下巴,裘世焕向他咧嘴一笑。   “大叔,如果我帮你。你就跟我睡一觉,怎么样?”   后座的李元夕直接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前座的两个人,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事。   “不怎么样。”   江彧解开安全带。   “为什么?”裘世焕抬高了音量,不依不饶,“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脸吗?至少在我发现前都会一直盯着看!”   “这是两回事,太子爷。你才十八岁。不能光凭感觉就说想和一个人睡觉。”   “过分!”   裘世焕咬着嘴唇。   “好了,听话。把卡给我。”   江彧见他一动不动,只能自己靠过去。   从对方的后口袋掏出两张擦干净的VIP卡后,还是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   “不难过,太子爷。我答应要给你的,都会给你。决不食言。”   裘世焕还是把头别过去,吸了吸鼻子。   好像真的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太任性了。   能有什么办法?   作为大财阀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娇生惯养。没吃过苦,也不知道苦是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人命对他来说,可能也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不难理解。   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言传身教的是大财团的唯利是图,耳濡目染的是财阀的不择手段。培养出这种病态,享乐主义,将快乐建立于他人痛苦之上的富二代,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不过,对自己来说。最开始的裘世焕,应该只是一个避之不及的冷血杀人魔。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纯粹的、压倒性的压迫感下,有某种奇特的情绪如同分娩一般艰难地滑了出来。   江彧自己也有点想不通。   -   甲壳虫停稳后,江彧伸手掰了掰后视镜,确认左后方雷诺的具体位置。   食指敲着方向盘皮套。等车门一开,他顺势拍了下旁边的裘世焕,揣上双肩包里零散的便携工具,推开车门大步迈了出去。   “走了,太子爷。”   雷诺停的位置刚好靠近D区出口,而甲壳虫就停在它后边。   车主和他朋友刚一下车,江彧和裘世焕也一前一后跟上去了。   李元夕还是留在车里,跟他们定时汇报状况。   江彧的皮鞋在地上落得又稳又沉,他一手掏出打火机,一手抽掉棉芯,打火机按得咔咔响。   棉芯被他踩进脚底,踢到了旁边一辆车的底盘下面。   他按了几下打火机都冒不出火,忍不住骂了声。   裘世焕有些生气地跟在后头。但在触及江彧眼神的一瞬间,立刻明白过来了对方的意思。   笑容焕发。   “叔叔,干什么呢?”   “打火机坏了。”江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裘世焕的脑袋,嘴里抱怨道,“什么玩意……哎,前面的兄弟。留步留步。”他叼着烟抬起下巴,叫住了前面的人。   两人怔愣地回过头来。   “能不能借个火?”江彧拿起烟盒,无奈地把打火机收回兜里,“这玩意坏了,一支也点不着。”   车主看了看江彧伸手递过来的烟,点了点头。   三个人就肩并着肩,边走边抽着聊上了。   裘世焕在后面默默跟着。   “哎呀,一路上真的急死我了。”江彧一边急切地吸了一口,一边对他们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火机怎么都点不着。小侄子又吵着要下车,憋死了。”   “侄子?你把自己侄子带到这种地方?”   手上戴着链子的男人看了江彧一眼,又打量着躲在后头的裘世焕。   江彧笑了声,掸了掸手里头的烟蒂。   “嫂子让我帮忙带着的,平常要照看生意,哪儿来的空带孩子?”   “刚成年吧?这么点年纪能行吗?”   “这有什么难的?到时候进了俱乐部,让小孩儿单独开一个房间,定期给点水果零食什么的。回去一样和他老娘说我的好。”江彧对那人撇嘴一笑,三两下吸完最后一段,“哎,你们两个是结伴来的?”   “我们约了老板谈一单生意。想来想去,还是这种地方容易谈成。”   “也是。”江彧在衣服上拍了拍手,把后头的裘世焕拉过来,“来来来,快跟叔叔们打声招呼。”   后者怨怨地瞧着他。   江彧忍不住在他耳边交代。   “太子爷,你乖一点。就打声招呼,不占你别的便宜。你要是听话,我给你买酱猪肘子和杨梅吃好不好?”   裘世焕扁了扁嘴,手指揪着衣摆,相当不情愿地喊了一声。   “叔叔们好。”   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声差点把江彧尾椎都喊酥了。   -   和猜想的一样,通过分析裘世焕对VIP卡的两位主人的描述。江彧推断这块区域大部分的会员都是小企业的老板,这些人白手起家,出生地估计比19区的治安或教育层次都差。   处在这种大环境下,这里的会员审查绝对不会严格到什么程度。只要待审会员的数量一上来,门卫就会为了追求效率,把他们统统放进去。   进了俱乐部后,首先是一条紫红色亮光渲染的长廊。   过道两边全是玻璃展柜,刚走进去没几步,就能看清展柜的内部构造了。   展柜也有着一个个小型房间,每一个展柜里都有一位裹在紧身皮衣下,身段凹凸有致的金发女郎。   她们戴着假面,有的绕着钢管扭腰行走;有的利用身体语言作出暗示动作;有的借助支点,身体倒挂而旋转。   俱乐部内放着各路音乐,每到翻拍调子都重重震下来,调电贝司和鼓也像发了疯一样倾泻,它们可能是雷鬼、嘻哈或者放客中的任意一者。   墙上、包间里甚至舞池中央扭着推杯换盏的人影,他们可能在魔方形状的射灯底下接吻、交谈,也有可能大打出手。   看那些来去自如的侍应生,人群之间来回游动的各色舞者。   这里混乱得不成样子,却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俘获了19区几乎所有的小资老板。   然后,他们就被分为了两组,分别去往不同的房间。   服务生向他们解释道,客人必须要在房间内更换指定的服装,然后戴上面具,才能进入俱乐部。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之前的袭击事件再次发生。   江彧似乎还有意了解更多的细节,只不过,当他注意到对方左胸口的徽章,刚吐出来的话就全都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别的需求吗?”   “你能拿点零食和水果来吗?”   服务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关上了房门。   “我就在外面等候,两位如果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按服务铃呼叫我,在衣柜的左侧墙壁上可以找到。”   房间大体走的是夜总会风格,一张奢华的红色鹅绒沙发从墙壁一头跨到了另一头,几张不规则桌子上摆着不少稀奇玩意。   连吊灯也是水晶的,一面单向玻璃直接就能看到舞台。   江彧拉开衣柜,看着架子上从小到大依次排开的黑色西装,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从柜门打开的角度,可以依稀看到头顶上方的通风口,红色的小光点一闪一闪。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抽屉,里面都是不同款式的面具。   而裘世焕背着手,看着沙发墙上挂得琳琅满目的玩具,满脸惊叹。   “大叔,搞了半天,你就是想带我来这里啊。没关系,我倒不是很介意呢。”他随手取下一根马鞭,在手心轻抽几下,然后惊异地张开五指,欣赏越来越明显的红痕,“啊!红了。这个要是抽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很痛吧?会不会哭出来啊?我可以拿着吗!”   “行了,别摆弄这些东西。”江彧抱着一套西服走过去,“赶紧换上衣服。手呢?伤到的那只给我看看。”   裘世焕听话地将手掌伸过去。   “大叔,你看是不是红了?”   江彧才刚凑过去,呼吸堪堪拂过对方的手背。忽然,一阵火热的湿润感就在指尖咬开了。   他身子一颤,却看到裘世焕的上唇被自己的中指抵住,拇指则按着肉乎乎的下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裘世焕平时就有咬嘴唇的习惯,因此,他眼睫微垂,专注着吸吮某样物事的姿态就像通过讨好人类得到食物的小动物。   江彧的手指放弃了抵抗,在对方的下唇来回抚摸。   舌尖从掌心一直游到了指端,津液流过下巴。这位蛮横无理的大少爷好像算准了江彧不会使劲,大着胆子含了进去。   裘世焕的舌头相当灵巧,明明吸吮的只是手指,舌尖与黏膜勾勒出的轮廓却好似正在讨好某种充血部位。   见江彧身形一顿,他眉眼轻佻地眯了起来。   “大叔,你一直不作声,是不是因为有监控器?那,想不想逢场作戏?——让我们看起来值得信任?”   裘世焕自说自话地解开上衣,也不接江彧递来的西服。   而是拉扯着内里的紧身衣,胸肌和腰线都被勒得相当明显。他抓过江彧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太子爷!”   “大叔,想不想摸摸看?我听说,胸肌这种东西,都是很柔软的。” 第14章   眼前的人只是笑着,主动拉过自己的手掌,纵容粗糙的指尖在上面来回摩擦。   即使隔着布料,年轻的身体依旧焕发着难以想象的触感。柔软,健美而诱惑,仿佛只要身陷进去就会被黏重的沼泽包裹。   不行,这家伙只有十八岁。不能……   江彧咬住了嘴唇,食指和拇指揪住了对方胸前的凸起,胸肌都被拉扯得有点变形。   “呜哇!”手掌下的肌肤剧烈颤抖着,“好痛,大叔!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力气,怎么这样,尖端都有点肿起来了……”   裘世焕护着胸口,委屈巴拉地望了过来。   如果单看他嘴角耷拉,眼睛里湿哒哒的可怜样,没什么相处经验的人很容易钻入圈套。   好在上钩前,江彧敏锐地观察了一阵子。   尽管眉头蹙起,嘴角痉挛抽动,但对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面部表情是可以伪装的,人类的生理现象却总是铁证如山。   何况,这一切都是裘世焕故意表现出来的。   为的就是被江彧看到。   江彧立马把手掌抽了回来。   他捏了好几下鼻梁,在心里排演着合适的措辞,可他不知该对小家伙拙劣的演技作何反应。   只要得不到心仪的东西,裘世焕就会千方百计地耍赖。   江彧忽然有些好奇。这位朱鹮科技的大少爷,以前到底是被人宠成了什么样子?   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   “太子爷,您自己说说看。我是不是对您仁至义尽了?您看我这从早到晚,哪一分钟不是事事依着你,事事让着你。可您怎么就是不领情,老在这种事关底线的麻烦上招惹我呢?”   “大叔,我很痛哦。”裘世焕眨着眼睛,总算挤出了一滴眼泪,“你看嘛——看嘛!再等一会儿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   食指和无名指停在鼻梁边,江彧掩着嘴,忍不住笑了声。   “行了,您别在我面前玩这一套。我用的什么力气,我自己知道。”   裘世焕见他不上当。不怎么高兴地撇撇嘴角,重新换上了笑脸。   “哎,大叔。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解风情吗?”   “那就得分情况了,我再怎么不是东西,也犯不着对刚成年的小朋友下手。”江彧看着他,向后让开一步,说得一本正经,“太子爷,您要是身份证早领个几年,数个小老虎,我说不定真会考虑考虑。”   裘世焕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睛,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一把拉住江彧的手腕,力道大得差点碾碎后者的腕骨。然后二话不说,带着江彧扑到了沙发上。   “考虑考虑?”呼吸在衣料无声的剐蹭里胡乱交缠,裘世焕轻而易举地制住江彧的腿脚。在前者的刻意操控下,体位顺时针调转。江彧的双臂撑在他肩头,后者则强行压住前者的肩膀与后背,维持着“亲密”姿势,眸间皆是得意,“——过来点嘛,大叔。”   江彧被他抱得往前一踉跄,两者的胸膛几乎顶成一线。   裘世焕在对方的耳朵边暧昧地笑着,食指故意蹭过江彧的嘴唇。   “大叔,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在这里,没有什么例外不例外,只有我想要,你就得给。”   不得不说,裘世焕的手劲很大,手指上的力道跟液压钳似的,大到根本没法和他那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画等号。江彧后槽牙都咬出血了,还是被他完全压制下去。   看着身下随时都有可能挠上一爪子的裘世焕,江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您打我,让我服从;逼迫我吻您的手指,我也都听了,也都照做了。我卖给您的面子,难道还不少吗?太子爷,您老是得寸进尺。我这人确实惜命,可也不能活得像条任人摆布的狗啊。”茫然的蓝眼睛让人放不出一句狠话,江彧的手指按进他的发丝间,“别把人逼急了,行吗?”   “这不是你情我愿吗?”   “太子爷,您对你情我愿,可能是有什么错误的理解。”   “为什么这么说?”裘世焕的左手手掌轻轻覆上江彧的脸颊,从眼角一路抚到下颚,指尖在后者的嘴唇间磨蹭,“大叔,说真的。我对你很满意。即使你有不少怨言,可现在的你,依然很听话——只要维持好现状,只要你乖乖服从。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   “你对满意的东西,都习惯于在见面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江彧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胳膊自后方圈住了裘世焕的后脑。   他俯在后者耳边,姿势亲昵得像在拥抱或接吻,借此躲避各角度的监控画面:“要知道,纵使现在您身上一件武器都没带,我也不免会觉得,您想杀了我——随时随地,分分秒秒。太子爷,要是太过疼爱野性难驯的食肉动物,小心得不偿失。”   裘世焕笑着回应。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碰我的理由?”   “肢体上的接触和语言不同,只有信任才能保证您不会咬断我的喉咙。可信任这种东西,就像一面镜子,摔碎了,再怎么拼,都不可能恢复如初。”   “大叔,你有没有想过,坏掉的东西不一定要修复。”在对方低沉而沙哑的嗓音里,裘世焕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牙齿压迫着江彧脖颈的皮肤,“比如你那面摔碎的镜子。那些碎片依然存在攻击性,它们能扎进某人的脖子里,让他流血,让他痉挛,让他失血而死。”   “听起来真可怕。”   “可是你不在害怕。”他笑道,“知道吗,大叔。尽管你一而再再而三推开我,以长辈的姿态对我说教,但你的体液分泌,眨眼的频率,还有呼吸。它们背叛了你,它们告诉我,它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诉我——你很想……狠狠地干我。”   “我不会和你做的,太子爷。我不想在任何人身上留下痕迹。”   江彧像被刺激到了一般,挣扎着爬起来。   “别动。”修长的手指差点挤碎肩胛骨,裘世焕的嘴唇没有移开分毫,“来打个赌吧?来猜猜你到底能不能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本性。如果大叔你赢了,我就主动离开,绝不来打扰你,怎么样?”   “要是我输了呢?”   “和我做。”   短促的低语犹如伊甸园的毒蛇,诱惑而湿黏地舔舐着耳廓。   就在西裤即将被撑到极致的一瞬。门敲响了。   外头传来服务生的声音。   “两位先生,水果拼盘和小食已经送到。现在,方便进来吗?”   ***   当裘世焕将最后一块去了籽的西瓜咽掉,他的眼睛向江彧发出了邀请;当裘世焕扒光盘子里小食,擦净嘴角的碎屑,紧身西服将他的腰线勒得格外清晰;最后是假面与西装领带,当江彧手法娴熟地打完领带的最后一个步骤,假面舞会也拉开了帷幕。   裘世焕不会跳舞,就只能坐在吧台边喝酒。   江彧把他托付给酒保的时候,只向酒保提了一个要求。   他要什么,尽可能满足他。   接着,江彧就被人流挤入舞池中央,混合色的射灯打着不同角度,看似凌乱无章。   两面墙壁映出亮蓝色的密集电路,DJ台正后方的墙体旋转着一个虚拟螺旋体。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相似或不同的面具,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动物,拥挤在舞池中央,人们的步伐畅快而兼具优雅。   江彧正被几位高挑靓丽的女士围在中间。   她们邀请他,说是一见钟情。   但很显然,他只能在她们中选择一个人共舞。   “先生。”一位女士凑到他身边,“想来一支舞吗?”   黑发长发的女士见他为难,笑道:“没关系,你可以和她跳一支舞,我也可以去找别的舞伴。在这里,选择舞伴的权利都是公平的。”   “今晚真美好。”他对她们举杯示意,“感谢你们的青睐,女士们。”   江彧刚要牵起其中一位女士的手,想隔着手套行吻手礼。忽然,一股炙热的视线灼灼地钉在他的后背上,出于好奇,他不得不撒开手。   江彧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视线却一下子和吧台前的裘世焕对上了。   连眼睛里的神色都没来得及看清,后者便赌气似地别开视线。   ***   “你喝太多了,我答应过你的监护人。满足你的要求,但需要适可而止。”   酒保想从裘世焕手里拿走酒杯,里面是一层伏特加、西柚和青柠汁。他主观地认为眼前的年轻人难以承受螺丝起子的浓度。   可裘世焕拍开他的手,面具下的蓝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无所事事的调酒师先生,多管闲事是能让你今天多挣一点小费吗?”   酒保的手指回缩了一下,显然有些为难:“我可以为你调点别的。”   “不需要。你调的每一杯都像掺了水的苏打水,很有特色。你是这一行的学徒吗?还是老板的亲戚?”   “呃,要来点曲奇吗?……不想要?好吧,小帅哥,你到底为什么而生气?”   “生气?”裘世焕把酒杯推到一边,抓了一把曲奇,“你在说梦话吗?我不会生气的。某个称职的‘监护人’把我丢在托儿所,自己逍遥快活——还让一个没完没了问问题的呆头鹅来照顾我,真是用心良苦。”   “呆头鹅是在说我吗?”   “不然还有谁。”   “好吧,好吧。你不能想点高兴的事情,稍微冷静些吗?”   “我很冷静。”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你能不能闭上嘴安静一会儿?”   裘世焕一口咬碎曲奇,表情凶狠得像要嚼断某人的骨头。   这时,一只手搭上肩膀。   低沉的声线靠拢过来。   “你好,小朋友。你看上去很困扰,想找人说说话吗?”   裘世焕一下子认出了对方。顿时,他的口吻恶劣了不下一百倍。   “很好,我不想。”   “别担心,我不是来搭讪的。”江彧倒不在乎他的态度。胳膊撑在凸出的腕骨边,而胸膛位于对方正上,形成一种难以逃脱的高度差,“转过来,小朋友。我有礼物给你。”   “别碰我——如果你希望自己的脑袋保持在原来的位置的话。”   “你不会杀我的,我们刚刚才打了赌。转过来。”江彧笑着说,“相信我。”   裘世焕不情不愿地转了过去。   一块草莓马卡龙,顶开柔软的嘴唇,陷进了口中。   他愣愣地看着笑容柔和的江彧。   “我没接受她们的邀请,而是去就餐区给你带了点甜食回来。还生气吗?”   “我没生气。”被他一提醒,裘世焕立马皱起眉头,“你们一个两个没有别的话题了吗?”   “好,你没生气。既然你没生气……”   他忽然单膝下跪,牵过裘世焕的手,近乎虔诚地吻在对方的手背上。头顶的射灯向两面投影变化角度,玻璃杯里的冰块反射着妖异玄妙的光线。黑胶唱碟在磁头上擦出高亢的电吉他混音。   而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坚毅而不容拒绝。   “我的小先生,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第15章   手指搭上西服垫肩,江彧的右臂搂抱着对方的左臂,十指相扣。指尖按在手背筋膜处,主导者跳男步。   脚跟平放,旋转、后踏、抬起。   所有的鼓点、节奏与爆破音都在他们脚下炸开,碎拍追着贝斯线腾跃而起,和弦乘着脚下波浪般的旋律回落。   “你好像很高兴。”裘世焕跟住他的步调,在旋转的裙裾间游刃有余地破开一条路,“大叔,是遇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了吗?”   “没有没有。我可不敢。”江彧连忙笑着解释。他俯下身,假借舞蹈的由头贴近对方的耳朵,紫水晶的耳坠随拍晃动,仿佛要刺瞎他的双目,“但我很好奇一件事。”   “什么?”   环住上臂的手骤然收紧,两个人胸膛结结实实地挨在一块。西服下正燃着一团火,他们谁也不服谁,谁也不愿输谁,主动者、冷静者才是赢家,但他们此刻分不出谁占上风。   不知是谁的耳语。   “你真的生气了吗,小朋友?”   尽管裘世焕是个危险人物,可在自己即将错吻他人的瞬间。这个危险人物眼神里流露出的不甘与愤怒,却是真的。   裘世焕的额头上爆起一条青筋,他咧嘴一笑。   “大叔,如果你再不结束这个话题。我现在就把钉子从你的耳道里插进去。”   “你哪儿来的钉子?”   “从那个呆头鹅手里弄来的,桌板有五厘米的偏差。一看就知道,桌子底下的螺母松了。”他冷笑道,“‘不便携带武器’?可这里到处都是武器。”   “好吧。看来我说话得小心点了。”   “你是该小心点。现在,打起精神来,我们来玩个游戏。”裘世焕踮起脚尖,拉近对方的上半身。嘴唇几乎黏在江彧的耳朵上,“这枚十五厘米长的螺丝正藏在我身上的某个部位。大叔,来猜猜看。你在哪儿才能找到它?”   “有什么奖励吗?”   “猜对了我就放过你。”   “猜错了呢?”   裘世焕想了想,回答道:“杀了你——啊,大叔,汗都冒出来了。你以为游戏的惩罚会这么庸俗吗?”   “这可不妙……”江彧身子僵硬了一下,“我的运气向来不好。太子爷,您能不能通情达理一点呢?”   “是吗?那我们直接跳过游戏部分,大开杀戒吧。”火热的嘴唇在脸颊上用力擦过,江彧隔着西服都能感受到胸腔剧烈的跳动。耳语的一方亲昵得仿佛撒娇的小动物,“这里这么多人,一定会很有意思。”   “那您可得好好忍一忍了。纵然您本领通天,可他们有枪。这玩意就是规矩,就是19区的法律。而您手里只有一枚螺丝钉,要是硬碰硬,结果可就说不准了。”江彧低声说,“我就奉劝您一句啊。太子爷,赔本生意,做不得。”   “哦?”裘世焕收紧了下颚,跟上江彧的步子,“你认为什么是赔本生意。”   “这就得看您的定性了?”江彧赔着笑脸,“太子爷,您先告诉我一句准话。乔迎生是不是您杀的。”   眼神、笑容甚至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出汗。   “——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孩子,是天生的谎话专家。   “我想不通。他的死,理应是一场周密的报复计划,没有痕迹,没有目击者。乔迎生的DNA却被刻意保留了下来,就好像,有人希望他被找到。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展示。炫耀。或者,宣战。”   “看来行凶者很是大胆,他想要引起俱乐部内部的恐慌。但有一点,杀人案件的突破口,往往是被害者死后的最大受益方或者冲突方。您认为,恐慌的最终受益人会是谁?”   靛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告密者。”   “如果他想隐藏身份,如果他想将世界树俱乐部连根拔起——自己动手,可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我问最后一遍。”嘴唇触到了冰凉的耳坠,江彧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问道,“太子爷,乔迎生是你杀的吗?”   裘世焕忍不住笑了。   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烧得火红炽热。   “你很有趣,大叔——我还以为,就算知道是我杀的。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呢。”   “在确认你和告密者有联系前,我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   江彧的胳膊紧紧抱着他。   没有人能想到,此刻举止这般亲密的二人,口舌之间的字句夹枪带棒,俱在明争暗斗。   “有人向我透露了乔迎生的消息。”裘世焕总算不再掩饰,他笑着说,“——他告诉我,晚上九点半,在百湖公园,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感兴趣的东西?”江彧扬了扬眉毛,“乔迎生?为什么,他的死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因为我想杀他。”   “倒是很有个人风格的回答。”江彧似乎是笑了,“看起来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进入到下一题吗?”   “可以。”裘世焕痛快答应,“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说吧。”   双臂勾着江彧的脖子,上半身拉近,喉结微动。柔软卷曲的发丝如同质地上好的羊毛,微微触动着脸颊绒毛。   湿润的嘴唇徐徐呵气。   “One answer,one kiss……”   江彧低垂双眼愣了一下,心脏砰砰跳动着仿佛要冲出胸膛。他没有犹豫,掰过裘世焕的下巴,用力地吻了上去。   “如你所愿,我的小先生。”   ***   “你们是通过什么联系的?”   江彧用拇指松开领带,等也等不及地迎了上去。   嘴里的咬伤还没有完全好转,因此,这个吻连舌头都不能用上。他们抓着彼此的胳膊,衣袖起皱,骨头都被指节捏得吱吱响。   两人踉跄着从舞池与人群之间挤到了角落,裘世焕被他顶在墙上,嘴角吻得淌出一道津液。   “匿名邮件。”   “邮件的内容只是乔迎生的去向?”   “是的。他的警惕心很高,IP地址经过了层层包装。嗯……很难确定他的位置。”   “您还留着它吗?发给我——别动,别伸舌头。”   “可以,但提问以外的要求得用别的支付。”   “您想要什么。”   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环,舌尖从中浅浅地穿过。   “你得吻别的部位。”   “可以赊账吗?”   “那得看你怎么讨我欢心了,大叔。”   “把上衣解开。”   “诶?”   “解开。”分开的嘴唇拉出一道细软的丝线。江彧扣着裘世焕的肩膀,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不是要我讨你欢心吗?”   纽扣被一颗接着一颗轻轻咬开,江彧吻在他性感而饱满的胸肌上。   “……大叔!”   手背掩着嘴唇,裘世焕差点就捂不住喉咙里的尖叫了。   “我们可以继续了吗,太子爷?”   “松开……”   “我只是按着你的要求来。”   江彧笑着从他胸前抬起头,又一次吻向湿润的嘴唇。   指尖抚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开始升温。   裘世焕眼角泛着生理性泪液,眸子颤得像被送入狮笼里的小鹿,但他的嘴唇咬得死紧,愣是一句呻吟也不肯漏。   真是不敢想象,这位嚣张跋扈的大少爷,只要稍加刺激,就会变成不得了的模样。   “下一个问题。告密者是怎么找到你的?”   “嗯……我认为他调查过我的事。我很喜欢和这样的人合作——便捷,高效,没有后顾之忧。”   江彧的两只手从肋骨下慢慢滑过,十指在后腰的凹陷处相扣,锁住两人之间的亲密距离。   他们在接吻,无可厚非。   但这个吻不是出于爱,只是始于情动,出于行动,只是牵扯到了一场稳赚不赔的交易。   没人敢联想到那个字,那个可笑的、飘渺的字眼意味着沦陷,意味着输家,意味着会被一脚踹出局。   “你为什么要杀乔迎生。”   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裘世焕的态度很坚决。   “这个价格,你支付不起。”   江彧碰了一鼻子灰,勾了勾嘴角。   “太子爷,您到底想要什么。您可是朱鹮科技的少爷,裘会长没有血缘却也是唯一的儿子。想要什么人的命还不简单?一句话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自己动手?——是享受吗?还是为了追求某种猎奇的感官刺激?”   “你很好奇吗,大叔?好奇我的名单上都写着谁的名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乔迎生只是其中之一。”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而那边那个,是我下一个狩猎目标。”   江彧的瞳孔忽然因惊惧剧烈收缩,顺着手指望过去。隐约能够瞥见舞台的角落,有一道接近两米的魁梧身形。   这个人穿着军用迷彩,个头高出常人近乎一个脑袋,因此格外显眼。   而江彧很快观察到了对方身上的不寻常之处。   他的手臂肌肉绷紧,不自然地向后垂着,好像正在拖行着什么东西。   当江彧好奇地拨开眼前的人潮,却惊讶地发现,被扔在地上拖拽的,是一具脑袋被砸烂的女性尸体。   男人抓着她的脚踝,像是往员工室方向走去。   而在场这么多人,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地上的血迹一般,只顾欢呼,只顾狂舞。 第16章   裘世焕一脚踹倒“无关人员请勿入内”的障碍牌,大笑着推开了员工室的大门。   铁门追着脚跟重重甩上。   江彧警戒着头顶,确认过监控及报警器位置后,迈开长腿迅速跟了过去。   大门敞开后,里面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白垩色T型长廊。缺乏环境光,除了应急出口和少数几盏灯亮着,剩下的就是数个看似普通的房间,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新鲜血迹。   很可惜,这些血迹显然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因为无论是通往走廊的左侧还是右侧,血迹都呈现拖拽状。   也就是说,他们跟丢了那个男人。   但对裘世焕而言,这个问题并不成立。   离他们最近的房间门前,还有两名守候在两侧的安保人员。   守卫。江彧默默后退一步,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他取出预先准备的黑色喷漆,对准探头压动喷嘴。   不能留下监控证据。   “你们要做什么?客人,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回去,先生们。”   其中一名保安上前来,手枪保险已经拉开,枪管顶上裘世焕的脑门,扳机几乎下一秒就要瞬时扣下。   裘世焕抿着嘴唇,笑得满不在乎。   “哎?我有说过你可以碰我吗?——我记得答案是,没有吧?”   指缝里也不知道何时夹了三根铁钉,对着那人的太阳穴直直插了进去。   十五厘米长的钉子一旦扎入大脑,极有可能破坏上矢状窦,造成大出血,死亡只是眨眼的事。   江彧感觉自己咽唾沫的动作很是艰难。   裘世焕拳头收握,缓缓抽离长钉。   另一名保安显然还未反应过来。   在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前,裘世焕迎着枪口出手,手掌向下一压,顺势按住枪管,食指前伸,反顶扳机,朝着对方脚底连开数枪。   他的动作很快,从长钉进入颅脑到制服第二位保镖,用时不过三分钟。   听着那令人胆寒的惨叫,摔倒在地板上不断挣扎的身躯,面具下笑容更深。   “怎么不开枪?这不是你的职责吗?闲人勿扰,闲-人-勿-扰。”他一把抓回男人的衣领,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带着余温的枪口抵住对方下颚,裘世焕忍不住低笑。   “要不要玩一个游戏?……我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了。猜猜看,里面还有多少子弹?我下一次扣动扳机的时候,你的脑袋,究竟是原封不动,还是变得像摔烂的苹果一样呢?”   “疯子,疯子……”   “什么嘛,人家好心和你做最喜欢的游戏,真是不知感恩。不过,没关系的……游戏的玩家是谁,不重要。”   只听“咔嚓”一声。   响的不是枪口,而是那个人的颈椎骨。   裘世焕一只手按在对方的脖子上,将颈部向上拔起几公分,180°旋转至正后方。男人的皮肤几乎皱缩在了一道,瞪大的瞳孔不敢置信地盯着江彧。   血液几乎要凝固。   江彧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裘世焕杀人。   和TP杰西那次不同,呈现在眼前的不只是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那无以宣泄的疯狂,藐视生命者的余兴,甚至纯粹而天真的恶念令人不寒而栗。   江彧咬住嘴唇,竭力克制住人类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他不能后退。   “没劲——没劲,这么快就死了。”裘世焕不满地撅起嘴,从两具尸体之间缓缓起身。他转动着手枪,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游戏还没有开始呢。”   江彧的胸膛骤然起伏。   下一个,会轮到自己吗?   回答他的是皮靴稳健的步伐。   裘世焕走到两名安保人员先前镇守的铁门前,握住把手,顺时针拧动。   门在眼前推开的一瞬,这个拉链都在淌血的身影,扭头朝着江彧深深地笑了。   “为什么还在原地发呆啊,大叔,快点过来。”   两腿笔直向前迈开,视线在两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上一再逗留时,江彧看到眼前有一只嗡嗡振翅的苍蝇。   但这只苍蝇没有选择鲜活的血食,而是绕着他上下飞旋,在发梢、肩头或鞋尖的任何一处停驻,直到江彧不胜其烦地赶开它,快步跟上了裘世焕。   ***   “大叔,你有没有觉得。光是这样有点无聊?”   修长的手指端拿起一盒冷却的薯条。   番茄酱包装只撕开了一道小口,他自说自话地蘸着酱料,将一根有些变软的薯条咬在嘴里。   眼前是巨大的监控屏幕。   包括之前喷了漆的画面,俱乐部结构内几乎所有房间的动向,全数呈现于二人眼前。   裘世焕将昏迷的男人从电脑椅上一把拽下,跨坐在抽了绵的垫子上。   “别把事情闹大了。”江彧盯着监控画面,皱起眉头,“现在看来,刚才的几枪没有造成什么恐慌。他们还是该干嘛干嘛。”   “这正是我期待的。”胳膊在后脑勺交叠,他一边拉伸背部肌肉,一边抓过边上的冰可乐喝了一口,“大叔,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让我们在顺利离开俱乐部前,玩上最后一把刺激的?”   “有的商量吗?”   “没得商量。”   “好吧,看这里。”江彧的手指点着一个巨大的冰柜,“看到了吗,在它的角落有一个被拖把挡住的通风口。从位置和大小上来看,它很适合躲藏。”   裘世焕身体前倾,显然来了兴趣。   “然后呢?然后我该怎么做,才能不惊动小羊羔们?”   “不,我建议你进去,等到人们散场了再出来。”   “啊——!大叔骗我!为什么!”   “太子爷,我们在这里浪费的时间越长,就越难脱身。”   “可是在找到某个人以前,我还不想就这么快‘脱身’嘛。”   “他是谁。”   江彧想起那个身形魁梧的男人,眉头紧蹙。   “在我这里,提问和回答都是明码标价的。你忘了吗,大叔?”   裘世焕将腿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笑了。   “今天吻得够多了。”   “哦,你腻了?这样说来,我们要不要换点新花头?你需要新鲜感,我也是。”   “不用,太子爷。看在我们现在是共犯的份上,我会为你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与之相对的,你也需要告诉我对等的信息。”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吻。”   “喜欢和需要是两码事。不要转移话题。”   “好吧,说的也是,大叔要是死在这种地方。困扰的可是我。”   裘世焕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调出电脑网页。   快速输入【金佑喆】三个字后,页面跳转。   他指着查询出来的第一张图片,那是一张入狱照,眼神凶恶的男人剃着寸头,脸上有一道从嘴角横贯耳根的疤痕。   “知道这个人吗?”   “金佑喆?”江彧愣了一下,“这个人参与过世界联合第六、七次陆军战役,后来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进入精神病院康复治疗。有节目做过退伍军人的一期访谈,其中就有金佑喆。不过,结果不是很理想。”   “看来我们大叔还不算是一问三不知。”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太子爷,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精神病院的?又是什么时候服刑,什么时候释放的?”   “六年前,我十二岁那年。”裘世焕回答得相当爽快,少了些旁敲侧击,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他掐死了护士长,赤手空拳杀害了当天值班的四名保安。警方和救护车赶到现场后,金佑喆没有任何反抗,他举起双手,走出自己的病房,最终遭到逮捕。不过,后来还是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了。”   江彧的手指轻扣桌子:“不可能。你叙述了整个杀人顺序,就意味着证据的关键链握在司法机关手中。不存在证据不足,除非……”   “除非有人不想他坐牢。”   似乎看出江彧心中的犹疑,裘世焕笑得意味深长。   “太子爷,您似乎很了解金佑喆。”   “因为我想杀了他,大叔,了解自己的对手,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江彧垂着眼睛,“如果正如您所说,那年,你只有十二岁。为什么会和金佑喆不共戴天?”   裘世焕目不转睛地看着监控画面,半晌,他低下头,沉声一笑。   “想知道吗?”   “看来,价格不便宜?”   “——当然,大叔,刚才这些,都是附赠的。如果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别的,就得做出别的牺牲。”   “你想我牺牲什么?”   胳膊撑在桌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靠拢。   或而暧昧,或而深情的对视几乎要在空气中激起电火花。   “一场游戏。”   “游戏?规则是什么。”   裘世焕脸上笑意不减。   “你躲,我来找。如果大叔可以躲过五分钟不被找到,我会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现在,我要转过去,捂住眼睛,然后倒数三十秒。”说着,他真的将身体背过去,“你可要,快点跑哦……”   江彧本想再问一句输了会有什么惩罚,可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   “小朋友,那你可得好好想想。如果我只是想要一个不那么挑衅,温柔又甜蜜的吻,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帮忙实现呢?” 第17章   躲?   开玩笑。   裘世焕是什么人——裘会长的养子,朱鹮科技的少爷,联邦史上最权势滔天的财阀继承人。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但没人敢拿他怎样。   这场临时起意的追逐战,到底躲不躲得过,还是由他说了算。   规则本就不公平。江彧从尸体上边顺来一把手枪,然后单手揣兜,难耐地掏了一支烟。他摸了摸内兜,挑出备用打火机点着,直接在走廊上吞云吐雾。   一个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男人,还不至于脑子不清醒到以为自己能和杀人魔罗曼蒂克。   裘世焕就是想折腾人。   而这一点,恰恰是与他共事的唯一良策。   只要假意迎合,保命不是什么难事。   江彧一边抽着昂贵的烟,感受烟草在鼻腔、黏膜与肺部释放出尼古丁,一边沿着逃生通道的亮光阔步前进。   他检查过走廊上的监控与途径的铁门,处理掉前者几乎耗尽他半罐喷漆,而后者基本都从内上了锁。   一缕白烟向着黑暗深处蛇行而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右手边的走廊尽头,传来什么东西遭到拖拽的声响。   这种声音,曾无数次在他酗酒时分闪回。   可每当细细回想,却总是什么答案都得不到。   江彧夹着烟,唇部与烟尾稍稍分离几公分。   他注视着紧急出口上的皮特托先生,箭头指向了右边。   监控室里的倒计时还在继续。   数字没有归零。   但这一刻,江彧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归零了。   因为在进入到岔口的一瞬,一阵浓烈到无法忽视的杀气,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顷刻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江彧机械地转过头去,烟蒂也不知什么时候脱的手,旋转着熄在了满地血污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形魁梧到像山一样的男人。   对方的面孔有三分之二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嘴唇上有一条斜向切开的长疤。肩头搭了一件迷彩色冲锋衣,款式比他的个头小了几号。   因此,拉链相当放纵地敞着,露出里面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胸腹肌肉。   男人的左腰上有一大块黑白文身,看着似是陨灭的星辰,破土而出的亚巴顿与列位蝗虫。不止如此,对方的皮肤表面遍布疤痕,且深浅不一。   江彧只用一眼就知道,多数是军刺和弹孔留下的痕迹。   金佑喆。   曾参与过世界联合第六、七次陆军战役。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声带像被破坏过,显得沉重粗哑。   金佑喆颔首,眉骨下极具压迫感的褐目无声地发出威胁。   手里的水管在地上不经意磨出一道火星。   “迷路的客人。”   江彧还想吸上最后一口,可指尖夹着的烟已经掉了。   “迷路的客人不应该在这里。”金佑喆步步逼近,眼睛依旧警惕着江彧的一举一动,“也不会在看到我以后镇定自若。”   跑不掉。   短短几秒的对视、探查,江彧立刻判断出双方身体素质上的巨大差距。   绝不可能跑掉。   如果现在这个时候掉头就跑,极有可能激怒对方。   冷静。   必须得冷静。   他强忍住向后退缩的冲动,换上一张假模假式的笑脸。   “作为一名表现良好的会员,我不认为有人会在俱乐部的地盘让我惊惶失措。所以,这位好心的先生,您能带我返回会场吗?我的女伴还等在原地。”   金佑喆对一切解释充耳不闻。   “我听到枪声。”   没错。枪声。   铁证如山。   狡辩不现实,争取对话也不现实。   不能再让金佑喆靠近了,再接近一步,监控室门口的尸体就会彻底暴露。   他们千方百计潜入俱乐部的意图会成为污点证人。   金佑喆绝不是什么善茬,入住精神病院期间,他不明理由掐死自己的护士,于同日相继杀害四名保安。   这样的人,往往对杀死同类有着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本能。   藏在背后的手拨转了一下手枪保险。   江彧神色不变。   “感谢您的热心,接下来,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就在男人即将抵达手枪的反应距离时,监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加入了对峙。   “啊,居然就大摇大摆地站在走廊上呢。大叔,就这么不喜欢我的游戏吗?好伤心。”裘世焕笑着走了过来,“还是说,大叔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人对峙的局面已然成形。   江彧被夹在其中,冷汗直往外冒。   金佑喆好像愣在了原地。   嘴唇无意识动了几下。   “大叔,为什么不理我?果然还是要在大叔膝盖上开一枪才会有回应吗?”   裘世焕像读不懂气氛似地快步上前,笑着扑进了江彧怀里。   “太子爷,危险!我手里有枪——”   “啊,没关系。里面可没有子弹哦。”   他抱紧江彧的双臂,按下枪口。   余光只淡淡睨了金佑喆一眼。   随后,他向可怕而高大的男人非常自然地展露笑颜。   “这不是金常务吗?真是好久不见,常务还是和以前一样,身上有一股内脏的臭味。”   紧接着,如阳光般烂漫的笑容瞬间垮塌,眼角微微挑起,用蔑视与轻浮的眼神盯着金佑喆。   “真是贴心,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江彧都差点没有看清。   不知何时拔出的小刀对准金佑喆的手臂肌腱,刃锋已然切开表皮。但是深度不到位,恐怕无法切断肌肉。   一道血线乍然而现,金佑喆反手捏住匕首,掌心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抓向裘世焕的右耳。   他算准了前者没法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你敢往我脸上打打看?!”   裘世焕腰身一拧,单脚着地,脚尖划过斜上方,拦腰踹向金佑喆下盘。   但金佑喆毕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兵,几乎在抬手的一瞬,他就摸清了裘世焕所有路数,一把扣住对方的脚踝。   手指忽然用劲,势要碾碎骨头。   见势不妙,江彧直接端起一罐喷漆,对着金佑喆的眼睛一通狂挤。   他一把将裘世焕扛到了肩上,拔腿就往安全出口跑。   “哇,大叔好厉害,好卑鄙。”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别说这种玩笑话了!”   背后传来男人怒不可遏的痛苦低吼,在空荡荡的走廊四处回响。   “金常务——后会有期!”   裘世焕大笑着给了他一记飞吻。   江彧头也不敢回,通向安全出口的只有一条笔直的走廊。只要抓紧速度,加快脚程,很快就能看见沉重的大门。   裘世焕乖乖伏在他肩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大叔,世界上最好的大叔——虽然你帮了我,勇气可嘉。但是,游戏失败的惩罚还是逃不掉的。”   “有什么事等我们活着逃出去再说——”   “不行,我要现在说。”   裘世焕抓起江彧环在腰上,用以固定身体位置的胳膊。   掌心带着汗液微微的湿黏与热度,触到了指节。   “大叔,忘记告诉你了,输掉游戏的惩罚就是……”   “戴上这个。”   江彧愣住了。   此刻,无名指上正传来他所熟悉的体温。   环状物被顺利地套入无名指,抵在了指根。   “太子爷?”   “这样,你就是我的了。”   他愣愣地看着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雕工精美的绿松石戒指,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戒指还残留着裘世焕的体温。   江彧曾经品尝过对方的嘴唇甚至肌肤,这些美好的触碰从未唤起他的任何绮念。他也未曾觉得过去有任何一秒,能与此刻的滚烫炽烈相碰撞。   推开逃生通道大门的一刻,江彧仿佛见到了一颗火红的巨大恒星,如同核聚变般推开一股偌大的气浪。   只要一眨眼,就能把他烧成灰烬。   ***   逃离俱乐部以后,江彧带着裘世焕迅速进入停车场,找到甲壳虫。他片刻不敢逗留,一上车便立马启动引擎,加速驶离现场。   “发现什么了吗?”   李元夕看着两个人,在后座缩成一团。   “暂时没有。听着,接下来我会负责之后的调查,你们的外出活动到此为止。明白了吗?我会先送你们回家。”   江彧看着后视镜,外套都快被汗浸透了。   李元夕似乎看到了无名指上的戒指,张了张嘴,不敢问出声。   “大叔,你要去哪里?”   副驾驶的裘世焕问道。   “我去买点鸡蛋,晚上给你们做鸡蛋羹吃。”江彧扶着方向盘,声音颤抖,“你们在家里等着就好,我很快回来。”   裘世焕的手肘搁在窗边,撑着脑袋。   他看着外面转瞬即逝的电线杆,随处张贴的广告和公交站牌,嘴角笑意更浓。   “我等你。”   一个半小时后,甲壳虫满身灰尘地驶入了出租屋停车场。   江彧迅速将两人送上楼,确保门窗上锁,门后没有藏人。只向他们交代了一句“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就匆匆奔着外头走去。   直到横穿停车场,江彧都能感觉到一股黏在后背的视线。   一回头,他就看见裘世焕立在扶手边,朝自己拼命招手。   “大叔——给我带瓶可乐,要冰的!”   江彧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其实这次他没有开车,当然也没有选择前往农贸市场。   而是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   他另有计划。   附近的高中还不到放学时间。   因此,当江彧盯着门口发光的霓虹猫脸时,由衷体会到了Geek CAT的惨淡冷清。   江彧双手揣兜,审视着灯光迷幻的游戏机房。街机没开几台,故障中的赛车游戏时隔一周还在维修。   他抬步走近二楼楼梯口的网吧标志。   【Geek CAT cybercafe】   只是经过墙角一处监控时,江彧刻意压低帽檐,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第18章   江彧返回出租屋的时候,距离出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裘世焕横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浅浅地睡着。   身上连毯子也没盖,贴身穿的薄衣向上翻卷,腹肌饱满的轮廓线从肚脐一直勾勒进了微敞的外裤拉链里。   炉灶边,李元夕还在忙忙碌碌。   桌上的锅碗瓢盆来不及收拾,看样子在等待江彧的这段时间,她已经煮好了三人份的方便面,炒了几个简单的菜样。   还有两碟保鲜膜包好的剩菜,估摸着是留给他的。   “谢谢你替我照顾他。”   江彧一边脱掉外套,一边将塑料袋放在餐桌上。从里边拎出一盒子鸡蛋、捆绑销售的大瓶可乐,还有几小包膨化食品。   “拿着这个。”江彧递给李元夕一袋薯片,“现在时候还早,其他的我来收拾。你就边吃边看电视吧,记得声音轻点,他在睡觉。”   “不用谢,你们救了我。都是应该做的。”   李元夕甜甜一笑。   江彧松了松领口,拿着一罐冰可乐,在裘世焕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太子爷,这里不能睡觉。”他俯下身,扯过衣角为对方遮上肚皮,轻声说,“衣服也不拉好,不担心着凉拉肚子?”   “好热——”裘世焕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眼睛都懒得睁开。手臂搭着江彧的胳膊,身体贴了上去,“刚才凉凉的是什么?”   “可乐,你最想要的冰可乐。忘记了吗?”   “我想想,可是现在又想喝橙汁了……大叔,现在几点了?”   “快九点了。”   “大叔,我等了你好久哦。两个小时有没有?”   “快三个小时了,抱歉,有点事情耽搁了。还困吗?要不要带你去床上睡觉?”   裘世焕紧紧勾着江彧的肩膀,埋在他胸口,点了点头。   江彧没办法,只得由着裘世焕的性子,顺着手臂过去,搂住后背。另一只胳膊照膝窝用力一提,小迷糊虫被他打了个横抱,温顺地趴伏在怀中。   脚尖拨开卧室门,扫清地毯上各式各样堆积的衣物。   等快要把裘世焕抱到一团糟的单人床上时,江彧第一次失了手。   对方不配合,双臂使劲扒拉着他的后背,一副不肯就范的架势。   “太子爷,不是想睡觉吗?”江彧先是把对方的两条腿摆到床上,可上半身就是怎么也挣脱不开。无奈,他只能好说歹说,“行了,别搂搂抱抱的了。你还在长身体呢,想睡就睡吧。”   裘世焕在他耳边哼哼:“大叔,回来得太晚了。去做什么了?”   “买东西。”江彧笑着抓过枕头,垫在裘世焕后腰的一截凹陷处,“今天超市特卖,鸡蛋打折,去的人多,所以结账的时候特别费劲。耽误了不少时间。”   “大叔。”   精致的脸庞转了过来,距离很近,近到分不清彼此的呼吸。   裘世焕睁大双眼,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   “你在撒谎呢。果然——果然一听到谎言,心情就会很糟糕,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也许得拔掉舌头?或者取出声带?你说呢,大叔?”   脖子上冷不丁渗出一层薄汗。   “没有。”   呼吸几乎要在皮肤上结冰。   江彧回答得斩钉截铁,几乎一瞬间就想和裘世焕拉开距离。   想要有意控制心跳,呼吸,瞳孔及汗腺分泌。   不可能,而且只会适得其反。   裘世焕可是微表情方面的个中老手,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无法获知的信息。   所以,隐瞒远远不如摇头来的有说服力。   裘世焕几不可闻地嗤笑出声,他放开心跳如雷的江彧,躺回了被窝。   “开玩笑的!别这么紧张嘛,我都被你吓到了。对了,大叔之前答应我的事情,还记得吗?”   江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   裘世焕不开心地大叫一声,抱着枕头,眼眶一下就湿润了,小声地抽噎起来。   情绪转换之快,江彧始料未及。   “居然忘记了,怎么可以忘记?大叔根本没有把跟我的约定放在心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江彧见裘世焕脾气上来了。当即坐在了床沿边,拉住对方乱动的手腕。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叔叔年纪大了,记不住什么事情。再来一个小小的提示好不好?”   裘世焕吸了吸鼻子。   有着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的上半身往江彧的方向挪近了些,这个时刻充斥着煽惑力的年轻人又朝他勾勾手指。   “那大叔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   江彧无可奈何地靠到对方的嘴唇边。   气音轻得像还没破开胎衣的小猫。   “鸡-蛋-羹——是鸡蛋羹哦。大叔你之前答应我的,还作数吧?”   嘴唇近在咫尺。   眼睫不过毫厘。   柔软的肢体。   翻腾的无形火焰。   隐秘而美妙的私人世界。   一个念头,一个让他有些陌生的念头即告消逝。   年轻的身体有着纯天然的诱惑力,无关性别,只是纯粹的欣赏,只是纯粹的艳羡与恋慕。   一瞬间,指甲陷进了掌心,口腔黏膜被咬得刺痛。但江彧不能停下,焕发着力量与青春的身躯实在引人遐思,何况他们先前如此亲密大胆地尝试着彼此。   他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强压下心头异样的翻腾。   江彧知道那是随时都会致命的征服欲,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场。   这是伊甸园的苹果。   是被上帝明确告知了规则,告知了绝对不能享用的智慧之果,是禁忌,也是诱惑,是人类最深的、不该满足的欲望。   江彧迅速站起身。   “作数。我答应你的,全都会给你。”   ***   裘世焕目送背影远去,房门虚掩。   他逆时针翻了个身,双腿无意识并拢。右手搭在肚子上,左臂枕在后颈处。仰躺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对。”裘世焕看着天花板上的脏污,喃喃自语着转向窗外,瞳孔一眨不眨,“不对。还隐瞒了什么,是什么呢,怎么办才好呢?”   半晌,他缓缓伸开五指,注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印痕,开心地笑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可以瞒天过海,你可以试图欺骗所有人。但你绝不可能,躲过我的眼睛。”   ***   江彧站在砧板前。   菜刀重复着机械动作,将大葱一段段切薄。   锅里烧着热水,抵达沸点时水泡正咕噜噜往外冒。   他心不在焉。   脑子里全是一串串加密字符。   切完大葱的最后一段,刀尖点下,对半切开一颗蘑菇。   在Geek Cat网吧那会儿,江彧通过特殊技术调查了裘世焕。这些个人资料都是网上搜索不出来的。   比如朱鹮科技刻意加工过的相关背景、履历,精确到与这个名字关联的新闻,通话内容。   只要输入条件,立马就能筛选出来。   但结果令江彧非常意外。   住址、媒体照片、花边新闻,乃至杜撰的报道——全都干干净净。   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他九岁时候出席的一场慈善基金会成立的庆贺晚宴。当时也是裘会长第一次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养子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毕竟在过去的九年里,人们都对他一无所知。   照片很模糊,应该是抓拍出来的。   画面里,裘会长牵着自己养子的手,两人之间的距离挨得很紧。由于隐藏在男人高大的身影与车身的阴影中,裘世焕脸上的表情看不大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张没办法放大的照片角落,能模糊地看到车的后座还有着点什么。   同样奇怪的还有裘昂。   关于这个人,除了多家上市企业的会长,独揽了联邦几乎半边政权。操纵选举,耍弄权术等毫无根据的揣测,几乎全都是以正面报道为主。   他致力于慈善,致力于完善领养及寄宿家庭法案。   简单来说,裘昂这个人,在网络上几乎是完美的存在。   江彧手指一痛。   只见食指右侧一块皮肤直接被连皮带肉削了下来,鲜血瞬间就溅到了砧板上。   他皱着眉头吮住受伤的手指,将皮肤组织扔进池子,立马冲洗起刀身血迹。   裘昂很不对劲。   甚至与朱鹮科技有任何关联的人,都很不对劲。   目标体积越大、涉及范围越广,身上的虱子、蜱虫就越多。如果真像媒体描述的一样,裘昂其人从头到脚干干净净,连一点污垢都没有。   那就只能说明。   他洗过澡了。   ——那,金佑喆呢?   受伤的食指凑在龙头下冲洗。   江彧的脸色依旧不太好。   他想起当自己尝试性输入金佑喆的名字时,居然只是通过多重解码的方式,就很快找到了被刻意删除、封锁下来的多种负面消息。   至少在民众眼中,他是个口诛笔伐的杀人狂,一个饱受精神折磨的疯子。   金佑喆十七岁参军,在世界联合第六、七次战役中屡获战功,他是当之无愧的战争机器。最后一次阻击战时,他因一枚榴弹近距离爆破而陷入昏迷。醒来以后,金佑喆的精神状况直线下降。   他还沉浸在战争里无法自拔。   所以,金佑喆会本能伤害一切靠近他的事物,从最开始的抗拒,到摔打,直至即兴谋杀。   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只是,还有一件事无法解释。   理应服刑的这段日子,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从牢房里捞了出来?   他出现在俱乐部,和裘世焕之间的恩怨又是怎么一回事。   江彧包上了一张创可贴,手撑在桌边。端详着池子底部积起的水,先前冲洗下来的鲜血在水中渐渐稀释。   最后五分钟,当手指快速输入一串代码,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金佑喆,于六年前受雇于朱鹮科技。】   江彧猛地拔掉塞子,水流汹涌地旋进了汲水口。 第19章   他盯着由浑到清的水流,兀自出神。   因此,这不是江彧需要担心的事。   太阳穴周肌肉鼓起,咬肌现出一道明显的青筋。   拳头几次要落在桌板上,但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   裘世焕口口声声说自己和金佑喆不共戴天。   可这样一位呼风唤雨的少爷,却能容忍自己的仇家为朱鹮科技工作?   这不太符合裘世焕的作风。   除非,授意人是裘昂。   “先生?”   况且,从金佑喆的表现上看,他确实没有想到会和自家少爷在俱乐部碰头。   他们的关系很糟糕吗?   不见得。   金佑喆是被动方,这极有可能只是裘世焕单方面释放的恶意。   “先生……”   因为双方的行动不在计划内?   还是说,这一切背后,另有隐情?   “——先生,有人敲门。”   李元夕忍不住拽住他被打湿的袖口,才把江彧从失神的状态中唤醒。   “我知道了。”   江彧极为敷衍地点点头。   他一边折起毛巾擦净指尖的水珠,一边细细聆听外头急促的敲门声。   裘世焕这个人,无论是单方面与金佑喆树敌,还是别有用心地接近自己,其目的本质确不单纯。   关键在于——他到底想要从这段关系中得到什么。   方向、风险及收益一概不明。   他将毛巾甩到侧颈上去,拖开一层黏汗。   “别去开门。”江彧关掉龙头,头也不回,“元夕,去把电闸拉了。窗帘也遮严实点,然后什么声音也不要发,立刻回卧室里喊醒太子爷。”   “先生……?”   李元夕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外头不止一个人。”江彧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光听动静,两个,不,三个。其中一人应该正在核查楼道口的水电表,确认房屋是否空置,有没有住户在家——这是有组织的犯罪者中很常见的手段。当然也就意味着,他们不是走正规流程的审查部门。”   李元夕的嘴唇越发苍白,双腿已经开始打摆子。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目前不清楚。但从时间和巧合性上说,和俱乐部应该脱不了干系。”   “怎么会?”   “所以,时间紧迫。你快点去把太子爷叫醒,他们有备而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我知道了,你千万小心。”   “嗯。”   李元夕跑回窗户边,将布帘拉得严严实实,迅速断下电闸。   她奔进卧室,头也不回,连门都来不及关。   龙头不再滴水,瓷碟竖插在架子上,一层油垢黏结着过滤用的纱网。   十指沿鬓角两侧齐齐梳开,散乱的刘海立马服贴到了后边去。   江彧单手撑着柜门,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脸孔。   即使和一个杀人魔共处一室;即使几次三番遭受到了生命威胁;即使不得不以身体为赌注进行荒唐的爱情游戏,深褐色的瞳眸与脸颊凹窝依旧带着不屈的生命力。   不能有一点动摇,出局的方式有很多,唯独退缩,唯独恐惧,是万万不可以的。   因为那正中裘世焕下怀。   只是,他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俱乐部为什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   不应该。   江彧一把拉开热水器柜门,看着仪器上外接的一个黑色盒子。   那是一个简易的反定位装置。从这间房子内部搭载的反跟踪措施来讲,不可能存在任何定位器,任何电磁讯号都无法指向这个地方。   同时,如此繁多的装置也对电路的承担负荷有着几乎严苛的要求。   简言之,就是不能使用空调,不能加装任何大型用电设备。   这样一来,江彧就越发好奇,这些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来确认这间出租屋所在位置的?   ***   房门又一次被人撬开的时候,门板磕到了一个空易拉罐。   咕隆一声,朝三点钟方向滚去,晕开一路汽水的湿渍。   前前后后一共进来三个体格高大的男人。   为首的那个在确认四下无人后想伸手开灯,摸了几下开关,发现没反应。   他身后那人刚想按亮手电筒,门忽然就在第三个人的背后挡上了。   三个人都没注意到的门后死角里,一个等候多时的人影迅速动作起来。   高压电猝然而起,一阵亮蓝色电弧毫无征兆地捅破了浮尘的黑暗。   还没等反应,电击器对准其中一人的脖子斜插过去。万伏电流作用下,人体就跟被电击的青蛙一样,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瘫软下去。   “干掉他,人肯定在里面。”   江彧堪堪放倒一个,一抬头,见其他两人径直拔枪瞄着他,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脑门。   冷汗顿时就汩汩往外冒。   就在扳机下去的一瞬,为首的男人猛然感到背后一凉。   只听一阵低低的嗤笑,他的手腕被一股大到没法反抗的怪力反拧至身后。   肩胛骨咔嚓一声,骨头碎片在肌肉和血管里横冲乱撞。袭击者又是一脚下去,对方的膝盖立时就被踩得粉碎。   男人绝望地嚎叫起来。   “不对,不对,这样可不对。你是想杀了大叔吧?是这样吧?所以,即使我现在折断你所有的手指,枪口也不可以晃动一下哦。对,像这样握紧——”   裘世焕拉过男人几乎使不上力气的胳膊,修长精致的手指捏住对方一节指骨。没等用力,就被撕得皮肉剥离,他大笑着接连拗断了男人其他的手指。   那双手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血肉模糊的指头歪斜着像折断的树枝,鲜血流得满身都是。   裘世焕甚至残忍地握拢男人的手部,强迫他忍受着巨大的痛楚端持手枪,瞄准江彧:“怎么还不下手,嗯?我不是让你握紧了吗?我不是让你对着他开枪吗?”   “太、太子爷?”   “啊,我知道了。看来你不是那种擅长把握机会的人,真不巧,真是太不凑巧了!”   裘世焕没有搭理脸色苍白的江彧,他快速反转手枪,前半部分捣碎牙齿,强硬地塞入男人口中,枪管死死抵住上颚。   “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做件讨我欢心的事吧?”   火光一闪。   子弹从口腔黏膜侵入,在柔软的大脑组织里形成小型爆破,最后旋转着顶穿颅骨。   头部的裂口喷出什么驳杂黏稠的东西,染得裘世焕半身都是血。   可他毫不在意,甚至异常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二个人看得双腿发软。行凶者侧身旋转,不知何时拔出匕首的手臂积蓄出巨大的力道,反手一刀将男人的喉咙剖开。   刚才发生的一切,恐怕十五秒都还不到,两个活生生的人直接断了生息。   裘世焕似乎还没尽兴,拇指揩掉侧颊上沾到的血,向着江彧放倒的那个人走来。   江彧连忙把失去意识的肢体拉到身后。   “太子爷,别杀这个。”   “哎?”裘世焕的表情变得很可怜,“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我找他有点事情。”江彧很认真地说,“现在,留着他的性命吧。”   “好吧。那大叔可得动作快点,我现在心情超级好。好久——好久没有在一天之内这么痛快啦!”   裘世焕缓步下腰,从地上优雅地执起一具尸体还算完整的手臂,将烂软如泥的身体牵起。   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揽住了对方的后背。   脚尖在地毯上点、提、扭转,裘世焕抱着尸体,毫无规律地旋转起来。而后他一个深深的下腰,腰线都被衣服的皱褶堆得清晰可见。   “大叔,这就是你今天教我的舞步对不对,我是不是学习能力特别强?”他把尸体随意扔到地上,欢快地跑向江彧,“接下来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好了,安分点,到时候晚上更睡不着觉了。”江彧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探了探幸存者的鼻息,而后架起对方,“俱乐部可能还会采取行动。时间紧迫,太子爷,另外两个……”   “我知道,要处理掉是吧?”   说着,裘世焕用脚尖从鞋柜底层勾出一把木工锯子。   江彧欲言又止。   ***   浴缸里的水正在流动。   裘世焕将膝盖浸没在泡沫中,遗憾地看着地上被拆解得不成样子的木工锯子。   他的表情没动,嘴角微翘,捻着湿润的发丝来回摩挲。   “大叔,小气鬼。”   “如果你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要干什么就好了。”   江彧则拉过一张椅子,等待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醒来。   他点了支烟,看了看坐在浴缸里吹泡泡的裘世焕。从侧脸表现上看,这家伙玩得相当开心。   指尖无意识抽动,他咀嚼着烟草的碎屑,钻心的头痛一阵阵袭来。   没过多久,男人悠悠转醒。   “啊,你醒了。”裘世焕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扭头对男人笑道,“睡得怎么样?”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你、你们是谁?啊啊啊,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看着两个浑身血污,仿佛刚从尸堆里爬出来的男人。一个面色铁青,一个笑意盈盈却还在浴缸里旁若无人地泡澡。   男人忍不住惨叫起来。   “安静点。”江彧用袖子擦掉下巴的汗渍,看着他,“我们长话短说。你受雇于俱乐部?怎么找到这里的?”   男人像是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嘴唇哆嗦着,不受控制地大声呼救。   裤子转眼间湿开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江彧“啧”了一声,他悄悄观察着裘世焕的反应。   “快闭上嘴,难道你想死吗?”   后者前后摇摆身体。   “好吵——好吵啊!大叔,我的耳朵好痛,现在可以让他闭上嘴了吗?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   “无论是审讯还是刑讯逼供,流程都不是这样的,太子爷。这样他只会更不愿意开口。”   “没关系,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估计只要把肠子挖出来一点,大概就会全部抖出来了吧?”   江彧看了裘世焕一眼,只感到心力交瘁。   他扭过头,抽了最后一口烟。   “不行。问话不是杀人,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江彧回过头,在男人跟前皱着眉头蹲下。   “我问最后一遍,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来确认小姑娘的位置的?”   “牙、牙齿……”   话音未落,对方的眼球突然剧烈充血,身体痉挛起来。   嘴巴大大地张着,胸膛起伏却好似无法吸入任何氧气,只能发出破风箱一般粗重的喘息。   还不等在场其他人作出反应,他就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第20章   头颅软软地垂着,整体呈跪姿,膝盖向两边打开。   裘世焕一边哼歌,一边捧起肥皂泡泡,鼓着腮帮子全神贯注地吹动。   “大叔,这个突然翘辫子的叔叔说,追踪器在小姑娘的牙齿里面哦。”他扒开嘴唇,敲了敲上颚几颗右后槽牙,“是不是得拔出来才能知道具体位置?”   “工具箱在卧室的衣柜里,最上面一格,里面应该有老虎钳。旁边就挨着一个医疗箱。”江彧背对现场,热得直接脱掉了上衣,“医疗箱里有麻醉和医用酒精,现在拔下来,极有可能伤口感染。”   “这个人怎么办?他块头好大哦,但是胆子好小。”   裘世焕指着男人的尸体,笑得没心没肺。   江彧叼着一截烟蒂,视线几乎要揉进瓷砖的污渍里。   “我认为他可能被注射了一种可能导致心脏麻痹的药物。很可惜,他本来能成为我们接触世界树俱乐部的唯一联络人。”   “不要相信任何人,大叔。”裘世焕抱着膝盖,“在更大的利益面前,谁都可能在你背后捅上一刀——孤军奋战,才是最有意思的。”   “有些时候,有了风险。投资回报才会更丰厚。”   “要开始说教了吗?我可是保护了大叔,居然对救命恩人说教,讨厌。”   裘世焕撅着嘴,有些不大高兴。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还拿枪指着我呢。太子爷,要不要我多夸夸你?”   “那个啊。他肯定没胆量开枪的。”裘世焕背着手笑了,“人类在极度恐惧之下,能做出的所有反应都在预测内了。大不了,就是大叔你脑袋上开一个洞。”   “……太子爷,能告诉我,你这十几年来,到底杀了多少人?”   “为什么要问这个。”裘世焕抿着嘴唇东张西望起来,“难道附近有录音笔吗?——这个,是不是叫诱供!大叔,诱供不能作为证据吧?”   “没有。”江彧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他,“我只是很好奇。你的枪法,行动力甚至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像会因为障碍物而失手。所以在酒店的时候,你是故意没杀李元夕?”   裘世焕委屈地用食指指节抵着嘴唇。   “都说了那是失手。大叔居然不相信,我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别吃手,细菌。”江彧走过去,拉下对方的手指。他俯下身,紧紧盯着裘世焕的蓝眼睛,“包括在俱乐部。你持有武器,却没有对现场其他人下手,也没有试图引发慌乱。为什么?”   “因为大叔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会这么做。”裘世焕依旧笑着周旋,“大叔,还要在没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吗?快点,我们得把尸体处理掉吧?要不然,你的麻烦会越来越多哦。”   “答应我,别再那么做了。”   “大叔指的是什么?”   “杀人。”江彧很认真地看过来,“无论你杀的是谁,剥夺生命权的性质都比任何刑罚严重。这是一条根本没有尽头的路。”   嘴角耷拉下来,裘世焕面无表情地问道。   “为什么到现在才开始说教?”   “我曾以为你无药可救,以为你会无差别杀死任何人。”江彧想到金佑喆,想到令自己困惑的一切,一时欲言又止,“现在想来,你可能只是一个是非观错乱的孩子。没有正确的引导,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和朱鹮科技……”   “——大叔,你搞错立场了吧?”裘世焕忽然打断他,眼睛里似笑似怒,“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自己有资格问我这种问题吗?”   江彧揉了揉眼眶骨,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   “……衣柜底下还有三个黑色大行李箱,另外,我需要三张油布,衣柜里也能找到。”   “要去哪里?”   “找一个朋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可能有办法从尸体内提取出药物成分。”   裘世焕立马换上了热忱的笑脸。   “啊,对了!大叔,追踪器能不能让我取呀?”   “不行,我来。”   “为什么!”   “因为你会在她意识清晰的前提下拔掉她的牙齿,而我会优先往她的牙龈打一针麻醉,通过金属探测器找到追踪器的位置。”   “原来是因为大叔很喜欢浪费时间啊。”   “因为正常人根本承受不住那种痛苦好吗!”   ***   五分钟后。   一颗带血的牙齿包到了纸巾里。   江彧挑出夹藏的小型追踪器,为李元夕做了些缝合与消毒的收尾工作。   “叔叔。”麻药还在作用。她说话含糊不清,平躺在床上,眼泪汪汪,“结束了吗?”   “放心吧。”江彧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追踪器已经取出来了,你在这间房子会很安全。”   “那些人是俱乐部派来的吗?”   “是的。”   李元夕的表情变得很为难:“我是不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你是我的委托人。”江彧笑了笑,“而且你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不会这样看待你的。对了,我和太子爷要先出去办一些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李元夕虚弱地点点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叔叔。一路小心……”   离开卧室后,江彧重启了电闸。他拖着两个沉重的黑色拉杆箱,轮子在地毯上几近歪斜,箱子的外夹层都高高鼓起。   裘世焕则在他身后抱着画架、画笔等工具。   “啊啊,大叔对她真是温柔啊。”   “因为元夕是受害者,也是弱者。同时,她也是我重要的委托人,明白吗?”   “难道说大叔对弱者抱有同情心吗?不会吧。”   裘世焕忽然低笑起来。   他抱着画板穿过长长的走道,转头凝视着地平线上的夜空,桀骜不羁的眼睛里仿佛流过星火与宇宙。   “这里是19区,是地狱之底。连一条流浪狗都能成为杀人凶手,没人会因为一条性命被押上审判席,联邦的规矩就是这样。大叔,太过同情弱者,小心得不偿失。”   “我知道。”江彧也望向远处,“这个世界沉沦在寒冷之中,人们都想将火熄灭。我也就,看上那么一眼。不求别的。”   ***   拉杆箱和画架一同装进了后备箱。江彧确认过周边环境,以及密封性以后,这才大着步子绕到副驾驶,替裘世焕拉开了车门。   他刚垫上手,就被斜后方的人叫住了。   “是不是楼上216的小伙子啊?”   江彧愣愣地回头,恰好跟一位中年妇女对上了眼。   裘世焕一条腿才迈进副驾驶,身子还没坐稳。江彧立马压低声音招呼他进去,快些系上安全带。   然后反身就挡上了车门,后背将车玻璃贴得严严实实。   “这不是张姨吗?都这么晚了,怎么才回家?”   江彧一边尴尬地赔着笑脸,一边费尽心思护着裘世焕,不让中年妇女看到他。   “哦,今天麻将房装修,搓到一半,施工队就来了。所以啊,我赢了几笔就跑回来了。”张姨拍了拍胸口,脸上止不住的喜悦。她眼瞧江彧遮遮掩掩,当下有些疑惑,试探道,“小江,藏着什么宝贝呢?这么晚出门,可别是要喝花酒去啊?”   “我您还不了解吗?我哪儿有闲工夫出去喝花酒啊。”见张姨越靠越近,江彧浑身的汗都往外蹦,“您没什么别的事吧?没事的话,我先出门了。”   “哎,你等等啊。”   江彧“嗖”地一下绕到驾驶座,张姨连副驾驶的人都没看清,甲壳虫轰隆一声就启动了。   等一脚油门驶离停车场后,他透过后视镜,远远望见一身波点裙的张姨立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副驾驶的裘世焕似乎很享受这种场面。   他双手交叉,搁在脑后。两条长腿很随意地往前一搭。   “大叔,你很害怕那个阿婆吗?”   “岂止是害怕。”江彧冷哼道,“你是没听说过她的光辉事迹。”   “哎,那个爆炸头阿婆做了什么吗?”   “那女人表面上是赌博皇后,稳赚不赔的那种。但其实是个老千王,惯偷,骗保人。干过不少腌臜事。”江彧手扶着方向盘,脚上的离合器灵活地变着档,“大概就她搬进来头几年吧,说是给丈夫一家老小买了一笔人身意外保险。回头旅游的时候,就差人剪断了刹车油管。”   “哇,好有创意——他们都死了吗?”   “又不是神仙,当然会死了。”江彧说,“听说当时,车速直接飙到了200码,一头撞破悬崖护栏摔进了汛期的大河里,直到现在还搜不着尸体。”   裘世焕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所以,你要是真被她看到了,有的好麻烦了。”江彧随手抬起转向灯,“张姨现在丧偶,凭她的性子,估计会对你展开热烈的追求。”   他想象了一下可能的场景,登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大叔不希望别人喜欢我吗?”   “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又不正面回答吗?如果我现在下车去亲这个人会怎么样?”   裘世焕伸手指着一个头戴毛线帽的路人,说着就要解开安全带,手指在内拉手上抓了好几下。   好在车是自动上锁,但江彧生怕他把门锁栓打开。   “别乱动!车还在开呢!”   江彧万分慌忙地按下对方乱动的手,意图制止裘世焕的危险行为。   手心的黏汗一层层往外冒,连脖子周围都起了成片的细密汗珠。他一只手连打方向盘,连停车监控也顾不上了。   裘世焕的眼睛里还是笑吟吟的。   甲壳虫在禁停区停靠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江彧拉上手刹,一松安全带,上半身迅速侧转,以最快速度控制住裘世焕的双手。   汗水顺着鼻梁骨滑落下来,嘴唇都咬出了明显的牙印。江彧死死盯住对方,气得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红。   “19区没有限速,你知道我刚才一脚踩到了多少码吗?一百四!高速行驶的路上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大叔,你现在是在为什么而担心?”裘世焕满不在乎地笑了,“是害怕财阀的儿子受伤,还是真的在担心我这个人?”   “你在说什么……”   江彧看着这个头脑一点也不清醒的疯狂小鬼,木然地眨眨眼睛。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封闭式问题。   裘世焕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总是莫名诱发一阵神经末梢的刺痛,仿佛自己被一头按进了最深最蓝的海水里,不能目视,不能呼吸,不能呼喊。   每一个浪头打过来都是汹涌致命的,诱杀了无数船只,埋葬了无数财宝。   光是看着这样的人,江彧就感觉窒息、喘不过气。   因为他不知道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到底还有什么狠话可以放。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哨响。   估计是巡逻的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违法行为,撕了一张罚单,从马路一头横穿过来。   江彧刚要回头,瞬间就被裘世焕拽住了衣领,整个人向副驾驶位置踉跄过去。   一只手重重掴在椅背上,指节捏得几近发白。车身猛地一震,膝盖与大腿内侧的软肉撞在一块,额头狠命顶着遮光板。   在狭小到空气都难以流通的车内空间,江彧本能地张开四肢,防卫着失控可能带来的肢体伤害。   但这样一来,就好像是他把裘世焕圈入怀中一样。连嘴唇和牙关都被撬开,领带被对方任性地扯进怀里。   这个不断挑拨上颚黏膜的湿吻深得难以想象,仿佛侵入口腔的不是舌头,而是从鼻腔发出的黏腻呻吟。 第21章   又湿又热的舌头相互吸咬,吻出绵绵密密的水声。   上颚被舌面有技巧地摩擦挑弄。对方吮吸的力度很是适宜,让这种简单的唾液交换,唇齿相依,气息纠缦滋生出不必要的旖旎。   车窗玻璃被敲响。   江彧从对方慷慨而骤然的唇吻间抬头,手忙脚乱地降下车窗。   “先生们,这里不能停车。”   说话的是一个样貌英俊的年轻小警察,指尖夹着一张违停罚单。   视线先是在江彧脸上停留,又迅速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亲密姿势。迎上前来的身子莫名顿住了。   他正了正帽子,义正言辞地说:“也请在公众场合注意影响。”   “抱歉。”江彧接过罚单。   “麻烦出示一下相关证件。”小警察注意到警车副驾驶又走过来一个人,当即想起了什么,“只是例行检查,这附近最近发现了好几起违法药物买卖。”   “违法药物?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不过听上去真糟糕。”   江彧伸手想翻驾驶证,结果裘世焕动作比他还快,直接将身份证递了过去。   旁边的老警察用手电照了照车内,一只手放在后腰位置,接下了裘世焕的证件。   “第一天上任吗?”   江彧交给小警察一本驾驶证,对他笑了笑。   小警察一边翻页,一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很年轻,有些腼腆。而且,19区当地的警察有一个习惯。他们会把右手放在枪套位置,方便控制局面。”江彧示意他多学习一下同行的老警察,“别担心,这些只是经验之谈。如果你在这条街上待得够久,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   小警察把驾驶证还给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安全起见,我想我们接下来要检查一下后备箱。”他说,“请配合。”   江彧张了张嘴,很想拒绝:“我想……”   “不,别动他们。可以了,先生们,你们的证件没问题,可以离开这儿了。”老警察将身份证还给裘世焕,立刻制止了小警察进一步的举动,“还有,执法过程中不要闲聊。”   小警察有些诧异:“彼得先生?”   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江彧向老警察致了个礼,踩下油门,甲壳虫轰隆一声飙了出去。透过后视镜,依稀能够看见街边的老警察把可怜的年轻人拉到路灯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感觉很紧张?”裘世焕没有回头,他伸了个懒腰,很是愉悦地笑了,“大叔,知道吗?有人差点就发现我们是共犯!我们会一起拷上手铐!一起押上同一个法庭——这是不是比一个吻还浪漫百倍?”   “你疯了?”江彧皱起眉头,“这不是什么浪漫,也不是什么游戏。听着,依据联邦最高法令第15条,你极有可能会被直接关入联邦海上监狱,知道那是哪儿吗?那是全世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囚牢,专门收押你这样不知悔改的杀人犯。而刑期,则根据你谋害了多少条性命而定。”   “那你呢?”   “什么?”   “大叔,你觉得自己会去哪儿?”裘世焕咧嘴一笑,“你是毁尸灭迹的共犯,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你脱不了干系。”   “因为财阀早已控制了整个联邦机关。无论我是阻止你,还是报警处理,对我活着都不会有一点益处。”江彧没看他,“太子爷,我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   裘世焕转着手上的红宝石戒指。   “这个问题,你问过很多遍了。”   “但这一次我有备而来。”江彧目视前方,“我调查过你和金佑喆了。”   “是吗?”裘世焕抱着胳膊,一脸不在意,“发现什么了?”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否。”   “听起来很不划算,大叔想算计我吗?”   “你不想试试吗?”江彧转过头,深褐色的瞳孔漾动着一股沉静、规则与无条件公平的说服力,“游戏规则由我来主导。五个提问,五个回答。如果正确的数量大于错误的,你就答应我的一个要求。反之,我将答应你的要求,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共犯。”   他托着腮,笑容烂漫。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游戏。”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来到19区,是你自己的要求。和裘昂无关。”   “是。”   点头,一个很经典的认可动作。   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   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皮套,甲壳虫在绿灯转红的一刻缓缓停下。   “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世界树?”   “……是。”   停顿。眼周肌肉细微鼓起。   他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   只有一种解释。   问题只猜中了一半。   但规则就是这样,只有“是”或“否”,所有的回答都真假参半。   “但不完全是世界树?”   “我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一侧嘴角微微翘起。   他习惯性将轻蔑伪装成微笑。   “不必了。我们继续。”江彧踩下离合器,车轮轧过减速带,车身颠簸数下,“世界树俱乐部实际的控制者……其实是朱鹮集团?”   “是。”   “那么。你真正要杀的人,和朱鹮科技有关?”   “是。”   “……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吗?”   最后一个问题,江彧琢磨良久,有些心神不定。等真的脱口而出,他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   瞳孔收缩。   笑容。   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找不出一丝缺陷。   “是。”   对方说“是”,可真相总是被揶揄过去。   江彧的心脏忽然狂热地跳动起来,胸腔里的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张开嘴,问出了此生为止最愚蠢的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吗?”   “五轮问答已经结束了,提问到此为止。”裘世焕遗憾地感叹道,“啊——真是意想不到,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身边。大叔到底是怎么调查到这么多信息的?”   “我有我自己的方法。”江彧说,“现在,可以答应我的一个要求吗?”   “说吧说吧。”   “……不要再随便杀人了。”   通过余光,江彧明显注意到副驾驶上的人影一愣。后者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双臂,无声地眺望着道路前方。   “我可以帮你逮捕金佑喆。”   他开始加码。   “我要的不只是金佑喆。”   “——包括朱鹮科技。”江彧说,“无论是世界树,还是你接下来达成捷径的方式,我都可以一一满足你。但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杀人了。”   “为什么?”   “你不会快乐的,你只会一无所有,只会被空虚和亡灵彻夜折磨。”手肘枕着摇下的车窗,江彧点了支烟,看着烟云在唇边散尽,“当长夜无路可行,你就会发现。这个世上,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   白沙滩高地。   无名诊所。   这片铁丝网拦成的区域只有一栋还没拆除的废旧烂尾楼,墙体斑驳可见,上面贴满了黑广告。连水管都锈蚀得不成样子,楼层分为三层,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地下室。   楼道里没有灯,楼梯又挤又窄,脚踩上去,底下的空心木板还会吱呀作响。   甲壳虫随意停在广场一角。下了车,江彧就拖着两个拉杆箱,领着裘世焕上楼去了。   “大叔,这是什么地方?”裘世焕到处疑神疑鬼,他捏着鼻子,看了看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啊——好脏,居然还有虫子,大叔,大叔!”   “又怎么了?”   “有蜘蛛。”   裘世焕垂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扯紧衣角,盯着上面勾到的蜘蛛丝。   江彧看他这个样子,心疼得紧,只得走上前去,替他拉掉蛛丝。然后一只胳膊从对方的后腰环过,挡到怀里悉心安抚。   “怕虫子?”   “虫子会咬人。”裘世焕扁扁嘴,“又疼又痒。”   “行了,太子爷,现在这个姿势,它们怎么着也是先咬我。”   裘世焕踮起脚尖搂过江彧的脖子,天使般的脸蛋凑上近前,两个人又吻得湿濡缠绵。   “大叔最最最最最好了——”   ***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门上的玻璃几乎都被报纸贴满了。   江彧耐着性子敲了好几下门。过了快十五分钟,门锁才转动几下,里头的人勉强拉开一条缝。   “什么人。”   “余队,是我。”   缝隙开得更大了。   屋里探出来一张被酒精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中年男人的脸。他先看了看江彧,又看了看边上的裘世焕。   “你儿子?”   “……”   中年人见没人回应,尴尬地摸了摸蓬乱的头发,打开了门。   狭窄逼仄的屋子里有一股馊味,地板上堆满了垃圾,像是好几年没人整理过了。   窗帘拉得特别严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墙壁上长满霉斑,看着根本不像有人居住过。   进门后,裘世焕被安排到一个稍许干净的房间里,里面还有点拾荒回来的玩具。   余三海则拉着江彧到了卧室,张望了好几下才关上门。   “行动组解散之后,你就成这样了?”江彧蹲下身,看着地上被踩扁的一个个啤酒罐,忍不住对着窗边摇摇晃晃的人影说,“这样我来找你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余三海有些不耐烦,“活命都够呛了,哪里还管得着这些。”   “六年前的事情。”   “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追诉期还没到。而现在我们又重新掌握了新的证据。”江彧抱着胳膊,沉声道,“那个金头发的孩子还有印象吗?”   “我记不得了。”   “裘世焕。朱鹮科技的少爷。”   啤酒罐瞬间就被捏得咯吱作响。   余三海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   “就是他老子害得我们当年死的死散的散,隐姓埋名,这六年连一个指纹都不敢留下!他居然,他居然还敢送上门?”   “冷静点,老余,当年他只有十二岁,没有参与那些事情。”   余三海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带的三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希望你能想办法暂管这些尸体,然后出具一份尸检报告。”   “尸检报告?你拿我这儿当太平间也得有个限度。”   “我的意思是,药检。我怀疑这三个人体内都存在某种药物。可能和六年前我们的发现有关。”   “我倒要问问了,你是怎么同时弄到三具尸体的?”   “是那个孩子,但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   “指控他。”余三海不耐烦地打断道,“你以为一两具尸体就能让朱鹮科技开记者会了?我们要小心的可是他们强大的法务部门——现在,裘昂的小兔崽子把大好机会送到了你手中,我们就该用这个大做文章,让裘昂那个混蛋身败名裂。”   “但我们的主要目的不只是他。”江彧皱起眉,显然不同意他现在动裘世焕的计划,“不能因小失大。如果那孩子愿意,他甚至可以为我们提供助力。”   可余三海的态度很坚决。   “朱鹮科技的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余,你的担忧无可厚非。我们也该为自己想一条出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很快就会到头。”   余三海讥讽地笑了起来:“你果然是都民灿的徒弟,连决心都下得这么坚定。”   “别跟我提他了。”   “好吧,好吧。小江,你说得对,是该想点办法了。对了,你的个人邮箱几个小时前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我以为它已经停用了,不知道是不是陷阱……”   “放着吧,是从我重要的线人那儿得来的,价格不菲。等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去处理的。”江彧看了一眼门外,“因为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   尽管最终没有谈拢,但余三海依旧收下了行李箱,并表示他会负责接下来的药物检测。   江彧走出酸臭难闻的房间,忍不住想点一支烟解解闷。打火机还没掏出来,视线却不由地黏在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上。   对方的下巴搁着柔软的沙发靠垫,背对自己,专注地瞧着玻璃外。   脏兮兮的布帘只允许拉开一条细缝,月光漾漾地荡进来,在对方的腰肢与肩背处勾勒出清冷姣好的线条。   江彧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垃圾,无声地靠过去,生怕惊动他一下。   这时,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咪恰从废旧的空调机迎头跳向二楼。支架咯吱作响,生锈的螺丝钉往下掉了好几颗,如同一阵突降的暴雨,击坠在一层坍塌的雨棚上。   金发碧眼的少年猛然回过头来,向着他,先是茫然,再是不知所措。最后,才轮到笑容。   这一刻,江彧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觉得有一种特别奇怪的东西从心脏涌出来了。   那抬头便见的渴慕,寄宿在耳边的微风,似乎缄默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第22章   “在看什么?”   江彧一只手撑着沙发扶手,拨开堆积的脏衣服。坐到了裘世焕身旁,拢了拢敞开的衣襟。   指缝下意识夹了一支烟,手掌挡着风口,拇指连按了好几下,打火机还是没点着。   裘世焕缩回身子,袖口下只露了一半的指头伸过去,替他按着开关。   江彧深深地瞧了对方一眼,适才凑上前,叼烟的嘴唇哆嗦着打了个寒噤。   那簇小小的火苗在视网膜上摇曳,又是跳动又是燃熄。   “猫猫。”   “是什么样的猫?”   江彧忍不住用拇指搔了搔鬓边的发丝。   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明明不是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他想问裘世焕听见他和余三海的对话没有。   可是说不出口。   “有着三种花色,只有一只耳朵。”裘世焕想了想,说,“看起来很瘦,一下子从楼上,跳到了空调机上,然后又往一楼跳了。”   “你喜欢猫吗?”   “不喜欢。准确来说,我不喜欢弱小的生物。”裘世焕的语气非常平静,“任何随随便便就会被外物杀死的生物,我都不喜欢。”   江彧连忙嘬了几口烟屁股。   他迅速按熄香烟,双手搁在大腿上交握,不自在地上下颠着腿。   中指和无名指抹过嘴唇,江彧如坐针毡地站起身,披好衣服,对着沙发掸了掸指尖的烟灰。   “今天回家估计是来不及了。太子爷,要不要先去吃排档?我知道附近有一条街,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等吃饱喝足,我就带你去住宾馆,找时间把剩下的画画完,好不好?”   “宾馆啊,我是没什么意见。大叔身上的钱够吗?”   “够。”江彧连连点头,“够得很,你就敞开肚子吃吧。”   ***   排档和宾馆就隔了一条街,甲壳虫暂时停在纺织厂的废旧车库里。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没铺好的石子路,手拉着手被挤到了过道。排档就是一条曲里拐弯的灯海,满锅油烟热气蒸腾而起,大字招牌边的气流都在连连颤动。   “大叔,我们吃什么?”   裘世焕被来来往往的人流挤得无处可去,不得不抱住了江彧的胳膊。   “我看看啊。”江彧见裘世焕脚下不稳,立马把他拽到跟前,生怕被人挤散了,“太子爷,挨我近点,这里人多,一不小心钱包手机就给顺走了。”   他瞧了瞧左右的铺子,恰好看见一个中年人一勺抄起一锅滋滋冒油泡的小圆团。   “太子爷,吃不吃油墩子?”   “吃。”裘世焕使劲拽着他衣袖一晃一晃,眼睛闪闪发光,“我没吃过,大叔,油墩子里面都有什么呀?”   “我想想,油墩子有炸得香脆的面糊,白萝卜丝,还能吃到里面的猪肉。”他说,“你尝上一口就知道了。”   赶在这时,又一锅面团下去了。   江彧连忙搂住裘世焕的脑袋,又专门拿外套包着他耳朵。   过了一会儿,手掌才从他脸上缓缓移开。   “大叔?”   嘴唇微微撅起。   “这东西刚下去的时候,声音特别大,油哗啦啦往外溅。你之前不是说不喜欢吵吗?”   裘世焕被他说得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看着小纸盒里炸得金黄锃亮的油墩子在暖光下被装点得色味俱佳,他顿时兴奋地直往江彧身上扑。   “好吃吗?好吃吗?——大叔,我想吃。给我买嘛,我会乖乖听话的。”   江彧哭笑不得地摸了摸毛茸茸的金发脑袋。   “那你可先等等啊,这里人多,等我挤过去再说。”   “嗯!大叔对我最好了!”   江彧付了钱,跟老板要了两个,然后牵着裘世焕的手站到上街沿。   大道上人来人往,偶尔还有载货的电动车,拥挤得很。他背对着商铺,挡在裘世焕身前,防止溅起的油花溅到对方脸上。   他伸出手,摘下裘世焕唇边的小卷发,粗糙的指腹在脸颊上摩擦片刻,便缩了回去。   “以前没吃过这些?”   “没有,23区没有这种地方。”   裘世焕专注地瞧着油锅里炸得噼啪响的面团,蓝眼睛里急急地生出些催促的兴味来。   江彧笑着说:“很快就好,不着急。急了就不好吃了。”   逛完一整条大排档,两个人身上沾满油烟气,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纸盒、塑料袋。   鞋底镂空的花纹卡着几粒碎鹅卵石,往摆满了折叠桌椅的海滩区走。   皎月在海面上拓出水银般的横波,漾着白花的浪尖彼此推挤,涌向岸边坍塌的立柱。   袋子里面都是些烤串,一半辣一半不辣;小份蒜蓉龙虾,尝起来还有些甜滋滋的;韩式炸年糕,不太地道,辣酱的味道浓过头了;鸡丝卷饼,大多数是解腻的蔬菜,包着生菜、胡萝卜丝和甘蓝等,还有一扎酸梅汁,几瓶啤酒。   他们寻了一个最靠近大海,周围也没什么人的两人位歇息下。   就这样迎着海风,饮下半罐啤酒。   江彧将到处乱飞的头发齐齐拢向后方,食指在啤酒罐的开口边徘徊。   他一只脚踏在横杆上,眺望着平静的海面。   “太子爷,喜欢吗?”   裘世焕往油墩子上咬了个小口,正试图吹凉滚热的内馅:“喜欢——就是,呼呼——好烫!”   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你慢点吃,我不和你抢。”   裘世焕又咬下一口,莫名和江彧对上了视线。   他眼角微挑,线性优雅的嘴唇稍稍抿紧。整个人的姿态都从容不迫。   步行街上的路灯自斜后方绘制出了他身体的剪影,浪头抢上了江滩,裹着夜色渐渐分开。   这一次,江彧很肯定,裘世焕的下一句话必然带有某种目的性。   “大叔是不是想问我什么事情?”   “啊。”江彧愣了一下,适才缓神。他下意识低头,啜着手里冰镇的啤酒,“是有一个问题。”   “问吧。我现在心情很好。”   裘世焕举起铝罐喝了一口。   “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回答者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   “我和余三海说的话。”   “没有。”   裘世焕拿起一串烤羊肉,张嘴咬下。   江彧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裘世焕看着他,假模假样地蹙起眉头,“大叔,你们不会在房间里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吧?”   江彧连忙辩解。   “没有,我发誓绝对没有。”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一口辛辣直接呛进了气管,他涨红着脸险些跌到桌底下。   裘世焕哑然失笑。   “大叔,所以问题问完了吗?”   “暂时……咳,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   “这样的话,我也有一个问题。”   “嗯?想问什么?”   江彧左右按着喉咙,又咳了几声。   裘世焕单手托腮,手指挑起易拉罐拉环。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那名法医,又怎么确定尸体内残留药物的作用的?”   江彧喝了口啤酒,食指敲打着罐身。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吧。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和我是同事关系。”   “你被解雇了?”   江彧自嘲地笑笑:“你不妨理解为——公司倒闭?”   裘世焕坐直身体。   “大叔,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种回答。”   “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江彧低下头,又郁闷地灌了口酒,“调查违禁药物的货源,分销以及买家曾是工作的一部分,但好景不长,一切很快就和我们无关了。”   “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以为你会知道。”   “大叔的底牌是什么这种话题,我认为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既然我们以游戏的方式建立了合作关系,就更应该拿出一些诚意来。”   笑容微微合拢几分,眼眸低垂。裘世焕将半罐啤酒推到江彧跟前,十指交叠在下巴处,眼神狡猾而病态。   “——而真正的诚意,是利益不可替代的。是彼此了解,互信,是共同体。只有合作,我们才能干掉金佑喆。”   “不是干掉,是逮捕。”江彧按着太阳穴,像是不知道故事该从何说起,“好吧。好吧,太子爷。我不擅长对你说假话,这点我承认。”   空罐被一拳砸在桌上,角落里歇脚的蛾子被惊得扑棱着飞向灼灼的路灯。   五指渐渐收紧,指节捏得近乎发白。   “六年前,联邦总督换届选举,这本来是每隔三年就会进行的轮换制选举。新任总督顶着压力与丑闻上任后,竟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向各政府机关施压,暗中进行了一次秘密改革。”   裘世焕很认真地听着。   “所谓的改革,就是彻底换掉原班人马,除去他们,包括家人,朋友,甚至密切的接触者。最后,再由自己的亲信接任。”   “知道我和余三海为什么如此忌讳留下指纹、血样,甚至毛发与皮肤组织吗?”   他掐扁了第二个空罐。   “因为——只要松懈一点,只要留下一丝痕迹,联邦的鬣狗们就跟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千里迢迢地游过来等着把你大卸八块,它们甚至连你呼吸过的空气都闻得出来。”   “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却把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家伙。六年来,不论哪一次选举,不论他的丑闻被妖魔化到什么地步,最终都会销声匿迹。那个人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不该属于他的位置上——无耻地享受着权利,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江彧放下啤酒,锐利的目光集中在裘世焕身上。   现在,是下注的时候了。   如果他赌错了,眼前有着天使脸蛋的男孩会杀了他。   毋庸置疑。   如果他赌对了,这场看似必败的棋局还会有最后一将。   “——那个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裘世焕眯起眼睛,冷冷地等待着含在酒里的最后一句收尾。   “是你的父亲。裘昂。” 第23章   海岸线上的煤矿船两声长鸣,驶离了开发区港口的岛礁。   两栋塔式高楼灯光大作,五颜六色的光轨变化、宽拓开来,又向着尖顶汇聚。   酒店的角落堆满空酒瓶,烟头在床单上碾得长短不一。   画笔滚到橱柜底部的缝隙里,颜料洒了一身,泼出了手印,也按歪了鞋底。   江彧近乎痴醉地凝视着毛毯间的身影。   每一道笔触不是停留,不是冰冷生硬的描摹,更不是再现。   粘连在画布上的液滴是丝状的欲望。   裘世焕双臂后撑,满不在乎地展示着放松时伸展出来的肌肉轮廓。   蟒蛇般有力的双腿带着足以绞杀任何生物的力量感,向前滑动,笔直地分开地毯波浪般的皱褶。   江彧缩紧了腹部。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要人性命的皂香,没有任何刺激,但江彧感觉自己的大脑和手已然脱节。   他有意压低自己的喘息,有意不让脱轨的意识主导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但江彧的脑子里无时无刻都是“裘昂”登上谈判桌时,对方从每一个毛孔流露出来的疯狂与嗜杀。   -   在绵密的海浪里,在每一笔都不断唤起的海边记忆里,裘世焕哈哈大笑起来,牙齿咯吱咯吱地咬紧。   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左臂猛地一挥,掀手就扫开了面前好几个酒瓶。   酱汁沿着桌腿一直往下淌,形成一个暗色的小水坑。   眉骨下赫然仰起一对凛冽的蓝眸。   “有意思,有意思!大叔,你可真有意思。”   裘世焕笑得神情可怖,他左手撑着下巴,中指的宝石戒指在鼻尖来回抚摩。   上半身直接越过满桌狼藉,向江彧扑近。   瞳孔急剧收缩,连眼神里都流露出无法言喻的喜悦。   “那为什么不快点行动?快啊!这多有趣啊。”   江彧被他狩猎者般的眼神吓得呆坐原地。   “快点、快点、快点,你得快点。让一切开始,让火种燃起来。”   他大笑着催促起来,修长的手指拽紧桌布,然后向外舒展双臂。   “我喜欢不自量力的人,我喜欢看他们无处可藏,我也喜欢人们像蚂蚁一样被踩扁——大叔,太有趣了,我喜欢你的计划。”   “要和我一起来吗——到地狱里来,到魔鬼的怀里来……”   -   最后那一笔极重,刷头在脚踝的阴影里落稳。   船鸣停了,海风与白砂石间肆意张狂的大笑也停了。   江彧的嘴唇洇出一片血迹。   ——可以信任裘世焕吗?信任这个……精神异常的疯子?   尽管回报诱人到难以想象,但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可怕的投资风险。   裘世焕是事件的唯一突破口,一个关键证人。   也是站在灰色地带,不了解动机与立场的不稳定因素。   “结束了吗?”   毯子里的人形从窗边收回视线,舒张着肢体。   “结束了。你可以看看成果。”   江彧点点头,调转画架,向他展示着连皮肤细节都被勾勒得完美无瑕的画布。   “很好。对了,交代大叔的事情,明天记得去办哦。我会把地址留给你,第二天早上它会出现在你的钱包,或者上衣口袋里。”   裘世焕看也不看,随意裹了一下身子就从地上站起来。   他双臂上举,右手扶住左臂外侧,一边拉伸着酸麻的背部肌群,一边毫不遮掩地迈开长腿,走向床榻。   “为什么现在不告诉我?”   江彧不敢看对方。   他低头收拾起画笔颜料,听着弹簧床嘎吱嘎吱响,直摇得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因为大叔会忘记的。”埋在被褥间的脸庞绽放出恶劣的坏笑,脚尖甚至在江彧的下巴处勾挑一下,“被烟酒熏泡坏了的脑袋,可记不住这么详细的地址。”   “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江彧托起对方的脚后跟,塞回空调被中。   喉头发干发紧,身体的异样感却越发清晰。   这个人,这个只有十八岁,却残忍、好奇、暴力甚至缺乏同理心的孩子,带着一种侵略性的诱惑。   一旦皮肤接触,一旦沾染上一点气味,就会成瘾,就会甘之若饴。   “大叔,我的后背好酸啊。”手臂在枕头上交叉,呈温和恭顺的趴伏姿态,裘世焕不依不饶,毫不避讳地展示着后背隆起的线条,“一个姿势保持了好几个小时。感觉这里痛那里也好痛。大叔,快过来,帮我按按。”   ——上帝啊。   -   按向对方的后背时,江彧只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绑在了火箭上。   他不敢沉下身体,也不敢太过放肆地接触那团柔滑如丝绸般的肌肤。   手指只能按在肩颈处,拇指发力,来回打着旋。   “嗯……”   鼻音重重的,连脚趾都舒适地蜷起。   江彧吞了口唾沫。   “你的身体,还挺僵硬的。”   只要一个不当心,只要再施加一点微不足道的刺激,理智就会断弦,他极有可能忍不住扑上前去。   他会对准裘世焕刻意暴露出来的颈项,留下深深的牙印,他会忍不住以最直接的方式宣称占有。   但这是违规的,这是必然将被踢出局的行为。   因此,他必须默默忍受一切。   额头上大滴的汗水淌落,沿着肱肌的线条流过挣动的指骨,最后,从无名指的绿松石戒指两边分开。   江彧忍不住屈起手指,吻了吻上面的菱形宝石。   “我想,我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   “嗯哼?”   “太子爷,不要再吊人胃口了。联邦的鬣狗们随时蹲候在门外,而我的脑袋……”江彧敲了敲太阳穴,眯起眼睛,“就吊在看不见的绞刑架上。所以,直接点——我到底还需要拿出什么东西,才能换来你的真诚?”   裘世焕的下巴枕着手肘,视线略带轻佻地侧移。   “真诚?没必要。我的要求很容易实现。”他意义不明地笑着,“——放手去做吧。”   江彧愣在了原地。   他没想过裘世焕居然会放弃所有无理的要求,选择了最没有价值的一种。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会提供你意想不到的助力。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裘世焕的笑容仿佛是更加恶劣的恶作剧。   “你会帮我?为什么?裘昂是你父亲,朱鹮科技是你即将继承的家族产业。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面对失去一切的可能,你索要的回报为什么仅此而已?”   “因为很有意思。”裘世焕还是一样的回答,“我说过了,我喜欢挑战,喜欢你的计划——也喜欢看你别无选择。为什么你渴望得到帮助,却不对我报以信任?大叔,难道,我不值得信赖吗?”   “现在我们不聊‘信任’,太子爷。如果你此刻的所有举动都只是出于兴趣,你随时都可能为了所谓的‘兴趣’背叛我。”   按摩的顺序先从肩膀开始。   喘息着。   江彧感到汗水滴落下来。   “太子爷,也许正如你所说,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抵达背阔肌。   喘息着。   仿佛一条取暖的蛇,嘴唇慢慢贴近对方轮廓优美的后脊。   “但我总会在阴暗的角落,伺机反咬一口。至于咬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手指摸索到了腰间紧绷的肌肉。   “啊……”这次,手头的力道不是很大。裘世焕蜷缩在被子里,一边咬着枕巾,一边嘲弄地说,“大叔,你听上去很介意我的态度。”   “我很介意。”   江彧俯下身去,嘴唇碰触到了对方的脖颈。   再往下一点,就挪至脆弱的动脉位置。   “想要一个积极向上的我?大叔,那你还得再拿出点儿诚意。要不然……我可不会乖乖听话。”   “所以,这是邀请,是契约,也是我单方面的请求。”   “——大叔想要什么?”   “我以联邦安全局FSA-06行动组,网络专员‘海狼’的身份,向你发出正式邀请。”   江彧的手圈住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的视线始终没有从裘世焕身上移走。   指甲有技巧地向上一挑。   宝石即刻从侧边弹起,翻出底下一道窄小的凹槽。   他直接伸手进去,抓取出一个微型的跟踪发信装置,扯出电线,扔在了裘世焕手边。   靛蓝色的瞳孔微眯。   “哎,大叔发现了啊?——真没意思。”   “从你强行戴上它的时候就差不多知道了。”江彧低声说,“你在监视我,所以,你才会知道我并没有如你所愿前往市场,而是去了网吧。去调查了你和金佑喆的事情。”   裘世焕不满地撅起嘴唇。   “真是小看你了。”   “小看别人可不是个好习惯。”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大叔,你到底能支付什么,用来换取我的真诚呢?”   “作为交换,我允许自己的一切都被你牢牢掌控,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江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这六年以来,我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只不过对象从裘昂换成了你。”   脊背如同猎豹一般强劲健美的少年被自上控制住双腕。很显然,只要动作一下,便能轻而易举挣脱。   但裘世焕并没有这么做,他被压倒在起皱的被单里,笑得快要喘不过气。   “不,不,大叔。砝码还不够,知道吗?还远远不够!赌注要玩得大,要双方都满意才有意思。”   “你想怎么玩?”   “我这里,有一个你会感兴趣的东西,这就是我的手牌。这就是我们合作开始的第一步——了解我们的秘密。”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我感兴趣的东西。”   裘世焕讥嘲地看着他,笑容更深。   “别这么消极嘛。现在,来押注吧。当我的牌面揭晓,你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我打赌,你一定会掐着我的脖子,让我诉诸真相!想玩玩看吗?没有赢家,只是痛快地玩上一把。”   “那么,我也赌上一副手牌。太子爷,如果你赢了,我会向你揭示牌面,把我的真心双手奉上。”   “听上去很有意思。”   江彧紧紧靠在他耳边。   “三秒倒计时,记得揭晓答案。”   “没问题。”   “三。”   “二。”   “一。”   耳边响起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   “都民灿。”   江彧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还记得这个人吗?这个六年前不见踪影的,你的良师益友。”   “啊,不说话了?看来大叔还不是完全没有记性。”   裘世焕痛快地看着江彧。   看着对方的额头爆起一簇青筋;看着全身的肌肉绷紧,承受着心脏传来的巨大痛楚;看着记忆深处的坟冢即将被挖开。   这可是火山爆发的前兆。   他满是恶意地笑了。   可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嘴唇渗出殷红的血色。   这颗恶毒的心所期待的一切,终究没有到来。   “很遗憾,你猜错了。”   江彧望过来的眼神很勉强。   “我不会掐你的脖子。”   他说。   但也只是说而已。   江彧虚弱无力地看着裘世焕,他丧失了所有的兴趣,眼神深处好像攥了某种悲哀。   然后撮起嘴唇,吹了一声难听至极的口哨。   带着一丝玩笑,一丝自嘲。   “好啦,游戏结束。你输了,小朋友,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以及,一丝谁也没看出来的真心。 第24章   都民灿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无论是对江彧,还是对“海狼”。   因为这个人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无悲无喜地走完了一生。   故事的开始,那个一身灰色直筒风衣,脚踏军靴,叼着一支雪茄的褐发男人意气风发地推开宿舍门。   门吸被撞成两段,灿烂的阳光像门边一整排的芦荟花盆,摔得找不回原本的形状。   玻璃镜面上有光芒碎在他鼻梁的两侧。   那时江彧还少不更事,见有人进来,就呆坐在电脑前。   “你找谁。”   男人四下看了看,摘下墨镜。   “这地方真小……对了,就是你骇侵了校园网,修改了学生会公投的候选人票数?”   江彧默默将头转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查过了,你们学校的网站至少加密了五十多层,全被你破解了?你是自学的,还是别的什么人教你的?我记得你们系没有这门课。”   男人自说自话地走了过来,钉靴轧在木板上,每一脚都铿锵而沉稳。   “对了,没人提醒过你吗?干坏事的时候……”   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直接盖上了江彧面前的笔记本。   那根还没抽完的雪茄,对着江彧的指缝按了下去。   “可不能留下痕迹啊。”   -   他只是单纯看不惯学生会以权谋私。   却没想到会惊动联邦安全局FSA,将自己卷入更大的麻烦当中。   在篡改数据这件事东窗事发后,FSA就为江彧办理了退学申请,并且有意掩盖了他的行踪,安排他在都民灿身边修习。   都民灿是FSA-09行动组的传奇人物,他是国际黑客组织的Chaos,又是追踪、侧写与犯罪大师。前些年因左手腱鞘炎复发退役,而后担任了为期一年的新兵教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六年前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与FSA彻底失去了联系。   直至FSA-06行动组解散,都民灿的生死,也仍旧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江彧很清楚,裘世焕只是投石问路。   因为他确实稳赚不赔,也确实没必要履行真正的合作关系。   但江彧依然很庆幸。   一个不值得信任,但只要喂饱肚子,满足需求,总能从嘴里榨出点什么出来的危险人物。   现在,真真正正地属于自己了。   ***   不知做了什么梦,江彧一觉起来,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乏得不清。   兴许是昨晚喝得太醉了,身体代谢不掉过量的酒精。   他呻吟着将脑袋埋进枕头,手臂下意识想要搂过身边人。   但手掌抚过起皱的床单,一片冰凉。   空空如也。   江彧睁开眼睛,宿醉造成的心悸让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头痛、眩晕甚至肝脏不适,视线怎么也对不了焦。   枕边只留下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   裘世焕的中文字写得潦草又差劲,因此,他用的是江彧勉强能看懂的中韩混合文字。   收货地址是23区一家律师事务所,收货人叫久屋。   这么说来,今天好像是工作日。   因此,江彧抬头看了一眼挂表指针,立刻火急火燎地下床拾掇起东西。   上午的行程已经决定好了,他会要求以专业运输方式对待这幅画,直至将它安全送到久屋手里。   算算时间,大概填写完寄送地址,确认信息填写无误,他就必须即刻启程,前往D-2171工厂。   冲进浴室洗漱时,江彧注意到昨天刚被拆解的绿松石戒指此刻还戴在手上。   自从监控及窃听装置被发现,裘世焕就好像失去了某种巨大的兴趣。   他不再关注戒指,也没有选择将之回收。   现在,这枚戒指依旧套在江彧的手指上,仿佛一个无声的誓约。   很显然,对方也清楚没必要监视自己。   信任真是不敢想象的东西。   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交锋甚至第一次试探的时候,江彧从没想过信任这个疯子。   这个半夜闯进他的家,把他打个半死不活,神神叨叨的小疯子,如今是他的重要线人了。   裘世焕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一个恐怖的,明知不屑于杀你,却会动用暴力在你身上作画,兼具天真与残忍,精神极度不稳定的人。   和裘世焕相处,绝对不能太翻旧账。绝对不能对他的好奇心,对他的所作所为产生任何质疑。   必须事事依着他来。   不然,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   与镜子里的倒影仿佛对峙,江彧打开镜子后的拉门,拿起了第二格里的一把剃须刀。   纤薄的刀片贴在下颚处,只要角度正确,稍稍压动即能划破皮肤,切开毛细血管。这是都民灿教他的,要善于从生活的细节找寻武器。   但江彧并不想被训练成武装人员,他宁愿坐在办公室,安安静静做着与死亡毫不相干的闲职。   刀片向右侧刮梳,他出神地看着镜中人,想起被酒精浸泡得有些褪色的画面。   ——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前,连回忆都近在咫尺。   -   戒指在对方白皙柔软的皮肤表面留下印痕,拇指的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很快从腰窝移到了后腰位置。   手指向下,按在极富肉感的腰下。   裘世焕泪眼汪汪地望了过来,嘴唇嗫嚅着,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个小疯子意外地有着一具敏感的身体,哪怕一点刺激都能搓去他浑身的傲气。   对于人类来说,越是神秘高傲的生物,靠得越近,姿态伏得越低,后果就越是致命。   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躲不过世俗欲望的凡人。   裘世焕就是那只危险的花豹,江彧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接近这样的危险生物。   保持距离,必须要保持距离。   但他无法抗拒危险生物的主动靠近,无法抗拒对方躺在自己身下,露出毫无防备的肚皮。   感受到掌心下柔韧的腰身瘫软下去,江彧挑了挑眉。   在对方有心的默许与引导中,手指向着外侧,自后掰开了紧张的双腿。   “啊,大叔……别往里看。”   呻吟夹杂着痛苦或欢愉。   兴许是手上力气大了,那些稚嫩的肌肤都被拇指压得深凹下去。   裘世焕挣扎着想拍开他,可手指在半空就被抓住。   江彧攥紧对方的指尖,凑到鼻子下方细细啄吻。嘴唇含过每一颗宝石,每一条纹路,甚至连指腹都没有放过。   “腿别这么紧张,放松些。”江彧压抑着某种情绪,喉咙灼热得仿佛淌过岩浆,“我不往里看。”   大腿怯怯地分开。   拇指按着内侧的穴位。   但江彧难以自控,他的手指开始有目的性地向上打转,直到在腿根处暗示性地按了一下。   “啊……不要这样。”裘世焕的身体几乎弹起来,他咬着枕巾,腰却软得半点都直不起来,“大叔,这样好丢人啊,饶了我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热切地快要溢出泪液,嘴唇红得像烂熟的苹果,“只要大叔饶了我,我就做个乖孩子……你一定会喜欢的。”   ***   江彧猛地掬起一捧凉水,将脑子里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全都泼散。   那是他的证人,他疯疯癫癫的合作者,暴力至上的小怪物。   除了这层似近似远的关系,什么心思都不能有。   不然,会死得很惨。   他迅速离开浴室,穿上衣物,带着来时的行李推开了客房的门。   下到一楼,准备结清宾馆费用,江彧却被前台告知,一切款项一早就由同行的另一位男士结清了。   对方只留下了一张贴纸。   江彧无比忐忑地展开被折成五角星的鹅黄色贴纸。   笔迹龙飞凤舞。   【大叔,我肚子好饿,可是大叔睡得太熟了,我只能一个人去吃早茶:(   啊,对了^p^——能不能顺路给我带一杯奶茶?我在东商业街最有名的那一家,快来找我!】   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沿着折痕重新叠好贴纸,收进贴身的上衣内兜。   微笑着向前台道过谢后,他大着步子迈出酒店,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一群肥硕的白鸽从窗户、屋顶与线缆之间振翅飞起,向着远处四散而逃。   自动门在身后关闭的一刻,江彧仰起头,望向头顶万里无云的蔚蓝。   “今天是晴天啊。”   ***   邮局地处办公路段,距离东商业街和奶茶铺不算远。   有老式书店、古玩店,整体是中欧混合式建筑,屋顶上站了一排白鸽。   江彧随便找了个早点摊买了两个白馒头,一边避让着中央广场喷水池的大白鹅,一边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拐过一条做时装生意的街,很快就到了一处教堂般的建筑前,这里就是邮局。   江彧走到柜台前,前台满脸笑容地和他打了招呼。   “你好,先生。有什么能够帮你的吗?”   “我想寄一幅画。”他说,“寄件人的名字就写……博朗。住在南新街729号,这是我想要寄送的地址。”   他递上纸条。   前台低下头,核对起地址和收件人。   “跨区邮寄可能要收取相应的手续费。”   “无所谓,只要能把东西安全送达。”   “请在这里填写相关信息。”她递上去一张表格,交给江彧一支圆珠笔,“您看上去心情很好,这么大的东西,是寄给朋友的吗?”   “当然,不然还有谁值得我这么做呢?”   江彧很快填写完个人信息——当然,都是博朗的。他的真名,住址可不能出现在这种需要严格筛查的东西上。   “这东西很珍贵,希望你能将它当作易碎品处理。费用不是问题。”   “我了解了。还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吗?”   “我想,暂时没有了。感谢您的关心,女士。”   江彧又对她笑了一下,缴纳现金后转身离开邮局。   从邮局出来,往裘世焕所在的东商业街只有大概二十分钟的路途,江彧决定徒步过去。   一出门,他又忍不住掏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随意地点起了火。一边左右活动肩臂,一边自电器店的橱窗前信步走过。   橱窗里摆了近二十多台液晶电视,大小不一,全都在播放同一个频道。   他刚吸下一口,连神经都没开始舒缓。嘴唇只是微微张开,吐出一股白烟的瞬间,数十台电视同时发出一种女声。   【日前,杀害前财政委员乔迎生的嫌犯已经被警方抓获,考试院内发现作案凶器,经指纹核对,嫌犯与现场残留指纹相吻合。】   江彧还是夹着烟,但视线几乎要黏在电视画面放送出的几张照片上了。   【据警方透露,嫌犯是其中一名遇害女性的家属,此举可能意为报复。】   戴着口罩与鸭舌帽,海潮般的镁光灯此起彼伏。那个被司法机关严格履行着隐私权,拷上镣铐,被一左一右的警察押进警车后座的人。   并不是裘世焕。   怎么回事?   江彧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自始至终,裘世焕都没有说过,是自己杀了乔迎生。   他只是很模糊地、玩笑般地给出一种解释,而后引导自己进行了错误的判断。   【因为我想杀了他。】   正是这句话,正是他有意无意展露出来的自信。   所有的方向都错了。   裘世焕的动机,很可能不是自己想得那样简单。 第25章   江彧拎着一袋加了布丁和椰蓉的奶茶,推开旋转门,走进世贸大厦。   他铁青着一张脸示意服务生不用继续跟随,而后搭乘直达电梯,抵达五十五层的餐厅。   餐厅分自助和包间,进门左转的一块餐区过道摆了一台大型的黑胶唱碟,撞针嚓嚓划过,放着帕赫贝尔的《卡农》。   架子上的烤肉一揭开罩子,餐厅上空立刻弥漫起肉与腌料的混合香。   “先生,需要帮助吗?”   侍应生从头到脚打量着江彧,看了看他手里的奶茶,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家店是一般人消费不起的价格,所以在19区,店内生意倒是比想象得还要冷清。   江彧到处看了看,直接向着包间走去。   “找一个朋友。”   侍应生连忙追在他身后。   “很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是不允许外带食品的。”   “我找他有事,不会坐下点餐的。”江彧单手插在口袋里,大衣下的紧身牛仔裤踏出一股压倒性的气势,偏偏他在身高方面极占优势,眼睛里又带着浑然天成的说服力。   “您要找谁?”侍应生仍不放弃地跟上去。   “一个男孩,很年轻。金发,蓝眼睛。”江彧眼睛上翻,简单描述了一下,“脸蛋长得很漂亮。应该出手阔绰。是他叫我来的,有印象吗?”   侍应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听到江彧的描述以后,一旁的领班坐不住了。   她走上前来,朝着江彧深深鞠了一躬。   “江先生是吗?您说的那位先生提前交代过我们了。说只要您到了,就直接领进包间。请跟我来吧。”   江彧冷不防皱起眉头,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两位礼貌地点头示意后,立马跟了上去。   留下那侍应生在原地不知所措。   ***   包间的展柜上摆满了精美的檀木雕刻。   墙体是混合式的,上半部分贴有碎花墙纸,下半部分则是红木地板及墙身。   中间安了一个标准尺寸的圆桌,桌上摆着一排没吃完的粤式茶点。铺着两层厚桌布,连边缘都滚着精美的花边。   裘世焕位于主座,右手边就是一个兔子慕斯。   看到江彧跟在领班身后面色不佳,他的眼睑微微眯起,嘴角含笑。   “大叔,你来了?快点坐下来一起吃。”   裘世焕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衬衫,材质相当透,胸口的位置稍稍鼓起。连最上方的两枚扣子都散了两颗,肆意地凸显出脖颈,喉结与锁骨的曲线。   看着近前这个张狂傲慢的年轻人,江彧莫名觉得自己一肚子火顿时烧得一点都没剩下。   裘世焕总是这样,他知道如何利用外表上的优势,他深谙人类的本性,洞察他人内心的鬼祟。   江彧有的时候在想。如果诱惑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裘世焕还会像现在这样无法无天吗?   毕竟,当一只蝴蝶在指尖停落,很少有人会去关注美丽的假象背后,到底埋藏着多少被吸食的尸骨。   江彧顺势拉开一张凳子,歇靠在靠垫上。   他一边摇晃奶茶杯,一边将吸管一同递给裘世焕。   后者立马兴冲冲地插进吸管,尝了一口。   “好喝——大叔要不要也来一点?”   “不用了,我不爱吃甜的。”   “诶?那好吧。布丁,珍珠还有椰蓉我就全部吃掉了哦?”他咬着纸吸管,很是刻意地挤挤眼睛,“一点也不给大叔留。”   “吃吧,我也不稀罕。”   江彧看着他假乖巧的模样,忍不住抿嘴一笑。   多么危险的生物,多么靡丽的生物,多么懂得操弄人心的生物。   多么的,让人无法抗拒。   他会属于别人吗?他会在别人面前也毫无防备,也天真烂漫地诱惑对方吗?   江彧连想都不敢想。   “对了,大叔。”内唇有一圈湿渍,“你早上去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找我?是不是睡了个大懒觉?”   “当然是去给你寄画了。太子爷,你忘了今天是周六?”   “原来是这样,谢谢大叔!”裘世焕嚼着珍珠,眼珠滴溜一转,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执起筷子夹了一个烧麦,身体微倾,颤晃晃的薄皮烧麦递到了江彧嘴边,有意无意地碰触着嘴唇的干皮,“大叔,说‘啊——’”   江彧不情不愿地张开嘴,牙齿才咬破外皮,烧麦的肉汁几乎要在舌尖炸开。   味道非常特别,香咸软糯四个字几乎全占了。   “好吃吧!里面可是咸蛋黄的!”裘世焕对他笑道,“我最喜欢这个味道了。”   看着满桌穷尽奢侈却没怎么动的茶点,江彧有些坐不住了。   “你吃得完这些吗?”   “这不是大叔来了吗?”   “浪费可耻啊。”江彧拿他没办法,只能拾起筷子收拾残局。他吸着碗里的肠粉,没有抬头,“对了,我要问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看到新闻了。”江彧装作不在意,“杀害乔迎生的凶手已经被捕了。”   “哦哦。”   裘世焕用筷子戳开虾饺,眼睫低垂,桌下的两腿一时并拢,一时分开。   看起来他不是很意外。   江彧有些坐不住了。   “太子爷,是你做的吗?”   “大叔指的是什么?”   裘世焕咬着筷子尖端,嘴唇翘起,四目在半空中直接相对。   这个暴力犯罪者似乎毫不畏惧,似乎乐在其中。   “我在说乔迎生。”江彧皱起了眉头,推倒了眼前无形的手牌,“为什么现场会留下嫌疑人的指纹?为什么你明明持有他的情报,明明出现在了百树公湖,现场却没有你的生物信息?”   裘世焕嗤笑一声,挑起里面的虾仁放入口中。   “留下关键性证据?大叔,我又不是傻子。”   江彧食指叩击着桌面,提出一个假设。   “借刀杀人?”   裘世焕十指交叉,垫住下巴。   眼周毫无波动,但嘴角的笑容却犁得更深。   “手段可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正是因为存在不确定因素——所以,他的死才更有趣。”   标准规格的餐桌似乎为两人拉开了一段谈话距离。   江彧的对手是一个精神病态,处事不忌后果的即兴犯罪者。是一只精心舔舐着染血的利爪,懒得瞧他一眼的花豹。   这小子的一切行为,只是出于“快乐”。   “太子爷,你到底做了什么?”   裘世焕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   桌子底下的脚却不安分地动作起来。脚底踩着江彧的小腿,而足趾慢慢勾上膝盖。   “你……”   “不要这么严肃嘛。大叔,知道吗,我很不喜欢那种氛围,这让我感觉,你是在审讯我。”   裘世焕挺起后腰,小腿朝外一推,强行分开了江彧的膝盖。   他舔了舔嘴唇,在对方满身的抗拒中一路轻碾过去。   江彧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漏出一点儿声音。   裘世焕适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针对乔迎生,实际上只是一场狩猎。狩猎最美妙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是放出猎犬,看着它们撕咬猎物的过程。”他单手托腮,咬着吸管,笑容间满是嘲弄,“但我没有猎犬,我有兔子,好多好多兔子。大叔,兔子也会吃肉。要想吃了乔迎生,哪里需要我亲自动手?”   江彧狠狠捉住他的脚腕。   “是你把消息透露给了受害者家属?”   “大叔,我只不过是想把消息散播出去,给那些受害者的家人一个控诉的机会。谁又能想到,他们会这么出格?乔迎生的死完全是一个意外,是不可预见的结果。你要逮捕我吗?要给我拷上手铐吗?”   手腕向内并拢。脚跟却向前用力,一边压迫,一边打着转。   听着江彧倒吸一口冷气,裘世焕歪着脑袋,讥讽地笑了起来。   “别误会了,在FSA的名单上,我已经被除名,我甚至不得不与昔日的战友倒戈相向。”江彧强忍住起身离开的冲动,还是盯着裘世焕不放,“你又忘了,太子爷,现在,我和你才是合作关系。”   “看来我们又达成了共识,真好。”   “和我说说吧,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裘世焕笑着回忆起来,脚上的动作似乎放缓了。   “当时,我正坐在长椅上。从我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乔迎生——可惜没有录下来。那家伙脸上的表情可精彩了!他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求饶,嘴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心不在焉地转着筷子,清了清嗓,突然开始抑扬顿挫。   “那老头哭着说‘想要多少钱都可以,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对,他当着二十多个人的面,居然连脸面都不要了。”   江彧试图推开他的脚,手肘压过大腿,向下交叉,硬着头皮挡住身体的变化。   “我很好奇,太子爷,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因为很有趣啊。大叔,难道这还没有意思吗?一句话的价格,居然能换来一条命。”他闭上一只眼睛,两指捏起汤勺后柄,像打高尔夫球一样瞄准碗碟中央的花纹。桌下的另一只脚也刮了刮江彧的膝盖,颇有戏弄的意味,“我知道大叔有很多不满。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有什么不满,何不试着把我绑在身边,和我寸步不离?”   江彧猛地站起身,椅子在身后拖出极其难听的噪音。   他双手撑着桌子边缘,越过满桌茶点靠近裘世焕。   后者一脸得意地笑着。   然后,江彧拿起手边的勺子,看也不看,直接铲掉了兔子慕斯的脑袋。   Q弹的兔子垂死挣扎着跳了几下,切面光滑平整。   裘世焕的神情先是震惊。他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江彧。   再然后,情绪瞬间就崩溃了。   “我、我都舍不得吃……”   他悲痛地看向身首分离的兔子,又气愤地偷瞄一脸冰冷的江彧。硬挤出来的泪水来回打转。   “大叔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好过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快点把兔子还给我!”   江彧仰起头,视线半点没有从对方的哭相上移开。   他横下心一口吃进兔子头,勺子狠狠拍在桌上。   “为了惩罚某个爱说谎,爱恶作剧的小坏蛋。让他永远,永远都不敢招惹我。” 第26章   江彧沿着喷水池南面的一条捷径,快步往工厂方向走的时候,总要不时往后多瞧几眼。   每回瞧上一眼,裘世焕嘴瘪得越厉害,表情就越是委屈。   他抱着还剩三分之一的奶茶杯,在后头不情不愿跟着。   “来,过来。”   江彧朝他招招手。   “不要。”   小朋友气得别过头。   “我的小太上皇,您看,这都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你再这么磨蹭,我可不等你了。”江彧笑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他晃了晃手表。时针和分针几乎都要贴合起来,“你那寄画的钱都是我这儿倒贴的。我呢,拼了命逗您开心,您不会就想这么报答我吧?”   裘世焕也自知理亏,难过地吸着鼻子,拉起江彧的衣袖。   “怎么不抓手了?”   “讨厌大叔。”他看上去很不高兴,“我不要碰你。”   “行,不碰就不碰,你说的啊。”江彧忍不住笑道,“到时候可别后悔。”   再一路南行,他们就顺利通过了稍显拥挤的居民区。违章高楼无休止地向上堆叠,将头顶空间挤压变形。   而后,在漫天白鸽的指引下,两人一头扎进花团锦簇的教堂区大广场。   ***   进入工厂区就等同于走进一座钢铁丛林,到处都是巨型冷却塔,储油罐。几排运载危险品的卡车也没日没夜地霸占着停车位。   等他们抵达D-2171工厂时,项目已经开始七分钟左右了。   博朗一身皱巴巴的卫衣,斜靠在车间门边。他抱着胳膊,一脸憔悴地抽起了烟。   见江彧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远处的平地上,他手里的烟头差点摔在地上。又见江彧走得不紧不慢,博朗一揩鼻子,急忙跑过去,连拖带拽把人押送进工作室。   “Mr.江,你怎么迟到了?不知道今天鸸鹋要来视察吗?”他扣着江彧,话说到一半,总算注意到了江彧背后一脸阴沉的裘世焕,“嗨,大少爷。”   “早上好。”   裘世焕瞬间笑容满面。   博朗看着他,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是不由地压低声音,跟江彧讲起了悄悄话。   “Mr.江,你怎么把他带过来了?裘大少爷不会一个不顺心把我们厂子推平吧?”   “情况特殊。”   “喂,你不会真的欠人家情债了吧?我跟你说,我上一次才把酒吧的事情翻篇过去。这次再出什么岔子,你自己担着。”   江彧起了点兴趣:“怎么摆平的?”   “花钱呗,听说小高利贷赔了快七位数,警察才肯把人都放走。”   “他对你挺上心啊?”   “你还真别说,我那还是陪他玩了三天三夜,命都快搭上了……”博朗一回忆起来就倒吸凉气,“他要是不帮我,他就是个王八蛋。”   “哪儿跟哪儿啊。”江彧笑道,“行了,是我欠你个人情。以后要帮忙,说一声就行。”   “我要钱,你有吗?”   博朗抬头对等得不耐烦的裘世焕傻笑一声,又低下头跟江彧窃窃私语。   “这个没有。是真没有。”江彧有些好奇,“你要钱做什么?”   “还不是那小高利贷烦人?”博朗不满地咂舌,“再这样下去,我肾都要透支了。总得想办法跑路才行。”   “行,要不我先祝你万事顺利?”   博朗拿手肘捅了捅江彧的腰窝。   “忘了你上次做祷告的那个军火商第二天在大街上被车撞死了?Mr.江的祝福,再实诚我都不敢收。对了,倒是给句准话呀,裘大少爷是不是真看上你了?”   “……行了,还八卦?”江彧一把打下博朗手里的烟,眉头又起了褶,“工作时间跑到外面抽烟?我看你也是想被炒鱿鱼了。”   ***   江彧的工作空间是完全独立的一个单间,平时连博朗都没有机会来打扰。   关上门以后,气氛就跟封在铁罐头里一样压抑。   房间里只有一个画架,几张矮凳,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剩,一点艺术气息都没有。   这让裘世焕的耐心荡然无存。   所以两人一在画架前坐下,他就忍不住掀起了上面罩着的画布。   他盯着颜料干涸的痕迹。   “《睡狮》的赝品?”   “是的,有客户需要。”江彧开始调色,“是这个月的大单。要是客户满意,能拿到的提成可不少——你不是说不理我了吗?”   裘世焕立马气呼呼地瞪了过来。   “是啊!”   江彧被他逗乐了。   “别生气了,一个布丁而已,等发了工资给你买好几个。”   “真的吗?”蓝眼睛一眨一眨,手掌撑着凳子边缘,身体前摇后晃,“不欺负我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谁欺负谁啊。”江彧招架不住对方望过来的眼神,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太子爷,倒是你啊,成天没一句像样的真话。”   “——那我不管,大叔是最好的大叔。”   裘世焕压根不理睬他前半句,直接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左右乱蹭。   “不生气了?”   江彧被迫抱着他,手心扎着一团浓密蜷曲的金发。   “暂时的。”   “行,暂时的。小朋友,我要专心工作了啊。可不能来打扰。”   裘世焕吐了吐舌头。   刷了寥寥几笔之后,江彧忽然发现他仍在一旁托腮盯着,只好半开玩笑似的把人拉到跟前。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见解?”   “有意思,形体打得很好。”裘世焕捏着下巴细细端详,“皮肤,墙纸,以及家具的色感和光影都很准确,可以和原画媲美。但是这里——”他指了几处血迹,“大叔,明暗交界处的血迹,大部分都与墙体有着微量差异。”   画笔顿在半空。   “……你的意思是?”   裘世焕俯下身,连着点了好几处。   “《睡狮》的真品与赝品之间存在细微的差别,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在于光感、死态。”他说,“画面不是灰暗的——是鲜活的,因为模特在他眼里并不是死者。”   江彧看着他:“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你很了解《睡狮》?”   “了解还谈不上。大叔,你不觉得,你们这些伪画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吗?”   “洗耳恭听。”   “你们知道她是死人,你们认为她的死态才是情绪表达的中心。所以你们只是将‘死亡’如法炮制下来——要知道,真正的死亡是没有痕迹的。是猝然的,就像那只老鼠。也许下一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它也会死去。”   “如果忽视死亡,忘掉她真正的死因。”江彧嘟囔起来,“她的身体就不是干瘪而苍白的。而是鲜活的……”他抬起了画笔,“是有温度的。”   “对。”裘世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从有到无,但《睡狮》的美好保留在了即将虚无的一刻。这么有趣的艺术品,可不能变成粗制滥造的三流货色啊。”   江彧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   “谢谢你,小朋友。”   “想谢我吗?”裘世焕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食指点上他的嘴唇,咧嘴坏笑,“大叔,我的好心向来是明码标价的。知道该做什么讨好我吧?”   “现在是工作时间,工作时间不做私事……”   江彧从未觉得那对近在咫尺的蓝眼睛是如此的性感露骨,唇舌间俱是压抑到极致的煽惑力。   一只胳膊却抢先拽住他的衣领,将上半身拉到唇边。微张的嘴唇像是火折,一切都让江彧产生了一种微妙情绪,仿佛导火索即将烧到爆炸内芯,紧迫,甚至刻不容缓。   “——太子爷,别闹。”   “我才是你的顶头上司。”裘世焕在耳边命令道,“大叔,你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是我的上司?”   “很好,我喜欢识相的人……哇!”   戴着戒指的食指还没来得及触碰到脸颊,身子与板凳之间的倾斜角陡然增大。   凳脚顺时针变化重心,边缘点出雨滴般的轻响。裘世焕身形一个不稳,忙不迭朝后栽去。   好在江彧反应及时,一手垫住他后脑,左膝猛提,稳稳撑在他臀部下方,避免跌落进一步造成伤害。   江彧没想到的是,裘世焕的反射神经更迅捷。他直接右手后撑,上身与两腿几乎拧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长弓,凭绝佳的腰力维持住身体下落。   “哎呀,看来我得配合一下大叔?”他故作惊讶地笑了,然后松开胳膊躺到了江彧的手心,“这个姿势,有没有想起什么?”   江彧没有回话,只是一把从地上拎起他。   一只手托着对方后腰,将不明所以的大少爷拉到了自己大腿上。   膝盖自然而然顶开毫无防备的膝盖,姿势越是亲密,内侧就被压迫得越狠。   “哇!快停下……”裘世焕一下子咬住嘴唇,一边轻喘一边挺腰配合,“等等嘛,大叔,用这么大的力气。是不是太过分了?”黏糊糊的鼻音溢了出来,“嗯呜……这可不是想要一个乖孩子的做法哦。”   戒指都快压出淤痕来了,颀长的手指拢着江彧的肩膀和上臂处,无意识地收紧。   裘世焕蜷缩到他怀里,小幅度挣动身子。   江彧稳稳地托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都被捏出来的手印,叹了口气。   看来,明天是真的要留下几处乌青了。   “怎么,受不了了?太子爷,不是您问我想起了什么吗?”   “我就是问问,谁知道大叔对我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   裘世焕诱惑地咬着江彧的脖子,嘴唇的动作仿佛经过刻意的排演,想要用劲,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大叔,别弄了,太丢人了吧……”   江彧没搭理他,转而伏下身子。叼住了对方的耳朵。   感到齿间的肌肤惊恐地瑟缩起来,他低笑一声,一路细致而温柔地吻咬下去。   “我想起一个小朋友。一个每次都趾高气昂地挑起事端,一到收场的时候,却总是难受得又哭又叫的小朋友。”   食指绕着对方鬓边的金色卷发,江彧还是心软地收了几成力气。   “偏偏这个小朋友还不知天高地厚,到处去招惹别人——你说说看,他这么恃宠而骄,这么霸道,这么蛮不讲理。我现在不乐意让着他了,太子爷,怎么办才好呢?”   裘世焕有一下没一下拽着江彧的衣袖,埋在后者臂弯里的脸蛋顿时红到了耳朵根。   “大叔,你再让着我些嘛……我会听话的。相信我啦。”——他连眼神都湿润起来,江彧快要信以为真。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从外面推开了。   “喂,Mr.江,外头有人找你。”博朗拿着一个扳手走上前来,“说是姓余。”   还不等目光停稳,扳手咣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妈的,打扰了。” 第27章   他们抵达停车场的时候,余三海已经在一根冷却塔底下等得满心焦急了。   他开一辆老式大众,排气管都做了消光处理,车漆上得低调,四面玻璃都贴了一层防爆膜。   为了不引起怀疑,还特意将车停到了远一点的地方,戴着墨镜神经质地东张西望。   见他们从工作室方向走来,余三海即刻挥手催促他们上车。   这车的尺寸比甲壳虫大上一点。车座略宽敞,车门也重实上不少,泄压时噪音比一般车型还要响。   江彧替裘世焕关上后座车门,绕到了副驾驶位置。   “老余,发现什么了?”他探出身子,安全带系了一半,被车里的烟味熏得皱着眉头摇下了车窗,“居然特地来工厂找我,不怕身份暴露了?”   余三海递给他一个档案袋,手指点着方向盘。   他一身烟酒味,浓烈得让人不敢接近。   “之前你要的药检报告,结果已经出来了。”   江彧随手抽出档案袋里的报告纸,手指弹了弹黑白照片。而后一条胳膊搭在扶手箱上,从夹层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薄荷烟来。   “老余,我又看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结果怎么样。”   余三海看了眼后座的裘世焕,没作声。   江彧心里明白他的意思,自顾自点了烟,将脚置在踏板上。   “他是我的合作人,不要紧的。”   “尸体的死因是心脏麻痹,和你先前推断的一样。”余三海揉着眉心,无心与他置辩。老法医显然熬了个通宵,快要体力透支,“我在呼吸道和血液中发现了大量残留的麦司卡林,当然,推测还有其它的混合成分。大脑眶额皮层严重萎缩,初步估计,这三个人已经吸食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果然……”食指指节顶开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牙齿。江彧敛去了脸上的轻佻,“是‘荞麦’?”   “可能是改良版。大致上和六年前发现的成分一致,但这一次,对大脑的损伤更加严重。导致吸食后个体具有很强烈的攻击性。”余三海盯得目不转睛,“症状较轻的可能引发自残。如果一次性吸食过多,会造成心脏、呼吸道麻痹。”   “看来世界树俱乐部和朱鹮科技脱不了干系。”江彧将报告塞回档案袋,揉着眼眶感叹,“果然,短短六年,果实没结出几个,倒是根越扎越深了。”   老余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后座的裘世焕。   “没关系。”江彧瞧出了他的犹疑,“我和他有着共同的目的。老余,这个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江。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合作人可能正与‘荞麦’有关。”余三水神情紧张,眼下淤青比作前些天晚上严重得多,“如果你还想得到我的帮助,我给你一个选择。让他也接受药检。否则,一切免谈。”   “老余,你知道为了拉拢他我费了多大的心血?只要一点不信任感,我苦心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会崩塌。我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   “如果他在骗你怎么办?”余三水咬牙切齿,“朱鹮科技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你却还想着和他儿子合作?真是不可理喻,整个联邦都要被列入裘昂的遗产清算当中了。你要怎么做?你要怎么样才能逼迫裘昂下台?”   江彧耸了耸肩,烟头在指尖闪起明灭的火光。   “我本来也想溜之大吉,不过,天赐良机。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能为都民灿,为FSA的其他成员报仇雪恨的机会——你无非就是想听这句话。但很可惜,老余,我是个现实的人。”   “你这个没有正义感的家伙。”余三海掐断了手里的烟,一脸恼火,“看来连都民灿的死都不能让你振奋精神?你从以前就这样,事不关己,自私自利!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总部推荐你。”   后座的裘世焕不易觉察地皱起眉头。   “那你可能得下去问问都民灿了。他可是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江彧无所谓地按熄了烟头。   他掰正后视镜,下意识看了后座一眼。   “知道吗,老余。老鼠就是老鼠,生活在阴沟里,粪水里,一辈子不见天日。但好在,人们通常不喜欢弄脏自己的西装、皮鞋,这是他们光鲜亮丽的本钱。”   “你想干嘛?”   江彧胳膊撑过手刹,身子略一歪斜,侧身把住了方向盘。   褐色的眸子狂热如炬地盯着他,仿佛要将对峙另一方的眼球灼出一个血洞。   “老余,在被开水烫死、鼠药毒死之前,你难道不想让裘昂尝尝——被老鼠反咬一口的滋味吗?”   ***   余三海带他们去到的检查所,是一栋废弃了很多年的危楼。   他说这是以前区政府撤资的一个小型医疗项目,主办方连设备都搬进来了,结果FSA一查,发现项目公司的法人兜售假药。   所有运营中的项目被紧急叫停,公司也很快走了破产流程。   “都这么久了,里面的东西还能用吗?”   江彧抬头瞧着灰蒙蒙的大楼,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能,电路还通着。”余三海一边领他们上楼,一边介绍着大楼布局,“里面有一间专门的生化室,采样与检验设备意外的齐全。对了,旁边还有一间办公室,就一台电脑,电源按下去还有点反应。”   “那行,我正好追溯一下邮件的来源。”江彧说着看向了一旁的裘世焕。他默不作声,斜跨出一步,手揣着兜,如同一尊雕塑般静伫原地,只偶尔留给那些蒙尘的家具一个眼神,“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太高兴?”   后者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   “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太子爷,一会儿要药检,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估计四项检查全都要走一遍,什么尿检血检唾检,还有毛发检查。”江彧小声问,“你愿意吗?不愿意的话我们就想办法跑路。”   “可以。”   江彧没想到他这么快会答应。   “真的可以?”   “那大叔想我怎么回答?”裘世焕的眼神从他脸上扫过,盯着自己的指甲琢磨了一会儿,“‘我不要’,还是‘没意思’?那家伙又不喜欢我,他可不吃这套。”   “你是料定了我吃这套?”   嘴角的笑容加深。裘世焕明着在琢磨指甲,实际上正从余光里打量江彧。   “——不是很实用吗?”   “这倒也是。”江彧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你乖乖的,等检查完叔叔带你去吃汉堡可乐。”   “我还要吃薯条,土豆泥,蓝莓冰激凌,卷饼和鸡米花。”裘世焕走上前去,特意背着余三海,偷偷勾搂上江彧的脖子。大少爷拉低对方的高度,靠在他耳边,徐徐地说,“大叔,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吻?如果是蓝莓酱,舌头吮起来会很甜美,想试试看吗?”   “你吻过吗?”   “没有,所以我想在大叔身上试试。”舌尖轻抬上颚,每一个气音都带着黏腻的吮吸感,“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所说。”   江彧手搭着他的胳膊,趁着余三海即将转头,两个人连忙调了个方向。   “怎么这么多?记都记不住。”他清了清嗓子,像是故意说给余三海听的,“行行行,都没问题。那你得乖一点,好好听那个叔叔的话。”   裘世焕抱着他的脖子,眼神迷茫。   “大叔希望我听那个人的话吗?”   “遇上这种事,他可比我更有经验。你别看老余现在这个颓废劲,他可是从业十几年的老法医了。”   裘世焕的面孔低沉下去,似在闷声思索着什么。   江彧见他还在犹豫,连忙加注。   “我答应你,事后会尝尝蓝莓酱,和你的吻。”   裘世焕无言地点点头。   ***   两个人很快在四楼分开了。江彧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告诉裘世焕自己就在隔壁。当他硬着头皮推开办公室的门,背上黏着的视线也半点没有移开。   他知道裘世焕有话想对自己说,但他没有转身。   和余三海描述的一样,这间办公室真的是又窄又潮。没有什么绿植,标准的办公室风格。   江彧拉开一张转椅,翘着二郎腿坐下。幸运的是,电脑还能用,他优先检查防火墙,远程入侵了几台Geek cat的机子作为肉鸡。   等到准备工作就绪,他打开未读邮件,迅速开启端口扫描。   邮件的内容非常简单,就是一句话。   【晚上九点半。百湖公园,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即使经手人是裘世焕,只要一点时间,立刻就能追溯到原邮件IP。江彧敲了几下鼠标,画面迅速定位在北极圈附近。   海外副机还真不少。   江彧旋过椅子,挪到饮水机下接了杯热水。报告即将弹出窗口的瞬间,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你是谁。】   大鱼上钩了。   江彧调出报告,随意读了读,发现结果和自己设想的一样,告密者的IP地址就在19区。他快速输入一行字。   【长话短说,我能帮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你想铲除俱乐部。乔迎生只是你的一块垫脚石,但没有我家小朋友帮忙,你一辈子只能躲在电脑后面。】   【你家小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至少比你清楚。】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回件。   【今晚八点,海港。我等着你们,记得清理邮件。】   江彧看了眼时间,距离IP地址被破译还剩两分钟左右,他以最快速度清理邮件内容,最后不着痕迹地登出账号。   鼠标键按下的瞬间,他听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记枪响。   ***   江彧房门都来不及关,一个急弯跑得鞋底都要脱胶。他一把撞开了生化室的门,冲着桌前对峙的两个人就满头是汗地喊了一句。   “老余,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枪?”   江彧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感觉血气都往脑袋上涌。   围着一张铁质方桌,一方是坐着的裘世焕,一方是站着的余三海。   后者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脸愤怒地踹开了腿边的凳子。   他端着手枪,恶狠狠地指着裘世焕的脑袋,保险已经开了。过热的枪口正冒出一缕白烟。   而裘世焕别过脸,眼神冰冷得有些陌生。   他的侧腹有一道擦伤,创面应该不深,但出血量非常大。   那双精雕玉琢出来,仿佛生来就该按在琴键上一样秀气漂亮的手,被麻绳勒进了皮肤里。 第28章   “……反应可真利索。但下一枪,我他妈要你给我女儿陪葬。”   余三海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   眼见枪口直指向裘世焕的心窝,扳机蓄势待发。   江彧顾不得别的,一个纵身飞扑,按住余三海的手腕向下倒掰。   手枪完全失控,朝着地板吐完一整个弹匣。地上到处嵌着焦烂的孔洞,冒出丝丝硝烟。   直到撞针发出“咔哒”的空膛,江彧都没敢放手。   “冷静点,老余。”他依旧牢牢控制着余三海,“到底怎么回事?”   余三海没理他,脖子上的青筋猛然爆起,眼睛死盯着裘世焕,显然愤怒到了极点。   他高声怒骂起来,试图挣脱江彧的钳制。   江彧就知道自己劝不住。遂牙一咬,心一横,脚下腾挪迅速绕后,以标准姿势反剪对方双臂。   手指稍一使劲,余三海就抽不出力气了,手枪应声摔落。   江彧伺机将铁壳子踢进角落,枪身旋转着磕在桌角,撞开好长一段距离。   “别拦我!你别拦我,我要宰了这个小兔崽子!”   “老余!”   瞥见这一幕,裘世焕忽然大笑起来。   他的手指在绳结里疯狂挣扎,好似根本不在乎粗粝的茅草扎得越来越深,勒痕也越发瘆人。   裘世焕一脚蹬开桌子,颔首看向余三海。他下巴的线条高傲得像一只雄狮,靛蓝色的眼睛深处不时喷吐出异样的狂热。   明明受制于人,明明遍体鳞伤。   可就是在这一刻,江彧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个动弹不得,连性命都掌控在别人手中的金发男孩,只是坐着。只是噙着淡淡的笑意,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与冷酷,不发一语。   强烈到了生理极限的压迫感宛如一股惊世巨浪,江彧几乎被反制得喘不过气,连手指都有些痉挛。   从前跟随都民灿的时候,他也见过不少凶犯。他们确实血债累累,确实强悍并缺乏同情心,也确实藐视法律目空一切。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裘世焕这样。   这样狂妄,这样自大,这样肆无忌惮。   只听耳朵里“嘎吱”一响,那种连专业人士都无能为力的粗茅草绳,居然一瞬间就被扯得齐声断裂。   裘世焕抬起右臂,他笑着活动手指,轻而易举拽断了左手发力点周围的绳子。然后讥嘲地看向一脸震惊的余三海,揉了揉手腕,笑容灿烂。   靴子稳稳落在遍布枪孔的地板上,沿着桌脚走出一道直线。   他无视手枪,无视余三海既愤怒又恐惧的表情,双腿微分,在对方面前站定。   “喂,太没意思了吧?就算绑着我,就算我一动不动当个活靶子。这么短的距离,居然都能被躲过去?”裘世焕挑衅地说道,“你想杀我?笑话。我原本指望你能带来点新鲜感呢——看来,还真的会有人这么不自量力啊。”   “你这个疯子!”   “——老余!太子爷,你们都……”江彧见状立马横在两人中间,避免他们互相对视,“到底怎么回事!老余,你为什么要对他开枪?”   “小莉她,她……”余三海的眼皮抽动起来,他咬住嘴唇,哽咽着说道,“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果不其然,又是裘世焕煽的风,点的火。   江彧在心里暗骂一声,明面上还是用身体强硬地隔开他们,好声好气劝慰着。   “你们都冷静点。太子爷,你也是,好歹听他把话说完。”   “他他妈说他记得‘余三海’!”老法医失控地大吼,“他说他记得一卷录像带,在那个录像带里。有一个被活生生敲断浑身骨头,手指,耳朵,脸上连一处五官都找不到的女孩!”   “是小莉?”   “她,她在丧失意识之前……脖子上挂着一块刻着名字的木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她才二十四岁,她还怀着孕……”余三海剧烈颤抖着,“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她,怎么能……”   江彧心里一沉。   这件事他是知情的,FSA-06行动组解散后,攫取了政权的朱鹮科技就开始动用种种手段赶尽杀绝。   不仅余三海的老婆被就地处决,连他刚度完蜜月回来的女儿都没能逃过一劫。   “哎,反应真大,不过我可没有说谎。那个录像,我是在爸爸的房间里看到过的。”裘世焕毫无悔意地笑了起来,“如果大叔想看的话,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从家里带过来呢。”   “闭嘴,别说了……别、别再说了……”   “太子爷,老余现在情绪失控,我代他向你道歉。如果换作是我,估计都没有办法像他这样克制。”   “突然这么正经啊?好不适应哦大叔。”   “所以,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我不是那种不问清起因经过,就妄加论断,欲加之罪的人。回答我的问题。”江彧盯着他,一字一顿,“老余家人的事。你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   裘世焕挑起眉毛,嘴角直接耷拉下来。   他无声地歪斜过脑袋,咬着右半边嘴唇从上到下打量江彧。   “大叔,认真的吗?说出这种话——是在怀疑我吗?”   “不是怀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江彧毫不退让,“我要得到一个真诚的回答。”   “你要怎么确认我不会撒谎?”   “就是你现在的表情。”   裘世焕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大叔在说什么呢?”   “即使你什么都没有透露,但在我触及这个问题的瞬间,你被冒犯到了,你在生气。太子爷,如果你真的是参与者或主犯,对你来说——用这种不齿的手段虐杀她们,只是无意义地使你蒙羞。”江彧咽了口唾沫,拇指来回抚摩食指指节,“对吗?你看不起犯人,你藐视这些人……”   令江彧意外的是,对方并不领情。   “……真烦啊,大叔。那么,我们之间的规矩再加一条吧。”他半蹲下去,从靴子内侧勾出一柄战术匕首,出血槽深得可怕,“——不许再擅自揣测我的心思。”   靴子每挨近一步,江彧就不得不拦着余三海往后退一步。   太他妈恐怖了——杀气深深地推进耳道,从皮肤,从黏膜渗透进去,仿佛在他的胃部、血管与心脏之间扯起了密集的拉发线。   裘世焕一边灵活地转着匕首,一边快步逼近。   “冷静点,太子爷!我知道你现在很恼火,可是你的出血量很大,我们先处理伤口好吗?”   听了他的话,裘世焕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好啊!大叔在关心我呢,真令人高兴。但是,为什么我被人开了一枪,还要忍着呢?——啊,难不成是以为我脾气很好吗?那还真是可惜。”   ***   江彧自知反应不及,匕首劈头划下的一瞬,他只顾一脚把余三海踹出房间。   裤脚处眨眼就被拉出一道可怕的口子。   切口平滑得不敢想象,收刀与闪着危险信号的蓝眼睛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你们想跑到哪里去?”   “老余,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江彧目送余三海迎头冲开铁门,但下一秒,裘世焕一脚顶进他的胃部。江彧顺势逮住对方脚踝,疼得直龇牙花。他扭头吼道,“我家小朋友生气了,你顶不住的!在他消气之前,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他什么时候成你家小朋友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问这问那?还不快跑?”   余三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扭头就往脚手架底下狂奔。“!山!与!氵!夕!”   穿过那一片区域,他就能抵达工厂外的商业广场。   一旦进入广场范围,一整条街的人都会成为暴行的见证方。   江彧身后的声音变得阴恻恻的。   “大叔,英雄可不是这样逞的哦。”他好像很不解,愤懑地、懊恼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救他呢?”嘴唇撅起,眉头蹙拢,食指靠在唇间若有所思,“为什么要阻拦我?不明白,不理解。真奇怪……啊,我知道了,我好像知道了哦!”   他忽然高兴地大笑起来:“是因为大叔也想死吧?”   江彧本想说你阅读理解是不是有问题,谁曾想话音刚落,匕首已然横切开耳边的空气,一个移步递至颈窝边,冰冷的锋芒对准他的血管张开了嘴。   江彧清楚自己根本躲不过一刀。要知道,在FSA服役的这些年,他可一次都未列入行动组的特训名单当中。   他隶属技术部门,是FSA-06行动组那位网络安全顾问的唯一学徒。   网络专员的特长可不是正面应战。   裘世焕握紧刀柄,贴着他的喉咙就平插过去,刻意只划开了表皮。   江彧只来得及向后蹒跚几步,就几乎被平抬的腕骨撞碎下巴,手腕恶狠狠地抵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按倒在地。然后施暴者一个翻身,紧窄柔韧的腰身不费力气地骑跨到江彧肚子上。   有力的膝盖像石块一样顶得死紧,仿佛要将尺骨错位才肯罢休。   江彧在一阵钻心的剧痛中模糊地看见,对方腰腹处的鲜血肉眼可见地扩大。   “大叔,你在想什么?”裘世焕的笑容有些苍白,“是遗言吗?放心啦,我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哦。既然是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了,就不要犹豫说给我听吧。”   “想接吻吗,小朋友。”   江彧眨了眨眼。   对方也不知是气是笑,懒懒地挑起眉毛。   “你都死到临头了却只想着这个?”   “不是,因为你的嘴唇太近了,实在太近了。我感觉……也许可以碰到。”   裘世焕笑着俯下身,鼻尖几乎相触。呼吸在唇齿之间像轻薄的纱绒一般溢散起来。   他眯眼的样子如同一只得偿所愿咬到了毛线团的猎豹,声音轻缓、傲慢,但孩子气。   “大叔,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亲过几个人?”   “有些东西,一辈子只给一个人就够了。只要对一个人问心无愧,就够了。”江彧垂下眼睫,嘴唇与嘴唇间不过毫厘,“比如吻。比如我只吻过你一个人。”   “很好。”   裘世焕抓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也不知道是谁的嘴唇柔软,是谁的嘴唇火热。   江彧对着他的下唇轻轻啃了一口,可能是在报复。但这一次,裘世焕没有咬他,手臂环到江彧的后脑勺,舌面贴得更加紧密。   裘世焕的舌头实在灵活,却总忍不住回缩。   每到这时,小朋友的舌尖就会抗拒地顶住牙关,喘息声随之粗重,腰肢也无意识活动起来。   江彧只能主动上前,让他被逼得无地自容。   “我很担心你。”   当一个湿吻从唇舌分离,交织的唾液充斥着无尽的旖旎。   江彧咬着嘴唇,胸膛起伏不定。   “我可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裘世焕低低地喘着气,脸上的表情漠然而促狭。   但江彧看得出来,对方只是面上不肯退让。   “我不是在同情你。太子爷,我说了,我是在担心你。是我让你听他的话的,是因为我的纵容才发生这种事的。”江彧摸了摸他的脸颊,说,“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你生气,更不想你和老余反目成仇。”   “——那么我也再说一次,我才不需要你廉价的担心,大叔。”   看着裘世焕眼底的情绪,江彧张了张嘴。   他好像,忽然有点看懂这个人了。   是想撒娇吗?是想被关注,被偏心和关爱着吗?   还是说,只要给予一个拥抱的理由,就够了?   “……真是的,乱发脾气。”   “大叔干什么?快点放开我,我才不要和你接吻——至少现在不需要!”   “行,不亲就不亲。小朋友,你说说看,你占哪儿的理啊?我之前被你打得鼻青脸肿都没有恼火。你现在主动招惹别人,吃了点苦头又用自己的安全要挟我,还跟我耍性子。真把我当出气筒了?”   “我可不管。”   江彧直起上身,手臂绕后,一下环拢对方想要逃开的身体。   他不再专注于毫无意义的谈话,而是迎着匕首,迎向那双难以看透的眼眸。   “行吧,你不管。但小朋友可得记住一件事。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用这种玩命的方式了。我真的很担心你。” 第29章   江彧剪开对方几乎染红的半边下摆,拧开医疗箱里的生理盐水,浸洗黏合处,直至软化,再小心地揭开布料。做完接下来的止血、消杀与包扎步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了。   “切记,接下来直到伤口痊愈,最好都不要剧烈运动了。这剂软膏,我等周围新肉长得差不多再给你擦。”   “如果我不乖乖听话会怎么样?”   裘世焕枕着沙发扶手,身体慵懒地倚靠上一块方形软垫。   膝盖勾住靠背,将腿脚边其余的软枕全都扫到了桌底、地毯的罅隙里,只容一条腿拱进拖鞋。   肚腹的轮廓线全部暴露在近前,绷带更是将一截线条感强烈,爆发力卓绝的腰身直观地彰显出来。   裘世焕笑着拉过江彧的手腕,十指相扣从皱巴巴的衬衣底下钻过,摸入里侧,覆在形状姣好的胸肌上。   “大叔,刚才好痛哦。”手指似有似无地拨弄前端,满眼都是深深的笑意,“要不要捏几下?”   “会留疤。”江彧在他胸口敷衍地掐了几把,转头确认软膏的保质期,“所以你到底听不听话?”   裘世焕见他没有兴致,不满地撇撇嘴。   “好吧……那你得跟我保证。”   “行,我保证,尽量不让你留疤。只是,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   裘世焕眨眨眼睛。   “说说看?”   江彧迅速将医疗箱摆放复原,走到休息室门前的壁挂衣架边上,掏出外衣口袋里一包香烟。   黄铜外壳被捏得满身掌汗,镀层泛着亮渍。   “太子爷,我左思右想都弄不明白。就算你能拿到那盘录像带,可你为什么要挑衅老余?”   裘世焕思索了一阵,不确定地试探。   “因为很有意思?”   “你应该知道他会很生气,也应该知道有些话脱口而出后,他会不顾一切地杀了你。”   江彧咔咔按了几下,点上了火。   外焰在睫毛近侧的几公分处跳来跳去,在指尖燃起红宝石一般的色泽。   “这是在审讯吗?不是吧,难道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很重要吗?”   “重不重要,还是要因人而异的。”   “不用和我拐弯抹角,如果大叔想要答案,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想这么做,因为我感觉很无聊,满意吗?”   眼神轻佻而傲慢地跟随着逐渐缩短的暗火。   那是一个隐藏情绪的绝佳焦点,下巴微微抬起,带着始终看不透的戏谑。   又是这样。   什么都不肯说。   让人不理解他的动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相比较我来说。大叔不觉得,自己的表现更加奇怪吗?”   “何以见得?”   裘世焕笑着打量他。   “我可是一个闯入者。一个狠狠揍了你一顿,看着鼻血流得欢快又汹涌,甚至差点撕开你的头皮的闯入者。你居然,不想趁机杀了我?”   “我记得这个问题,我很早就给出了解释——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很有绅士风范呢,不过,我还是要提醒大叔一件事。要是没中那一枪,刚才,我可是真的会割开你的喉咙哦。”他笑容灿烂,“所以,说实话吧。我喜欢有说服力的答案。”   江彧没有立即作答,他揉着太阳穴,咬得指甲一侧向内凹陷。   “因为你漂亮。”   “这可不是正确答案。”   江彧背对他,迫切地吸食了一口烟丝,慢吞吞地说:“有些话不能在当事人面前讲。”   “如果我说我就是想听呢?”   江彧放下手腕,嘴里咀嚼起烟草的碎末。   绿松石戒指静静反射着昏黄的光线。   “那也不告诉你。”   “大叔好坏。”裘世焕撅起嘴唇,“小气鬼小气鬼。”   “其实,我无所谓你怎么对待我。六年前,我是都民灿手里的枪,他指哪儿我打哪儿,除了在打人这事上一直没什么出息。各种大大小小的场面,我也算真正见过了。太子爷,这种距离,你都能在老余扣扳机的一瞬间,躲开子弹。难道你真觉得,我有这么自不量力?”   江彧挑起眉毛,为了赶上吸烟的节奏,刻意说得很慢。   “好了,现在,不妨回答我的提问——当时,为什么要替我包扎?而不是放任我流血而亡。”   “因为大叔死了的话,我会很困扰。”   “刚才想取我性命的人,可不该说出这种煽情的话。”   还是不愿透露。   还是不知道驱策着眼前这个人的,除了愉悦感,新鲜感,到底还有着什么。   “老余说得对。你就是个没人管教的小疯子,要是能跟你说得通道理,太阳都能从西边冒出来。”   “你真这么觉得?”裘世焕拽过江彧的衣领,火热到了极点的舌头在耳廓间舔出湿黏的话语,“大叔,有没有考虑过,或许在别的地方,我会诚实很多?”   “别来这一套,小朋友,别忘了自己上次流眼泪是因为什么……”江彧连着吸了几口,匆匆结束了过于露骨的谈话,“对了,通过你转发给我的邮件,我已经联系到了告密者。我们约好今晚八点,会在海港见面。”   “我也可以去吗?”   裘世焕本来还撅着嘴满脸不满,闻言立刻翻了个身,眼里满是期待。   “可以,甚至在我看来,告密者非常信任你。”江彧掸去衣褶间的烟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绿宝石戒指,“太子爷,你不好奇能够逃过朱鹮科技的眼睛,投递至你的邮件,并提供乔迎生实时位置的那个神秘支持者吗?”   “我更加好奇的是,那个人居然还活着。”裘世焕无所谓地说,“还以为这么有意思,这么具有威胁性的人,早就被安全局——”他索性闭上一只眼睛,拟出手枪的姿势,“干掉了呢。”   江彧的手指定在了半空,他不是看不出裘世焕的挖苦。他掐断烟蒂,沉声说道。   “很不幸,他现在还活着。既然财阀还没有定位到他的所在。既然他主动邀请我们见面,很显然,他正在筹谋下一步计划,但缺乏你这样高效的执行者。”   裘世焕从沙发上一下腾起身,带着古怪暧昧的笑意凝视着对方。   他无所谓地盘着两条长腿,腰杆伸得笔直。江彧都怕他牵扯到伤口。   “这么说来,又要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了?”   ***   19区只有一处三年内仍未竣工的小型海港,海水已然退去。外围呈现自然斜角,藤壶与软体动物都被遗忘在了浅滩。   不远处,红外线监控仪以长短波的频率交替闪烁。到处都废弃着大量集装箱,起吊机高悬在铅黑色的云层里,吊钩沉沉地坠下来。   当一个头戴兜帽的身影走入集装箱的阴影,与他们隔着大约五米无声对峙时,江彧率先摘下了摩托车头盔。   他踩下单边撑脚,车身倾斜,恰到好处地隐藏进监控死角。   这辆浑身喷了哑光黑漆的骑跨式摩托是问余三海借的,底盘高,座椅高度适合一米八以上的骑手,同时也是藤田重工的旧时代赛用级车型,现在已经淘汰了。   后座的裘世焕双手前撑,上身平移,挡风罩敛去了不少意气自若的神情。   “就是你吗?”兜帽下的眼神透露着不信任感,“调查我所在地的人。”   发声者的个头大概一米七,穿了一身重金属风的卫衣。   兜帽下的头发染成了渐变的紫色系,扎了一头脏辫,有七枚左右的金属发环。   这是一名有着灰色眼睛的白人女孩,看上去才二十出头。   “晚上好。”江彧抱着头盔,向她鞠了一躬,“我是联邦安全局,前FSA-06网络安全专员,江彧。”   “安全局……?”   她脸上的情绪倏然有些惊恐。   “放心,我不是你的敌人,也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江彧说,“尽管不知道在你的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有一点肯定——我们的目的一致。你需要执行者,而我家小朋友正好精于此道。”   “你家小朋友?”   “你家小朋友?”   一前一后异口同声。   裘世焕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彧。   “大叔,我们还没睡过呢,你就这么想标记我啊?”   “你现在衣食起居都是我来照顾,不是我家小朋友还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裘世焕故作恍然大悟,双手微微撑开大腿内侧,笑着用只有江彧一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轻喘道,“我还以为,大叔会很想要我呢。”   江彧咬着牙没去看他。   “好了,你现在也看到了。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向你证明再多。”   对方稍作思考,好像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她走上前来。   “我是瓦伦蒂娜,曾是世界树俱乐部聘请的软件工程师。”   “你为什么要离开俱乐部?”   “因为他们让我们建立一个海外服务器,专门用于避开网络监察局。”   “为什么?”   “他们想直播。”瓦伦蒂娜咽了口唾沫,看向别处。   “直播内容是什么?”   她的嘴唇不安地向外动作着。   “直播那些,孩子……”   “孩子?”   “男孩女孩都有,什么年龄阶段的都有。”瓦伦蒂娜说着拉下兜帽,似乎极度抗拒暴露自我情绪,“他们就是疯子,用尽一切手段把目标抓到手。”   “他们是怎么锁定目标的?”   “通过社交媒体,这些地方很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弱点。”   江彧下意识将手伸进大衣内兜,确认录音笔还在工作。   “然后呢?他们做了些什么?”   “他们用药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偶尔也会通过殴打的方式控制他们。”   “和直播有什么关系吗?”   “通过海外站点,俱乐部向一些观众——我不清楚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直播人们被殴打,轮暴,胁迫甚至遭受非人对待的视频,以此牟取暴利。上帝啊,在此之前,我居然天真地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软件工程师……”   “好的,瓦伦蒂娜,你做得很好。现在冷静点,你不担心自己会暴露吗?”   “他们的人正在探查。我想,即使我隐藏得再好,对他们来说,发现我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找到裘世焕?为什么认定他会帮你?”   瓦伦蒂娜递给摩托车上的人影一个眼神,可能没有得到回应,她犹豫着说。   “论坛。”   “论坛?”   她点点头。   “一个秘密论坛。”   江彧刚想详细问问论坛的事情,两架远光灯忽然从瓦伦蒂娜的背后亮了起来,齐齐打向四处,快速形成一个包围圈。   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强烈的光线差点刺瞎两人的双眼。   瓦伦蒂娜惊恐地尖叫起来。 第30章   不可能。   这是江彧的第一个念头。   这里不可能有别人。   来之前他特意检查过海港周边,不可能会……   邮件果真泄露了吗?还是说,俱乐部是故意放任告密者,实则严密监管着她的一举一动?   来不及多想,江彧猛地扣上摩托车头盔,招呼瓦伦蒂娜快些上车。   他一手夹着裘世焕,不顾对方反对强行抱至身前,两人几乎面贴面。两腿自对方矫健有力的大腿下方穿过,将裘世焕整个人垫起,顶着那团结实紧翘的软肉,抬高一侧膝盖。   “大叔,接下来,我们的尾巴可得夹紧啦?”   “你安静点。”   江彧咬了咬牙。   他实在想不通,这一身匀称又标准肌肉的家伙,怎么能从嘴里能说出这么多气人的话来?   甚至在这种时候,这个没什么危险意识的小家伙还不忘记揶揄自己?   瓦伦蒂娜费了好大的劲翻上后座,抓稳后杠。   江彧用鞋尖抬起单脚撑,盔罩底下的褐色眼睛扫过一排又一排集装箱,炮筒气管喷出源源热能的瞬间,他已经做出了最快判断。   这些大灯很可能是车辆的远光灯。从光源数量及底盘高度上看,基本在六辆四轮座驾不等。也就是说,前来围剿他们的人至多有二十几个。   “太子爷,别探头探脑的,抓稳了。”   “大叔,要没骨气地逃跑了吗?”   金毛脑袋刻意埋伏在自己脖子周围,贴着锁骨拱动,激起一阵电击般的痒意。   “再瞎说就把你丢在这儿了。”   “不要不要。”裘世焕挂在他肩膀上嘟囔,“这么好玩的跑酷游戏,可不能把我丢掉哦。唔,就是三个人有点挤……”   “抱着腰,不然一加速你就会掉下去。”   江彧下身左偏,侧挂推胎。油门等也不等直拧到底,脚还来不及收,车身剧震,压出一个极大的角度,尾烟朝着斜侧方狂喷而出,尾灯拉起一道转瞬即逝的猩红。   车胎急遽摩擦地面,刮起道道火星,吓得瓦伦蒂娜在后座大声尖叫。   “大叔,好刺激!”高速驾驶带来的狂风,以及重心的加速偏移令裘世焕笑得越发张狂。江彧只感觉自己腰上的胳膊越勒越紧,而发了疯的小豹子睁大蓝盈盈的眸子,无比惊喜地看了过来,“——你还有别的花样吗?还有那种惊险刺激的,能和死神贴面礼的花招吗?我好想看看!”   “你认真点!”江彧恨不得拧着他的耳朵大吼,“我们现在是在逃命!”   “怕什么。”下身故意贴了上来,双腿软软地夹着江彧的腰,“有我在,你又不会死……”   等到车体一路拐出两台集装箱,江彧才发现逃离海港的道路已经被几架四轮车横七竖八地拦住了。车门敞开,形成掩体与路障。   和他之前判断的差不多,统共二十二个人,估计都是带家伙的。   江彧用余光瞄到其中一个人做了个向前的手势。   他心头一紧。   怎么办?要贸然往前冲吗?   但这车上不止他一个人,一旦配合失误,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不要停,大叔,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就这么开下去。”   裘世焕像是读懂了他的担忧。   一只手攀过江彧的肩膀,从脖子后方配合做出一个上膛动作。   “太子爷?”   江彧还没反应过来,几声枪响直接在耳膜炸开。   一阵无法想象的高热膨胀,子弹仅隔几公分便旋转着擦过脸颊旁的空气。   江彧差点被他这一手炸成全聋。   剧痛倒灌进耳道,像一把横插头骨的冰凿,又钻又挑,拧得大脑嗡嗡跳痛。   “大叔,我不喜欢做数学题。几个人?”   “二十二个。”   “弹匣里有十二发子弹哦。”十二发空弹壳先后顶出枪膛。裘世焕动作娴熟,手掌一抬,换弹姿势流畅,迅捷且不慌不忙。膛线水平瞄了个方向,“哇,杀光他们好像不太够?——好可惜,好可惜哦。”   “你哪里来的枪?”   “地上捡的。”   “什么?”   江彧第一个字还没冒头,另一阵枪响先于裘世焕动作起来。此时,摩托车即将与一辆大众迎头相撞。   他本想寻找掩体,或在中弹的前一秒以车头为跳板越过障碍,可没想到子弹来势汹汹。几发子弹紧紧贴着大腿划过去,顿时鲜血淋漓。江彧一个甩尾,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油箱被打爆的风险。   他感到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双指前伸拉动离合,右手给油,车身借助轮胎扭矩轰然抬头。   前轮高高举起,下一秒便重砸向汽车引擎盖。   铝合金几乎在接触到重量的瞬时即告变形,两端高高翘起,内部设施暴露无遗,防冻液受力朝外喷发。   江彧的心脏都快从胸腔蹦出去了,结果他前胸一个在笑一个在哭。   他只能咬咬牙,硬生生憋回快要爆炸的情绪。   “大叔,好盛大的欢迎仪式啊。确定要夹着尾巴逃跑吗?确定不一起来打爆气球吗——”裘世焕单手抱着江彧的脖子,笑声中没有丝毫暖意,“没有兴致?好吧,这可是我最爱的游戏环节!那么第一枪,就由宴会的主人亲自示范咯。”   裘世焕剥开一块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马卡龙糖,在齿间一度咬得稀碎。   劲风将白金色的鬈发推向耳侧,颌骨咬起,紫水晶耳坠摇来晃去。   喉咙处夸张的文身,毛孔中肆意迸发的野性与杀意,令每一种姿态都性感到无懈可击。   子弹直线射出,贯穿脑袋的轨迹轻巧得像打穿一个又一个西瓜。   裘世焕嘬起嘴唇,吹了声口哨。   这么一阵交火下来,摩托车满身创孔地突破了包围圈。   江彧咬得嘴唇都在渗血,他浑身上下的挫伤估计有二十几处,一些还以诡异的角度切开了皮肉。身后的瓦伦蒂娜也状况不佳,右腿因为中枪的缘故无力地耷拉在地。   接下来就是驶向大路,一旦进入到大路,很容易就和俱乐部拉开距离。江彧故伎重施,想以最快速度卡准弯道。   谁曾想,油门加满,引擎炸得震耳欲聋的刹那,裘世焕闪电般揽过他的肩膀,拉到怀里,力道大得不容抗拒。   而一颗不知道什么方向飞来的子弹,就在这时削开了江彧的头盔。   裘世焕皱起眉头,二话不说朝着那方向反手一枪,黑暗里溅起一片血花。   头盔咔哒一声,向外脱落。江彧顶着半边血流不止的脸,左眼一点都睁不开。他竭力调整呼吸,避免摩托车失控。那枚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过去的,深度有些不敢想象。   该死,不能被拍到脸,一旦被拍到……就全完了。   就在牙齿都咬出血腥味那一刻,裘世焕脱下自己的头盔,扣在江彧的脑袋上。   “太子爷?”   “大叔,害怕了吗?”裘世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我说过,不会让你就这么轻易死掉的。这些客人,当然得交给我。我会好好地款待他们,我会让他们知道……”   花豹般凶狠凌厉的眼睛猛地望进一处黑暗,仿佛一只锁定了猎物的猫。   瞳孔似是带着天真与好奇心,倏然收缩。   他笑着竖起中指,朝着那方向吐了吐舌头。   “——你身上的每一道口子,可都是要算价钱的。”   -   长靴沐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雾色间的灯塔释放出一种隐约的危险信号。   海风吹拂下,马球大衣微微摇曳,衣摆刮擦着沥青。一支训练有素的摩托车车队在他脚下迅速集结,男人缓缓起身,皮手套间夹了一支裁了口的雪茄。   “扩大搜索规模。”他望着道路上蝴蝶般不规则的尾灯路线,冷声说,“优先把人带回去。”   -   “大叔,逃跑计划成功了呢。”裘世焕盯着后方,“后面一个人都没有,真无聊。游戏就这么结束了?”   “时间问题而已。”江彧虚弱地说,“俱乐部不会善罢甘休。告密者,调查者齐聚一堂,多么难得的机会。既然我们的计划暴露,他们就一定会想方设法设下圈套,把我们一网打尽。”   此时的江彧快要丧失意识,左眼完全无法睁开,在国道上直线疾驰几乎成为了他的肌肉记忆。   “哇,大叔,你流血了。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会不会休克啊?我还没怎么见过休克的人呢。”   “现在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先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再说……”江彧咬紧牙关,询问后座的瓦伦蒂娜,“瓦伦,你有头绪吗?关于俱乐部为什么会找到海港。我已经提前确保往来数据都被清除,不管通过什么手段,理应无法复原。”   瓦伦蒂娜似乎吓坏了,她无助地抱着自己,每一句话都像尖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看来只有一种解释。”   “怎、怎么回事!”   “从很久之前,你就受到了俱乐部的监视。”他看了眼后视镜,“他们迟迟没有下手,可能是为了利用你挖出潜在的敌对分子。不,也有另一个可能。”   瓦伦蒂娜嘴唇嗫嚅几下,脸色无比苍白。   江彧微微拉动离合。   “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   “你是什么意思?”   “告密者很可能不止你一个。他们……或许是一个组织,一个暗中活跃的集体。”江彧咬着嘴唇说,“而你,就是他们放下去的鱼饵,用来网住真正的大鱼。”   瓦伦蒂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能还想说点什么。   但随着一声枪响。   不知何方袭来的子弹直接射穿了车前轮,车头骤然失控。   江彧在瓦伦蒂娜的尖叫声中试图强行控制车身,后轮却向前甩出。摩托车与地面几乎平行,高速旋转的车胎在沥青路面上卷出堪称恐怖的啸鸣。   他只能将计就计,一个滑铲降低车身高度,咬紧牙关要求瓦伦蒂娜快速跳车。   当瓦伦蒂娜的身体狠狠撞在路面上,在惯性影响下不住地向后翻滚时,江彧下意识放开手把,上臂死死环住裘世焕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脑袋。   “大叔?”   “抓着我。”江彧低声说,“接下来很危险。”   江彧什么都没有想。   他一脚蹬开车座,抱着裘世焕就向斜侧方扑倒。   他们不停翻滚,身上到处都在磕碰,衣服挂满了石子、破片,直到一点力气都不剩,直到每一处都疼得要命,这该死的折磨才终于告捷。   等江彧从巨大的轰鸣声中反应过来,摩托车已经飞出了好几十米远。   车轮朝上,空转了好几圈,而路面上残留着一道非常可怕的焦痕。 第31章   事实证明,处在开阔地带极易受到不明方向的狙击。因此,为了躲避险情,他们临时决定改道,脱离公路,朝着国道外围的林子前进。   江彧依稀还认得一点路。穿越这片树林以南大概一公里,就能看到一个无名城镇。   正因地处临海湾,城镇位置偏僻,医疗条件落后,而且只通行了一条跨海大桥。按照他们目前的状况,由镇医院收治将是最好的选择。   问题就在枪伤。联邦规定,一旦发现患者身体出现类似创孔,市中心的医院必须即刻上报。   但这里不是市中心,还有谈话的余地。   没走几步,江彧忽然膝盖一软,差点迎头撞上树干。   “大叔,清醒点。”裘世焕从后方撑起他的胳膊,“你在出冷汗,心跳加快,子弹可能磨损了你的骨头,让我看看。”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嗯,你一定不会想看自己现在的表情。想吐吗?”   “想……”   “很好。给我忍着,我可不想看到你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太子爷,我想我有点……”   “——看到了吗,前面有亮光。真意外,大叔,你难不成是个幸运儿?”   江彧没有和他说话的力气。   每一脚下去,踩中的仿佛不是树枝,而是棉花。这种眩晕与不适感是相当反胃的,眼皮沉得分分钟都会阖上。   像是天旋地转,像是麻袋罩着自己的身体到处乱撞,他当真希望此刻有一根树枝扎穿自己的肚子,把内脏搅和成一团。   这样一来,一切都会好一些。   “我他妈想吐。”   “我知道。”裘世焕不以为然,“但这事很重要吗?你都快死了,大叔。想过弹片从你的血管,一路流到心脏的后果吗?省点力气,你很快就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然后吐在你的主治医生身上。”   江彧想要回答,可咽喉猛地涌起一股排异感。   寒冷稀薄的空气倒灌进气管,一时之间,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放开我,我他妈——我……”   江彧伸手扶着树干,身子一躬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吐得眼前发黑,喉咙到胸膛漫起难以忽视的苦楚。这感觉像是一团火种在身体里跑马拉松,它不会引燃任何东西,但会灼伤血管内壁,内脏的蠕动反复挤压着痂块。   直到他忍无可忍,直到他蜷起身体。   瓦伦蒂娜东倒西歪地走近江彧,拍着他的后背帮忙顺气。   “已经可以看到城镇了,还好吗?”她看上去很担心,捏了下江彧的手腕,“失血量好大,撑得住吗?”   江彧只能摇头。   过了一会儿,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叔,把嘴擦干净。”   “我得睡一会儿……”   “会死在这里也不重要吗?这可怎么办呢。”裘世焕笑着看向远处,“看来有人已经发现我们丢弃的摩托车了。只要动动脑子,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片树林。而我又不想和某个人正面遭遇,所以……”   靴子在一堆枯树叶前停下,漫不经心地扫开土堆。下一秒,江彧只觉得肚子一痛,对方有力的肩膀已将他当空顶起,整个身体都被水平扛至肩头。   他的脑袋在浓黑如墨的树影,枝桠与离奇的弦月之间天旋地转。   裘世焕扛着他往亮点的方向走去,轻松得犹如扛起一袋棉花。   “——接下来的走向大概会不可预测,不过我很喜欢出人意料呢。大叔,你要拭目以待啊。”   ***   今天的诊室没有什么人,一如往常。   除了提前住院的待产妇和三层的重症监护病房,走廊上的消毒水干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留下一个脚印。清洁工背靠配电间,手里的洒扫工具斜在墙角,她正同值班护士说着话。   她们聊起小镇最近的变化,生面孔,名贵的轿车以及海上常年爆发的边境冲突。   她们聊得越来越起劲,情绪越来越激动。   这时,玻璃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门外站着两个人,不,三个。明显是女孩的那方一瘸一拐,血流了一整条裤腿;有个满身血腥气,少年模样的人,他的眼窝深陷,因此虹膜的反光愈发明显。   一个面容精致到无可挑剔,周身却散发出极端攻击倾向的人,总会第一时间吸引人们的注意。   很难说这是为什么,也很难想象对于人类而言,这招为什么总是屡试不爽。   少年的肩上扛着一个昏迷的男人。   男人伤得很重,那张英俊而成熟的脸因痛苦皱在了一块,小麦色的皮肤也因为失血透出些苍白的意味。   从伤口位置和失血程度上看,如果不是具备较强的身体素质,他可能会死在半路上。   “我想找一个外科医生,最好有点经验的。”   护士愣愣地捧着记录板走上前来,想让少年签个字。   可皮筋被他一把拉断,少年反复按压圆珠笔后盖,手指点过转角的一张科室分布图。细细思量后,脚下转了个方向,朝着外科休息室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他没回头,只是向护士摆手示意:“谢谢,好心的阿姨,你真是帮了大忙了。”   “阿、阿姨?”   -   不出三分钟,估计连警署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打通,外科休息室的门又被迫完成了一次轴运动。   这次少年用力过猛,铁门上半部分居然可怖地凹了下去,门板就悬在铁框边,时不时往下断一截。   屋里正趴着休息的外科医生吓了一大跳。   他惊恐地踢翻电脑椅,张嘴就想呵斥。   谁知走进来那人把肩膀上扛的麻袋一样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毫无惧色地迎上前来。   少年双手撑在桌角两侧,上身微微前倾,猛兽一般凶猛强悍的蓝眼睛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少年偏了偏头,膝盖硬生生顶着桌板,两腿自然交叉。   医生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谁,凭什么闯进来?外面的人呢?”   “他们拦不住我,大叔,准确来说,没人能拦住我。”少年很是高兴地笑了,“——不妨笑得再开心点?哇,你的心脏跳得好快,你在流汗吗?膀胱是不是快不起作用了?”   “你、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好吧,又是一个没有好奇心,没有游戏精神的无聊大叔。准确地说,我替你找了一份活。”   少年抬手指了指沙发上黑漆漆的东西。   医生僵着脖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居然真的是一个人,看胸腔的起伏,可能还有微弱的呼吸。   少年的右手高高举起,根本看不清他的手臂动作。   紧接着,那拳头里紧紧攥的什么东西对着医生的手掌猛扎下来。   手指缓缓移开。   一支圆珠笔正好死不死插在医生的指缝间,笔杆完全洞穿桌面,直达最后三分之一处。周围的木板都向外辐射状迸裂。   这头血腥嗜杀的猎豹搭着前爪,近乎玩味地凑近医生的耳朵,后脊拉起一张流畅的弓形。   丰厚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低语,似警告。   “如果他活不了,你不用怀疑我会怎么对待你。”   一滴冷汗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   只差一点,这根手指,就真的保不住了。   ***   外科手术室的门向外推开的一瞬,正攥着手机,不知所措的前台女孩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哇,好惊喜。走廊外面居然还有人呢?”金发少年还搭着把手,门在身后自动关闭。他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孩,冲对方甜甜一笑,“阿姨居然没有逃跑啊,真是勇气可嘉。唔,难道说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我已经报警了。”牙关都在哆嗦。那女孩像被逼到绝路的兔子,蜷缩着抱紧双膝瑟瑟发抖,“警察很快就到。你们把刘医生怎么样了?”   “刘医生是谁?”   “我们院的外科医生,他就在你们刚刚闯进去的休息室!”   “我不懂你的问题。”少年笑着说,“如果你说的是那个斑秃的大叔,他看上去身体很硬朗呢,而且向我保证手术一定成功的态度也很积极。这么活力四射,今天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真的吗?”   “虽然说谎也很有意思,但是,这句说不定是真话。”   “你们身上的都是枪伤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机屏幕。由于惊吓过度,女孩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和警署保持通话的界面被看到了。   “你在诱导我作出不利证言吗?怎么办,要是一个不小心,就被你们抓到把柄了呢。”少年思索了一阵,竖起食指,“要不要开个免提,我们来一起讲清案情经过。”   他走上前来。   女孩惊恐地大叫。   然后,少年轻哼着小夜曲,在她跟前蹲下。   他点开通话免提,手指上每一颗宝石都璀璨夺目。   【——喂,女士,还在吗?您还听得到吗?!】   “啊,晚上好。很不幸,阿姨女士现在不方便说话。”   他抱着胳膊,戏谑地盯牢手机屏幕。   【你是……】   “我是嫌疑人哦。”   【你——】   “阿姨也可以叫我裘世焕?随你喜欢啦,不过要开具逮捕令的话,还是先发给爸爸的律师吧。我想想地址……”   电话挂断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不要!”   她不敢置信地抓过手机。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哦。”少年撅起嘴唇,似乎对她大喊大叫很是不满,“尤其是你们这些白大褂。”他眯起眼眸,用半玩笑般的口吻说,“要不是大叔差一点就死了,说不定我进门的时候就会杀了你们呢。”   女孩的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吓到了吗?”少年笑得分外开心,“不用害怕嘛,我又不一定会杀了你——因为这是道有趣的命题,只有他活着,你们才能活。理解了吗?我就不复述了哦。”   “为什么……”女孩无助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求你了,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家。不要杀我,求你……”   “什么为什么,你不会是想问我和里面的大叔什么关系吧?还真是,很少有人会问得这么直接呢。”裘世焕像是压根没听到一样,认真地想了想,“一个爱慕者?不,准确来说,是他的债主。” 第32章   江彧看到捧着一束白玫瑰的孩子。   穿着修裁合体的小西装,内衬是青蓝色的。别了一枚私人设计过的镀金胸针,脖子前一条格纹领带连一道皱痕都没有。   孩子带着路人的惊叹与赞美,站到了江彧跟前。   下巴上还带着朝露般的清澈与稚气,腼腆得宛如一只误入泥坑的小小白鸽,挣扎着扑棱翅膀,洁净柔软的绒羽飞得到处都是。   这个孩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但是,看不清脸孔。   无论从什么角度,孩子的脸庞都被朦胧无边的黑暗玷污。   像是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它们捂着他的嘴,牵拉着无力反抗的身躯向后拖拽,那些无形之物在他身后张大了嘴。   他在说着什么,可是听不清楚。   没人能听清。   被擦抹出碳黑色指痕、血流不止的嘴唇轻轻碰撞。   ——“他们饿了,他们想吃掉我们。可你视而不见。”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转过身去?   为什么迟迟不愿接受那捧花?   为什么当时要走开,要把那颗心摔在原地?   ***   江彧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入眼的只有一个输液吊瓶,一片白乎乎的天花板,生了锈的吊扇挂钩。   吊针是从手背扎进去的,一根细管直通调节器。   他想说话,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江彧只好侧过脸,转头就瞥见一张竹制摇椅。前前后后轻摇慢晃,上面斜斜靠了个身影。   昏沉诡谲的光线里,那人的模样几乎是很多形容词所不能及的。   对方穿着一件仅盖过大腿根的短袖,估计底下只套了一条黑色短裤,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交叠在病床护栏上。   他左手拿着一颗苹果,外皮简直鲜红欲滴,贴着纱布的右手慢条斯理地削着皮。   刀一顿一顿,果皮螺旋一样聚在衣褶前。江彧顿时口渴难忍,干等着对方削净最后一块。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在水润的果肉上咬了一大口。   江彧抬起手腕遮住眼睛。   “几点了?”   裘世焕嚼着苹果,似乎不意外他的苏醒:“不是几点了,应该是睡了几天了。”   江彧讷讷地问:“我睡了几天了?”   “两天。”   “这么久?有发生什么事吗?”   “有,好多事呢。”   “你说说看。”江彧紧张起来了。   “——那大叔答应我,你快点好起来,带我离开这里嘛。”   刀尖随意挑起果盘里的一块,递到江彧嘴边。   江彧哭笑不得。   “好,我答应你。”   裘世焕皱起了眉头。   “医院的伙食真的特别特别不好。他们叫的外卖连面包皮都是硬的,酸菜鱼特别咸,还放了好多辣椒。”   “就这样?”   “嗯。”裘世焕有些生气地点了点头,他撅起嘴,“对了,他们晚上还不开空调。”   他不满地拉开上衣领口,前胸几乎要拱到江彧眼前。   从翘起的顶端一路瞧下去,腹侧的鲨鱼线都透了出来。   “大叔,你知道的。我怕热……”   “太子爷,我现在是病号啊,你可别撩拨我。”   裘世焕充耳不闻,他掰开江彧蜷在护栏边的手,强行贴到了汗津津的胸口。   那团胸肌的触感相当卓绝,肌肤如丝绸般柔顺平滑,用力一捏都会微微变形。   以裘世焕的体格来说,他的肌肉并没有锻炼到极致,反倒匀称结实,腰部至大腿的线条尤其性感。   “你看看嘛,浑身都是汗。难受死了。”   “行,知道了。”江彧在他胸前捏了一把,咽了口唾沫,“等我能动了就带你去吃汉堡。”   “——好耶!啊,对了。”   “什么?”   “好像有一件什么事……他们说等你醒来得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江彧到处张望。左手在,右手也在,被单下的两条腿也完好无缺,“我记得我身上的伤,不见得会缺什么部件啊?”   “我也不清楚算不算。”裘世焕盯着墙上的污渍出神,像是在回忆。半晌,他一敲手心,惊喜道,“我想起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太子爷,你快点说。”   “大叔,你头发被剃了。”   “头、头发?”   “嗯,那个斑秃的大叔说是因为你脑袋受伤了。”   江彧皱着眉头细思着:“什么斑秃的大叔?——等等,你说我头发被剃了?”   他下意识就想坐起身找镜子。   膝盖都还没来得及折起,泛着水光的刀尖直接将他顶回了枕头里。   裘世焕咬了一口苹果,悠闲地晃着腿。   “他们也交代过,大叔不能随便起来哦。”   “我知道了。您先把危险物品收回去行吗……”   这时,有人从外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瓦伦蒂娜拄着拐杖,满脸担忧走上前来。   “你还好吗?”   她递给裘世焕一根冰激凌,向两人打了声招呼后坐在了江彧床边。   “瓦伦?你怎么下床了,不去多休息一下?”   “不用了,医生说我的状况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那你替我看看……”江彧欲言又止道,“我头发怎么样了?”   “剃了个板寸,你脸型和五官都撑得起来,挺帅的。”   “那就好……”   “你躺了很久,状况一度很危险。不过,放心吧,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腿上的挫伤顶多一个星期,其它部位的创口可能需要静养差不多三个月。”   “我们现在可没有这么多时间。”江彧沉着脸思忖,“俱乐部随时随地都会找上门。对了,枪伤应该惊动警察了吧?都两天了,俱乐部没有什么新的动作?”   瓦伦蒂娜摇摇头。   “我觉得这得问问你侄子。”   “什么?侄子?我侄子是谁?”   江彧简直一头雾水。   她笑了一声,抬手指向旁边的裘世焕。   “现在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医院的人都以为他是你侄子。而你侄子又是裘昂唯一的儿子,也不知道他们给你安了个什么身份,这两天都是好声好气跑来慰问的。”   “太子爷,瓦伦说的是真的吗?”江彧晕晕乎乎地转向裘世焕,“你帮我们摆平了警察?”   “我不记得了。大叔,摆平19区的警察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这小朋友,还真是——拿你没办法。”江彧低笑起来,“谢谢你,太子爷。还有在码头上那事,也得说声谢谢。要是没有你,估计全都插翅难飞。”   裘世焕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别开脑袋去抓果篓里的葡萄。   瓦伦蒂娜又给他递了瓶酸奶,有些不安地转向江彧。   “江,之前你说的告密者组织。会是真的吗?”   “我认为很有可能。当然,也只是一个推测。”   “我想听听这个推测。”   “如果俱乐部的告密者只有你一个人,他们根本没有监视你的必要,大可动手。”江彧迅速进入了状态,手指无意识转动着宝石戒指,“就像寻找一个具有威胁性的蜂群,最有效且直接的办法,就是通过工蜂锁定蜂巢位置。然后,整个蜂巢都能一网打尽。”   “江,你比我有经验。有办法联系到他们吗?”   “我觉得很困难。”   “困难?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别着急,办法总会有的,只不过需要时间。”   瓦伦蒂娜摇摇头:“我们也不剩多少时间了,江,俱乐部的搜索范围很大,他们的手段你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你侄子,我们在入院第一天就会被抓——”   “瓦伦,他不是我侄子。”江彧捏住鼻梁,“我明白你的担忧,所以,我们更需要集结现有资源。要想让‘蜂巢’注意到我们,首先,得把花种种下去。”   “你这里有些什么?”   “一位受害者。”他说,“还有一位跟你有着同样目的,想要搞垮俱乐部,包括他们背后朱鹮科技的老法医。”   瓦伦蒂娜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   “我可以帮忙。”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你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她的反应很快:“你是说论坛的事情吗?”   “是的,我依旧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相信太子爷。朱鹮科技和俱乐部脱不了干系,他们是利益共同体。而裘世焕,对你来说更是一个万万不能接触的人。”江彧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财阀继承人只为一时的快乐,选择毁了自己的家族?”   裘世焕斜睨过来,毫无感情的眼神让她的身体随之震颤。   在前者的眼神示意下,她终于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网络上的秘密论坛。”她说,“在那个论坛里,可以悬赏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当然,也一定要支付相应的报酬给对方。”   “你们是在论坛上认识的?”   “准确说,不是认识。”裘世焕随手扔掉果核,又抓起一个红苹果细细端详,“我们最开始是雇佣关系。紫头发的阿姨满腔怨恨,说要毁了世界树俱乐部——但没人理会她。”他笑了一声,“人们都把她当成不切实际的疯子,却忽视了其中的乐趣。”   “我的小祖宗,这能有什么乐趣?”   “投资的乐趣啊。”裘世焕转了下刀柄,锋利的尖端抵在血管丰富的手腕处,“我以前喜欢饲养兔子,爸爸给我搭了一个窝棚。我喜欢把兔子们放在一个棚里,等它们饿得半死,饿得互相残杀,然后才放出去觅食。”   江彧打了个寒颤。   “听起来确实……只有你做得出来。”   “大叔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它们中活下来的那部分,通常能给我带来点惊喜。”他笑着说,“但我更享受把那部分惊喜丢到垃圾桶的滋味。”   “倒是,挺像你的做派——听到了吗,瓦伦,你应该认识到和他合作的危险性。”江彧耸耸肩,不置可否,“你可能会连累很多人。”   “但我已经别无选择。”她咬着嘴唇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没人会知道俱乐部到底在做什么,我只能把这些秘密带到坟墓里去,我……”   “准确来说,是因为我觉得很有趣。”裘世焕一边削皮,一边调整坐姿,“很少有人有胆量反抗爸爸,所以,我想看看紫头发的阿姨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她让你满意了吗,坏心眼的小朋友?”   “很少有人能让我满意,大叔,这是个因人而异的主观题——不妨来猜猜看。委托的报酬是什么?猜对了有惊喜哦。”   “乔迎生?”   “喜欢这个答案吗?”   “你不用刻意把谜题设置的这么简单,我又不蠢。”   食指点在唇边,仿佛沾着一盎司蜜糖。   “大叔,这可是犯规的。”漂亮的小花豹简直倨傲得不可一世,他笑着说,“你没有给出我想要的回答,不过,似乎没什么所谓。”   “你从一早开始就策划好了一切?瓦伦蒂娜,我——为了满足你稀奇古怪的乐趣?”   “也许是这样吧。”裘世焕毫不在意地削起苹果,“是不是很美好?不论是巧合,还是阴谋,我的目的都是你。”   江彧挠了挠鼻头,试图纠正他。   “准确点,是把我拉下水。让我也变成你的兔子之一。”   “错了,不是我拉你下水。”   裘世焕丢开苹果,他站起身,懒散地抻展衣袖。食指点在栏杆上,身体绕指尖向外一转。   修长的左腿朝着病床一跨,身子顺势骑到了江彧肚子上。   瓦伦蒂娜向后踉跄了一步。   “太子爷,我可是病号!”一股邪火毫无征兆从下腹喷起来了,江彧知道自己招架不住。他连忙托起对方的大腿,试图拉远身体距离,“您就放了我,饶我一条生路好不好?这里还有人看着呢。瓦伦,把脸转过去,这是我侄子,我侄子!”   “——别紧张,不过给你看一样东西。”裘世焕捏住江彧的下巴强行对视,然后冷笑着吻了下来,“大叔,你似乎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你错了,大错特错。”   “你想说什么?”   “你小看了自己的对手。”   江彧疑惑地皱起眉头。   他一边托着裘世焕的后腰,一边看着对方掏出手机,迅速调出一段通话界面。   那是一段发生在几个星期前的对话。   江彧稍许推算时间,确认大约两个星期就到了自己遇袭的深夜。   对方的备注是D,没有头像,也没有任何指明身份资料,看着像匿名用户。   他们的对话内容令人极度不安。   首先是一张出租屋的照片。   江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确认着照片内容。   他发现那正是自己所在的出租屋。   照片下方,附了另一张彩印档案照。这份档案曾是FSA的机密之一,其中记载了江彧的生平,家庭状况及各式各样的机密信息。   江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界面继续下滑。   Dr.Z:【江彧,二十六岁。】   Dr.Z:【联邦网络安全技术大学就读两年,因故退学。】   Dr.Z:【现在为D-2171工厂仿冒博物馆名画,专门出口海外。坐标发给你了,少爷。】   Dr.Z:【限时三十分钟,处理掉他,照片交差。这是老爷的意思,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   【啰嗦。】   接着,江彧翻到了几张照片。那是他被烟灰缸砸晕过去后,以不同角度拍摄下来的。   是死亡的直接证明。   【完成了。】   “他们查到了我,查到了我的住址,工作信息。我的一切……”江彧咬住嘴唇,总算明白过来,“但你选择用这些照片瞒天过海?不,这个叫Dr.Z的人为什么会相信照片?为什么没有后续跟进。”   “因为有我做担保,是不是很可靠?”裘世焕笑着说道,“对了,忘记告诉大叔了。Dr.Z对你的疑虑并没有打消,他依旧在调查你的生死。只不过,出于我的缘故,即使查到了什么,他也不敢轻易下手。”   “Dr.Z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   又是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告诉你?为什么?”裘世焕疑惑地说,“这样不就少了很多乐趣吗?”   “……那为什么不杀我?”江彧看着他的眼睛,“依照你父亲的计划行事,对你来说一劳永逸。”   食指忽然封住了急切的嘴唇。   “我说了。”裘世焕笑着说,“我会给你一个灵感,但你得把我的身体画下来——也许是在看到那些粗制滥造的画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我决定不杀你了,大叔。”指尖托起江彧的下巴,耐心地吹了口气,“因为我会拉着你的手,跳进无底的深渊。” 第33章   送走了裘世焕和瓦伦蒂娜后,江彧一个人难以消化这么庞大的信息量,他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问护士要了纸笔,整理起目前得到的所有线索。   六年前联邦换届选举,裘昂赢得票选,短短几个月就控制了联邦的半壁江山。   很快,在他的授意下FSA和情报机构相继洗牌,各执行、监察部门都成了朱鹮科技的囊中之物。   铅笔刷刷地写下几行字。   将时间跨度推进到六年后,也就是自己和裘世焕相遇的那天。按照当事人提供的聊天记录,从那个时候开始,Dr.Z已经完全锁定了自己的位置,并查出六年间近乎所有的行踪。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为什么硬是要求裘世焕动手?又为什么选在两周前?   食指反复叩击着纸面。   江彧舔湿嘴唇,搓去嘴唇上一层死皮。   铅笔在Dr.Z边标注了一个五角星。   总而言之,这个人,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他很聪明,心细,大胆,了解FSA隐匿证据的手段,很可能是追踪方面的专家。   又或许,他就是FSA内部人员。   江彧又画了几个问号。   对于这个Dr.Z,已知线索实在太过稀缺。   所有的想法都只是基于猜测,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和世界树俱乐部的联系似乎并不紧密。   江彧迅速列出一个大圈及几个小圈。   大圈内写着“世界树俱乐部”,小圈内分别是“金佑喆”,“瓦伦蒂娜”和“李元夕”。   李元夕和世界树俱乐部是直接关系人,也是受害人。   作为三者之中社会关系简单的一方,她身上并没有太多可做的文章。   但其他两人,包括Dr.Z,包括朱鹮科技在内。   一切关系链都毫无悬念地指向一个人。   江彧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他用箭头连接图形和瓦伦蒂娜,并标注了一行小字“乔迎生”;金佑喆和图形之间又产生一个新的箭头,旁注“不明原因的敌意”;然后是Dr.Z,与图形之间形成“指使,杀害”,再将一个箭头指向自己名字;最后,图形与朱鹮科技构成特殊联系,“家庭”与“未知”。   在图形中央,江彧重重写下裘世焕的名字,这个名字又很快与自己串联起来。   “拒绝杀害”,“协助隐瞒”,“保护?”以及,“合作”。   现在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只是结果。   几乎所有人之间的关系链都有因有果,唯独裘世焕——如果当时小朋友下手不狠,Dr.Z恐怕会亲自来收拾自己。而施暴者留自己一条性命的理由也很奇怪。   是“画”。   这幅画很可能通往另一个事件,也就是23区的律师事务所,那个叫久屋的男人。   该死,牵扯的东西太多了。   一直都在被裘世焕牵着鼻子走。   这个与所有人都存在一条箭头的小疯子身上,简直疑团重重,连一个有说服力的原因都找不出。   戒指内嵌的绿松石无意识磨蹭着嘴唇。江彧深吸一口气,揉皱了手里的纸张。   到底怎么样,才能从那张诡计多端的嘴里,问到想要的东西。   **   休养了大概一周,期间也没发生什么事。除了吃吃睡睡就是日常的身体检查,江彧苦日子过惯了,有些适应不来被人鞍前马后伺候,浑身就是说不出的不舒坦。   他实在耐不住性子,第二天一早胡诌了个理由,借走了陪夜护士的手机。   他还特意问人要来一张废纸,跟着记忆里的数字写了一连串电话号码。江彧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个是余三海的手机号,只能一个个试探着拨过去。   大概试探到了第五个号码,那头嘟嘟两声接通,他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你小子去哪儿了?】   老家伙简直一嘴火药味。   “哟,料事如神啊。老余,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然还有谁会打这个电话?】老余咬牙切齿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调查出了点问题。”江彧忍不住笑了一声,“我这边找到新的证人了。怎么,你担心我啊?”   【这话你也敢说?一个星期了,连你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还以为你小子也西去了,对了,你人在哪儿,安全吗?】   “暂时没什么大问题。老余,你能来接我们不?”   【‘我们’?那小兔崽子也在你身边?】   “哎呀,你就别对他这么大偏见了,人家好歹是自己人。都这世道了,找着一个靠谱的自己人可不容易。”   【他之前还想杀了我们!你忘了?】   “那不是你对他开了一枪吗?”江彧笑着说,“你放心,只要你保持克制。小莉的事,一定能讨回一个公道。”   【我没什么好和他说的。】   “是是是,你们没什么好说的,那你到底能不能来接人?我这儿可是有两个关键证人呢。”   【地址给我。】   “我问问看啊。”江彧转头对着吃披萨的裘世焕说,“太子爷,你那小票拿给我一下。”   小朋友叫了份外卖,一份12寸披萨,上边的芝士都鼓出泡来了,拉成细丝的长链覆着一层鸡肉、香肠、青椒、洋葱和捣碎的荷兰芹。盒子一打开,整块披萨香得满屋子都没地下脚;一份奶油蘑菇汤,奶油稠黏得勾起芡,熬成浅淡的粉黄色。上面浮着几片口菇。   裘世焕用勺子拨弄几下薄荷叶,舀着一勺鲜汤就抿进嘴里。   江彧想吃又吃不到,整个人难受得不行。   “大叔,接好咯。”   裘世焕满手面包糠,又不肯挪窝。于是在桌上翻折几下,叠出一个尖头纸飞机。   “行。那你飞准点啊,别摔地上了。”   折成纸飞机的小票在空中兜了一圈接着一圈,最终有气无力地飞抵床边。   江彧立马拆开来确认地址。   “我看看,老余,地址是海西乡湾95号,一家镇医院。”   【你怎么到那种地方去了?】   “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你解释。你来之前得先跑我家一趟,我家有个小姑娘,就是我之前说的其中一位证人。你把她一块接过来,然后我们去你办公室集合。”   余三海叹了口气,嘴上还是不饶人:【小江,你记着,我现在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子上的。要是真有什么万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老余。我家那个不听话的小朋友,我日后一定加强管教。”   江彧挂断电话,抽过脑袋后边的棉枕抱至胸前,一身轻松地瘫在床上。   虽然他身上伤还没好透,下地行走有些困难。   但俱乐部的事情也实在拖延不得。   “大叔,吃不吃炸鸡?”裘世焕抓起一块吮指原味鸡,抽去肉丝里一根焦脆的酥骨,“晚上一直来的阿姨说多吃点伤口才能恢复哦。”   “行了,知道我早上就吃了点蛋花粥,还没完了?我看你小子就是故意膈应我。”江彧对他笑了声,“一会儿老余来接我们。你别老招惹人家,他都一把年纪了。”   裘世焕在坐垫上盘起腿。   男式的宽松短裤估计大了一号,贴着自然堆叠的皱褶,大腿内侧流畅的线条感仿佛有着某种焕然的魔力,顽固地黏住了江彧的目光。视线全神贯注地奔跑着,从那洁白的大腿根溜到了膝盖骨。   一个拐弯,奔过紧实的小腿,消失在了踩着一只人字拖,裸足高高的弓形里。   “……吃完了。”   “太子爷,又不听我说话?”   裘世焕打着哈欠从椅子上跳下来。   拖鞋趿拉一声,一只脚丫没赶得及套上人字拖。直接赤着踏过木头地板,往病床的方向过来了。   “我要上床躺一会儿。”   “哎你这……行吧行吧,你上来吧,我给你腾地方。”江彧连忙抽了两张湿巾纸,“过来,把手擦擦。”   裘世焕一头扎进那床被子里,身子侧躺,鼻子里懒洋洋的哼哼着。   江彧替他细心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没想到小兔崽子没良心,还用两条光洁的大腿把江彧拱到栏杆边上去。本身就曲线夸张的腰胯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裤脚隐隐翻卷。从后腰到大腿,已经有一小部分皮肤露了出来。   小朋友两条腿夹着空调被,跟小树袋熊似的。   “大叔,再让我多躺一点嘛。”   “我可是病患啊,都让你三分之二了,还不知足?再让我不得掉下去。”   “那大叔手搭着我的腰,别离那么远嘛。”   裘世焕说着握起江彧的一根手指,按在了深陷的侧腰。还不等后者反应,修长的五指又绕进江彧手掌底下,掰开其余四指。   小朋友眼角一边挑起一边咬着嘴唇,伸手一拽。江彧满是厚茧的手心旋即压在那处肌肉隆起,火热异常的窄腰上。   被戏弄者忍不住轻掐几下,将形状漂亮的腹斜肌拉扯变形。   江彧用食指分开小朋友紧咬的嘴唇。   “小朋友,你到底是敏感还是……怕痒?”   “不告诉你。”   “那容我想想,我得怎么让你不像只发了情的小兔子。”   “我不是兔子!”   “好好好,你不是兔子。我道歉。”江彧笑了一声,一把掐住他性感的腰身,“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请用一个吻,将我千刀万剐。”   裘世焕低哼着,猎豹般的双眸锁定了江彧的嘴唇。   他牙齿轻咬舌尖,胳膊拉住护栏,用力一拽,充满压迫感的身躯陡然逼近。   带着喘息的耳语依偎过来。   “现在,凑近点。这是个连风都不该见证的吻。”   ***   过了大半天,余三海总算开着那辆古董车到了镇医院楼底下。   裘世焕似乎也吻累了,缩在空调被只露出上半部分的脑袋,迷迷糊糊睡着。   江彧一边翻书,一边轻捻着小朋友的卷发。   “江彧!我之前借你的摩托呢?”   余三海一进门就开始兴师问罪,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说来话长……”江彧实在没什么底气,“轮子给一枪打爆了。”   “打爆了你不能搬回来吗?”余三海恼得快要背过气去,“你知道那东西多值钱吗?藤田重工,旧时代赛型,你知道市值多少吗?”   “那也得我有那个精力,老余,你没看我都半死不活了吗?”江彧说着向他展示身上的绷带和缝合口,“现在能下床走路,都是托了老天爷的福。”   “……以后别再问我借了。”余三海揉着皱巴巴的眉心,“行了,手续我都办好了,赶紧上车。”   “对,还有个紫头发的小姑娘。别忘了把她叫上。”   余三海叹了口气。   “早就叫上了。”   老余这次开的还是上回那辆大众,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低调,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副驾驶是瓦伦蒂娜,后座最里面的是好久没见他们的李元夕。小姑娘小声跟他们打着招呼。   其实江彧自己也觉得,按照目前的身体状况,现在回余三海那儿就是逞强。可他没办法,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待得越久,身份信息暴露的可能就越大。   车门关上后,大众很快驶上了收费高速。   “啊,好久不见……”李元夕低着头,拽紧衣角怯怯地说,“你们好多天没回来了,余叔叔来敲门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抱歉啊,元夕。”江彧苦笑一声,“外面出了点事。我们和俱乐部打了个照面。”   “什么?”小姑娘脸都吓白了。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伤得厉害吗?现在出院是不是太急了?”   “行了,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瓦伦蒂娜说,“没什么大碍,子弹和创口都处理得很不错,没碰到骨头,医生说修养大概两个月,伤就差不多能好透。”   “那就好……”   李元夕松了口气。   “这种程度的伤,着急也没有办法。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江彧抬脚敲了敲驾驶座,“老余,给我根烟。我都憋了快一个星期了,难受死了。”   “在扶手箱里面,自己拿。”   江彧伸长了胳膊使出吃奶的劲才直起腰板,拿到还剩半包的烟。   打火机就扣在盒子下面。   他拿手挡着随时会熄的小火苗,香烟在外焰上烤了好一会儿。   副驾驶的瓦伦蒂娜默默摇下一半车窗。   江彧眯着眼睛,在缕缕烟气间看向窗边撑着下巴的裘世焕。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上车开始,小朋友就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脸上的表情既冰冷又陌生。   手掌快要搭上肩膀的瞬间,他又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只是看似亲密,实际上也就那么一回儿事。   准确点说,他根本不了解裘世焕这个人。   对方的社交界线,安全距离,动机,以及绝不能踩的红线,他都一无所知。   像是翻完了手机里的消息,裘世焕忽然抬手拉了一下车门。   “太子爷?”江彧怕他又突然发难,连忙去拽他的胳膊。   “停车。”后视镜里的眼神阴冷可怖,甚至用上了命令的口吻,“就在这里放我下来。”   “附近没有休息站,你知不知道这样开门很危险?”   “随他去吧。”余三海打了个双跳灯,将车靠在路边,“朱鹮科技的大少爷什么时候怕过这个?”   裘世焕在一阵气急败坏的喇叭声中低头推开车门,无论从什么角度,都难以分辨他五官的表情。   后方司机刹车及时,车头正好碾过双黄线,被无人机拍了个正着。轮胎尖啸着险险从他身前擦过,后面的车主也被吓了一大跳,一排歪七扭八的喇叭响得此起彼伏。   余三海这辆套牌大众逃也似地下了匝道,很快就把一团混乱的公路抛在了脑后。   江彧摸了摸耳朵,倒不是为后头那些不要命的喇叭。而是因为,在临走之前,裘世焕好像说了一句话。   他说。   “……有人会来接我。” 第34章   套牌车没开一会,四个轱辘就一起停在了人烟稀少的自助加油机旁。   这条路偏离国道大概三公里,靠近旧时代遗址,所以相当偏僻,连小卖部都无人收费。   余三海推开车门,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   “小江,借一步说话。”   江彧不明所以地跟了出去。   “唉,老余,你是不是真的上年纪了,忘了我现在动弹不方便?”   “有些话,旁人听不得。”   老法医从上衣兜掏出一卷皮筋捆起来的磁卡,小心翼翼推进了接收口。   “你想说什么?”   江彧看他一手拎起加油枪,下意识又摸了摸放烟的衣兜。还没等东西拿出来,他眼神一瞟,又瞥到了机器上的禁烟标识,这才悻悻断了念头。   余三海低着头按了几个数字:“我问你,如果真的到了必须舍弃那少爷的一天,你能不犹豫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交叉抱在胸前的手臂勒得更紧。   江彧忍不住屈起拇指,反复挠着下巴。   余三海重重拍下确认键,愤怒地低吼一声。   “因为他下车的时候,你他妈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老余,你就为了这个?”江彧咬去嘴唇上的死皮,喉头动了几下,“别大惊小怪。他那时候毫无征兆说要下车,可把我吓坏了。”   “你喜欢他。”老法医定定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告诉我,你他妈是不是迷上他了?就为了那张脸,就为了一文钱都不值的‘漂亮’!你照照镜子还不能满足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我不知道,老余。你问得太突然了。”   “你绝不能这么肤浅,小江,我们的脑袋全都系在一根绳子上,风一吹都会掉下来!”余三海吼得声嘶力竭,“我们至今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冷静点,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   “是不是又来一句合作关系?你又想用这四个字来搪塞我?笑话,小江,全天下有哪种合作关系是不被撕毁的?天底下还有谁不会在我们背后捅上一刀?我他妈要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你为什么相信他!”   江彧啧了一声,在手心里摩挲着烟盒。   “你可太他妈咄咄逼人了,老余,以前审人的时候都没发现,你还有这一手——呼,这种时候,不抽支烟,连一句都答不上来。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禁烟。”   “别转移话题,以后没烟抽的日子多了去了。”   “是啊,其实有些感觉,我自己也说不准。你就这么想吧。”江彧嘬着牙花,拇指与小指配合剥去嘴唇的干皮。有时候撕得深了,他就用舌头舔掉血珠,“有一天,你走在路上,撞见一头特别漂亮的豹子,浑身的毛都反光的那种。它见你的第一眼,身子底下是一具撕得不成人形的尸体。”   一旁余三海默默加着油,没吭一声。   无名指按着受伤一侧的嘴唇,裂口直往犬齿上挤,腥咸的痛楚一阵阵蔓延。   江彧偶尔会舔一下伤口,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然后,它给了你一爪子,那爪子拉得真深,半个人都写进生死簿了。可等你醒过来,却发现那头你恨不得避如蛇蝎的豹子,正在给你舔伤。”   “你想跑,但每次都被追上。然后,得了便宜的小豹子就会舔舔你的腿脖子,跟你抛媚眼,在你面前打滚撒泼。”江彧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的表情,“你跑不掉,脱层皮都跑不掉。你也弄不明白小豹子到底想干什么。”   “它是不是拿你当储备粮?是不是等着过冬的时候再抽筋扒皮?你想了好多好多,害怕了好多天好多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强大而美丽的生物霸占你的沙发,你的家,闯进你生活的每一个死角。”   江彧笑了一声,看向远方成排的巨大烟囱。   “后来你就联想到了那具尸体,你知道自己会死,知道自己可能变成下一个受害者。但那只豹子实在太漂亮了,比你青春期读过的明星杂志,幕布上的女郎,甚至比你懵懂又朝气的女同桌都要漂亮。那是两种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感觉。就算明知是陷阱,你的手也会深深陷进毛发里。”   “可有一天,你惊讶地发现,伤人的小豹子其实不是想杀你。而是想从更精悍的猎食者爪子底下救你,得到你,占有你。”   他低声叹息。   “从那时候起,你就沦陷了,你永远敌不过它的一个眼神,一声娇哼。那头漂亮的小豹子,残忍的小豹子,任性妄为的小豹子,从你回过神的时候,就住在你心里了。”   ***   “小少爷看上去并不高兴啊。”男人按下工作键,车载CD缓缓弹出一张碟片。他换了一张新碟,压入出碟口,“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披头士乐队的摇滚入侵了整个宽敞空间。   没有回应。   男人右手夹了支烟,但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好几次差点伸出左手。   他坐在副驾驶,从始至终都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明明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专注,却从容自如到仿佛掌控着一切。   裘世焕被一左一右的保镖夹在中间,看似防止意外发生,实际上只为断了他逃跑的路线。   “老板发来了指令,认为你离家出走的事情很是可疑。除了你的手,为避免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染指,我们有必要检查一下你的身体。”男人的手肘支着车窗,左手虎口处纹着英文字母“Dr.Z”。他慢悠悠地说,“那在小少爷看来呢?有这个必要吗?”   裘世焕没说话。   “几个星期不见,你的气色好了不少。难不成是交了新朋友?”左手上纹着Dr.Z的男人把玩着打火机开关,自顾自地说,“老板也认为你该多结识点朋友,但不是大众上那些臭鱼烂虾。至少,老板安排的人,绝对不会伤着你的手。”   “还是不肯开口吗?我亲爱的小少爷,不必这么冷淡吧?我千里迢迢跑过来,为的不就是你吗?”Dr.Z低笑着,“虽然我知道你向来不待见我,可你现在上了我的车。谁能帮你?你的江警官?”   裘世焕的眉心抽动了一下。   “你可别忘了,六年前因为错信他人,你吃了多少苦头。”Dr.Z在烟气里鼓动两颚,颇为可惜地摇摇头,“真是看着连我都心痛。”   像是对他的冷嘲热讽不感兴趣。裘世焕别过头,眺望着一路别样的景致。   “小少爷,你不问问我们要去哪儿吗?”Dr.Z的语气像酒店服务生一样温和随意,他难得没有在一次屏息间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联邦第七中央酒店。知道那里吗,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少爷,全联邦的名流都在那里聚集。你也不会例外。”   裘世焕似乎很不喜欢对方的态度,双手覆过膝盖,身体微微前倾。   嘴唇嗫嚅着。   “要去做什么?”   Dr.Z并不急着回答他的提问。   “老板对你的不告而别很生气。正好,公司在海外有几位大股东,近期需要来19区谈一笔项目。这笔项目很重要,甚至关系到我们在联邦的下属集团。”   沉默似乎是这个密闭空间里唯一的胜利。   问完上一句后,裘世焕再也没开口。   “这些人很棘手,他们对联邦总是充满……偏见。当然,目的不是让你去谈妥项目,而是让你软化他们的态度。因为这场交易关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事。”Dr.Z笑得意味深长,“用你的身体。”   见对方依旧置若罔闻,Dr.Z摸着遍布伤痕的鼻子,看着烟在指尖静默地燃烧。   “这是你十八年以来第一次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熟悉的某个人十岁左右就开始了,而且,做得非常好。作为交换,我会把实时待命的那些狙击手和调查员全部撤掉,留你的江警官一条性命。”   这不是疑问,不是质询,而是陈述。   裘世焕盯着窗外飞逝的光景和男人漫不经心的慢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   联邦第七中央酒店。   那绝对是一个富丽堂皇都难以形容的气派酒店。厅堂溅射得宛如一座古典教堂,墙面与立柱之间全是上好的丝绸与镶金肖像画。   吊顶高悬,上方甚至开了一扇圆形玫瑰窗。在日光照耀下,雕琢而成的列位神明悲悯地注视着凡人。   “晚上好,先生们,有什么能为你们服务的?”   前台的女士站得笔直。   “将这个孩子梳洗过后送到707房,裘先生在上面有预约。”Dr.Z搂着裘世焕的肩膀,附在他耳边低声交代几句,“你可得好好听话些,小少爷。指不定项目办得顺利,老板就不和您追究擅自伤人和出逃的罪名了。”   裘世焕还是一声不吭。   他在两名工作人员及保镖的带领下走进化妆间,却意外撞见一个人。   那人一头棕色卷发,长相偏中东。   上身是一件绛紫色西装,下身是笔直笔直的西裤,皮带特意向上勒了几公分。   “裘大少爷?”   博朗似乎整理完了行装,正迈着长腿往大厅走。   两人堪堪打了个照面,他就眼睁睁看着裘世焕在保镖的簇拥下被按进最中间的位置。   博朗顿感不妙,立刻避开旁人视线,快步走了出去。他伸手就勾过洗手间门口一个穿豹纹马甲的黑发男人,硬着头皮从D眼前假装路过,等一背过身去,简直拼了命往楼上挤。   Dr.Z随意地站在大厅中央,指尖夹了一支雪茄。他的面部轮廓相当硬朗,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   但没人看得清他卷发下的眼睛,但博朗就是觉得,这人有意无意往自己身上瞄。   “你干什么?”男人也没甩开博朗,象征性跟了几步,“遇见什么人了?”   “哎哟卧槽卧槽!快给Mr.江打电话!”等他们走上二楼,博朗身上已经被盯出了一层汗了。他下意识就觉得楼底下的男人不好惹,而且是特别不好惹。   “他,他对象要被送给几个性无能的老头了!”   “你怎么知道的?”   “能到这里来的都是什么人啊!全都是政界的老头子,说不定那玩意都萎缩了……不是,还是有你这样龙*虎猛的大帅哥的。”博朗咽了口唾沫,立马拽着对方袖子,一咬牙,“好哥哥,你救救我兄弟吧,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可不能本垒都没打,绿帽子先戴上了啊!……大不了,大不了我再陪你玩儿个几天几夜!” 第35章   回到余三海的事务所以后,几个人先是面面相觑。   垃圾堆积成山,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垃圾房。事务所的气味也相当骇人,江彧一进门就跑去开窗了。   “妈的,老余,你杀人呢?不至于老婆不在了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吧?”   “你当我想?要不是没人愿意靠近这里,FSA早就发现我了。”   “上次来还没那么大味儿啊。”江彧趴在窗边吸了好几口气,“你把尸体留在房间里了?”   李元夕吓了一跳。   “尸体?”   “哦,忘了介绍。这位是余三海,我在FSA的法医同事。”   “这间事务所是认真的吗?”瓦伦蒂娜捏起鼻子,看见准备帮忙清扫的李元夕,立刻走上前制止,“你还叫小姑娘给你收拾?”   “老余一直这样。”江彧用胳膊肘捅了捅余三海的肚子,缓步走向沙发,“行了,老余,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啊。赶紧把事务所收拾出来,以后还能当办公间……我说你,别黑着一张脸了。”   余三海原地站了半天,当着其他两个人的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灰溜溜拿起墙角的扫帚。   李元夕腼腆地说愿意和他一起打扫。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瓦伦蒂娜望着余三海的背影,抱起胳膊坐在桌上。   江彧翻开沙发坐垫,找到余三海藏在坐垫下的的笔记本电脑。   这台电脑实在太过老旧,软件运行的时候散热器不断震噪。回车键好几次都按不下去,他勉勉强强输入一串命令字符。   “我的计划是建立一个对外站点。这点你比我有经验,我需要一个有针对性的,以色情广告,弹窗等形式入侵各大主流服务器,并且不至于造成网站瘫痪的恶意软件。”   “这很危险。任何恶意软件都很危险,如果我们无法对抗,只会得不偿失。”   瓦伦蒂娜搬了一张抽了棉的转椅,跨坐其上。   “瓦伦,别弄错一件事。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精心准备一个软件漏洞。”   “什么意思?”   “利用这个漏洞,我会进行一次反向入侵。”   “你知道这很危险!”   “但对FSA的网络顾问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江彧点了支顺来的薄荷烟,注视着一小抹忽明忽暗的火光。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地抽出湿润的末截,“瓦伦,平台交给你全权负责。我会亲自设计这个软件——俱乐部会很乐意踏进这个二进制陷阱,被我挖出所有的秘密。”   这时,事务所的门从外叩响了。   瓦伦蒂娜警觉地坐直身体。   “是俱乐部吗?”   “冷静点,瓦伦,我在老余的事务所装了很多反追踪装置。”江彧活动着肩膀,“不会是他们。”   “谁?”   余三海从内屋神经兮兮地探出半个脑袋。   “快递。”   声音隔着门板透进来。   “你叫了快递?”余三海瞪了沙发上的江彧一眼,“干嘛留这个地址?”   “我连手机都没有,还叫快递呢。老余你也真是,冤枉死我算了。”江彧被他瞪得只好去应门,“我估计是博朗那小子。他上次车钥匙忘在我家,还找他对象,他对象就喊快递公司上门来取。我可不懂这些有钱人的小癖好。”   门一打开,江彧就和一个高瘦的白脸小男生打了照面。   小男生模样很是清秀,戴着一顶红白相间的鸭舌帽,身上书卷气还没褪,青涩得像大学生,左肩挎着一个单肩包。上下身穿的都是运动装,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球鞋又是磨损又是泛黄。   小男生见他的第一眼先低下头,确认了一遍手机消息。   “江先生是吗?”   江彧一只胳膊撑着门,很是无奈。   “对,博朗又怎么了。”   小男生按了几个键,举着手机怼到他眼前。   “老板让我告诉你一声——”小男生握紧拳头,放在嘴前,郑重地清了清嗓子,“那个,咳,不好意思。‘你本垒都还没打,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人家现在好像要被什么……性无能的老头拐跑了’。就,就就就这样……”   江彧被他突然一手搞得反应不过来。   谁本垒还没打?   谁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   谁是性无能的老头?   等他定睛一看,那手机上简直照得明明白白。   照片赫然映出了美轮美奂的酒店背景。   拍摄点位于二楼,透过栏杆与欧式拱顶,裘世焕那顶耀眼的白金色头毛在第一时间吸引了江彧的注意。   他身边工蜂似的聚着几个身形高大的保镖,都是典型的东欧特征。   其中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家伙,在一群东欧人里个头不算出众,但改良过的单排西装下肌肉隆起明显。   那家伙带给江彧一种错觉,一种光是站在原地,就能叫观者打从心底发怵的威胁感。   通过照片,勉强看得清皮鞋朝向。他们应该是向着VIP通道一类去的。   尽管裘世焕的神情被一只纹了什么东西的大手牢牢盖住。江彧依旧发现他走姿僵硬,步距故意不迈大。   江彧心里顿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地址是哪儿?”他强压着快反出来的胃液,随手抄起衣架上一件外套,呢子腰带在腹前交叉,“带我过去。”   “联邦第七中央酒店。”   小男生似乎就在等他表态,下端听筒一凑到嘴边,拇指按下语音条。   “客户确认收货,运输过程中,非紧急情况,不予联系。”然后,快递员正了正帽舌,比划出一个请的手势,“您跟我下楼吧,费用已结清。预计车程一小时零十一分钟。”   余三海也察觉到了异常,拎着一袋垃圾从内屋走出来。   “小江,你要去哪儿?”   破了洞的脏袜子还没甩出几步,鼓囊囊的垃圾袋磕到桌角,被划破一道长口子。里面的薯片包装顿时撒落一地,那浮着霉斑的泡沫盒顿时招来满屋苍蝇。   “有点事,老余,你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了。”   江彧看也不看,忙不迭套好不合身的外衣,追着小男生就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哎,你——”   ***   楼底下停着一辆两座摩托车,挡风板可能是后改装的,和前头的栅格灯款式严重不符。   为图省事,这摩托只下了左侧踏脚,方向柱偏斜着靠在枯死的花坛边。   “方便了解一下吗?你们这是什么快递公司?”江彧勉勉强强地跟着翻上了车,“怎么还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业务?”   “这是老板的要求。运输物品是我们主营业务。当然,其他委托就属于副业,可以拿提成。”小男生两下给油,踏脚向上一挑。摩托车马力拉满,排气管剧烈轰鸣着狂飙上了公路,“——我工号是6651,您记住了,我们每个季度都有业绩考核,请……”   “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候一定给五星好评。”江彧连忙打断他,“我能了解下大致情况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后备箱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老板说你可能用得上。”   “帮大忙了!”江彧立马向右挪动身体,一只手紧抓后杠稳定重心。   小男生配合地按下车钥匙上某个按钮,后备厢缓缓开启。   车速放缓,江彧迅速固定好身体,以最快速度拿到笔记本。   这是一台装载了很多功能性程序的电脑,江彧不出二十秒就摆平了系统设置的漏洞。接下来,只要连上第七中央酒店的Wi-Fi,他就能入侵内网,从而掌握整个酒店的信息。   他扶稳液晶屏,减少反光,久久凝视着屏幕里一排排密集字符。   错落的字符刷新下来,构成数百上千幅像素图形。   江彧不由得想起葡萄酒边安睡的女人;他想起被冷风闯入的那天晚上,月光沉落得像淙淙细波,轻刷起那个人满身的皎洁与尘屑;他想起孤独,想起冰冷的戒指,神秘的文身,也想起空无一物的鱼缸。   他想起自己此刻有多想触碰那个人。   江彧无意识地吻着无名指上的绿松石戒指。   他忽然有些耐不住了,忙忙取出一支烟,拢着火光想要点亮。   呼吸急切得像在某个低沉的节拍上起舞与嗥鸣,冷风吹散了眼前的镜像。   “——该死,该死。我在玩儿命,我他妈为了一个小疯子在玩儿命!”江彧鼓动腮帮,狠狠吸了好几口,直到喉咙被尼古丁呛得发不出声,“老余,你是对的……我真的着了他的魔。”   -   抵达酒店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江彧也顺利破解了管理员账号及密码,连上酒店WIFI。   预先设置好的程式进入内网,开始逐步入侵主机。   “那么本次运输服务到此结束。感谢您的支持,欢迎下次光临。我的工号是……”   “我知道,工号6651,对吧?”江彧按着快被掀飞的帽子,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我会给你好评的。还有……”他只身一人向门洞大开的酒店正门走去,朝着快递员随意摆摆手,“谢谢你的电脑。”   手臂放下的瞬间,酒店陷入了一片空前绝后的黑暗。   ***   联邦第七中央酒店。   更衣室。   头顶的水晶吊灯忽明忽暗,线缆在一阵滋滋声中爆出一簇电火花。曲面镜和沙发顶部的一排吸顶灯是最后熄灭的,被保镖围在中间的小姑娘吓得抽了一口气。房门外似乎走过一队人,突如其来的停电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你检查过线路吗?为什么会突然跳闸?”   “是的,回答你的问题,我十五分钟前刚检查过——”   “这他妈跟我无关,知道吗?你是今天的值班人员,在公司追究我们的责任之前,你必须负起责任来!”   听外面的动静,应该发生了不明原因造成的短路。   小姑娘刚想放松身体,却一下子被正对自己的那面镜子吓得浑身一激灵。   一双猎豹般狰狞的眼睛透过镜面,看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   双腿止不住地哆嗦。   “你觉得他会喜欢哪一件?”   极具攻击性的背影从模特身上扯下一件护士服。   塑料模特本就底盘不稳,受不住对方过于强悍的力道,立时摔了个四分五裂。   少年细细端详着这件根据男性尺寸而设计,仍保留着挑逗性的白色紧身服。   胸口和腰线特地做了特别处理,第一颗纽扣甚至设计在锁骨下几公分,连胸肌都只能遮挡三分之一。腰臀比就更别说了,滚着一条红边的下摆勉强盖过大腿根。   “波特先生吗?”小姑娘立马换上一张笑脸,“您放心,我们这些衣服都是询问过波特先生的,在选料和款式上都是相关领域的顶级设计师亲自操刀。”   “这个不错。”   他信手捞起一套紧身皮衣,可怜的模特又摔得不成样子。   小姑娘战战兢兢看了眼周围的保镖,发现这些人好像见怪不怪。   从外观上看,这件衣服正好是兔女郎的改良款。   保留了本身性感的设计,却也做了性别上的部分改进。   “这套衣服的话,还有配套的耳朵和尾巴……我,我去拿给您。”   “放在椅子上就行。”少年转过身,嘲弄般地笑道,“现在,都从我眼前滚开。大灰狼是时候换上小红帽的衣裳,去迎接他命定的猎人先生了。” 第36章   监控显示,裘世焕最后一次出现是在7楼第七间房间。   位置距离电梯间不过十几米,但全面停电也导致电梯无法正常运行。   因此,最坏的情况就是徒步走上七楼。   腿上大部分的子弹挫伤已经在一星期内前前后后愈合,留下的只是浅浅的疮疤,不用担心撕裂或加剧伤情的可能。江彧计算着入侵持续时长,连停电间隔都是由程序精心设置过的。   为的是争取足够时间。   当务之急,是优先确认裘世焕的状况。   担心他的安全倒是多此一举,凭江彧对小朋友的了解,能威胁到他,伤害他的个体寥寥无几。   甚至只要动一个念头,杀掉一层楼的客户,都不成问题。   那么,裘世焕又为什么被带到酒店毫不反抗?   理论上说,没有什么能强迫裘世焕。可如果作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真的把整件事和小朋友的态度联系起来。   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朱鹮科技。   ***   裘世焕摔碎了一瓶红酒。   “哎呀,一分钱都不值啦。”他不顾旁人阻拦,又随手拿起一瓶。瓶盖在拇指间一撬就开,他对准瓶口灌下,抿了半天。似乎觉得味道不纯正,反手将昂贵的酒瓶砸得稀烂,“——这个不好喝,有别的吗?”   一个中年男人还想上前制止:“少爷,不能这么无礼——”   裘世焕抄起碎酒瓶,笑着指向中年人的鼻子。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大肚子的大叔,好像没有吧?我说过了,拿点浓醇的酒来,不要想用劣质品就打发我。”   中年人立刻白着一张脸劝慰。   “少爷,波特先生还在场,您就给我们一个面子,别闹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这些都是裘会长的意思啊。连这酒店里最好的酒都给您拿来了,您还是不满意。”   “你很理直气壮呢。”   “没、没有,我不敢,少爷……”   “算了,没有就没有吧。约会没有酒也可以继续下去……”裘世焕嘴里嘟囔不已,好像终于注意床边默默饮酒的老人,他光着脚惊喜地向对方跑去,“哇,爷爷你好老哦,头发好白,皱纹也好多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便吧。”老人呵呵一笑。   “老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下面不会也皱巴巴的吧。看了会不会做噩梦?”   中年人吓得快要晕厥过去。   “波特先生,对不住,我们少爷就是这个性格。您别在意,您千万别在意。”   “没关系。”被称作波特先生的老人笑得格外开心,“年轻人有活力,很正常。好了,等你闹够了,就躺下去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   “要帮你计时吗?”   “哈哈,不用不用,我自己有分寸。”   ***   趁着前台拼命拨打电力公司电话,经理下场紧急调度人员,江彧看也不看,径直穿过混乱的人流,直奔楼梯间而去。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江彧才勉强爬上七楼。   透过栏杆之间的宽距,从楼梯上层到走廊之间,依稀能分辨出一个人影。   对方手端一个托盘,上面依序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酒具。   从着装和习惯性动作上,看得出是酒店服务生。   “嘿,先生,612房间有人昏厥,可能是心脏病。”江彧敲了几下扶手。狭窄空间里,空心栏杆的回声格外嘹亮。他强忍腿部不适,利索地走上前,“呼叫铃叫不到人,你能来一趟吗?”   侍应生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了。请稍等,先生。我将很快联系领班,赶到612房间。”   “谢谢。”   江彧像没有听见一样拾级而上,对方甚至没机会看清手指与衣袖之间的小戏法。   一个坚硬的东西狠狠抵到了腹部。   “先生?”   侍应生不确定地张了张嘴。   没有回应。   强大的脉冲电压顷刻间炸开一道蓝光,静电噪音像摩斯电码一样疯狂释放着电弧。   侍应生的身体随之栽倒,江彧抬脚在对方背后稍稍一垫,避免落地时发出太大响声。他干脆利落地接过托盘,随手拿起一个高脚杯,洋洋洒洒地灌下一大口。   他砸吧了几下嘴,膝盖枕着地毯呈半跪。两指配合,捻开几枚衣扣,与对方互换马甲。   江彧一边抻扯领结,一边端起托盘,气定神闲地走向707房。   他看似低头专注脚下,实则用余光打量着扇扇紧闭的房门与造价高昂的金框壁画。   走廊上没有保镖。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些人被要求留在房间里。   说明,情况很特殊。   而他们重点防范的对象,就是裘世焕。   脚步声在镀金的数字门牌前刻意停稳,耳朵贴紧门板。   江彧屈起食指,扣了几声。   “您好,客房服务。”   “酒来了?”里面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大笑,笑声仿佛掺混着痰液,“快,快放他进来!”   锁舌在眼前弹开,一股近乎糜烂的烟酒气息漏过门缝,粘滞着不肯离去。   江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净高两米的东欧保镖手撑木门框,向江彧身后的走廊探出脑袋,四下看了看。   确认走廊没有旁人之后,点点头放他进来了。   “外面怎么回事?”保镖跟在他身后问。   “非常抱歉,先生们。因电路故障,酒店可能需要面临十到二十分钟左右的停电检修,目前工程部正在竭力抢修。”   这是一间标准总统套房,进门就是会客厅,一张波斯地毯直贯主客卧。   宫廷式浮雕下全是内嵌的酒柜,书架及油画。落地窗一共开了三面,每面都设置了自动开关的红丝绒遮光帘。   主卧空间宽敞而舒适,墙角整洁地放着懒人椅和沙发。   房间四角都站了两个保镖,算上来应门的,一共十个人。   而那张King size的大床边,围坐着四五个抽烟闲谈的中年人——江彧觉得不管用什么词形容他们都很别扭。这些人多数头发稀疏,面颊深凹,腆着浴袍底下的肚子,时不时对床上的人形报以赞叹的目光。   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有一个蒙着眼罩,双手被一根铁链拷到身前。上半身懒懒地依偎在松软的靠枕之间,朝自己的方向抬动下巴的兔——   兔女郎?   完了。完了。   江彧心说不妙。   眼睛却诚实非常,几秒内已经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好些个来回。   两只黑色兔耳毛茸茸的,和他的发色意外相衬。   小朋友本身就是偏肌肉型的身材,骨骼匀称结实,坐实了一个猿臂狼腰。而这具生机焕发的年轻身躯又被紧身露背装勒得线条分明,紧窄的曲线一路收束到了臀部。   但是,妈的,艹!这个屁股是真的看一眼就让人要喷鼻血的类型。不止如此,小黑兔还有一个圆圆的尾巴,脚上蹬着细高跟,一副任人鱼肉,楚楚可怜的样子。   江彧有些搞不懂状况了。   在他的记忆里,裘世焕可不会摆出这样不堪的姿态。   他是个自我主义的小怪物。谁能把他拷在床头,给他戴上眼罩?只要他不愿意,没人能胁迫他,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丑态。   江彧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算准了自己会来。   仿佛给江彧的疑问一个真正的答复。裘世焕身子微微挣动,拟出一个不确定的口形。   “大叔?”   江彧咬咬牙,只能装作没看见。   “酒总算来了?”一个中年人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从托盘上拿过两杯酒,“真是让人好等。来,波特先生,您远道而来,我就代裘会长敬您一杯。”   “这么可爱的孩子,裘会长也舍得?”   被叫做波特的老人呵呵一笑,视线在光洁的大腿上游过。   “这不是更加说明了会长重视您吗,所以,您看合同的事……”   “只要满意,合同不是问题。”   “哎,那就好。波特先生,今晚,可是会长的一份心意,您玩得开心点。”   裘会长?   江彧嗅到了异样——裘昂?   西服下的身体僵住了。   拳头无意识攥紧,关节捏得发白,他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没能反应过来。   大脑开始宕机,开始难以处理这些令人费解的信息。   江彧差点就想拉过一个人来好好质问。   疯了吗?   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把自己的养子当成心意,送到这种七老八十的老头床上去?   荒唐。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父亲?   思考的罅隙间,一名保镖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了逐客令。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江彧敷衍地点点头,暗自确认着袖内电击器的位置。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计后果,从来没有。   甚至昔日校友,甚至都民灿,甚至FSA-06存在的痕迹被抹去的那个雨天。   江彧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某种东西深深触动着。   “大叔。”   模糊而不自然的呼唤仿佛压垮了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拴住了江彧的舌头。   江彧下意识扬起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望进了床幔间。小豹子身上有太多无法改变的东西了。即使百般屈辱,即使不情不愿,被人特地摆弄成一只信马由缰的兔子,他也依旧掌览全局。   仿佛天底下没有一条锁链,能禁锢住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   “大叔是来找我的吗?”   小黑兔问。   “对。”   “是来带我走的吗?”   小黑兔又问。   “对。”   “那么惜命那么事不关己的大叔,居然会为了我做到这一步——真大胆。我有告诉过你吗?我不讨厌这样……”   捆缚在软皮套里的修长食指拉下眼罩。   “少爷,住手!”   “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控制住他!”中年男人大喊着指向江彧,“把这个人带走,押下去!”   周围一时乱得不像样子。   “——谁敢?”   一时间,江彧产生了一种错觉。   那双靛蓝色的,狡狯的,稚气未脱的眼眸,仿佛能挑起宇宙的奇点爆发。它是无数个星系所不及,是云雾状的美妙天体或而弥散,或而游离,或而燃烧与衰亡,美得让塞壬都心甘情愿地歌唱。   小兔子眯着眼睛,翘起一边的嘴唇,别有深意地笑了。   “——喂,我最最最喜欢的大叔,要不要带我这只可爱的小兔子一起逃跑?” 第37章   裘世焕在中年人的惊呼声中双腿前弓,腰部受力,上身鱼跃而起。   床垫被下滑的重心压得深凹下去,他慢悠悠站起身,玩笑似地扯断了本就不牢靠的锁链。   然后笑着向后抬腿,食指费力地卡进后跟,总算脱掉了两双碍事的高跟鞋。小朋友大方地赤着脚,像兔子一样上窜下跳,连带着床垫里的弹簧嘎吱作响。   “哇,没头发的大叔,白头发的老爷爷,大肚子的大叔,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叔们,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光靠这种伪劣产品就能绑住我吧?”   矫健优美的双腿从一个吓瘫在地的中年人肚子上踩过,仿佛没听见对方的惨叫,左右脚尖如走台步一般前后交叉。   他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金发,一路小跑,满面笑容地撞进了江彧怀里。   绒绒的兔耳无意识地来回磨蹭。   “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忘记告诉爸爸一件事了?”裘世焕歪头枕着江彧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我交男朋友了哦。”脸颊浮起晚霞一样的灼红,唇角的笑容越发深邃,“就在刚才。”   围上前来的几名保镖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听不出来吗?这就是小孩子瞎说的啊!   江彧开始不适应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想为自己发声,但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少爷,您在开玩笑吗?”刚才被踩中肚子的中年人艰难地爬了起来,咬牙忍痛,“这是会长的意思,不要闹了。你们,还不把少爷从那种来历不明的人身边拉开?”   一名保镖拉起衣领,朝着对讲机口述。   “通知理事,需要由他控制局面。”   “好可怕好可怕,老爷爷,这个肚子好大的叔叔威胁我哦。”裘世焕不满地摇着江彧的胳膊,朝老人挤挤眼睛,“我的脸很好看吧,身材也很棒吧,性格是不是也很可爱?所以我一定没有错,老爷爷也一定要为我做主哦。”   江彧小声嘟囔。   “虽然我支持前两条,但第三条是不是太荒谬了……”   “大叔,男朋友应该在这个时候赞同我哦。”   “少爷,过来!波特先生,请不要见怪,我们少爷一直这样。”中年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不敢上前的保镖怒声叱骂,“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拦着少爷?”   “课长,理事没有回应。”   “别管他了!你们该做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吗?”   “得罪了,少爷……”   叫做波特的老人端着酒杯,有节奏地轻摇慢晃。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局面。   “郑课长,别着急。年轻人这样不是挺可爱的吗?”   “我警告你啊小朋友,小小年纪,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江彧见局势不对,连忙把他拉到怀里,小声说,“男朋友不男朋友的问题,等我们逃出了再说。”   “逃出去?”裘世焕笑得很开心,“这可不是大叔你要担心的问题。”   “听着,我现在设法瘫痪了酒店网络。从程序设置上看还能为我们争取顶多二十分钟。趁店方反应过来之前,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江彧向他低声说明情况,“要不然,监控一旦恢复,你以为的男朋友过不了一个小时就得被全城通缉。”   “听起来好严重哦——这是我应该在意的事情吗?”   江彧简直气得咬牙切齿,盯着那张漂亮又招摇的脸,恶狠狠地说:“我可没在开玩笑。这次来找你,我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丰厚的嘴唇悄悄贴了上来,两个人的姿势亲密得像在接吻。   “这么说来,我还得好好报答大叔咯?嗯,看在我今天心情很好的份上。”指尖轻抚过江彧带着酒气的下巴,卧室里的包围圈越来越近,但那古灵精怪的小黑兔跟所有人唱着反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   尖利的鞋跟捅刺进了手掌心,顺时针旋转,剜下一小块血肉。毫无疑问,凭他的力气与刺入角度,整个手骨都可能受到破坏而留下后遗症。   裘世焕甩了甩汗湿的头发,一把推开惨叫连连的男人。   “很痛吧?”他笑着朝对方眨眨眼,“不要叫得那么惨嘛。我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带头的大叔你却要拦我。不过我现在心情超级好,所以不会杀你——大叔,大叔,听得见吗?哎,你会原谅我的吧?”   右脚向后划出,左手置于腹前,微微一躬。   裘世焕牵起江彧的手腕,拎着两双带血的高跟鞋就往走廊方向狂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群埋伏在酒店各处的保镖也得到了指示,准备拿下两人。   “大叔,腿还能坚持吧?”裘世焕在前面引路,兔耳朵相当有弹性地一跳一跳,“接下来可是要走楼梯了哦,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摔断腿呢。”   “我这都是为了哪个幸灾乐祸的小朋友……”   “为了我吗?”   “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正在幸灾乐祸的小朋友?”   裘世焕一脚踢开门,迎面撞上两名保安。   他放开江彧,毫不犹豫地直扑其中一人的门面。一条光裸的大腿从对方肩膀绞到后颈,身体顺势跃上,左腿横压气管,下身用劲向着一侧猛地一掰。   只听颈骨爆出咔擦一声,高大的身形软软倒下。   裘世焕对付其他人的方式也五花八门,甚至无需武器,就能徒手摘下某个人的脑袋。   而论空手格斗,尽管江彧不太了解,但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出,裘世焕出招及发力的姿势都相当专业。   他才十八岁,可行为与思考方式早已偏离同龄人太多。   是因为家庭缘故吗?   是因为裘昂并不像网上流传的那样宠爱他,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工具培养?   “太子爷,裘昂把你送到酒店里,是为了把你卖给某个可以当你爷爷的人,换取他想要的东西?”江彧忍不住问他,“他一直以来抚养你,照顾你,让联邦的民众以为他爱你如命。都是为了这一天?”   “大叔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他们把你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取悦那群男人,也是为了这个?——所以你才会从23区跑出来,所以你才同意协助我对抗朱鹮科技?是吗?是这样吗?”   “大叔……”   “他对你一点都不好,是吗?他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了就该离手的玩具?”   “大叔。”裘世焕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江彧愣了一下。   “爸爸他,对我很好哦。”他笑着走下台阶,“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还跟我说永远都不会结婚。对了对了!周末的时候,他还会经常带我出去旅游,有空就去水上乐园玩。在爸爸身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大叔,这样的家庭多美好啊。如果是你,会因为这些事记恨着他吗?”   “我不明白。”江彧咬住嘴唇,“太子爷,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甚至无法理解你的行为。假设他真的对你好,假设对你而言,成为别人的床伴无足轻重,你又为什么离开23区?为什么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为什么把我卷入这场政治风暴?”   “为什么啊。”裘世焕直直盯着前方,像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食指贴上了嘴唇,禁不住咧嘴一笑,“因为,我从六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六年前。   又是六年前。   江彧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不止金佑喆,都民灿,朱鹮科技和整个FSA,就连裘世焕也与六年前的事情有所牵扯?   该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彧急切地想从对方口中获悉真相,但好像刻意在避开对话时机,裘世焕一脚踹开大厅的双拉门。   在阵阵迎面呼啸的寒风里,天使般的脸蛋扬起一种无法抵抗的灿烂笑容。   “大叔,干嘛要聊不开心的话题?去约会吧?我们去做一些让所有人疯狂的事。”   ***   日出的痕迹早就被退去的潮水卷走,一个个堆垒而起的沙包仍撰写着寄居蟹迷宫,海龟卵壳,废旧的船锚,帆索及传奇的大海往事。   天上的千万颗星被黏腻沉厚的云团拥搂,除了启明星,这些浪漫的深空旅行者都显得稀疏可怜。   两只海鸟似的身影坐在沙滩上,互相依偎。   “大叔,为什么要来找我?”裘世焕抱着膝盖,迎着白花花的浪头饮下一罐啤酒,修长的食指半秒内捏扁了一个空罐,每一个字音都带着行将醺醉的痴态,“就算不来,我也一样能砍掉他们的手指,抠出眼珠——我很好奇,你居然真的敢闯到酒店。”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只有十八岁,不能光凭想象就和别人睡觉。”江彧扣着易拉罐拉环,小腿向前伸展,两边的沙子拱出手掌宽的长路,“也绝不能为了满足别人,轻易献出自己的身体。人生这玩意,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不要被任何人左右。”   “大叔,你也会这么关心其他人吗?”   裘世焕偏过脑袋,摇晃着空罐。   江彧双臂后撑,仰起头,久久眺望着星空。   “不会。”   “那我是特别的?”小朋友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叔忽然这么诚实,我好不适应哦。”   “你想错了,我是个很坦然面对自己情感的人。”江彧摸索出一根在裤兜里掖了好久的烟,慢慢点上,“其实在19区,人们是看不到什么星星的。这里有着联邦最大的重工业,每天排放的污染物早就超过国际标准了,但人们还是乐此不彼。因为,他们只关心自己。”   “警察也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个例。”两指夹着那根细细的烟,喉结上下吞动,“至少,六年前失踪的都民灿,土崩瓦解的FSA-06,都没能让我跳出‘自我’的窠臼。我不会为了找寻真相,或者贯彻老余所谓的正义,做出任何违背生存准则的事。”   裘世焕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了过来。   “那我呢?”   “是啊,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江彧啧啧地叼起烟,远处的地平线被来来往往的煤运货船打断,“小朋友,我对你的感情可能超越了很多东西。”   裘世焕将下巴埋进了膝盖间,身体撒娇般地靠近对方。   “大叔,你说,为什么明明是夏天,海边却总是有点冷呢?是不是我穿太少了。”他像只鸵鸟一样,故意把脸蛋藏到江彧的臂弯,闷声闷气地嘟囔,“——先不要说话,唔,大叔,我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等我一会!”   江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行,我也想慢慢抽完这支烟。”   -   大海的对面是另一座城市,有着他叫不出名字的铁轨。   它是旧时代的遗迹,是无数塔楼与船舶沉没的孤岛。   江彧一生都没去过那里,因为城市的道路在铁轨前方一分为二,一条通往不见天日的地底,另一条向着城市中央,冉冉升起。   他在这座充斥着罪恶、暴力与械斗的城市生活了近二十六年。   是母亲毫无意义的死亡,是父亲的嗜赌成性与歇斯底里,将一个秉信正义的受害人,变成了一个冰冷而铁石心肠的旁观者。   这是一座啜吸着罪恶赖以成长的城市,是凶手,是教父,也是旁观者。   -   烟蒂烫到手指的一瞬,江彧才像猛地想到什么一样。   他搂紧对方的肩膀,手指渐渐收紧。   气息从戒指间,从指缝间,从羞赧的神色之间,狡猾而黏腻地渗漏进去。   浪头触及沿岸礁石,赤色浮标在海上长眠。   一声船笛悠悠地驱散了滚滚浓烟,让沉寂的沙滩震鸣不已。   “我也喜欢你,世焕。” 第38章   那是心脏的潮声,是颅腔的共振与交响乐,是癫狂的始作俑者。   裘世焕忽然甩开搭在肩上的胳膊,踉踉跄跄爬起来,他差点一个失足跌出沙坑。小朋友追赶着回落的浪花,像破壳而出的小海龟,赤脚奔向大海。   沙滩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兔子耳朵上下起伏,耀眼的金发在海风中缱绻。趾间粘黏的沙土被涨落的水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粼粼的浪头从脚踝两边分过。   迎向皎月,迎向洋流,迎向地平线尽头望也望不断的城市。   双手聚在脸颊边,用最大的力气高喊。   “大叔——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喜欢的就是我——”   江彧也顾不上自己的伤腿,脸颊一热便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身影。   被汗水浸透的胸膛撞向深陷的后脊,两人一个趔趄,险些扑进海里。江彧的右手横压着裘世焕的肚子,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腹部在明显抽动,左手也不客气,自后捂住他大喊大叫的嘴。   在欢欣到极点的笑声中,他们拥抱着彼此,一同摔进一道激烈翻滚的白浪间。   “别说了,一会儿都被路人听见了!”   江彧吐掉嘴里的沙子,又想去捂裘世焕的嘴。   “是大叔说的!大叔说喜欢我的!大叔,大叔还叫我世焕呢!”   裘世焕张开双臂,放弃抵抗一样躺在了海浪上。   脸颊烫得仿佛淬出一枝深红的蔷薇,戴着戒指的食指与拇指小心翼翼捻了捻江彧的衣袖。   湿润的眼眸灿若星辰。   “大叔,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爱?大家都说我的脸很好看,身材也特别棒吧?性格……没有人说我性格差,所以我无可挑剔!大叔,大叔大叔大叔,你马上就要有一个超级可爱的男朋友了哦。”   江彧拼命压着喉头的笑意。   “又来?哪还有人自己标榜自己的,嗯?”   “大叔——”小朋友眨眨眼睛,双手箍住江彧的胳膊,慢慢使劲,强迫他俯下身子来,“大叔,我们现在处在试用期吧?”   “试用期是什么?”   “当然是男朋友试用期啦!诶,大叔不会以为,谈恋爱不用考试吧。”裘世焕笑容灿烂,“我决定了,那就先从约会开始吧,为期六个月——嗯嗯,约会应该做点什么呢?现在很晚了,是不是该吃掉我了?”   又是小孩子的把戏。   江彧忍不住笑了。   “试用期就试用期吧——跟吃掉你有什么关系?”   小黑兔屈起双腿,左右大腿紧紧夹住江彧的腰身。江彧见识过他的能耐,即便手无寸铁,这个彪悍到了极点的小朋友也一样能以双腿力道拧断成年男人的脖子。   可是现在,这对杀人利器纠缠不休,它们上下摩擦,像在重复一个邀请。   “我不管,大叔会吃掉我这只柔弱的小兔子吗?”   脸上的表情既期待又害怕。   松散的金发淌起丝丝缕缕的水珠,被水浸透而过分贴身的兔女郎服凹出了极致的身体曲线。   “天啊,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江彧噗嗤一声笑了。   “大叔要从哪里开始吃掉我?可不可以不要吃掉耳朵?”他撅起嘴唇,泪眼汪汪,“大腿也不要啦,我怕痒也好怕痛。”   “你是故意的?还是特别喜欢扮演兔子的角色?”江彧不由自主吻向他的面颊,将手按向湿哒哒的胸口,肌肉被拉扯得微微变形,“小朋友,他们见过这样的你吗?”   “谁?”   裘世焕一边细微扭动身体,一边迷茫地眨眼。   “你是故意不回答,还是装作不知道?”   手指的力道变重。   “啊,大叔——没人看到过,呜呜,好痛哦。”   “真的吗?”江彧又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笑着问道,“介于某个小朋友实在太喜欢撒谎了,这句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大叔明明就不在意真相,只是想欺负我吧?”   小朋友似乎不太接受这种说法。   “随便你怎么想。”江彧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啦,太子爷。你看,既然我们俩衣服都湿成这样了,你想要的答案,我也都给你了。那就赶快回家洗个热水澡睡觉吧,小心感冒。”   “大叔。”   两者的嘴唇轻轻碰撞。   他们的距离很近,因此,根本不需要什么肢体拉扯。只要稍稍前倾,接吻,这种简单而亲昵的交换仪式就能进行下去。   裘世焕小口小口咬着对方的下唇,用牙齿轻轻挤压唾液腺。   江彧试图吮住那条狡猾的舌头,可小朋友明显不甘心被人得逞。   温软的口腔急急抗拒着外来事物,心怀不满的小朋友显然不愿意乖乖听话,甚至像只饿极了的小兔子,通过啃咬另一方的嘴唇宣泄不满。   “大叔。”裘世焕听起来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约会中途就要回家?啊,不会是不喜欢和我约会吧?”他笑着说,“没关系,虽然以往拒绝我的人死得都很凄惨,但我一定会让大叔比他们凄惨百倍。”   “你威胁我?”   “才没有。”   裘世焕吐了吐舌头。   “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小朋友这么猖狂,居然威胁自己的男朋友,嗯?”   江彧反客为主,手指闪电般捏住对方的下颚,狠狠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深入口腔的吻探究而野蛮,连舌头都被吸得发麻,黏腻的鼻音在唇边支离破碎。   这个吻带有一种占有欲,一种侵略感以及溺爱,仿佛探险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只皮毛靓丽的豹子的温驯,偏爱与青睐。   “嗯嗯……!不是我不是我!”   “——是我不知廉耻又好色的小兔子。”   没人能忍受这一刻的成就感,没人能忍住不去占有,不去呐喊。更何况他的小豹子戴着毛乎乎的兔耳,身后的兔尾巴也栩栩如生。   食肉猛兽是强者,是食物链顶端,是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力量象征。   而19区,无疑是一座流满鲜血、崇尚暴力与权谋,万物以不公的方式共存的大型丛林。   每个人都要遵守规则。   每个人都必须服从。   在这种饱受压迫的环境影响下,一旦拥有一个机会,一个独占美丽而强大的捕食者的契机,人们会争抢或逃避,会头破血流,会像吸食毒品一样疯狂。   但江彧很清楚,这罂粟花般的爱意让他几乎沦陷。   “大叔,嘴巴也不可以。”   “让我好好想想,该从哪里‘吃掉’一只兔子。”   “那今天可以不吃掉我吗?我还是第一次被吃掉,没有心理准备嘛。”   “你是故意拱火的?”   “才不是呢……试用期还没过去,我不能答应大叔。”   “好,试用期。坏心眼的小朋友。我等这六个月过去,你被养得白白胖胖。到了那时,只要你一句话。”江彧笑着含住对方的紫水晶耳坠,“我就把你一点也不剩的——吃干抹净。”   ***   在那个有力的拥抱,深沉而温暖的深吻间,蓝色的眼眸失焦地追逐着闪烁的星点。   有什么东西在那片冰冷的深空里破碎。   手指揉皱了按在身侧的湿衣袖,戒指内侧的纹路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裘世焕伸出手,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后脑勺,手掌上青筋都快暴起,嘴角顿时吻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窒息。   快感。   濒死感。   清醒得如同溺亡者,甜蜜得犹如沉默的互博。   然后,肺部不断的,贪婪的,不顾一切地榨取着氧气。   在海浪里,在那道刺破障幕的弦月下,在绵绵不绝涌起的暖意间——   他喃喃自语。   “这是我应得的,警官。”   ***   送裘世焕回出租屋的路上,江彧注意到他精神不振,以为在水里泡久了着凉。主动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外套。   看着小朋友神情恍惚,不停吸溜鼻涕的模样,江彧实在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好了,小朋友。回家第一件事是做什么,还记得吗?”   裘世焕投去迷茫而呆愣的目光。   “先洗个热水澡。”江彧笑着搂过他,替他搓搓冷冰冰的手掌,“然后呢,然后要做什么?”   “睡觉……”   “还不能睡觉,得把头发吹干。”   “可是我想睡觉……”   “那可不行,就这么浑身湿淋淋躺去睡觉,第二天准得发烧。”江彧捏住小朋友的鼻子,这才发现全都塞上了,“我跟你一条条地说,你记在心上,知道了吗?”   裘世焕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也不知道是真答应还是假答应。   “洗完热水澡以后记得一定要擦干头发和身体。”江彧心疼地搀着他的胳膊,小朋友两脚已经开始打飘,走路也东倒西歪,直往自己身上扑,“到时候我给你煮一锅姜汤,顺路送到你门前,好不好?”   “好麻烦。”裘世焕揉揉眼睛,脑袋靠近江彧胸口,“我要去大叔家里洗澡睡觉——唔,大叔,我生病了,头好晕。大叔背我回家。”   “温度是有点上来了。”   手掌覆着微微发烫的额头,江彧一边担心怀里烧糊涂的小家伙,一边担心自己的腿伤可能撑不到出租屋。   他本想讨价还价,却惊讶地发现对方已经一点路都走不动了。   “小朋友?”   “小朋友?”   没有回应。   “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的?……算了,反正我叫不醒你。为难一个伤患,自己也不害臊?”   江彧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忍着那条满是挫伤的腿发来的警告,蹲下身将对方轻巧扛到了背上。小朋友只是看着不重,但其实内里肌肉分量十足。在这种身体状态下能背起对方也是够呛。   沉睡者用胳膊环住江彧的脖子,下巴懒懒地枕着肩膀。   江彧抱起对方灌了铅似的腿,交叠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到了道路一侧的田地里。   灯丝明灭、忽闪。这条道路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想听睡前故事吗。”   “想听。”   “……你不是睡着了吗?”   “啊,大叔诈我。我快要睡着了哦,刚才只是说梦话。”   “那我慢慢讲,你慢慢睡。”江彧提了一下裘世焕的大腿,调整好姿势,“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间小磨坊,磨坊主的儿子结婚了,所以便宜出租。房子里头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生活拮据,每餐只有一块黑面包,偶尔还发酸发臭。好在,三个人之间有足够的爱。至少儿子十八岁之前,都是这么想的——他以为爱不会被时间消磨。”   “直到有一天,家里没亮灯。当儿子从邮箱里取出面包师舞会的邀请函,他才发现,门板被人泼上了红色的油漆。因为太晚了,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字。破了洞的窗户里有什么东西正一摇,一晃,他定睛一看,原来……小朋友?睡着了?我还没讲完呢。”   江彧笑了一声。   “真拿你没办法。” 第39章   折腾到后半夜,江彧已经架好汤锅,守着一锅边缘起泡的红糖姜汤有段时间了。   等那对半切开的枣片、姜条和炖得烂软的水煮蛋在棕红色糖汁里翻滚沸腾,他撩起小半勺尝了尝味儿,这才扯下架子上一条干毛巾,揩干了手。   他端起小碗,朝卧室走去。困意随着步伐愈发加深。   卧室只点了床头一盏小灯,暖光晃得人昏昏欲睡。   来不及清洗的衣物弃置一地,连拖鞋、室外鞋都摆得毫无规矩。   将近凌晨四点,一楼的洗衣房估计也打烊了。   要想换身舒适干净的衣裳,还得从自己的衣柜里挑。   蜷缩在被窝里的小朋友叼着一支温度计,半梦半醒着翻了个身。   “还是睡不着?来,我看看温度计。”江彧放下碗,手掌陷进床单间。他捏起温度计尾部,对准光源转动,细致观察水银柱上的读数,“……三十七度九,算你低烧吧。再高点就得吃退烧药了。”   “不想吃。”裘世焕吸了吸鼻子。   “叫老余来给你看看?”   裘世焕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是法医。”   江彧忍不住笑了。   “那怎么办才好呢?我家小朋友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   “大叔。”烧得通红的脸从被窝里慢慢拱了出来,嘴唇小幅度动作着,“大叔带什么吃的来了?”   见他不停偷瞄床头柜处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江彧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给你准备的,喝点吧。”   裘世焕抿完一小口,嘴也来不及擦便皱着脸连声咳嗽。   江彧毫不意外地掐起手里的烟,让它断在尾部三分之一处。   那支烟完全没点着,他就是嚼嚼卷纸里的碎烟草,过过嘴瘾。   “不适应?”   裘世焕伸了伸舌头。   “好辣好辣,大叔到底放了多少生姜啊?”   “还不是担心你后半夜烧又上去了,喝不下就放着吧。”江彧也对这一身娇气的毛病无可奈何,想从他手边拿回碗,“熬了老半天了,看来,某个小朋友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真的吗?这个也要很长时间吗?”   “其实时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愿意帮你做。对不对?”   裘世焕陷入了沉思。   江彧乘胜追击:“小朋友,我再加个条件吧。如果你喝下去了,明天,我带你出去约会。”   “约会。”裘世焕略显期待地眨了眨眼,讨好地看着江彧,“大叔,明天的约会还像今天一样草率的话——我说不定真的会撕掉大叔的脸皮呢。”   “什么叫草率。”江彧知道对方这句话真假参半,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我们要是不早点回来,你还要在水里泡多久?我这是为你着想,没想到你还恩将仇报啊。”   “——唔唔,没有没有。那我喝光的话,大叔一定要答应和我约会一整天。”   裘世焕拍掉面前的手,皱着脸开始挑战味蕾的极限。   江彧笑了。   “这才乖嘛,行了。你慢慢喝,喝完了就裹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对了,不准玩手机啊。”   裘世焕泛着泪花放下汤碗,迷茫地盯着他。   “大叔要去干什么?”   江彧做了个夹烟的标准手势:“有小半天没抽了,我去外头点一根解解瘾头,回来查你房。”   ***   房门被夏夜的燥热带上,被窝里冒汗的双足夹住印花床单,向脚心蜷紧。   棉被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角,口子大概有五公分,大团大团的结块棉絮流到指缝间,在戒指多样的雕花边缘勾起丝状物。   裘世焕盯着手心的红糖姜汤发呆,然后默默舀起一勺,在唇边吹凉。   袅袅水雾向着天花板汇聚,它上升、缭绕又迟迟不肯散去,如同巨大的乌云盖住了床头灯的暖光。   裘世焕伸手关上小灯,一时之间,烟雾仿佛在骤降的黑暗里聚成云团。   他机械地重复着进食动作。   即使一颗红枣从嘴边滚落,裘世焕依旧目视前方,仿如能透过升旋的雾气窥探到什么东西。   恍惚间,他看见一张宫廷式的巨大餐桌。食物的种类琳琅满目,有红酒、威士忌、千层香粉饼、冰糕、奶油条酥等。   从正座数下来,一个男人似乎将优雅有礼罩拢进了燕尾服间,一种说不清的魅力就在那张英俊而不具攻击性的脸庞上攒动,像是一头高大俊美的雄鹿。   他正关注着右手边的孩子。   男人亲自切下一块肋排,分给男孩。   浅棕色眼眸里的温柔几乎要从睫毛底下溢出来。   “尝尝看,世焕。特意为你准备的西餐。”   “爸爸。”孩子轻轻拉拽对方的衣袖,他已经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了,“姐姐回来了,我想去见她。”   男人没有理会,只是用手帕擦拭着孩子嘴角的草莓酱。   “你总是心不在焉,世焕。乖孩子可不能白费了爸爸的心意,不是吗?”   “求你了。我会听话的,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爸爸就一直不让我见姐姐。”   孩子撒娇般地拉住他,迷人的蓝眼睛快要坠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男人叹了口气,放下刀叉。   “你总是令人无法拒绝——但满足一个孩子的小小要求也是父亲该做的。带少爷过去,记住,不要让孩子和任何人说话。”   像是对桌上的餐点失去了兴趣,屋子的主人不尽兴地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侍从领男孩下桌。   “谢谢爸爸!”   孩子高兴地跳下了椅子。   男人撑着下巴,深邃的棕色眼眸懒懒地眯了起来。   孩子被人拉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全是挂画,全是金色的雕塑。   他来到玄关前,来到一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前。   还不等他抬头。   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如同记忆里写下的字迹,无比温柔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可从颤抖的指缝里,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女孩的双腿血迹斑斑,像刺破人体的鹿角,像鸽血描画的纹身。不过膝的连衣裙挂满泥泞与撕碎的布帛,系带被拉断,垂在胸口两侧。一侧的嘴巴高高肿起,身体一边痉挛,一边流出鼻血。   她肩头上全是烟头烧出来的烙痕,一支金色十字架被牢牢握在手里。   “世焕。”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鲜血瞬间淌过下巴。   “别怕。不用害怕。”   “姐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裘世焕低头咬起碗里最后一颗红枣,连没剔干净的枣核都在齿间碾得粉碎。   他对着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什么也没有说。   ***   火光在指尖忽明忽暗。   思绪如同一绺白烟,尾随着唏嘘的风声渐渐远去。   室外寒风阵阵,江彧活动着肩膀甩掉肩膀上的疲惫。   上半身越过阳台栏杆,兀自点了一支烟。而双脚顶住砌起的瓷砖,进一步避免重心偏移。   今晚没有星星。   寂寥的夜空被一口烟雾模糊得什么都不剩。江彧用力吸了口烟,面颊凹陷下去,过了很久才夹在指缝里把玩。   他看着那团上升的白烟。   这玩意,好像是高中那会儿沾上的。   那段时间自己过的暗无天日,老妈失业,丈夫还沾上了赌瘾,借了高利贷。等男人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偿还赌债后,非但变卖了家里所有东西,还变着法向亲朋好友要钱。   膝盖跪得久了,再没人肯借了。男人就开始对他们拳脚相向,一开始这件事被老妈挡下来了。她死不松口,连钱的下落都不肯吐露。直到江彧被一个酒瓶砸得头破血流,他老妈才跪在地上哭着求那个男人,用钱换了她儿子的命。   他们是亲生父子。但好像,血缘带来的只是诅咒。   那天晚上像极了今天,看不到一点星星,仿佛地球被遗忘在了宇宙的角落。   他拿着大学的录取证书,兴高采烈地回去找老妈炫耀的时候,发现家里没开灯,门也没关。   门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   锅里放着五颗剥了皮的鸡蛋,连水温都冰凉刺骨;马桶的抽水系统可能坏了,卫生间不断传出下水管道的隆隆噪音;放好鞋子,沿着玄关一地凌乱的脚印往客厅方向走,一路上都没人回应。   古怪的动静是从浴室传来的。   瓷砖角落的头发丝都是一团一团的,和大块的灰尘缠连在一块难以清理;浴帘上挂着几种不知名虫子的尸体;浴池龙头没拧紧,水滴前赴后继地往下滴淌;红铅桶还剩三分之一就要接满,吸饱了水的衣物连连打着旋。   洗手池边隐约可见老鼠的身影。   走过那面还有一块碎片的镜子嵌板时,恰好与一只眼睛滴溜圆的小老鼠对上视线。   小老鼠惶惑地跑掉了。   它爬到女人脸上,钻进嘴里,钻进后脑勺的伤口里。   那个眼角满是皱纹,嘴巴下垂,衰老又形销骨立的人倒在浴缸边,像被铅桶里的漩涡卷进去,推向了汹涌的波涛。   是啊。   江彧无声地掐灭烟头。   他多久没有在心里装过一个人了?他多久没有被喜欢和爱逼到绝路了?   裘世焕总是在吸引他,千方百计地吸引他。这是他的圈套吗?从人类那儿得到喜欢,得到爱,得到想要的一切,然后像被惯坏的小豹子一样,越发张狂,越发得寸进尺。   但江彧很清楚一件事。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他们的立场也是背道相驰的。   他们从对方身上得到最多的就是感情。他们在这段关系中互相榨取,互相填充,互相试探并扒开对方伪装的皮囊。   这是一种畸形而奇怪的爱。   是互相撕咬,互相舔舐的爱。   是让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挣脱桎梏,背离生死的爱。 第40章   裘世焕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   他坐起身,拉开帘幕。   窗外亮如白昼。   纱窗透进来的冷风拂起尘埃,阳光织成一片朦胧的雾色。   他迷迷糊糊地盯着墙上的时钟,指针嘀嗒、嘀嗒,像影子一般追跑进了客厅。裘世焕推开门,这扇门比记忆里缩小了太多。   他还记得自己的卧室,每天早上都会有专门的仆役叩门。在征得他的同意后,他们会结伴进入房间,开始每日的清理工作。   他会拾步走向客厅,但餐桌边总是忙忙碌碌。   有时候是因为打碎碗碟被拖走的女佣,有时那些面目凶恶的黑衣服叔叔会加入到大人们的谈话当中。可每一次,有着浅棕色眼睛的男人都在主座阅读着晨报,等待一同享用早餐的片刻。   “你不该穿着这一身来见我,世焕。”男人总是不满意,脸上却没有一点厌恶,“但你穿什么都很合适。来吧,坐到我身边来。”   “早上好,爸爸。”   他乖乖坐到距男人最近的位置。   男人瞬间按住他的手。   “早上好,世焕。但在我们开始愉快的一天以前,我需要问你一个问题。我的管家告诉我,你昨晚和女佣说话了。这不是谎话,对吧,我的孩子?”   “说了一些。”尽管眼前的酱汤很诱人,他还是不敢抬头。   “别这样,世焕,诚实是一件好事。爸爸告诉过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脑袋就快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说……南娜姐姐,晚安。”   -   一只青色的飞虫从眼前有气无力地飞过,裘世焕眨了眨眼睫。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因为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   没有华贵的装饰,房屋的墙壁只是简单漆成了米色。没有忙前忙后的佣人,垃圾桶内依旧剩着昨天的纸巾。   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他没见过这么廉价的沙发,也没见过用胶布拼成的茶几,它们仿佛是为损坏而生的。   这里不是自己待过的房子。   当不知所措的视线扫过沙发,裘世焕很快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江彧正横躺在沙发上,这样的睡姿对一个成年人而言很不舒服,但他依旧沉浸在梦境里。   忙碌的佣人成了光线里浮动的尘埃。热气腾腾的早餐,甚至大到夸张的红木桌成了一张粗制滥造的餐桌——仿佛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亟待他人的怀抱。   裘世焕推了推熟睡的江彧,紧紧搂着他的胳膊。   “大叔,你睡得好熟哦。要是我去吃掉柜子里的零食,大叔应该不会说我吧?”   ***   第二天天还没亮,睡在沙发上的江彧忽然听见什么动静。有了上一次被裘世焕袭击的经历,他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结果掀开被子起身一看,发现小朋友正蹲在橱柜旁翻箱倒柜。   “干什么呢?”   江彧捏了捏鼻梁,刚才动作幅度太大,眼前有些眩晕。   “肚子饿。”   裘世焕拿起一包洋葱圈,赤脚走向客厅沙发。   “几点了。”   “九点。”   “你烧都退了?”江彧让他过来,坐起身探着对方额头的温度,唏嘘道,“还真退下去了,身体素质不错啊。行了,看会儿电视去吧,我得给博朗打通电话。”   “为什么?”   “我能知道你在哪儿,还不是多亏了他家小高利贷?”江彧踢开地毯上的靠枕,拿起座机听筒,轻车熟路拨了一个号码,“不然我哪儿来的本事,知道你被人扣在酒店了……喂,博朗?”   【嗯……是Mr.江,出了什么事吗?我在和小高利贷吃早餐。牙疼。】   “牙疼?你听起来状况不太好。”   【呃,没关系。这也是为了你的幸福。】博朗叹了口气,【妈的,你不知道,这小老外精力跟怪物一样,身体也不知道怎么发育的……】   “辛苦你了。”江彧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最近有时间吗?我想跟你们当面道个谢,地点你选。”   【真假?对外一向抠门的Mr.江居然这么客气?】   “那当然是真的。”江彧忍不住笑道,“你就别跟我贫了,赶紧跟我讨个能力范围内的礼物。这次要是没有你,真的要出大事。”   【是吧是吧,Mr.江差点就失去自己来之不易的爱情了。】   “那倒。”江彧顿了顿,“——不是,你当有人能制得住他?我那天要是来晚一分钟,就得引发国际问题了。”   【这么严重啊?怎么回事。】   “你说的性无能的老头,好像是海外企业的高管。”   【啊?这么刺激?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江彧的拇指反复搓擦中指,偶尔冒出几记响指:“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管那么多干什么。”   【……说的也对。下午两点,我带上小高利贷,咱们去独角兽公园见上一面吧?】   “行啊,不过你怎么突然想着要去公园见面,你这人不是一向讨厌这种地方?”   【人多,小高利贷不敢对我动手动脚。】   江彧听出他的意思,禁不住笑了一声:“那挂了,公园见。”   【公园见。】   -   聊完电话,江彧就打着哈欠回到了客厅。   裘世焕光着两条大腿坐在地毯上,包装袋里的洋葱圈少了一半。他的膝盖向内并拢,后背靠牢沙发,正目瞪口呆地盯着电视画面。   江彧走过去调大媒体音量。   广告里正夸大其词地宣传一部喜剧电影,主演是一个叫科隆的武打巨星。   那部分截取下来的预告,正巧演到了科隆没有一点防护措施,从炮火纷飞的战壕极限逃生的一幕。   江彧自己也看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小朋友目不转睛。   他算了算上映时间,好像三天前就该排挡了。   “《婚礼访客》?”手掌按着茶几,江彧俯下身,很是溺爱地揉了揉裘世焕的脑袋,“这是个喜剧电影,小朋友想去看吗?”   “大叔,那个文身大叔在爬。”   “喜欢吗?”   “喜欢!那他会被炸成碎片吗?”   “这是喜剧电影,应该不会这么现实主义……”   “真是幸运的超人啊。”裘世焕遗憾地点着嘴唇,“我的约会心愿榜里面还剩好多地方哦。”   “你怎么还列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榜单?”   “因为很好奇。”   “你好奇电影院吗?”   “嗯,所以今天想去。大叔带我去吧带我去吧,我想吃爆米花也想喝奶茶……”   “成成成,你最重要的其实是后半句吧?”江彧拿起遥控板,调到早间新闻频道观看重播,“我去订两张下午的影票,算算时间的话,电影院出来之后正好到饭点。不过,我们一会儿得先去一趟独角兽公园。”   裘世焕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和花枝招展的大叔约好了吗?”   江彧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花枝招展的大叔……算、算是吧。”   ***   独角兽公园是一个面向儿童,游乐设施齐全的欧式公园。   广场的地砖被白砂石巧妙地分开,形成一幅宏大而简约的黄金分割图。   远处建筑物高度齐平,筒状拱顶与拱廊相互错落。   大量的立柱、彩绘玻璃与热带植物形成一种奇异的宗教氛围。   两人背对着广场喷水池,一左一右歇在一张长凳上。   江彧穿得意外正式,一套驼色的英式西装被熨得极尽工整,牛角扣仅搭了一只。胸襟和下腹自然开衩,依稀能辨别出那身薄衬衫包裹下的小麦色肌肤。   肌肉线条隐隐约约,却不由得被一根绛红色领带夺去了吸引力。   江彧这个人,长相是相当男人味的。阴影在他深凹的眼窝周围留驻,深棕色的眼眸显得成熟内敛。   即使被迫剃了寸头,骨子里的温和随性也不容置喙。   裘世焕穿得就相对休闲,一是没有合身的正装,二是江彧觉得小朋友这个年纪,在着装上没什么特别的讲究。   越是随心所欲,就越是好看。   “太子爷。”   “嗯?”   “一会儿见着人可不能没礼貌。”江彧熟练地左手点烟,按在唇间痴醉地吸了一口,“要不是博朗他男朋友,我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没关系啊,如果大叔不来的话,我顶多是把在场的人全都杀光——然后去找你。”   “……唯独这方面,您能不能饶了我。”江彧捏着鼻梁骨,手指逐步按压下颌骨,“对,还有,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花枝招展。按照博朗的性格,虽然不至于跟你当面翻脸,但挺容易急眼。听见了吗?”   “博朗是谁?”   “博朗你之前见过,上次一起去喝酒那个。”   “啊,那个花枝招展的大叔。”   “你又来了是吧……”   “所以呢?大叔,如果我把他惹毛的话,大叔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小朋友笑得很是天真。   “瞧你被惯的,虽然我是想奉劝你小心点。”江彧吸了口烟,拇指在食指指节上来回摩挲,“博朗那个男朋友。我没见过面,也没听他说起过名字。不过没猜错的话,这人应该是道上混的。”   裘世焕若有所思:“那我该叫他们什么?”   “叫名字……算了,估计你也不乐意,就叫叔叔吧。”   “两个都叫?”   “两个都叫叔叔。不对,差点被你小子带跑偏了。”指尖的烟灰抖落下来,江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年龄上说,你叫哥哥也是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阵压在卵石间的冷风吹得落叶纷飞,落叶里有着沿街小贩的叫喊,有鸽子惊恐万分的扑腾,也有一只飘忽不定的漂浮气球。   那气球通身金黄,花纹像一圈圈礼物包装带,整体呈一颗篮球大小,还是爱心形状。   江彧伸手一抓,由于绳尾绑着一块小石头,几番垂地的线绳直接落到了手里。   他下意识取走石头,把金灿灿的气球交给了裘世焕。   手指上不透明的宝石戒指反射着午后过烈的日头。   这时,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哇——Mr.江你真的好少女心,约会居然送气球?”博朗那头卷发理得一丝不苟,上身是短衬下身是牛仔长裤的,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笑嘻嘻地蹲到两人跟前,“迪亚戈,你也来看,Mr.江这么打扮是不是很酷?”   博朗身后站着一个比想象还要年轻一些的欧罗巴男人。   深黑色的凯撒式短发,五官深邃,双眸呈现出令人陶醉的翡翠色。他的皮肤比江彧深一些,袖管半卷,秀出圆滚滚的肌肉群和大肆张扬的文身。   “两位好,叫我迪亚戈吧。”   他握住江彧伸过来的手。   言语间夹带着浓浓的异国风情。   “你的通用语很流利,不过没关系,讲母语我也听得懂。”   “是我考虑不周。”迪亚戈礼貌地笑了。   江彧的手掌试探向男人的掌心。   老茧的分布相当特别,尤其集中在虎口位置,这是持枪者的一个特征,同时他前锯肌、小腿肌及肩背十分发达,这是分辨拳击手专业与否的关键。   “我是江彧,这位是裘世焕。这段时间一直听博朗谈起过你,联邦第七中央酒店的事情,也非常感谢你的暗中相助。”   “哪里,举手之劳。”迪亚戈微微一笑,“江要是真的想谢,还是得感谢博朗。如果不是他一再坚持,我想,我也没有这个机会帮到二位。”   他和裘世焕简单握了握手,两个人眼神相触,又迅速抽走体温。   “迪亚戈先生真会说话。”江彧笑道,“博朗一有空就提你,听得我耳朵都快生茧了。不过,看到你们两个感情这样好,我这个做朋友的也可以放心了。”   博朗红着脸忙喊江彧闭嘴,却冷不丁被一旁的裘世焕瞪了回去。   一番客气的言语试探后,江彧发现迪亚戈确实是个不动声色的人。   他总是把真实情绪隐藏得很好,向博朗展现出简单好懂且理想化的一面。   这种年纪轻轻却老陈世故的男人,怪不得能把博朗吃的死死的。   他们从公司业务谈到金融现状,就这么互谈见解,聊着聊着,江彧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望一眼街边的大钟。   距离《婚礼访客》开场还剩三刻钟。   “抱歉,实在抱歉。其实来之前我们订了两张电影票,是下午场的,还有半小时就开始检票,再不走来不及了。”江彧抓起身边的裘世焕,对眼前两人充满歉意地笑了,“对不住啊,博朗,迪亚戈。作为赔礼,下次一定请你们吃蛋糕。”   博朗想了想,朝裘世焕挤挤眼睛。   “就选丁香庭那家吧?他们家出了一款新品,裘大少爷一定喜欢。”   裘世焕惊喜地拍拍手掌。   “我要去!大叔带我一起去。”   “好,下次一定带上你这个馋嘴猫。”   迪亚戈拉过博朗的手,脸上的笑容有些难以揣度:“今天聊得很愉快,江。我没想到博朗的朋友居然这么有意思。可惜我们都有要事在身,希望下一次,还能有面对面谈话的机会。”   “我很期待。”   江彧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那只有力的大掌忽然按上了江彧的肩膀。   靛蓝色的眼眸冷漠而戒备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博朗急着想把他拉回来:“哇,迪亚戈,你当着Mr.江男朋友的面在干什么?”   “……迪亚戈先生?”   江彧不明所以。   “作为博朗和你关系友好的交换,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毒蛇般的声线盘踞在耳边,他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说,“你的小男朋友,远比你想的还要危险百倍。”   “谢谢提醒,我会……”   “不,没那么简单。江,或者我该叫你江警官。如果你始终查不到自己想要的信息,试着用那些模糊的线索,来确定你的搜索范围吧。”迪亚戈冷笑一声,“他被保护得太好了。但有一样东西,是那个人无法抹除的。”   他发现了?   不,比起这个。   江彧陷入了沉思。   有一样裘昂无法抹除的东西?   ……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警告者从自己身边悠悠离去,他才咬着指甲,在那张陡然放大的漂亮脸蛋里回过神来。   双唇分离的一刻,裘世焕还故意吸吮着牵拉的丝线。   “去看电影吧,大叔?”他抱着江彧的脖子,踮起脚尖,声音甜腻得几乎剥去他人的脊椎骨,“要迟到了。” 第41章   完成检票进入电影院时,江彧还在回味迪亚戈说过的话。   “有一样东西,是那个人无法抹除的。”   ——对于裘昂来说,会有什么是必须保留下来的呢?   江彧若有所思地戴上3D眼镜,某种神秘力量似乎吸引着他转过头去。   透过镜片,他看着吸引力的源头,话题的中心。   邻座的少年仿若神话故事里的金发天使,他们招来希望,福音,上帝之声,有时也弄巧成拙。   但他的天使不同,也许是占领了某张绝美的皮囊,也许这孩子天生如此——跷起二郎腿,抱着一桶爆米花,一抓就是一大把。   即便如此,江彧的心跳也在随着他的呼吸,阵阵翕动。   前后座正好没有什么人。   他大着胆子凑身过去,将气息悉数压进发烫的耳道。   “小朋友,喜欢这个味道吗?”   裘世焕摸了摸脸颊。   “大叔,你是不是没怎么去过电影院?”   “就我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哪敢在品味方面多花钱啊?”   裘世焕笑得很是煽情。   “我不是在说这个——”   “洗耳恭听。”   “还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个距离,我们该做点什么了?”   江彧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取决于你。你也可以直接点告诉我,这种时候该接吻。”   “但我得事先说明。嘴唇和吻可是这个世界上无法摆脱的魔咒之一,大叔可能今天也没法忘掉。”   “是吗?那我更加好奇了,小朋友的咒语,到底有多神奇。”   唇齿轻柔地渡过一个暧昧至极的吻时,双方的手指已经在肩颈处来回打转。   江彧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从对方这里得到一个温柔的吻。   他们第一次吻的时候磕磕绊绊,甚至粗暴得要命,差点牺牲一条舌头。   由另一方主导的每个吻都被激情点燃。激情总是伴随着莽撞,伴随着青涩,总是不计后果。   而此刻,温柔便难能可贵。   甜腻的爆米花在齿间挤碾成碎末,那些要命的谎言夺去了他的理智。   江彧明知自己在沉陷,明知他们的所作所为快要越过红线。   但嘴唇的触感太真实了,他在吻一个撒谎成性的骗子,一个精神异常的杀人犯,甚至他死敌的儿子。   每一个都能要了他的命,可每一个都让他血液沸腾。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江彧还有些意犹未尽。   “你说得对,太子爷。我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了——你什么时候解除这个魔咒?”   对方轻笑一声,接着,就再也没人能看清镜片后的情绪。   “也许永远不会。”   -   满场的长条形灯管渐渐淡出,由于影片上映已逾三天,电影院虚席众多。   江彧放松身体,肌肉与连排椅充分接触。   银幕成了一只伤痕累累的松鼠,沿着死去的大树躯干向天空快速推进。   远方只有一根又一根烟囱,将近暮色的天际暗云涌动,蜿蜒的云杉林很快抵达尽头,跟着那只松鼠一起扑入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铺满云杉叶的废旧铁路笔直往前,两侧生长着矢车菊与高过头顶的杂草丛,一阵小风都会让它们左摇右晃。   战争片?   江彧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   19区现在已经将战争片定性为喜剧了吗?   一辆大囚车驶在枯萎衰败的林子里,顶端仅掀下一块油布。   车座上靠着十多名缺胳膊少腿的伤员,以及一对相拥在一块的情侣。   这些来自市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高声唱歌,有说有笑,他们说他们要去举办婚礼。   镜头很快向前推进,大囚车停在了一扇铸铁大门前。   一名士兵上前,拉开一边侧门,几个人被司机赶着下了车。这些杂技演员迈着滑稽可笑的步伐向岗哨亭致敬,引得士兵连连发笑。   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在劳作,人们的面孔冷漠而困惑。   无论团员们怎么扮鬼脸,对方都无动于衷。   灰心丧气的杂技演员被带到一个狭窄的单间,在两名士兵的监视下换好各自的病号服。   演员们面面相觑。   这衣服可不浪漫。   婚礼怎么能少了婚纱呢?   于是他们把身上的衣服撕扯成了一根根布条,系在女孩的腰边。   团员们自觉站成一排。他们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缺了条腿,还有的只剩下一只耳朵,一张张拉扯得面目全非的脸庞朝围观者嬉笑着,像是盒子里残缺不全的小锡兵。   不远处,几名持枪士兵注意到了广场上的骚乱,拨开人群赶赴这场婚礼。   一名团员在新娘跟前艰难地跪了下去,大腿的血迹还没有干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束枯萎的矢车菊,哆嗦着递给了身穿“婚纱”的姐姐。   受到上帝祝福的新娘连忙搀扶起自己的弟弟,用脏兮兮的嘴唇吻他的额头,他的手背,兴奋的把弟弟那只粗糙的大手拉到自己肚子上,一团碎布从她裙子底下掉了出来。   【来见见你的侄子吧,哦,看他多么心急。】   就在手指的悉索声停下的一刻,江彧在一阵哄堂大笑中,看向了无声的裘世焕。   手肘支着中间扶手,柔软鬈曲的头发像被露水压弯的花枝,往自己的所在微微偏斜。   指节撑起下颌骨,那枚菱形紫水晶耳坠带来一种近乎朦胧的美感,小指含咬在嘴唇之间。   连动作都是若有若无的。   泪水,悄然无声地滑过腮边。   ***   电影的后半段到底演了什么,江彧给不出答案。   目光随着滚动播放的制作人姓名缓缓落下,他连散场的机会都没抓住。   好在裘世焕拉起他的胳膊,抢在工作人员赶人前从座椅之间抽身离去。   一枚戒指紧压住脉搏,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独特的痕迹。   影院的走廊刻意设计成了螺旋状,海报颠倒交错,自由变换的灯光将他们一路送出电影世界。   ——喜剧的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江彧不记得了。   -   室外寒风阵阵,地平线已经透不进来几缕微光。   阴云从天边聚拢,薄幕样的卷层消逝、滑行,编织出一阵蒙蒙细雨。   江彧稳稳夹着一支烟。   视线穿梭在细细密密的雨幕中,冲散了弥漫的雾气。   路灯直照下有一束淌着流水,折断了茎的红色小雏菊。   他转向身旁的裘世焕,大片雨迹沿着对方的鼻梁分流而下,记忆里的眼泪仿佛缺乏一种真实感。   那个一直以来没有感情的小怪物,也会被什么东西所触动吗?   江彧摸着两边脸颊,一时之间有些哑然。   “电影不赖吧?”   “下雨了。”裘世焕没有顺着话题继续下去,“大叔出门是不是没有带伞?”   江彧清了清嗓子。   “看来天气预报误判了。”   “现在怎么办?嗯,让我想想,在你缺少某样东西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夺——对吧?看到那个红帽子大叔的小花伞了吗?我很喜欢上面的图案。大叔,你说如果我威胁用三根牙签捣烂他的大脑,他会高兴地把伞递给我吗?”   雨水打湿的香烟又被匆匆吸了几口,就再也烧不下去。   江彧咳嗽几声。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我总是很轻易做出承诺,但想要回忆起它们,显然不是易事。”   吸烟者熟练地抖去指端的烟蒂:“你答应过我,不会再随便杀人。这是我赢取的奖励之一。”   靛蓝色的瞳孔微缩。   “我可没有说要杀他。只是一点小小的威胁——通过这个,我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难道这还不美妙吗?”   “不要强词夺理。”江彧叼着烟,左右活动肩膀,“你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想要做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世焕,你必须压抑自己的冲动,你必须意识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大叔,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喜欢不代表全盘接受。有时候,喜欢要的也不是什么理由。”他说,“你是特别的,世焕。所以。我希望你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像财阀一样主宰别人的生死,认为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裘世焕没说话。   只是低着头,踢开挡路的小石子,对江彧爱答不理。   “时候不早了,先在附近找地方吃饭吧。等雨停了,一块回家去。”   江彧瞧了眼时钟边上的指路牌。   食指用力,掐断香烟的最后一截。   -   这家烤肉店从里到外都是精装的,店面不大,十几张桌子。   店里的客人也三三两两。   盆栽修建得别出心裁,包间、走廊与备餐间用木制栅格遮挡,壁画错落有致地内嵌在烟色的墙体内。   吸油烟机镀了一层金属物,顶灯一路通往幽深的竹林走廊。   他们刚推开店门,就被侍应生领到靠窗的一张四人座。   江彧转着递来的铅笔,一条条筛出合适的菜样。   “太子爷,想吃点什么肉?——我看看啊,这里有牛上脑,五花肉,芝士鸡腿……”   裘世焕情绪调整得很快,仿佛刚才的雨中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抢着打断江彧。   “都要都要!反正大叔也是刷我的卡嘛。”   “好,刷你的卡。天大地大都没有付钱的人大,那肉就都来一份。”笔杆轻敲厚实的纸张,“这里的东西还真是比想象的要多……炒年糕要不要?”   “想吃!”   “来一份炒年糕。”江彧快速浏览相关信息,“饮料要果汁还是烧酒?”   “都想要……大叔,要不都各来两份!”   “这么贪心?水喝多了小心肚子塞不下东西。”江彧笑着点了一份烧酒和一份果汁,将菜单呈交给侍应生,“行了,别哭丧着脸了。要是真不合口,我和你换就是了。”   “大叔最好了!”   在任何一场饭局里,饮料都具有优先级。   侍应生刚端来冰镇的西瓜汁和烧酒,裘世焕就迫不及待插进吸管,深深吸上一大口。   江彧拿起清冽的烧酒,拣起一筷子炸年糕。   辣酱与番茄酱调和作用下,年糕带有一种自然的视觉吸引力。   它的甜辣软糯在唇齿之间快速唤醒,臼齿开始产生咀嚼冲动。   盘底又恰到好处地垫了一片紫苏叶,来回浇淋的汤汁上撒着白芝麻。   没等多久,烤肉全都准备就绪。   江彧夹起两片肥瘦相宜的新鲜五花肉,边缘开始卷缩。   油花胡乱飞溅的下一秒,拿着烤肉夹的手指仿佛被什么东西烧到一般,本能地缩了一下。   这是都民灿曾说过的,干他们这一行都会有的直觉。   一种正在被别人窥视的错觉。这种不自然感很快会威胁到生命,这也是都民灿的经验之谈,他看过太多人因为毫不作为死于非命。   江彧故作镇定将熟肉来回翻面。   “太子爷,我们被人盯上了。你的七点钟方向有两桌。”   他夹起一块五花肉,装作放到对方盘子里,低声交谈起来。两指转动手表,迅速确认过对方的具体位置,然后不动声色地说——   “还有九点钟方向,有四桌客人。不清楚来历,但绝对不是善茬。”   “我有必要在意他们吗?”   裘世焕撕咬起肉块,嘴角的笑意轻蔑而傲慢。   “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也许,是将离家出走的小孩带回家的好心人。”   在江彧的注视下,切开筋膜的餐刀停了下来。   一双花豹般的眼眸凶狠抬起,紧盯猎物。   刀叉在唇前交叉,少年睫毛微垂,线条优雅的嘴唇咧开一抹血腥的弧度。   “——那么答案就是,杀光?” 第42章   “世焕,你听好,这里是公众场合,而且作为一家餐厅,它很慷慨也很实惠。没必要把事情闹大,对吗?”   “确实很不错。”裘世焕撑着下巴。筷子挑进脂肪与瘦肉之间,包入一小片紫苏叶,“但大叔不觉得,还少了点余兴节目吗?”   “我能想象你的答案了。”   “大叔看上去兴致缺缺,知道吗?我在爸爸的书房偶然看到过,丧失兴趣是步入地狱的第一步。”裘世焕笑着含住筷子尖端,“是因为上了年纪,缺乏生活的激情吗?”   “第一,我才二十六。说我上了年纪未免为时过早。”江彧依次竖起两根手指,神情严肃,“第二,我不是缺乏生活的激情。是因为有一个定制炸弹跟在身边,我得时刻为自己的性命打算。”   “为什么呢?”   “只是单纯对你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知道有一个让你提得起兴趣的办法。”食指和拇指在唇前圈成环状,眼神暧昧地探出舌尖,“大叔,如果陪我玩的话,结束之后给你做这个哦。”   异国风情的蓝眸有种天生的魔力,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鼻子的骨感适中,一旦开始吸咬或吞吐,非常适合用指腹去勾勒骨骼的轮廓线。   少年的唇线十分明显,像是皑皑新雪下的山峦,怎么也抹不化。   极少有人能拒绝这样鲜美可人的嘴唇,眼前的孩子可能具备某种接近美食的吸引力。   江彧甚至想用指尖触碰他的舌尖。   当被邀请者意识到自己刹那的失神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顿时像呛入了金黄色的花粉,他连忙抓下裘世焕的手腕。   “这么多人在场呢,你在干什么?”   “大叔,脸蛋有点红了哦。”   裘世焕也不挣脱,他微微一笑,另一只手戳了戳江彧的脸颊。   江彧被他撩拨得心神不宁,下意识攥住脸上的痒意。   “别闹了,注意形象。”   “骗你的啦——大叔真好骗。”裘世焕噘起嘴唇,笑着说,“好了,我现在要去趟洗手间。”   “现在?”江彧有点惊讶,“你故意留我在这儿?”   “才不是呢,有个老朋友邀请我。我可不能不去啊……”   “等等,你在说谁?”   颀长的五指搭在了外侧的肩膀上,回应他的只有那带着一身血腥气,俯下身子的少年。   双臂撑着江彧的大腿,身体朝前倾斜。手指一边往腿根游走,一边沉在耳边低语。   “大叔,能活过十五分钟的话,我说不定真的给你舔哦?”   隔着皮肤,隔着衣料,有什么东西渗透进了江彧的血液里。   这些外界的入侵者游走在神经与皮肤之间,像岩浆一样到处奔流。   它唤起难以启齿的热度,几乎一瞬间就抽干了江彧两腿的力气。   他恨不得下一秒就抓着裘世焕的脖子,用自己的嘴唇堵住那张寡廉鲜耻的嘴。   但他没这么做。   因为小朋友玩笑一样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薄薄的刀片,只是淬了一层蚀骨剧毒。   刀锋划开皮肤表面,没有丝毫痛感,但那毒液见血封喉,它从指尖泛起。   酥麻而刺痒。   -   裘世焕从座椅与餐车之间站起,身影消失在卫生间入口。   而江彧按兵不动,左手食指有序地敲点着桌面,默默饮下半壶烧酒。   五分钟。   总算有一桌人按捺不住了。   江彧装作不知情,托底的手指相互配合转动杯子,直至花纹面向自己。   裘世焕的老朋友是个很有趣的话题。   据他所知,无论是D还是金佑喆,这些老朋友中任何一个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这些监视者为了什么而来?   如果是为了杀他,应该会选择直接枪击,而不是毫无效率地等待时机。   既然没有,那么,他对这些人来说还有别的用途。   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江彧的手腕被人从后方一把反拧到桌上。   他配合地放低身体姿态,眼睛快速扫过身边人群。   六个人,力气很大。   他们有备而来,但动作幅度太过招摇。应该不是专业人士。   “我们有事找你,不想死就照做。”   硬物抵在了腰际,江彧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一支装载了消声器的手枪。   一个声音粗哑的男人接着命令。   “过来,站起来。”   江彧没说话,默默照做。   紧接着,另一个人从后头控制住他的肩膀,避免任何形式的反击。   江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但侍应生惊恐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也许有人会报警,也许他们安分守己。   对于一般人来说,等警察来处理或许是现下最好的结果。可联邦通缉犯,前FSA-06网络专员“海狼”可不是一般人。   他的身份绝不能向公职人员透露,也绝不能牵扯进任何一起案子当中。   江彧被一路押进空无一人的后厨间,他艰难地手撑墙壁,利用余光观察四周。   这间屋子的进出门相当狭窄,没有窗户。备餐台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分为了两部分,从外观上看,台子的材质并不特殊,但从厚度上来说,它可以暂时作为掩体。   “就在这儿吧,等待命令。”门口站着一个戴细边眼镜的男人,他抱着胳膊,关注着来往的客流,“对了,这个人暂时别杀。金常务交代过,他得留着对付少爷。”   ***   “晚上好,金常务。”   裘世焕将手凑到感应龙头前,慢吞吞地挤压起柑橘味的洗手液,在掌心,指缝与腕部揉搓起泡。   然后透过镜子,讥讽地看向身后的一个倒影。   “让我想想,你的眼睛恢复了?嗯,它居然没有瞎掉,还真是顽强。”   男人的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疤,眼底糅杂着一种介于愤怒,介于冷酷的情绪。   他上前一步,用着谈判的口吻。   “老爷很生气,他希望我们把你带回去。”   “是吗?你有几成把握。”   裘世焕弹了几下水珠,抽过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净。   一柄餐刀伺机滑出袖口,刀身向着手心。   “那个男人是老爷的敌人,少爷。他曾试图毁了一切。”金佑喆一字一顿地重申,“少爷,我知道你因为那件事耿耿于怀。老爷也说过,如果你愿意回去,他可以向你道歉。”   “金常务,还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吗?”裘世焕转过身去。用食指戳了戳太阳穴,笑容灿烂而狂妄,“别忘了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记性还好着呢——爸爸说想和我道歉?为什么我要接受。”   “老爷很爱你,少爷,他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你。他能给你的,绝对比你身边的那个男人要多。”金佑喆向他靠近,“不要被那种人蒙蔽双眼。你不该帮着他对付老爷。”   裘世焕毫不在意地把玩着餐刀,他笑着看了过去。   “金常务,有的时候,并不是道了歉,就能得到原谅的。”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少爷。为了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你付出的似乎有些过分了。”   “错了。金常务,大错特错。”   裘世焕用那并不锋利的餐刀指向他。   “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了。那个男人,现在应该落在我们手里了。”   裘世焕摸了摸嘴唇,表情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几点了?——嗯,我数学不好,从我进来到现在,过去几分钟了?”   金佑喆显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越到裘世焕惯用手的攻击范围外。那双几乎能捏碎骨头的大手迅速拧向对方大臂。   金佑喆这个人,有着无法想象的战场经验。   他从两次战争中带回来的绝不只有杀人的技巧。   很显然,一旦被他钳制,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想回答吗?好吧,金常务总是这么没有好奇心,又总是对爸爸言听计从。所以,你才不了解我。我怎么会为一个刚认识的人做到这一步呢?除非……”花豹般的少年轻笑着闪身躲过,刀尖看也不看直逼咽喉,“我把自己的一切都押在他身上了。”   ***   金常务?   江彧心中警笛大作。   他说的是金佑喆?   该死,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你看过报告了吗?听说这家伙是个秘密警察。”拿枪的疤脸不客气地抓着江彧的脑袋,强行扭住双腕,迫使胃部顶进桌边缘,半张脸擦过油腻腻的桌面。枪口依旧稳稳指向侧腹,“居然还是FSA的人——少爷真是疯了,居然敢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是前秘密警察。现在,不过是个老爷都不感兴趣的通缉犯。”   “两位,我能说一句吗?”   江彧咬着嘴唇。   “闭嘴。”手枪威胁似地靠近,“不幸的可怜虫,我还没有见过金常务会这么针对某个人。看来你挡了我们的路。”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和你们家少爷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到了两位嘴里,就变了味儿呢。”江彧讨好地笑了一声,“你们杀了我,跟惹毛他是一回事。相信两位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疤脸的手僵住了。   江彧缓缓挪动着身体,不断用余光观察对方的反应。   这个人扣在扳机上的手失去了专注力。   也许他接收到了某人的命令,而命令的内容只是除掉自己。   但命令忽略了一种效力。执行人还没有得到承诺。   一个能让他抛却一切,为之卖命的承诺。   江彧的脚开始向惯用方向挪移,抢在疤脸的手指微松的瞬间,身体猛地下沉,呈现蹲势。   右腿朝后快速拐出一道圆弧,膝窝霎时勒住对方的脚踝。   江彧不敢有片刻迟疑,他一咬牙,手指借过桌子的力道,立马向备餐台一侧扑倒。   疤脸反应不及,脚下失去重心,当即一头摔在地上。   子弹贴着江彧的肚子就擦了过去。   他倒吸一口凉气,估计破皮了,伤口整个都火辣辣的。   为避免不必要的威胁,江彧屏住呼吸,找准位置敲击对方试图绷紧的手腕,卸去力道的手指无法收握,江彧顺势夺枪,指着门口那个眼镜男的大腿就来了一发。   然后,他拽着疤脸的衣领,躲到了被当作掩体的备餐台后。   江彧的枪法不好,都民灿不肯教,他也不愿意学。   要想在短时间内造成敌人瘫痪,对反应及射击精度都有很高的要求。   江彧只能瞄准面积较大的四肢进行射击。   这样,不至于造成太严重的伤亡,同时也能拖住门外这些人。   他叹了口气,双臂从疤脸的腋窝下穿过,手臂上环,三两下卸掉了对方的胳膊。   “够了。”江彧甩了他两记耳光,制住疤脸极度惊恐的惨叫,“听到上膛声了吗?如果现在我把你推出去,他们能把你打成筛子,想试试吗?”   疤脸拼命摇头。   “长话短说。金佑喆让你们做什么,他要对太子爷做什么?”   “常、常务说,只要控制住你,少爷交给他就行。”   “他还做了哪些准备。”消声器指向疤脸的鼻子上方,江彧按着一边膝盖,寒声问,“在外面安插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情。我只听说,常务要求封锁道路……”   江彧皱起眉头。   这样看来,金佑喆不止是蓄谋已久,甚至做了充足准备。   “让外面的人停下。”江彧又给了他一耳光,“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你。”   “你是警察,你不能……”   “谁说我是警察了?是前秘密警察,执照都已经吊销了——当然,作为一个在逃通缉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既然横竖都是死,我不介意拖上你,咱们黄泉路上做个伴也挺好。”   疤脸抖如筛糠。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停……”他一边高喊,一边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停下,都给我停下,别开枪了,是我——”   一颗子弹瞬间打碎手边的茶杯,碎片到处飞溅。   趁着对方分散注意力的时机,江彧总算通过金属反光确认了持枪者位置及数量。   手枪贴着桌面水平移动,他等也不等,直接一枪击碎其中一人的膝盖骨。   “趴下!”   那一枪很快招致了更猛烈的报复。江彧朝疤脸怒吼一声。   但这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不可能第一时间作出正确反应。   情急之下,江彧一脚踹进了疤脸的膝窝。   后者痛得惨叫不已,抱着不能动弹的伤腿在地上连连打滚。   身后的枪响愈演愈烈,满墙满地都是烧灼出来的弹孔,看上去触目惊心。   “救救我,警官,救救我!”疤脸捂着耳朵大喊,“他们要杀我,他们居然要杀我!”   江彧缩着身体躲掉一颗致命的跳弹,反手随便开了一枪。   “你这种时候才想到喊我警官?算了,藏严实点,我没说‘出来’,绝不能冒头。”   分不清对面剩多少人,但明显快要控制整体局面。   他们不断利用地形,利用人数优势压制着江彧反击的时机——即使他们的目的不是杀死自己,被子弹击中的下场,也和折在朱鹮科技手里没什么区别。   听脚步,他们正在接近备餐台。   江彧狠狠揉搓几下鼻子,不慌不满地检查着滑出的弹匣。   还剩三发子弹,太勉强了。   他要是武打片里那些身怀绝技的演员,估计能用三发子弹逃出生天,但现实可不是电影。   江彧的好运在遇上小朋友的那一天就差不多用完了,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和都民灿好好学习射击技巧了。   因为这一次,一旦失手,他会死得很惨。   就在江彧沿着桌子紧张地蹲伏下来的一刻,走廊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枪声仿佛也停了下来。   在一片不和谐的叫骂声,海潮般的弹雨之中,短刀斜插入血肉的声响显得尤为突兀。   江彧下意识找了一个三面覆盖的掩体。   只一瞬间,一颗染血的脑袋被蛮横的力道猛甩出去,沿着桌面一道内嵌的直线,咕噜噜滚向脚边。   骚乱好像只持续了一分钟。   备餐桌震动片刻,白炽灯将头顶落下的一道阴影拉到墙壁上,止不住的鲜血向裤脚滴淌。   他听见笑声,听到某个人满足而无所谓的轻哼。   那首哼唱出来的小夜曲并不动听,像是一只站在枝头准备搭巢或随时狩猎的伯劳鸟。   江彧抬头看去。   那张脸,那张沉浸在杀意与鲜血里的俊美脸蛋,正挂着耀眼到极点的笑容。   鲜血沿着脸颊流下来,隐没在黑暗里的双瞳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几乎要挣脱皮囊一般,疯狂而炽烈。   “大叔,看样子还好好活着呢?你坚持了多久?让我好好想想……就算你十五分钟吧。” 第43章   黏在疤脸身上的眼神狂热到无法直视,裘世焕表现得像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新奇地舔了舔嘴角。   江彧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壮年男人在这个少年模样的男孩面前,也只是一头连胎盘都没剥离的小鹿。   他只好默默将对方握着餐刀的手拢进掌心。   嘴唇靠近耳坠耀眼的光芒。   “到时候再说,好吗?现在,我们得把重点放在逃出去上。”   “不做的干净点吗?”   “听着,没必要杀他。他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   裘世焕只缩了一下瞳孔,逆时针旋转起鲜红的餐刀。   他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   “同情心泛滥可不好,大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关于这个,我另有打算。”   江彧手撑桌面,缓缓站起身。   后厨间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从地板、墙壁到桌椅,到处都是密集的弹孔。   光是视觉冲击就能够突破一个正常人的心理防线。   声音、气味甚至场面,全都在唤醒他潜藏内心的东西。   那是种烟酒都难以消除的病态。   从前在FSA服役的时候,其实没少遇到这些事。   和警署职责不同,FSA负责维护联邦的国土安全。因此,他们遇到的对手一次比一次狡猾,隐秘,也更具威胁。   有一次,江彧被都民灿安排,利用信息手段追踪一名涉嫌泄露军事机密的前同事。   这个人开的是套牌车,信用卡在多地登录,反跟踪能力强,且故意混淆视听。   当江彧抽调出关键监控录像,向行动组提供对方实时位置之后,都民灿通过电话联系他,称对方已在中央公园被捕。   就在江彧真的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下楼去买一杯咖啡提提神的时候,他突然遭到了广场上某个人的枪击,那可能是个女孩,很年轻,个子也比较矮小,以至于江彧没有对这个年纪的孩子产生防备。   他在血泊里躺了近五分钟,每一秒都在为心跳挣扎。   好在同事及时赶来,将他送到医院。FSA也很快宣布逮捕了那名政治犯,但他的同伙却始终没有抓到。   那一枪,以及和朱鹮科技对抗的一年间,江彧身上或多或少留下了不少毛病。   因为巨大的声响、疼痛、弹孔,甚至肾上腺素的飙升都可能引发应激。   当然,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一点小小的创伤,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更加严重了。   江彧忍不住掏出一支贴身存放的香烟,三根手指在枪械后坐力的影响下微微痉挛。   等好不容易摸索到了嘴唇边,嘴唇便着急忙慌地凑近打火机火苗。   不敢想象。   如果裘世焕没有及时赶到,或者自己抓错了时机。   就不是被一枪打穿脑袋这么简单了。   江彧抚过右边上臂,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他抬起脚,想从一地狼藉中抽身离去。   “等等。救救我,警官,别把我留在这里!”这时,疤脸挣扎起来,眼睑闪动着哀求的泪水,“金常务真的会杀了我的!”   “听好了,想活下去,就绝不能和我们扯上关系。”江彧将手枪藏进内兜,施舍给疤脸一个眼神,“不出意外,这件事会牵扯到警方势力。”   “什么?”   “在抓到犯人前,证人保护会使你免遭杀害。所以你知道,有的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那、那之后怎么办?我会死吗,警官?”   “作为FSA-06前雇员,我没办法跟你保证。”江彧拉起裘世焕的手,头也不回地跨过一具死状凄惨的男尸,“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走廊至大门的那一小段路,他们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值得确定的是,枪声第一时间引发了民众骚乱。不远处,爆闪灯在成片的土褐色大楼之间穿梭来去。   人们在一片惊惧中加快步伐,到处奔逃。他们偶尔会撞成一团,偶尔会涌进没来得及关门的商店。   有时候,混乱正是天赐良机。   江彧用右上臂夹住裘世焕的后颈,形成一个标准的保护姿态。   这么做能很好地避免嫌疑,也避免被沿途监控直接拍摄到面部。   两人近乎无声地融入四散的人潮。   很快,他们在下一个拐角处转入安全地区的暗巷。   江彧低声问。   “你遇到金佑喆了?”   “显而易见。”   “我看看,你受伤了吗?”   裘世焕像是听到什么值得高兴的话一样,愉悦地翘起嘴角。   身体自然而然窝进他怀里。   “没那个必要。他没那个胆子弄伤我,大叔。但你就不一定了,连金佑喆那种水沟里的蟑螂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你猜猜,为什么?”   “我猜想,裘昂下达了某种命令。但具体内容还不清楚。”   “Bingo!知道吗,大叔?现在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是,他们总算拿出真本事了。金佑喆想用麻醉枪对付我,要知道这玩意的最大剂量可以瞬间放倒一头鲸鱼。”   “你怎么对付他的?”   裘世焕古怪地笑了一声。   “我只有十五分钟——杀死一头棕熊,剥下它的皮都需要至少一到两个小时。十五分钟,倒是来得及对付一个全身瘫痪的退役士兵。”   “别卖关子了。”   “我失手了,不解风情的大叔,你非得要我承认吗?虽然我也很想杀了他,可操作起来太费劲了。他杀过的人比我学过的汉字还要多。想砍掉他的脖子,得先剁了他的手,想剁了他的手,得想办法让他心脏停跳,这就是个恶性循环。”   “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江彧眯起眼睛。   “大叔,我有一个问题。”   “嗯?小朋友想问什么问题?”   “大叔,还记得躺在你的脚边,那个断了腿的大叔吗?你的枪里还有子弹吧?为什么不杀了他?难道开枪很费劲吗?”   江彧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慢慢舔开嘴唇的干皮。   “——在加入FSA-06的第一天。我记得有一个环节,每个人都要参与,当时我们没放在心上。”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然后都民灿那个王八蛋,居然一人给了一拳。我们鼻青脸肿的向着长官,向着旗帜,发誓我们将永远效忠这片土地。”   “这些虚无缥缈的誓言将你困住了吗?”   “我不知道,能困住一个人的东西太多了。”江彧说,“但杀死一个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是会做噩梦的。你做过梦吗,小朋友?我是说噩梦。”   裘世焕想了想,反问道。   “大叔为什么觉得我会做噩梦?梦里有蜘蛛,还是蛇,还是……老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噩梦可以是很多潜意识的东西,也许是物,也许是人,也许是罪恶感。”   “会有人梦到被踩成两半的蚯蚓吗?”   裘世焕躲在江彧的臂弯下,卖乖讨巧地笑着。   “警官。”见后者没有吭声,他又在舌间刻意搓弄音节,轻抬上颚,“我的江警官,你对一条虫子的性命也会百般权衡吗?”   “你听好了。”   江彧声音听上去有些愠怒。   手掌不由分说圈住了裘世焕骨节突出的腕部,一路连拖带拽。   “大叔,你弄痛我了!”   江彧没有理会娇生惯养的小朋友。   等确认他们没有被人跟踪,他才狠下心肠,将裘世焕提起来扔进一个黑漆漆的拐角。   “无论怎么样,至少我都不会轻视生命。”   裘世焕被他有力的双臂反扣着手腕,身体自然前倾,肩膀却狠**到了墙上。   小朋友极度不高兴地扁扁嘴。   还来不及抱怨,一只粗糙的大手直接扶在了左腰致命的凹陷处。   裘世焕浑身的痒意起来了,声线颤得像虚弱的小猫。   “大叔!”   直到现在,小朋友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有多糟糕。   上下半身之间呈现一个过分的角度,手臂、肩膀都快按进脏兮兮的墙缝里去。   双腿为了维持平衡,不得已以别扭的姿势挺起背脊。微微后撤的同时,腰部到大腿位置也高高抬起。   裘世焕穿的不是宽松裤,而是较为紧身的牛仔裤。   只要细微动作,腰臀处整道紧翘浑圆的曲线都会暴露无遗。他猛地夹拢双腿,却只是让年轻的身体拗出了更加直观的曲线。   “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定义任何人,你不是世界中心;不要耍弄嘴皮子,给你不了解的人起什么外号,那叫侮辱;也不要自以为是的觉得,别人应该时刻包容你。”江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看他,“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知道吗?”   尽管表情屈辱而抗拒,裘世焕还是没有实质性的反抗。   他只是小幅度挣动身体,可怜兮兮地望过来。   “大叔——”尾音撒娇般上扬,眼底水蒙蒙的情绪无辜得像受了欺负的猫科动物,“大叔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就不说了嘛。”   “你听上去并没有在反省自己。”   “我反省了!”   无视对方的大声抗议,江彧皱着眉头,嘴唇凑近一只充血的耳廓。   “你该吃点教训了,小朋友。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让你无法无天,让你在我的面前,也说得出这种话。”   “大叔?”   那些蓄谋已久、惹人情动的话语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因为布满老茧的手掌,已经向着他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落了下去,一下又一下,抽得软肉如水波般乱颤。裘世焕彻底犯了脾气,身体左扭右晃,就是不肯服软。   江彧一巴掌下来的时候,是拿捏了些许力道的,一点也不疼。   但光天化日之下,被当成做了错事的小孩一般对待,实在是要了命的羞耻。   “不许打我!”   小朋友也不用力气反抗。   他气呼呼地咬着嘴唇,急得面红耳赤。   江彧冷冷地掰过乱扭的腰身。   “这是你的惩罚。”   “你敢,我可不会轻饶你,啊等等……不许打了,停下——”   “知道错了吗?”   “我没有错!”   小朋友羞愤得眼泪直往外流,这是故意为之,还是本性如此?没人知道,但齿缝里的倔强还是怎么也拉不回来。他正坏心眼地用这张脸,这张睫毛都湿漉漉的,抽泣时也无可挑剔的漂亮脸蛋博得同情。   “呜,大叔就是在欺负我,我又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一瞬间,江彧眼睛里的情绪变得复杂而矛盾,也许是愤怒,也许是狂躁,也许是某种难以启齿的欲望,几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他皱起眉头,手掌无法克制地高高举起。   “哇啊!”   剧痛如闪电一般鞭笞而来,他的双腿剧烈悸颤。   裘世焕的身体小幅度抽搐一下,连着吸了好几次鼻子,好半天都没抬起头。   看着眼前聒噪的少年突然安静下来,像只挨了打的小猫一样紧阖双目,瑟缩身体。江彧这才意识到自己跟前的是一个吃不起苦的大少爷。   他可能没挨过一次打,也没人本着教训的名义抽打他的身体。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心意,所有人都恨不得围着他转。   像这样早就被惯坏的小孩子,又哪里受得了这种程度的屈辱?   “怎么了?”江彧连忙掰过裘世焕的肩膀,急切地关心道,“是不是打疼了?”   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手刚伸过去,小朋友就在抽噎声里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张嘴咬在了江彧的虎口位置。   江彧疼得下意识想推开对方。当目光穿透游离的尘埃,清晰地看见那张凶相毕露,眼泪却汹涌得前赴后继的脸时,火辣辣的手掌还是无法控制地按在了对方头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江彧看着不肯松口的小朋友,有气无力地说。   “太子爷,我只是想你明白。决定生命的价值这种事,其实,是很残忍的。” 第44章   从小巷弯弯绕绕出来以后,两人趁着夜色徒步返回事务所。   路上裘世焕没有再主动说话,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固执但沉默的孩子。江彧有意搭话,却总是不了了之,直到他跑去超市给小朋友买了一根可可冰激凌。   裘世焕才点点头,配合地跟了上去。   事务所的门一打开,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晚上好,老余,看来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   江彧笑着打了声招呼。   弯着腰扫地的余三海抬起头,表情跟见了鬼似的。他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江彧。   “小江?”   “就几天没见,不至于把我的脸都忘了吧?”   余三海没有回应,他二话不说丢开扫把,快步走上前来。   “站着别动。”他呵斥一声,挨个将两人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等确认过身上没有什么跟踪或窃听设备以后,老法医勉强松了口气,放他们进屋。   “都民灿的徒弟还能把尾巴带到这儿来啊?”   “还不是这几年东躲西藏,被整的提心吊胆了吗。保险些也好。”说着余三海还瞪了裘世焕一眼。   办公区域,瓦伦蒂娜还伏在电脑前工作。   她的头发绑成了一条高高的独辫,敷着一张白色的保湿面膜。她敲下回车键,一边咬断拇指侧方的肉刺,一边向两人点头示意。   “回来了?”   江彧抽掉领带平结。   “瓦伦,平台搭建还顺利吗?”   “完成得……差不多了,我在检查整体有没有差错。”   “行,弄完就赶紧去睡觉吧。看你熬的,黑眼圈都这么重了。”   瓦伦蒂娜活动着酸痛的肩膀表示回应。   她叼过吸管,俯下身,猛吸一口左手边的冰咖啡,继续在键盘上编写起代码。   江彧扯开衣扣,将西装外套脱下扔在椅背上。   今天,他算是累得够呛。   昨晚小朋友发烧,他彻夜守着那一整锅红糖姜汤寸步不离,愣是折腾到凌晨四点也没来得及休憩。下午好不容易抽空去看场电影,紧张的神经总算舒缓过来了。   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度过风平浪静的一天。   谁曾想,夜里那顿韩式烤肉不仅没吃成,还被迫卷入一场攸关性命的枪击。   “小江,你过来一下。”   余三海背靠墙面,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江彧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压得沙发弹簧惨叫连连。   可他实在是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唉,老余,我这几天就跟玩儿命似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余三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的烟向右斜挑。   “你真的去酒店了?”   “是啊。”   “不要命了?”余三海差点摔了手里的打火机,神色有些吓人,“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你是联邦的通缉犯,他们就等着你自投罗网,他们就等着取你性命!”   “冷静,冷静点老余。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江彧连忙辩解,“可事情和你想的有些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有了一些裘昂的消息。”   余三海拇指打着转,揉搓起酸胀的太阳穴。   老法医费力地拉过一张软凳,搬到了江彧身边。   “详细说说吧。”   江彧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说明情况,而是抬起沉重的眼皮,笑着撞向裘世焕微肿的双目。   他尽可能柔声道。   “电脑桌右边,第三个抽屉,里面有一包烟,还有几盒糖果。大人们现在有话要谈,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   江彧顺着这几天的遭遇,原原本本跟余三海交代了一遍。   只不过,其中省略了海滩和电影院的部分。   以及,恋爱试用期。   尽管短时间内接收这么庞大的信息量很困难,余三海还是一边吸烟,一边消化着江彧提供的信息。   烟头递到嘴边,他在烟雾里沉默良久。   余三海看起来义愤填膺:“真不愧是裘昂,连自己的儿子都出卖。”   “所以说嘛,你也别对人家小朋友有那么多偏见。他虽然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但目前来看,裘昂和他之间的冲突,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   “我依旧认为这个孩子是个巨大的隐患。可你……算了,小江,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他神色凝重地看向江彧,“利用朱鹮科技和海外企业商谈项目的机会?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老余,这不是风险不风险的问题。”江彧叼着烟,用舌尖厮磨起碎烟草,“你有想过吗?他把自己的儿子都推上了谈判桌,这意味着这笔生意对裘昂来说利益巨大。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世界树俱乐部的性丑闻。作为它幕后的投资人,朱鹮科技会怎么做?”   余三海掸了掸烟灰,喃喃自语。   “按照常理来说,合作会受到一定影响。而下一任总督选举也将在年内举办,他现在如此迫切地促成海外合作,恐怕是想增加新一波支持者。所以,目前对裘昂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大众观感。”   “那家伙是个很会包装自己的人。”江彧嗤笑一声,“他不会想被这种丑闻找上门。”   “但我更好奇一件事,人们会相信吗?”   “相信与否并不是事情的关键。关键在于,我们愿不愿意去做。”江彧拨了拨歪斜的烟头,嘴唇一边慵懒地翘起,“我们并不是联邦境内唯一想要扳倒裘昂,扳倒俱乐部的人。”   “你怎么能将希望寄予他人?你知道……”   “我不听老生常谈,老余。很多半真半假的传言,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就会出现无数雨后春笋般的受害者。即使有意扑灭,火也只会越烧越旺。”   “你是在说告密者组织吗?但那是你的一个猜测。”   “不是猜测。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接触到。”江彧在沙发上擦了擦指尖的烟草味,“不过,很快了。裘昂势必会为了堵住外人的嘴,将世界树俱乐部推出去。”   余三海半信半疑地皱起眉,试图捕捉江彧身上的不自信。   “之后呢,之后你想怎么办?”   “我希望金佑喆能够成为一个突破口。”   “金佑喆……”余三海仔细回忆,“我记得你说过,你和裘昂的兔崽子在俱乐部的时候见到过他。”   “是的,一个危险人物。”   “我曾经经手过他的事情,当时我还是FSA的学徒。其中一具受害人的尸体被移交到我的手上,尸体的脑壳碎得不成样子。那是我第一次无从下手——小江,他是个退伍军人。”余三海十分担心,“经历过两次大型战役,作战经验丰富,残忍又强悍,你怎么会想到先从他下手?”   “如果朱鹮科技真的因为丑闻而放弃了俱乐部,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只会顺理成章。”   “又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余三海脸上的表情很是难看,“又是都民灿的伎俩吗?你想以身犯险,你想用自己把他钓上来?”   江彧不在意地说。   “只要裘昂一刻没有揪到我们的狐狸尾巴,俱乐部的丑闻就一刻不会停止。而金佑喆跟我们一样,他是个服刑中的罪犯,裘昂却偷天换日,找了一个倒霉鬼替他坐牢。所以,金佑喆这个人,理论上只能做一只地下的老鼠。”   “听着,小江,这样做很危险。”余三海艰涩地舔着嘴唇,“你要怎么让这只老鼠见光?它甚至可能在你动手之前就咬断你的动脉。”   “他会出来的,老余。别担心。火已经烧起来了,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嘿,你们——讨论完了吗?我的意思是,错误检查完毕。平台搭建已经完成了。”   就在两个人面对面都陷入无言的沉思时,瓦伦蒂娜揉着眼睛打破了沉默。   -   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里,无人打扰的办公室只剩下江彧和裘世焕两个人。   手指一停下来,难免会唤起那些泡沫般易碎的念想。   抚摸、亲吻甚至挑逗都是留有触感,留有皮肤记忆的。   这些或而热意汹涌,或而情窦未开的遐思,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耳孔钻入,顺着血液上涌。更何况那个人就在身旁,不过几步之遥。不过跨出一步,掌心就能触碰到对方。   那不是冰冷油腻的键盘,也不是枯燥乏味的代码,是活生生的,一个勾起他所有欲望的人。   程式编写了十多个字符不到,老旧的电脑就开始慢吞吞地弹出未响应提示了。   手边就这么一台电脑,后续的工作还得依靠它才能开展。   江彧也不好发作,只得单手托腮,脚尖轻敲出不规则的节奏。他屈起食指,一边叩击桌面,一边缩紧两颊,深深地吸着夹在指尖的烟。   “小朋友,糖好吃吗?”   裘世焕剥开外层的包装,唇部抿住米纸,含入糖块。   “大叔,这种糖的添加剂太多了,前几个月厂家倒闭了,现在连街上的小孩都不吃这种糖了。”灵巧的舌头将糖果推到一边去,“要来一颗吗?”   江彧略带遗憾地拒绝了。   “不用了。当初买这盒糖,就是看上它价钱便宜。添加剂这玩意,在19区可不讲究——好了。”他拍了拍总算有所好转的笔记本荧屏,看了眼时间,“从现在起,一直到凌晨,我都会很忙。记得管好自己,小朋友。”   裘世焕没有作声,只是倚靠在沙发上,默默玩着手机。他的手指很漂亮,锻炼得纤细而有力,江彧曾无数次这么感叹——从拇指到小指,依次戴着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宝石戒指。   这些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像是专为勾勒一双手的骨感而生。   他完美无俦。   在一阵酗酒般的眩晕感里,江彧无意识地沉浸在二进制编码当中。烟灰缸里的烟头堆积成山,长短不一。有的刚开始抽,只来得及刮出一小段烙痕就被按熄了。还有的一路烧到了底,烫到了手,等江彧想起,才慢吞吞地熄灭。   直到输入最后一串字符,程序顺利运作起来,他恍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   江彧看了眼工具栏显示的时间,发现时分秒几乎牢牢地钉在数字五上。   而烟盒里,连一支也不剩了。   江彧有气无力地靠着电脑椅的软枕,手臂在背后上下交叉,做了个非常简单的拉伸。   目光落向沙发上的身影,他看着侧躺在沙发上睡得毫无知觉的裘世焕,顿时觉得困倦像一团上升的烟雾。   他无所适从地舔舔唇,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   就在这时,脑袋里猛然闪过迪亚戈的身影,和他留在耳边的警告。   ——“试着用那些模糊的线索,来确定搜索范围。”   ——“有一样东西,是那个人无法抹除的。”   不要从已知开始。   模糊的线索。   江彧咬着拇指。   裘世焕身上模糊的信息太多了。他充满谜团,他也守口如瓶。每一根绒线看似相连,可在关键的地方又总是被人剪断。   好比他口口声声说裘昂爱他,能给予他想要的一切——可在利益面前,裘昂宁愿牺牲自己的儿子。   也许这在小朋友看来并不是什么矛盾点。   因为裘世焕这个人,具备一个非常难缠的特质。   他会说真话。   但真话往往只有一半。   这个孩子最让人难懂的一方面,就是必须时刻分辨他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又开始以谎言示人。他的大部分话语中,充满真实性的信息确实占了大部分。直到戛然而止,谎言也真实得让人无法分辨。   所以,不能稀里糊涂地跳进圈套里。   直接从最简单的信息入手。   裘世焕和裘昂的关系。   既然在十一年前领养了这个孩子,他无法抹除的一样东西。   就是领养记录。   江彧嘴唇的动作停下了,他鬼使神差地移动鼠标,打开搜索引擎。   手指在键盘上方移动片刻,迅速调出十一年前联邦境内所有的收养记录。这些文件通常已经过了保密有效期,只要通过特殊手段,调取出详细内容简直易如反掌。   将条件限制在七岁,男孩,非23区出生。   FSA网络组成员经常需要用各种方式获得电子信息,这些信息通常缺乏筛选条件,需要精确锁定需要时间,也需要能力,自然对技术人员的要求也就更高。长此以往,得到FSA-06内部认可的网络专员,只剩下了江彧一个人。   而领养记录的调取,就是其中较为简单的一种。   过了十五分钟,符合筛选条件的共有五人。   江彧又开始逐次排除——东欧血统。人种是非常关键的筛选条件。   在页面最下方,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符合条件的男孩。孤儿院名为“冬堡”,网络上没有相关记载,但根据领养记录里留下的地址,江彧确定了19区境内的一个地址。   又是19区?   会是什么巧合吗?   江彧犹豫着敲下快捷键。   在冬堡孤儿院一系列的领养记录中,似乎都并未为任何孩子取名,只是用了简单的字母代称。裘世焕被叫做X,而X的收养人一栏只出现了一个姓氏,住址,其他信息都做了加密处理。看来能查到这一条关键信息,也是拜网络协议的漏洞所赐。   “裘。”   江彧忐忑地点进X的相关资料后,手指忽然顿在了半空。   没有照片。   只有非常简单的描述。   这不是怪异之处。   怪异的是,相关领养记录里显示,他有一个相差三岁的姐姐F。   鼠标拖拽至表格末尾栏,收养人显示为这位裘先生。   江彧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翻出两人的领养日期,发现这对姐弟的领养时间也完全吻合。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十一年前,裘昂其实收养了两个孩子。   一个无论是裘昂,还是裘世焕都没有提到过,连户籍证明也调查无果的女孩。   他的……姐姐?   江彧恍惚地看向沙发上熟睡的少年,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般,微弱而艰难地跳动着。 第45章   这就是裘世焕一直以来隐藏的真相?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个不为人知的姐姐会带来什么麻烦吗?裘世焕又为什么要和自己隐瞒真相——不,也许这个姐姐是问题的关键。   在弄清楚三者之间到底发生什么前,江彧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既然不愿意让女孩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就意味着裘昂想要隐藏什么。   女孩和有意隐藏的秘密不能被公之于众,这很可能会毁了他,也很可能将现有的一切从他手里夺走。   所以,裘昂才隐瞒了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裘世焕非常乐意加入自己,成为一个旁观者,或成为自己父亲未来的敌人之一。   除了死亡与虐待,江彧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裘世焕的行为。   当他搬开一块沙发软垫,独自坐进裘世焕身旁的时候,那个一无所知的神秘女孩依旧占据着整个大脑,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江彧的手掌轻柔地抚摸过对方的脸颊,触感十分细腻。   指腹从鼻子右侧慢慢下滑,他紧阖的双眼或许是上帝的恩赐,稍许触碰,就带来一阵可怕的悸动。   江彧抚摸着略带肉感的脸颊。   这只小豹子太年轻了,处在生命初绽的时刻,仿佛自然界的繁花都是为他盛开的。   手指继续向下,来到一张时刻充满谎言的嘴唇前。   如果一个吻能吮去这些欺瞒与诓骗,那或许是奇迹。   江彧想,自己可能会疯狂地占有他的嘴唇,直到挤干小朋友肚子里的坏水。   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为什么关于你的一切,总是守口如瓶?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自己来挖掘真相?   你乐在其中?   还是你无意与我亲近?   正当江彧几乎要将手抽走的一瞬,那睡得意识全无的少年像柔软的小猫一样,用嘴唇,用鼻尖,触碰着男人宽大的手掌。   呼吸在皮肤上溅起星火,渗透进了血液里。   江彧终于忍不住了。   他尽量放低动作幅度,俯过身,将一个带着无限渴望的吻印在对方耳后。   “晚安,我的小豹子。可别做噩梦。”   -   女孩拼命抱住他,用纤细的胳膊紧紧护住弟弟的身体。   小男孩蜷缩在她的怀抱里,不知所措地哭泣。   中年女人用皮带狠狠抽打着女孩的后背。   “够了!你给我让开,让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请相信我,院长,请你相信我。让我见见他,我只是想确认那个人能真心对他好,求你了,我……”她疼得呜咽,可男孩在她臂弯间哭的这样伤心,她只好用嘴唇去触孩子的额头,安抚这颗受了惊吓的心,“别哭,乖孩子,没事的,姐姐没事的……”   男孩拼命伸出手,想替她挡下令人胆寒的抽打声:“不要打了,不要打她——”   女人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你给我住嘴!我要好好教训她,一个分文不值的小丫头也敢说出这种话?”   抽打。   “在这里没有你的什么弟弟!听明白了吗?我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把手放开,把他交给我。”   痉挛。   “你们什么都不是,没有我,如果没有我——你们这群没人要的崽子早就该横死街头了!”   哭泣。   “给我滚开!”   下一秒,皮带被人抓在了半空,发出非常可怕的咯咯声。   女人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裘会长,您来了啊……”   “这是在做什么呢,高院长?”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男声道,“殴打可不是让孩子们听话的最好办法,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心理是会出现问题的。”   “您说的对,是我擅作主张了。”女人战战兢兢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把男孩从姐姐的怀抱里抢过来。除了一双更为惊恐的蓝眸,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我本来想亲自把他带到您面前,但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一直抓着人不放。”   男人在姐弟俩跟前蹲了下去,伸手捏住男孩的下巴,对方的脸颊已经湿得不成样子。   那对无助又脆弱的眼眸像受惊的小猫一般,他无处可逃,只能畏缩着身子任由男人观赏与摆弄。   柔软的脾性,出众的外貌,甚至不经意间撩拨心弦的睫毛让人只一眼就无法自拔。   “很漂亮的孩子,我喜欢他的眼睛,很像世焕。高院长,我很喜欢。我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得到这个天使般的孩子呢?”   他似乎是在询问女孩。   “我希望……您能对他好。”女孩颤抖着将弟弟抱了起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很担心您会不喜欢他。我,我只是想要一个承诺。”   他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高院长,看来让孩子们分开可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会长的意思是……”   “这两个孩子,我都要了。不过……”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女孩,撇唇一笑,“你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想要的不是你,也就意味着我不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你需要做很多事来赢得我的认可。”   “我答应你。只要你对我弟弟好,只要这样,就够了……”   女孩抱紧了幼小的弟弟。   ***   这一觉睡得倒是舒坦,江彧算是第二天早晨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起身应门时,恰好撞见一身外出装的李元夕还来不及摘口罩,就忙着将几袋肉包和豆浆分开装。   “早安,江叔叔。你今天起得真早。”她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面露微笑,“因为不清楚大家的口味,我买了比较简单的早餐。正准备给大家都送过去呢,来,这是叔叔的份。”   李元夕提起一个塑料袋,套在江彧手腕上。   “你怎么开始叫我叔叔了?之前不是还毕恭毕敬叫‘先生’吗?”   “因为,余叔叔一直很照顾我。他说……我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可以稍微亲昵一些。”   “谢谢啊,元夕。”江彧看着袋子里暖烘烘的肉包,心头一暖,“我有跟你说过吗?你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开朗多了。”   女孩嗫嚅着嘴唇。   “第一次见面?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很害怕,当时的我……很糟糕吗?”   “不糟糕。只是,你那天晚上,整张脸都哭花了,还很憔悴。这样一个小姑娘敲开我的房门,乞求我的帮助,又怎么会不同意呢?”江彧笑了一声,“刚认识的几天,我跟你说一句话,你都得抖个半天。现在嘛,总算有点小孩应该有的样子了。”   “真、真的吗?我——”   李元夕不好意思地揪着下衣摆,急切地扒拉着江彧的胳膊。   “这是我的职责,元夕。不用紧张。要知道,小孩子可以害羞,可以腼腆,可以生气,也可以悲伤,但绝不该被伤害,被买卖。”   江彧笑着将她推进休息室,自己则快步走到玄关前。   敲门声很有序,轻击三下后会停止片刻。   事务所的门一推开,江彧就冷不防与先前见过的快递小哥打了个照面。   “江先生是吗?”那小男生脸上没有一点惊讶,低头确认单子上的收件人和住址,“有你的快递。”   江彧头脑发懵地接过快递盒。   “你们真的是快递公司?”   “是的。我是这片区域的负责人。由于上一次江先生对我的评价很好,老板将这块片区的业务全权交由我负责,以后请多关照。”   小男生递给他一支圆珠笔,并友好地伸出了手。   江彧半信半疑地和他握了握手。   “你叫什么名字?”   “娄玉。”   “大学生?”   “是的。”娄玉点点头,“送完下一家我还有咖啡店的兼职,江先生,能抓紧时间签收吗?”   寄件人完全匿名,而收件人和地址都填写的相当准确。   到底是谁留了他的姓名?   江彧只能签收下来,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晃动起盒子里的物件。   “我能问一下吗?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我无权打开确认。但不是什么危险品。”   关上门后,江彧抱着这个神神秘秘的快递盒,不知何去何从。   排除危险物品,会不会是什么威胁信?   他曾经协助破获过几桩伪装成快递,送至总督办公室的威胁信件,对这类东西简直高度敏感。   江彧迅速分析了好几种可能。   这个匿名的寄件人可能是金佑喆,也可能是裘昂,他们通过特殊手段找到了这间事务所。   这只是一个开始吗?   该死,他得尽快联系老余处理掉它。   就在江彧思考着什么牌子的粉碎机比较合适时,只穿一件薄衬衫的裘世焕推开洗手间的门。   他赤着脚懒洋洋地踏了进来,一道淡漠的视线很快扫过手足无措的江彧,落在还没打开的快递盒上。   “啊,东西到了?还挺快的呢。”   江彧不知该作何表态,徒劳地张了张嘴。   “太子爷,这是你买的吗?”   “对啊。”裘世焕答应得很爽快。脚尖像舞者一般越过地毯花纹,他做出一个前倾动作,从桌上拿起一杯豆浆。衬衫向上拉扯,提过光洁的大腿后部,“给大叔的礼物。”   “礼物?”   江彧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给我画了画吗?”裘世焕插进一根吸管,自顾自走到沙发前坐下,“所以我就给大叔买了礼物。报酬的份额里,总要有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吧?”   “你怎么留这个地址。万一被老余发现了……”   裘世焕不以为然:“打开看看。”   江彧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用随身携带的万能刀划开胶带,拆开快递盒。   入目的是一大两小三个盒子,小的叠在大的上面。   江彧剪开缠了厚厚几层的防震泡沫,取出其中一个小盒子。   外包装神秘感十足,整体漆成了黑色,表面有一行烫了金的法语,除此以外都是简笔线条。   江彧拆开盒盖,手里的万能刀差点摔在地上。   那是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   好像是市面上不流通的款式,外观简约大气。   从配置说明书上看,这台手机的系统、芯片及部件等全都先进到必须受军方专利保护的地步。   换言之,这是天价都买不来的东西。   江彧哆嗦着捧起盒盖,连手都不敢伸进去——不,这哪里是一个盖子?这分明就是一面刚出土的帛画,不能见光,不能接触空气和水。只要他一个不当心,都会碎得不成样子。   托举的双臂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太子爷,这、这东西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啊。”   也不敢收啊。   裘世焕没所谓地耸耸肩:“嗯?贵重吗?爸爸以前经常给我买。我还弄坏了好几部。”   “不是,那个,就是……”江彧开始语无伦次,“我,我一幅画,真的能值这么多钱吗?要不,下一副我再多给你改改,争取能被博物馆收藏。”   裘世焕哼笑一声。   “这样就忍不住啦,大叔?都是些爸爸经常送我的小东西。”   “啊?小东西?啊?”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我再看看……”   江彧缩起肩膀,几次三番确认过盒子没有放歪,桌脚高度正好,颤抖不已地打开下一个。   另一个小盒子拆开以后,一盒外壳全烫金的油画颜料总算重见天日。色彩齐全到了三位数,底部没有贴标,应该是从海外直接航运过来的。   要知道,颜料这玩意,进出关税总是高得离谱。   而较大的盒子里,放着一台机身轻薄的笔记本电脑。   江彧翻过背面的标签,密密麻麻的配置栏简直比游戏本还夸张百倍。   同样的牌子,同样令人发指的价格。   江彧伸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见他愣在原地,神智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裘世焕忍不住出声拉回断线。   “大叔,还在发什么呆?手机拿过来。”   “啊,好。”   江彧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地走上前。东西还没来得及上交,顺势就被一只手拉住了衣领。   慌乱之中,江彧的膝盖磕到沙发角,衣服受到制约,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都被迫趴跪在小朋友脖子边。   裘世焕身上有种特别好闻的气味,也许是洗面奶,也许是惯用洗发水的味道。   总而言之,当江彧趴在对方脖颈间,贪婪地深嗅一口时,那阵醉人的香气从鼻尖似有似无地拂过。   裘世焕似乎不在意另一方的反应,他们的脸孔近在咫尺。   可惜他没有别的想法,双臂只是环过江彧的肩膀,在后脑勺交叉。   持有手机的右手正举过头顶几公分。   “大叔,这个是我的号码。我记得这部手机还附赠一张电话卡。”手指快速输入一串号码,柔软的嘴唇故意凑近另一方的耳朵,“这样一来,我就是大叔存的第一个联系人了。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太子爷,你这可是让我有福也不敢受啊。”江彧笑得有些勉强,“这些个礼物,把我全身的器官挖了,应该都买不起吧?”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   “但我是大人了,有自己的工作,只是收入不那么稳定。我怎么能收小朋友的礼物?”   “我给你,你就拿着。以前攒的零花钱正好没地方用,反正,这些东西也用不了多少钱。”这头漂亮的小豹子正用一种洋洋自得的口吻与他调情,一点也不温顺地蹭了蹭江彧的鼻尖,“大叔是不是不太心安理得?”   “有点。”江彧将胳膊垫在裘世焕后背位置,抱起这具身体,“回报远远超过付出,总会让人感到害怕。小朋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看在礼物的份上,今晚我无法拒绝你。”   “那,大叔,上一次的约定,没忘记吧?”   耳语湿濡地舔舐上来,激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江彧很快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他很想逃过一劫,但男性的本能让他无法拒绝:“你会舔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可我知道一个词,熟能生巧。”   “不,不,这可不能这样用。你没法保证自己的牙齿不会碰到我,小朋友,如果你想要,我们可以一步步来。”江彧把两根手指伸进裘世焕的嘴里,夹住了乱动的舌头。看着对方呜呜叫唤的样子,江彧高兴地笑了,“——会舔冰激凌吗?试试看,如果你做的好,我就带你去水族馆玩,怎么样?” 第46章   少年的舌头比想象得要笨拙。   嘴唇和嘴唇之间总能掩盖很多秘密,偶尔是谎言,偶尔是拙劣的吻技。   可一旦碰到了手指,那僵硬的舌头就原形毕露。   裘世焕不是个无师自通的孩子,殷红的舌尖被食指与中指轻轻夹住,向外拽出一点。   指尖被渗出的唾液、口腔与嘴唇紧窒而温热地包裹。   “唔唔。”裘世焕不适地呻吟着,他似乎想要收回前言,他似乎在抗拒捣弄口唇的手指。   “我会配合你的,听话。”   江彧手指上顶,推开了柔软的上下唇。   第一个指节抵达了粘膜与舌面之间,粘丝丝的唾液残留着糖果的香甜,上颚肌肉本能地缠绕覆裹。   江彧勾了勾手指,说:“别紧张,小朋友,接下来用上吮吸的力气。你可以想象一下,你该怎么对待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激凌。”   裘世焕不知所措地缩紧腮帮,他很难在这种环境下想象食物与手指的联系。   可如何舔去冰激凌淌下的汁水这一点,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嘴唇变得主动,含得也越发用力,一路吞吸到了手指根部。   江彧的食指恰到好处地抵住少年的舌根。   裘世焕吸吮食物的方式很特别,会让人不合时宜地联想到还未睁眼的小猫,只有像这样弱小无力的生物才会为了填饱辘辘饥肠,分外卖力地吸取奶瓶的内容物。   他只是在舌根按了一下,少年就噎到口水一般小声咳嗽起来。   “小朋友,做这些之前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每一次都能让你心满意足,你也许会尝到苦头。”江彧从他的嘴唇间抽出湿漉漉的手指,看着少年快要融化的蓝眼睛,“放轻松,把眼泪擦一擦。我会带你去海洋馆的,说到做到。”   裘世焕难受地低咳起来。   ***   作为19区唯一一家海洋馆,只需搭乘直达公交,就能于一个小时内抵达专用停车场。   穿过缀满紫藤的木制长廊,碎石路的尽头坐落着一栋土色大楼。大楼外墙的立柱做了突出设计,遮雨棚呈标准的扇形。   绵密的紫藤花垂成一道濛濛雨瀑,微风托起落花,拨开串串藤枝,在头顶汇成银河般瑰丽的奇景。   “大叔,给我拍照嘛。”裘世焕伸出食指,点了点垂枝上的花苞,“我要发给爸爸看。”   “发给裘昂不是我倒霉吗?”   “倒霉的意思是不能发吗?好可惜哦……那我只能自己留着收藏了?还挺想看爸爸生气的样子呢。”   “别任性了,你现在可是落跑的大少爷,我是协助你逃跑,还给你提供食宿的协同犯。”江彧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右脚撤出一道蹲姿,“像你这样的小孩子,顶多打一顿完事。我呢,我就别提有多惨了——好了,往后站些啊,记得摆个好看点的姿势。”   “我要靠着这个柱子!”   “角度找的挺好啊。小朋友,你耳朵边正好有一簇,脸偏过去一些。”   食指挑起尖端的嫩芽,身体微微偏侧。   “鼻子好痒。”   “先忍着,这样拍出来特好看。”   江彧按了几下拍摄键。   纷乱的花瀑间,有着一对睫毛都藏掩不住的盈盈蓝眸。   江彧从来没有想过一张照片可以蕴含如此之大的魔力。环绕着几乎为这一刻而生的花海,身着休闲服的少年是那样格格不入,他身形挺拔而恣意,时刻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惑性。   每一张照片,江彧都忍不住放大,观察睫毛、呼吸与眼睛细微的变化。   天使脸蛋的少年按着头顶的遮阳帽,一路小跑,像扒拉人类脚踝的小猫咪一样仰头盯着他。   停顿片刻,便笑容灿烂地勾起江彧的胳膊。   “拍好了发给我!”   江彧低头摆弄起社交软件。   先前的照片几乎都能用精致来形容,他只好特意挑出几张发送原图。   “好,都发给你了。”   身侧的裘世焕忽然竖起手机,后置摄像头对准江彧。   嘴唇微微翘起,脖颈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大叔,凑近一点?”   “又怎么了?”江彧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后缩避开了镜头,“我警告你啊小朋友,要再使什么坏点子,我就像上次在巷子里那样教训你了。”   裘世焕不高兴地噘起嘴唇,半张脸移出手机的遮挡。   “大叔,过来看一下嘛。我屏幕脏了。”   “屏幕脏了算什么奇怪的理由?自己用袖子擦擦。”   “大叔为什么不过来!”   “因为我觉得某个小朋友居心叵测。”   “——你过来,你过来嘛!”裘世焕原形毕露地拉过江彧的胳膊,强行靠进了坚实的胸膛。直到两人在晃动的前置摄像头里同框,小豹子咧嘴一笑,“大叔大叔,快点说Cheese——”   江彧无奈地按下他躁动的肩膀。   “你可不准发给裘昂啊,自己留着,听见没有。”   “我拍到了!——大叔,我才不听话呢。”   裘世焕假装乖巧地依偎在臂弯间。   等他拍完第三张,忽然像被路过的蝴蝶激起斗志的小猫一样,扭过脑袋,对着江彧吐吐舌头,抱起手机拔腿就跑。   小朋友脚程快,江彧本来也无意追赶。   只是站起身,用手臂撩开头顶的片片紫藤,迎着脚下一束暖阳紧追慢赶上去。   “你慢点,别摔着了。”   -   今天海洋馆的客流量不大。   因此,从售票厅一路到海洋馆大门,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通过检票口,先是一条瓷砖梳成的道路,正对一扇落地窗。   进门左手边提供咨询台和储物柜,右手边安了一个鹅卵石砌成的水池,有自动贩卖机,里面游动着墨斑不一的锦鲤。   氧气泵在石块壁饰下吹起细密的白浪。   “鲤鱼!爸爸以前在院子里养过,死掉的时候真是又腥又臭。”   裘世焕在池前蹲下身,摄像头正对一条兴风作浪的大鱼。   那胳膊粗细的鱼尾腾挪搅动,吓跑了周围的小鱼。   江彧伸手触着冰冷的石块。   作为一种壁饰,它的设计很是巧妙。嵌入式的石块设计加强了大厅的自然感。   “以前?后来为什么不养了?”   “爸爸说,养它们太浪费时间了。”   “浪费时间?”   “尽管锦鲤很漂亮,但他不需要徒有其表的东西。”裘世焕伸出手指,跟着金灿灿的鱼鳍来回滑动,“爸爸告诉过我,家里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江彧敏锐地皱起眉头:“他是什么意思?”   像是没有听到,像是故意不予回应。   “——大叔,你看这条!背上的花纹好像牛的鼻子,好丑哦。”   那鱼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气得扭身就跑。   江彧见旁边的小孩好奇地围了上来,连忙把惹是生非的小朋友拉到身前。   “大叔?”   裘世焕仰起头,纯良地眨了几下眼睛。   江彧被他盯得克制不住,伸手在卷毛脑袋上胡乱揉搓:“小坏蛋,鱼都被你气跑了,是不是该放过它们了?里面比锦鲤好看的东西还要多呢。”   “大叔以为我没来过海洋馆吗?你好像在哄小孩哦。”   “话是这么说,某个小朋友不也被哄得很开心?”   “果然还是跟大叔在一起有意思呢。”   裘世焕一回身,一头扎进身后敞开的驼色大衣里。   衣领上挂着几根鬈曲的金发,这只不知分寸的小豹子将两只胳膊从江彧的腋下探过,欢欣地环住腰身,跟取暖似地贴靠着对方的胸膛。   仿佛在聆听心跳,也仿佛在用那双不亚于洋流般浩瀚的眼眸,诉说些什么。   “这么多人看着呢,小朋友,你是真的不害臊了?”   江彧在小花豹的鼻梁间刮下满腔柔情。   他不敢捉起对方的后脖颈,也不敢俯过身,将对方唇角的笑意全都抹去。   因为亲吻对他们而言总是转瞬即逝。   -   与大厅紧邻的第一个场馆是充满科技感的水母馆。   头顶与脚底都是镜面,底座嵌着一个个圆柱形的水族箱。   箱顶有一圈冷色调的灯光,相邻的水箱之间色调也会存在差异,水母形状的吊灯从上方像细碎的藤蔓一样悬垂下来。   上下两面镜子将所有的光影倒置,造成一种极其绚烂的视觉效果。   水族箱与灯光错落,如同定格在宇宙深空的流星雨,一朵朵透明的小伞四处徜徉。   裘世焕趴在玻璃上观察它们。   “大叔,这边的都是蓝色水母,但这个水母却是黄色的——看起来好柔软哦,一定很有嚼劲吧?”   “……你说话注意影响。如果灯光在变的话,身体比较透明的水母也会表现得不一样。”江彧指着一只个头较小的水母,“你看这次,灯光变成了粉红色。”   “像草莓马卡龙。”   江彧失声笑了。   “这个呢?”   “像香蕉慕斯。”   “天啊,这个呢?”   “蓝莓派。”   “小朋友,你脑袋里装的甜食也太多了。”江彧无奈地俯下身,裘世焕的水晶耳坠也在光影之中不断变幻,“不过像你这个年纪,嘴馋也很正常——对了,这里很适合拍照,你想来几张吗?”   “可以和最大的水母一起合拍吗?”   “可以啊。”   “可以让最大的水母和大叔一起合拍吗?”   “当然可以,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大叔可以和我一起合拍吗?”   小朋友扭捏了一会儿。   江彧亲了亲他的额头,呼吸被柔软的卷发缠得难以挣脱:“——我亲爱的小豹子,乐意至极。”   他们以别扭而亲昵的姿势相互依靠,手机有时举过头顶,有时只是拿远了一段距离。   裘世焕总算对照相暂时失去兴趣,他又开始对下一个水族箱里的水母指指点点。   身后的江彧翻看着手机里一张张照片。   这些在指尖划动的定格画面,无一例外地有着各种角度的裘世焕。   手指宛如触电般,阵阵酥麻起来。   -   水母馆连结着一个巨大的深海体验馆,这是海底隧道的前一站,环形玻璃以内的空间被打造成了珊瑚与暗礁的王国,到处都是纷乱的鱼群,水波像天空一样荡漾。   一队暗黄相间的刺尾鱼投下粼粼的倒影。   裘世焕在玻璃上摊开五指,惊异地指着一条身体平扁的蝙蝠鱼。   “哇,好难看的小鱼。还有脚,嘴唇还是红色的,脑袋剁下来的话还会是同一种颜色吗?”   “你来海洋馆到底是看什么的……”江彧也凑近瞧上一眼,“它惹着你了?”   “因为它看起来好呆哦。”   “看你好奇的,手印都留在玻璃上了。小朋友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来过一次。不过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干嘛邀请我过来?”   “因为和大叔在一起,很开心。”   “真心话?”   裘世焕头也不回地追着一条大鱼跑去。   “不告诉大叔!”   “哎,慢点!你小心撞到别人!”   话音未落,裘世焕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冲击力差点挟制着一个女生摔倒在地。   那小姑娘身形细瘦,高跟鞋一个没踩稳,险些崴脚。   好在江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两人。   “抱歉,这位女士。”江彧心有余悸地松开衣领,将做错事的小朋友挡在身后,“没受伤吧?”   “没事没事。”女孩有些惊魂未定,但见对方态度诚恳友好,便笑着作罢,“今天节假日,人挺多的。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知道了,谢谢。”   江彧牵起小豹子的手就往海底隧道方向走。   他们越向前,自己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握紧对方的手腕。   裘世焕却在沉默间撇过头,一言不发。   距离自动步道还有几米,江彧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怎么不说话了?”他柔声问道,“有没有伤着哪里?”   裘世焕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低垂的睫毛扭捏地颤了一下。   “在我面前履行什么沉默权呢?”江彧拍拍他的脑袋,“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嘴唇微微张开,别扭的字词在舌尖翕动。   “为什么要道歉?”   江彧隐隐有些不安。   “你在说什么。”   裘世焕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不解而困惑:“大叔为什么要对那种人道歉呢?看上去根本没有威胁啊。杀了她不好吗?”   江彧怔愣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被某种东西拴住了,满嘴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只是撞到了你,你却想要她的命?”   “那是她自找的吧?”裘世焕歪了歪头,理所当然地笑道,“破坏了愉快的约会,总要付出代价才行。”   “够了,别再胡说八道了。”   江彧不想和他置辩,拉着他朝海底隧道走去。   “拜她所赐,大叔的心情也变差了呢。”   江彧嘴里发苦,他知道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   眼前的这个孩子,诡异得不能用常理来形容。   少年身上的血腥气浓重得连判处死刑的连环谋杀犯都未必比得上。   他没有同理心,罔顾法度与道德,甚至不把生命看作是他人的权利。   也许此刻的迁就,只是单纯因为被人哄开心了。   江彧无助地看向眼前笑容灿烂的少年,看着他蓝眼睛里满满的无辜与茫然,只感觉背脊爬上一阵寒凉。   裘世焕没有挣脱他的手。   “大叔?大叔生气了吗?唔唔,那怎么办好呢?”他想了想,笑了一声,“要不然我道歉吧?”   江彧没有回头。   “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我答应过大叔什么——啊,是不是那个特别无聊的‘不要杀人’?我可是有在好好遵守呢。”   “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开玩笑的,我又没有杀她。”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小朋友?”江彧不喜欢这个答案,他不喜欢裘世焕用这么无所谓的口吻决定他人的命运。   这位前任网络专员绝望地揉捏鼻梁,苦恼到了极点。   “我想告诉你这是错的,我也想对你说教。可我管不住你的思想,我只能将你的这些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裘世焕不在意地笑了笑。   “大叔,想要让我听话的话,至少要帮我买一杯咖啡吧?” 第47章   张开的五指贴上曲面玻璃,似乎引来了一只海龟的好奇。   神像鱼群觑见了这个大家伙,纷纷向两旁冒冒失失地逃开。   这只海龟可能对色彩鲜亮的小生物没有兴趣,钩状前肢微微滑动,吻部试探性地触着玻璃面。   纤细的手指追逐着对方离去的背甲,那里有鱼群,也有颜色各异的珊瑚礁。   紧接着,周围的光线被一团巨影所笼罩。   裘世焕仰起头。   锥齿鲨晃动身姿,背鳍像一艘破浪而行的惊世巨轮。   那如同高山般巍峨的影子,很快便遮住了水族馆唯一的光线。   曲面玻璃前,少年的身影仿佛再度隐没在黑暗里。   -   细碎的水波慢慢聚拢成一个金发男孩,以及搭在肩上,似是亲昵,实则掌控的大手。   “爸爸,为什么不让大家进来呢?”孩子看着落荒而逃的小丑鱼,看着被黑色西装的保镖隔绝在几米外的人们,不解地问道,“他们不会做坏事的。”   “你和这些人不是‘大家’,世焕。别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思忖起来,“也许一个七岁的孩子是该交朋友了。别担心,我会为你挑选合适的人选。”   孩子的表情看着充满期待。   “我能去他们家玩吗?”   “不。”男人拒绝了,“你只能邀请他们到家里来。”   “为什么?”   浅棕色的眼眸欣慰地眯缝起来。   “你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活泼多了,世焕,学会问为什么是一件好事。不过,你得好好地记着。不能私自结交一些爸爸不知道的朋友,明白了吗?”   “我想出去玩。”   “小傻瓜,我们现在就在外面。”   男孩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手指来回揪着衣角。   “爸爸,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能满足你的一切想象,但取决于你想要的东西是否现实。你想要一条鲨鱼吗,我的孩子?”   “我不要,鲨鱼的嘴巴好大,好可怕。”   孩子几乎要躲到男人怀里去了。   男人沉思片刻,说:“也许你会喜欢海豚。可我不想让你和饲养员接触,如果它死了,爸爸再给你换一条新的。直到你慢慢学会怎么跟它们相处。”   金发男孩摇摇头,不安地蜷缩在男人身边。   “我不想养小动物,它们会死的。”   “不用对这种东西抱有同情心。这一点,无论是外面那些叽叽喳喳的老鼠,还是水缸里养的鱼,都是一样的。但你只有七岁,我想,我们得慢慢来。”男人的拇指怜爱地抚过孩子湿润的脸颊,这头冷血而杀伐的雄鹿对自己的养子耐心得有些过头了,“既然世焕都不喜欢,说吧,你想要什么。”   “爸爸,下次能带上姐姐一起出来玩吗?我好想她。”小男孩泪眼婆娑地抱着他的胳膊,“别拒绝我好吗,爸爸?你说过你绝对不会拒绝我的。”   男人眼瞳微缩,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通常在这以后,雄鹿的冠角可能会刺穿某些人的身躯,像炫耀战利品一般将它们高高举起。   “不需要。”   “爸爸。”孩子用上了恳求的语气。他吸着鼻子,可怜得像一只没抢到奶水的小猫,“我答应过姐姐,姐姐也答应过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想要一个姐姐吗?嗯……爸爸上一次带回家的那位夫人怎么样?她女儿年龄比你大一些,也许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不要。”   孩子哽噎地抓起男人的手指,泪水从脸颊落下来的模样叫人心碎。   伤心又倔强的漂亮脸蛋也确实博得了男人某种程度上的同情。   “你这是在对爸爸发脾气吗,世焕?”   “可是你答应我了。”   “好了,别哭了。爸爸不会怪你的。那个人,好吧,你的姐姐。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男人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柔声哄慰着,“也许过段时间她就会来看你了。”   孩子撇撇嘴,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这时,又一道黑影加入了白浪漾漾的蔚蓝当中,那是一名身穿潜水服的员工。   他的到来似乎唤醒了珊瑚礁里的小型鱼群,它们摆动着尾鳍追逐而来,在他身上留下片片啄吻。   脚蹼向前一蹬,潜水员的身体划出一道螺旋状的轨迹,泡沫浮动、破碎。   他注意到了曲面玻璃下的男孩。   看看那些还没来得及擦干的眼泪,看看这孩子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谁能狠下心肠,放任这样一个天使脸蛋的男孩伤心哭泣?他在宗教宣传册上读到的神迹也不过如此。   潜水员忍不住举起手,和那惹人怜爱的男孩打了声招呼。   男孩吸吸鼻子,好奇地朝着银色鱼群间的人影看去。   没人注意到孩子身后的男人正阴冷着一张脸。旁边的贴身保镖立刻会意,上前敬烟。   烟雾袅袅上升,他皱起眉心,火光几乎灼到所有人的心脏里去。   男人向角落里的值班经理招了招手。   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战战兢兢上前。   冷漠的质问像在下达审判。   “谁让他进来的。”   值班经理的头险些低到地上去。   “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今天馆内所有活动都会取消,只是向游客说明了情况。我以为您会喜欢……”   “我有让你自作主张吗?”浅褐色的眼眸毫不客气地剜了一眼对方,寒声道,“不觉得吗?老鼠们可真是肮脏,因为无孔不入,因为防不胜防。因为一次触碰,就可能沾染上什么病菌。父亲要懂得这一点,要亲自排除危害,才能确保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   “裘会长……”   “嗯,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   值班经理的表情变得极为惊恐。   “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也不希望她生活在一个满是老鼠的环境里,不是吗?”男人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把老鼠们处理掉吧。孩子总是需要一个健康的环境。”   ***   温热的纸杯像一只蝴蝶飞落在了脸颊。   裘世焕“啊”了一声,少有地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腼腆又害羞的样子。   江彧背过身,食指压着塑料盖,后背靠在玻璃上。   “在想什么呢?”   裘世焕心急地吹散热气,嘴唇碰着杯沿,却受那丝毫不降的热度所烫,眉头紧锁。   刚刚冲泡开来的咖啡被钢琴家般的手指护在胸前。   他抓起江彧的手,十指相扣,不由分说往海底隧道的方向走去。   履带式电梯像是把他们送入了巨兽的咽喉。   深蓝色的海底世界从头顶坍缩下来,天光在远处荡漾。   岩石的走向偶尔呈拱形,偶尔孔洞相接,偶尔附着大量藤壶,供群鱼悬浮共舞。   从头到脚都是眩晕的,具有压迫感的。   无数种倒影在幽暗里交汇,向着那些遥远的人造废墟畅游而去。   他回过身来。   在这几乎笼罩进海底的茫茫光雾中,少年的瞳孔仿佛寄宿着万里深空的孤独巨物,那是巨大的,裹挟着暴风的冰冷天体。   菱形的红宝石戒指抵住嘴唇,眼角微挑。   诱惑的嗓音像一条蟒蛇般缠住了江彧的脚踝。   “这个嘛,我不会告诉大叔的。这是我的秘密哦。”   “问个问题,小朋友,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又没有生病。”   “这样啊,看来是我的问法有问题。”江彧低下头,思考着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嗯,我们不聊这个了……”   “大叔,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一个好孩子。”   思路忽然被打断,江彧有些意外地看向说话者。   他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困惑,不解,迷惘,也许还有一点关切,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唯独缺少了罪恶感。   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和一个人格拥有严重缺陷的孩子面对着面,谈论“好孩子”这个话题?   为什么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   那不像假的,也不像在做戏,可就是在不经意间,少年会露出带血的獠牙。   为什么?   江彧张了张嘴,讷讷地说。   “因为这样是错误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   裘世焕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又是他惯用的伎俩,又是他博得人同情心的方式。   “你总是这样说——你总是摆出那样的模样迷惑我,可是世焕啊,你从来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我说过的话,我对你的期待,在你看来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似乎听出了江彧的心灰意冷,他拉住江彧的衣袖。   脸上的笑容既讨好又无害。   “大叔说过的话我都有在听啊?但是,就算听了,我也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改变吧?”   忽然之间,江彧好像被某种东西打败了,他像是被缴去手里的剑,胯下的马匹被火枪射杀的骑士,连关节都在沉重的盔甲下垮塌。他愤恨地咬着牙。   “……你有想过,如果被杀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呢?你也许不会怎么样,因为你……”   “不会的。”裘世焕看着他,眸子幽冷得像粘稠的沼泽,瞳孔深处却藏着咀嚼不出的情绪,“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大叔。”那眼神可怜极了,就像一只被丢下就只能在暴风雪里等待死亡的小幼崽,“大叔,原谅我嘛。看在我这么真心道歉的份上。”   江彧于心不忍地撇过头。   “这跟喜爱一个毛绒玩具有什么区别吗?”   随着接触变多,随着自己越来越接近裘世焕身上缠结的谜团。   江彧不得不揣测裘世焕对自己的感情。   他一直很好奇对于这种人格障碍的孩子而言,自己到底是一个合格的玩伴,还是真的如对方所说的“喜欢”。   这个孩子表面上永远这般精致迷人,可内里却病态到让人身心发冷。   豹子就是豹子,天性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的。   裘世焕的眼神有些受伤。   “大叔,为什么凶我?”   “你听好了。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如果再发生任何类似的状况,我……”江彧烦躁地咬住嘴唇,在小动物般的注视下他根本无法撂下狠话。   “我们就结束了,对吧。”   江彧没有看他,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眼神。   那种仿佛所有过错都是他人所为,受害者般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江彧点着了嘴边的一支烟,那忧郁的火光在他脚下聚成了朦胧的影子。   他低着头,指尖飘然的烟雾宛如流泪,宛如沉默:“他们也有家人,也喜欢美味的点心,也会被小小的感冒击垮,会在孤单的时候需要陪伴。为了高兴的事而开心,为了难过与分别流泪——生命和生命之间,怎么会存在区别呢?就像我和你,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被眼前事物爱着的人。”   “杀了他们,是很不好的事情吗?”   “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问你,有人杀了我,你会难过吗?”   “会。”   “所以呢。”   “……对不起。”   江彧猛然扭过头去。   他没有听清,他不敢听清,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一步之遥,他便能见到一簇火苗。   那簇让他的心重新跳动,重燃希望的火苗。   ——“大叔,对不起。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等江彧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子已经陷进了白金色的发丝间,被一团特别好闻的香味包裹。   他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嗅觉在这之中有些失去了方向感。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你终于长大些了,小朋友。”   此刻,一道道黑影也从四面八方游来,或在头顶聚集,或在紧贴两边的玻璃晃动。   江彧本来不以为意。   可抬眼一看,呼吸差点停滞。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的海豚群正舒展着身体,各个双眼圆睁,好奇地盯着他们。   喙部贴着玻璃表面,随着履带的移动一刻不停地前进。拥抱的姿势确实太过亲密,宛如俯身接吻。   好在这一刻,裘世焕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江彧连忙放开他,向后让开一段距离。海豚们有样学样地互相碰喙,见人类不再有进一步动作,遗憾地摆尾离去。   江彧背过身,接过裘世焕手里的咖啡,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而后者垂头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一串号码,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爸爸。”   【……开免提。】 第48章   江彧第一时间就听见了,听见那个直到今天,还是能像生了锈的铁钩一样,将他的心脏完完全全的从胸腔掏出来的人。   “裘昂?”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裘世焕。   一条黑鲨恰从头顶游过,它带下的阴影将两人包裹其间。   江彧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你在和他联系吗?”   裘世焕没有说话,顺从地打开了免提。   接着,向来压迫感十足的男声,狠狠地攥住了江彧的呼吸。   【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江先生。】   江彧甚至能想象到听筒背后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他的西装面料是常人想象不出的昂贵,连一道褶皱都没有。   十指交叠,垫在下巴处,仿佛谈判的上位者一般稳操胜券。   一直以来,裘昂都以精英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   但这个西装与绅士风度背后的男人不择手段地谋害了多少人?   江彧甚至无法用数字估计。   而现在,他和这个毫无良知的刽子手,居然只隔着一部手机。   江彧的手指都在痉挛。   他确实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裘昂会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会知道自己和裘世焕的关系。   可这种关系似乎绊住了这个人,让身为父亲,也同为死敌的家伙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将心爱的玩具从孩子手里夺走。   江彧用左手摸了摸鼻子。   “裘会长?能被您这样的大人物惦记,还真是我的荣幸。怎么,有话和我说?但我跟您,可没什么共同话题。”   【你从我身边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为什么没有共同话题?】   江彧不安地看了一眼话题的中心:“不是我说,他可是自愿跟我走的。我一没强迫,二没威胁,小朋友要跟着我,我也没办法。倒是裘会长您啊,儿子离家出走这么久了,现在才通电话?”   他看了眼腕表,时间刚好。瓦伦蒂娜那边的工作应该已经开始了。   他大概算出了裘昂这通电话的用意。   裘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不把闹脾气的孩子还给他的父亲,而是据为己有,可不是警察该做的。】   “抱歉,是前警察。”江彧说,“托您的福,我的执照被吊销了。现在就算对着监控竖起中指,或者在市政厅门前吐口水,也都和FSA无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   【他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孩子,但很有个性。江先生,我对此非常好奇。我视如己出的世焕为什么对你,对一只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老鼠产生这么强烈的依赖?】   “也许您是想跟我讨教一下方法?”   江彧抬眼看向裘世焕。   在这段通话中,小朋友一直保持沉默,可他始终是话题的中心。   裘昂夹枪带棒地表示自己不该独占他的儿子,应该将孩子带回家里去——裘世焕却没有任何表态。   从头至尾,他都对裘昂的话题提不起半分兴趣。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江彧低声询问。   见裘世焕没有回应,江彧只好换了一种问法。   “小朋友,你想回去吗?”   靛蓝色的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注视过来,他倔强地摇摇头。   “大叔,我不想回家。家里没有这里好玩。”   【不用把孩子的任性放在心上。】裘昂打断他们,【要是我再狠心点,我会冻结世焕所有的资产。我会让他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他本来应该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边来。但你是个不那么友好的意外,江先生。】   江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   “就算你想把离家出走的孩子带回家。可我这几个星期以来,掏空心思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娱乐活动,甚至他发了低烧,我都寸步不离。裘会长,我替您照顾儿子这件事,我们可都得明面上算账啊。”   【我会支付给你一笔钱,银行转账,够把你这只老鼠包装得人模人样。江先生,如果你安分守己,我保证不会杀你。】   “——我还没说完呢。”江彧报复般地笑了,“如果裘会长真的想靠转账结束这段关系,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别忘了加上我和你儿子的分手费,房费。”   裘昂呼吸一窒。   江彧第一次从他的冷静里听出了真实的愤怒。   【你碰了他?你碰了我的孩子?江先生,你怎么敢这样做?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江彧想对他的控诉表示怀疑。   裘昂当年收养的不只是一个男孩,是一对姐弟。   是一对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弟。   可那个女孩现在在哪儿?   他名义上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这对父子之间似乎存在一张恐怖的巨网,它被编织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杀死过路的无辜飞虫。   在弄清状况以前,绝不能暴露最后一张底牌。   对方是裘昂,是精明的商人,也是操弄政治,耍玩权术的政治家。   “唯一的儿子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想把他送给别人?”   电话那头似乎平静下来了:【不听话的孩子总要吃点教训。他会明白的,外面的世界怎么比得上家里。孩子总会知道,他们该在自己的父亲身边长大,而不是被无聊的东西所吸引。】   “裘会长教育孩子的方式还真是独特。您不觉得这教训未免有些过头了?”   【我自己的孩子,似乎与你无关,江先生。既然我们在孩子的事情上无法达成共识,那么,你总会想和我谈谈正事。】   “小孩子都成年了,您也得多关注些他自己的想法啊。”江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明白裘昂后半句的意思,“看来您倒不是深居简出,也有在关注网络上的事啊。”   打开手机,推送消息一路滑下来,都是一连串的俱乐部性丑闻。   【你和你的朋友们,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对给我带来麻烦有着某种畸形的热忱。】   江彧冷笑一声:“这是例行公事,裘会长。但凡您的账本做得干净些,也不至于被人抓到马脚。”   【你看上去充满自信。也对,作为前FSA的网络专家,我的人确实无法攻克你设下的防御系统。】他很诚实地说,【不想跟我谈谈吗,江先生?】   “谈什么?”江彧抱着胳膊,这是一个很典型的防卫动作,“谈谈怎么让新闻停下来?那不行,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不是重点。我需要和你谈谈我儿子的事情。】   江彧捏着鼻梁,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下颚与放松的脖筋。   迟缓了很久,他才问道:“说吧,你想谈什么?”   【世焕的成年礼。】   “成年礼?”   【也许我不该提前为他置办身份证,这让他错误地以为成年就是一次冒险。在我为他联络宾客,筹划成年礼的这段时间,管家告诉我。我的孩子未经允许离开了家。这令我很难过,他需要回来参加自己的成年礼。当然,我也希望江先生能到场。】   “去你安排的地方,见你安排的人?裘会长,我这颗脑袋是要,还是不要好呢?”   【我会保证你活着离开的,江先生。你是我的客人,对待客人,总不能像对待老鼠一样。再者,我想你们别无选择。】   江彧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异状,他一扭头,就看到海底隧道的尽头站着一排黑衣保镖。   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裘世焕紧紧拉住他的手。   “大叔。”   “怎么了?”   少年的眼神坚定而不容置喙:“不要害怕。”   “小孩子别说大话。再怎么样,裘昂都是你爹。”江彧摸了摸裘世焕的脑袋,“我也是你的长辈,保护你,引领你,也是长辈的天职。”   【世焕。】   在男人平静的警告声中,裘世焕默默抬起手——   【不要做无谓的反抗。爸爸现在,心情不太好。】   电话挂断了。   ***   他们并没有反抗,而是在海底旅行结束后任由保镖将他们带上车。   那是一辆加长版迈巴赫,车内装饰、外观几乎都奢华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车标与后视镜都做了黄金挂饰。   当然,不加遮掩的派头也引来了人群围观。   其中一名保镖站在裘世焕右侧,毕恭毕敬地拉开副座车门。   “少爷,请。”   裘世焕眨着眼睛递给江彧一个眼神,在那只修长纤细的手拉起自己的一瞬,江彧忽然后背发凉。   他迅速意识到人群中有着一道异样的注视。   区别于好奇的目光,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敌意。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却只能隐约瞥见一个拉低兜帽离去的背影。   那会是什么人呢?   裘世焕好像没有注意到异状,领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座。   “我要和大叔坐在一起。给我开这边的。”   保镖哑然地张张嘴。   他从裘昂那儿听说了少爷身边的一些故事,这倒不假,他也听说要将少爷身边的男人当作客人对待。   在明白裘会长的用意前,他更是已经习惯了自家少爷的任性。   保镖没有多说便走上前去,开启车门。   裘世焕弯下腰,像小猫一样趴跪在后排座椅上,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江彧的眼神下意识定格在小朋友拗起的腰臀位置,那截曲线的主人毫不自知这是在引人犯罪。   直到保镖将江彧冷冷地瞪进车里,发泄似地撞上了车门。   江彧正透过后视镜疑惑对方的态度。   “太子爷,他和你关系很好?”   “那个大叔是看着我一起长大的,在爸爸身边待得也最久。”   “那怪不得……”江彧身体斜向裘世焕的膝盖,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不等成年礼办完再离家出走?”   “因为不感兴趣。”   裘世焕伸手推了推旁边的一名保镖,被无故波及的可怜人只得往车门移了一些。   “一生只有一次的成年礼怎么能不感兴趣呢?”   “爸爸邀请的人都好无聊。”裘世焕转头凝视窗外,说,“都是一些没什么意思的老头子。”   “没有同龄人来吗?”   “来了又怎么样,又不能和他们玩。”   “他不让你跟朋友玩?”江彧有些不明所以,“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了?”   “爸爸很爱我。”裘世焕强调却没有回答,“我什么都可以拥有。他会给我找合适的朋友……”   江彧看着他精致的侧脸。   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一直的困惑。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裘昂,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家。” 第49章   “大叔应该猜得差不多了吧。”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打膝盖,少年左肘撑着脑袋,让人无法分辨侧脸的情绪,“还是说,需要些提示?”   “……你有一个姐姐。”江彧系安全带的手停下了,“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你离家出走的行为。当然,也有可能是小孩子的叛逆期。”   “大叔,有没有想过,或许真相是两者皆有。”裘世焕依旧盯着窗外,“嗯……比如,姐姐的事情和叛逆期一起来了。”   江彧没想到一直以来拐弯抹角的小朋友,此刻却如此坦白。   “你怎么知道的——关于我对你进一步的了解。”   “哎?大叔,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我的直觉可是超级准的。说不定我其实会读心术?”裘世焕笑着说,“作为努力调查的奖励,大叔想知道些什么?”   “你姐姐的事情。”江彧身体前倾,情不自禁摆出了标准的谈话姿态,“你知道,通常来说,像你这样生活在控制欲之中的孩子,想法设法都要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非常有限。一,叛逆期到了,不过对父亲的反抗并不能很好地解释你的行为;二,虐待。我认为第一个可以排除的就是这条,我看过你的身体,长期或短期虐待会留下痕迹,可你身上连蚊子块都没有。第三条,我认为有最大可能性的解释——死亡。”   “也许是这样。”裘世焕耸耸肩,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叔认为是‘死亡’吗?”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个猜测是否正确——朱鹮科技的某些行为造成了她的死亡,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对金佑喆充满如此强烈的敌意。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是,你们为什么对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在这一点上,你父亲的行为更加古怪。”   裘世焕不假思索。   “你是对的。她死了。”   江彧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谁杀的?”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玩笑,裘世焕嗤笑起来:“谁?没有谁,她是自杀。从二十七层跳下去,不需要有人来杀她。只要一个念头,就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是……”   “——到此为止。”裘世焕在座位上踢腾双腿,他拒绝将话题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给大叔的奖励,是不是很够意思?”“!山!与!氵!夕!”   难以忍受的气压随着迈巴赫缓缓驶入豪宅花园,江彧依旧没有给出沉默以外的答案。   江彧出神地望向窗外风景。   “知道吗,小朋友。你每次逃避问题的时候,好像都会转移话题。尽管你姿态从容,语气轻快,可你对‘姐姐’这个话题防卫心理很强,这只不过加重了我猜测的可能。”   “谈论一个死人可一点也不有趣。”   “确实不有趣。”江彧很痛快地承认了,“小朋友,你自己说说看。是你什么都瞒着我,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让我不断猜疑,不断接近真相。似乎只有信任维持着我的耐心,可单凭信任,是无法杀死好奇心的。”   “大叔。”裘世焕没有回头,“被好奇心杀死的人,也不少哦。”   -   条纹草坪的映衬似乎是花园的主基调,尚处旺季的木槿花在南面圈起一片露天泳池,池边安置着一排躺椅。   花园的占比相当大,有太多被树木利用起来的空间。   迈巴赫进入车库前,他们被要求下车,并由等候多时的管家领进别墅。   管家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是一位典型的雅利安老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燕尾服。   胸口别着一枚胸针,看上去万分亲切。   “少爷。”老人迎上前来,目光在江彧身上轻轻一点,“这位就是您的朋友吗?”   “男朋友。”   裘世焕大声纠正。   老人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笑容僵硬在了嘴角。   “是这样啊,少爷也到这个年纪了。对了,这位客人。”他面向江彧,“我从老爷那儿听说了您的事情,原本老爷是打算亲自感谢,可近些日子公务缠身,他实在脱不开身,只好由我代为感谢您这段日子的照顾了。”   江彧听出了他话里其他的意思。   “没事,不辛苦。”他摆摆手,笑着说,“你们家少爷也确实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爱多了。”   管家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将两人一路领至别墅前。   别墅整体是黑白色调的,复合式的设计利于浮雕的凹凸。   智能锁识别虹膜前,江彧忍不住站定,将花园观察了一圈。即使位于别墅门前,也有两架不同角度正对大门的摄像头。   树丛内似乎也存在不少隐藏的监控。   这些设备过度密集,甚至有部分监控区域已经重叠。   “这么大的房子,要是想全录个清楚,得花不少钱吧?”   “这是老爷的要求。”管家推开门,说,“先前发生过危险事件,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侵入者摆平。从那之后,老爷就要求全方位监控住宅周边。”   “看样子,住别墅的日子也不是怎么好过的啊。”   一层的客厅区域几乎是由落地玻璃构成的,从外部就能窥见客厅风貌。   客厅的装修十分简约,且采光优良。靠近沙发处还有一面照片墙,从走廊方向远远看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单亲家庭被定格在相框后,靠近中间的大部分是父子合照。只有几处,留下了照片被取下的痕迹。   江彧站在宽敞的玄关处,通往楼梯的走廊笔直且漫长。   右手边的鞋架做成了衣柜造型,中间凸出的台子用来放置物件。上层是雕塑与藏品,脚下就是黑白相间的羊绒地毯。   他在这楼梯交错的大豪宅里有些不知所措。   裘世焕随意将鞋子踢到角落,换好管家递来的拖鞋。   “爸爸在家吗?”他自顾自往楼上走。   “老爷还在书房办公。您要见他一面吗?”   “晚饭的时候不就能见到了吗?”   管家笑了一声,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晚餐的话,需要我为您和客人准备些什么吗?”   “唔,想吃明太鱼,还有香肠鱼糕。大叔呢?”裘世焕抓着楼梯扶手,回过身来,“大叔想吃什么?”   江彧有些不自在地观察周围:“都行吧,我不太常吃23区的东西。你看着选就行。”   “那我会为少爷和客人准备平常的菜谱。”管家不动声色地鞠了一躬,“少爷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我想回房间。”   管家依旧温和地笑着:“这样啊,房间已经为您收拾好了……”   “大叔也一起来吧。”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管家愣了一瞬。   老人迅速低下头,再度确认了一遍。   “您要带客人回房间吗?”   裘世焕食指敲着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是的,我自己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这样啊,我去请示老爷……”   裘世焕拾步向上:“我就是要带大叔过去。你叫爸爸来也没用。”   气氛很诡异。   和裘世焕所描述的家庭环境似乎有着细微的差距。   管家明面上对裘世焕言听计从,但实际上非常认同父亲的过度保护。   当江彧心神不定地经过走廊的一瞬,视线恰好与台子上的一尊头雕对上。   他猛地回过了头。   雕塑的眼睛做了挖空处理,摆放的角度也斜对玄关。从空洞位置来看,除非刻意遮挡,否则,任何访客的脸都能拍得一清二楚。江彧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心下了然地朝前走去。   这玩意,又是一个监控装置。   裘昂居然在自己家里装这么多监控器?   这和管家说的危险事件有关吗?   就算是,裘昂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整栋别墅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几名保镖,而摄像头的数量,光是江彧观察到的,也已经有五十多个不等。   他为什么要这样?   真的只是为了防范入侵者?   -   “等餐点准备好,我会来叫少爷下楼的。在此之前,请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裘世焕的房间在二楼。管家将他们送到以后,只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门没有锁,伸手一推就开。   这是一间相当洁净,床脚垫了一张圆形地毯的房间。临窗的书架只有下层堆了几本故事书,其余的隔层全都排着毛绒玩具。墙壁与地面是比较典型的棕红色搭配。   床头柜,枕边,乃至书桌都摆放着大量的玩具,足足有一百多个。   令江彧感到意外的是,这间房子没有窗户。   “有床,有空调——”裘世焕一边朝床铺小跑,一边蹬掉了脚上的拖鞋,欢快地扑进鸭绒被,“大叔,帮我开一下空调,遥控器应该在桌子上吧?作为交换,你可以玩我的玩具哦。”   好像一旦失了管束,小朋友在他面前就越发没规矩起来。   江彧拿起遥控板,按下开启键,看着扇叶慢慢翻下。   “这交换跟没有一样。”   雕花门在背后关上的瞬间,江彧手还来不及放下,后背却无端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打着寒颤回过身,注意到桌子角落一只草绿色的恐龙布偶。   江彧咽了口唾沫,咬着嘴唇走向那让他极度不安的布偶。   甫一靠近,他就看到了。   这个布偶右边的纽扣眼睛,是一个透明玻璃面。   只要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就能看清玻璃面后的红色闪光物。   那是他在FSA工作时经常遭遇的。   某种微型摄像头。   江彧浑身的冷汗直往外冒。   他仰头看去,书架上的玩具几乎堆到了柜子顶层,都以不同角度垂着头。毫无生气的纽扣眼睛正对房间所有角落。江彧瞬间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抓起一旁台灯,左右翻看,却惊讶地发现底座粘有一个监听器。   在这个房间里,有着无数双眼睛,无数只耳朵。   全方位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江彧差点把台灯摔在地上,他竭力压制住这种被人窥探的不适。   “这是你的房间?”   “对啊。”裘世焕抱过一只兔子玩偶,对他笑了笑。   “你一直住在这个家里吗?”   “我想想,好像刚来到爸爸身边的时候,我跟他一起住在23区。”   江彧坐在床边,十指不安地交握着。   “从那时候起你就有这么多玩具和藏品了?”   “都是爸爸给我买的。”裘世焕笑着说,“如果我不听话,他就会生气,一生气就会惩罚我。但每次惩罚完之后都会送我一个新的玩偶。”   江彧皱着眉头问他:“惩罚?他怎么惩罚你的?”   裘世焕翻了个身,拍拍怀里的兔子玩偶。   “爸爸会不准我吃点心。”   “不准吃点心?你这是犯了什么错误。”   “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记得是花瓶碎片划伤了手,还是早上赖床对其他人发脾气。”   “那这个很大的玩偶呢?”江彧伸手指向角落里一只垂头丧气的大泰迪熊,它足有半人之高,“房间里好像只有一个这么大的。”   “很大的玩偶啊。”裘世焕拉过枕头,斜垫在脑袋下。他看着被遗弃在一边的玩偶,瞳孔微缩,“——爸爸为什么要送给我呢?记不清了。好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江彧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膝盖,胸口堆积起来的情感几乎要撕破胸肋。   这一切太令人窒息了。   光是让人置身其中,就像被绳子勒住了气管一般透不出一点气来。连一个成年人都无法想象这种地狱般的隐私侵犯。一个刚刚步入成年的孩子,居然真的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十一年。   正常的父亲,怎么可能送自己的孩子这么多装有监视器的玩偶。   怎么可能不惜监听,不惜用任何手段来掌控他的生活?   在一个本该拥有朋友的年纪,这个孩子没有言语权,没有选择权。   他没有被任何人当成一个需要独立,需要成长的孩子,他只是裘昂眼里漂亮又温顺的花豹。   因为铁门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封闭起来,因为脖子上的项圈从未取下。   这只从小受人驯养,被溺爱与骄纵的小豹子,彻底失去了野外生活的能力。   然后,也不知怎么的。这只小豹子撞破了铁门,扯断了项圈,一路辗转逃到了自己身边。   不谙世事的小豹子想要博得人类的关注,喜欢与真正的爱。   所以小豹子必须施尽浑身解数,他出卖自己的毛皮,违背自己的天性,甚至主动将脑袋递进人类的手掌心里,因为他只会用美丽的皮囊诱惑他人。   什么被惯坏的小孩子啊。   什么美好的家庭,什么疼爱,什么应有尽有?   像是对一只笼子里的小金丝雀,说着自以为是又冠冕堂皇的话。   是啊,笼子里的金丝雀也被人爱着。   但它真的想要这样的爱吗? 第50章   挣开拖鞋的双脚光洁而白皙,裘世焕蜷起脚趾,趴在鸭绒被褥之间戳着手机屏幕。   他仿佛什么都不知情,仿佛倒映在无数双眼睛里也能自得其乐。   “大叔。”戳点几下后,裘世焕侧过身体,托腮看着他,“光这样等是不是很无聊?”   江彧抽出书架上一本精装故事书,随手翻了几页就没了兴致。   书页被人为挖空,放入了一个小型监听器。他装作不在意地翻过去,后面的书页都是未经译注的版本:“无聊倒不至于。我就是担心,你没有等待的耐心——要不要来玩一个游戏?”   裘世焕撑起身体,好奇地凑到江彧的臂弯间。   “啊!是什么游戏?”   “我想想,想不想玩捉迷藏?”   “想玩!”裘世焕高兴地举起胳膊,扑进柔软的床褥里。他攥着被单一角,像只厌倦了逗猫棒的小猫一般蹬开了身旁的玩偶,“不过就在房间里会不会太小了?”   “那我们可以把场地放大到整个房子——”江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过这得征得你父亲的同意。”   裘世焕侧身转向墙上的壁画。在这些古老画作的凝视中,他认真地想了想。   “如果是在家里的话,应该不需要经过爸爸的允许哦。”   “我想也是。”江彧对他笑了一下,“你家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吗?”   “书房?因为管家说爸爸的工作有时会忙到凌晨,所以一直不让我随便进屋。”   “除了书房以外呢?”   裘世焕摇摇头:“没有了。”   “那么——”   江彧的话没能说完。   一双手忽然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象征着美丽与财富的宝石戒指几乎烧到脸颊的皮肤。不用想也知道,裘世焕正毫不自知地将胸膛贴上来,像是没人告诉过他这么做暧昧得像在邀欢。   湿濡的水声在耳边热情洋溢。   “大叔,我已经把规则告诉你了。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吧?”   江彧拉住他的手,笑道。   “那当然。”   裘世焕缓缓松开双手,跪行的膝盖开始朝后退去。   他逐渐抬高音量,仿佛在为在场听众讲述规则。   “——那么,我宣布,第一轮游戏正式开始……啊,在我开始逃跑之前,大叔,记得倒数三十秒才能来抓我哦?耍赖会取消资格的!”   江彧闭眼坐着。他听见床单悉索,听见有人光着脚在地毯上蹦蹦跳跳。   过了大概二十秒,他才跟着心里的倒计时慢慢起身,双手触碰墙壁以稳定姿势。   他没想到裘世焕会这么轻易接受这个游戏,接受他以游戏为幌子的别有用心。   现在想来,和某位控制狂父亲比起来,孩子气的儿子真是可爱至极。   江彧静候至倒计时结束,他不得不睁开双眼,独自面对一屋子的监控设备。冰冷的玩偶在离开它们的主人以后显得更为瘆人,闪烁着红光的眼睛会根据需要而转动,将房间里的一切记录下来。   江彧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推开了房门。   当顶灯的光线刺痛双眼的一瞬,走廊上的管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老人似乎意识到屋子里不是一个安分的客人,所以快步追上了面色不善的江彧。   “洗手间在转角,只要走到底就能到。”   “谢谢。”   “您的方向错了。”   “我说了‘谢谢’,并不代表我要去洗手间。”   “……客人,请留步。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希望您能待在房间。”管家不依不饶,“如果您需要其他的帮助,我可以效劳。”   “只是一场规则至上的游戏。”江彧对他礼貌地笑了笑,“别担心,我正和可爱的孩子玩捉迷藏呢。老先生,离家出走过的孩子总是需要更多关心。这一点上,我并不需要您的帮助。但谢过你的好心。”   -   孩子是裘昂的弱点。   这位父亲的做法确实为人诟病,江彧不得不承认,他对裘世焕的控制欲已经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   难以解释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养子产生这种畸形执念。答案可能就藏在某一间屋子里。   想要在这个家中找到答案,非常困难。   江彧连着推开了同楼层的几扇门,得到的只是独立电影院、藏品陈列室、衣帽间、带真火壁炉的用餐室。   通往豪宅另一头的走廊两侧,满是倾斜的全景天窗,尽头就是保龄球娱乐室。   他无法从这些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只能将范围持续扩大,直至覆盖整幢豪宅。从三楼的台球室下来以后,江彧一路都在裘昂的眼皮子底下昂首阔步。   步入一楼的开放式客厅,女佣正在检查茶几内置的小冰柜。   在江彧善意而有礼的请求下,她为客人提供了一瓶冰镇葡萄酒。这间屋子几乎不存在任何有用的证据,当然,也没有裘世焕——小朋友为他找了个非常好的借口,也是最管用的通行证。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他找到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墙体内嵌的LED灯带形成一个方向箭,指向下方的照相馆与升降车库。   这间照相馆是非常典型的木质结构,有一个相当宽大的懒人沙发。   江彧试着按下开关,却发现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只能在一片漆黑中确认木柜,座钟与各式各样家具的位置。   沿着圆形地毯一路向前,支架上有着一台单反相机,频繁提示电量不足。   江彧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按下了开关。   他翻到很多关于裘世焕的照片。那些不计其数的定格里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裘世焕,从五官越发迷人的十八岁倒退至稚嫩怯懦的七岁,这孩子所有的一切都被相机保留了下来。   十八岁的他面无表情地叼着一束玫瑰。在漫天飞舞的碎纸,淌下的颜料间流成一张永恒的艺术照;十二岁的他身穿马术服,牵拉缰绳,沉默着垂下头去;一直到九岁的少年提起裙摆,脸颊一片酡红。   时间的倒退好像将黑白画面一点一点浸染成了彩色。   从十二岁开始,相机里的少年就变得阴沉淡漠,再也找不回那种宛如幼猫一般,追着零食活蹦乱跳的模样了。   江彧继续前翻,跳过几张失真严重的相片。翻着翻着,他忽然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因为接下来所有的画面都拍到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海洋般深蓝色眸子的黑发少年。   就在这时,一阵弹簧的噪声忽然吸引了江彧的注意,抢在他作出反应以前。   一个柔软的东西恶作剧般撞在腰上,被江彧反手捉住。他疑惑地捏了几下,发觉那是一个枕头。   他几乎瞬间确认了裘世焕的方位,脚步一转,一个箭步冲上懒人沙发,掀开一个个松软的枕头。循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捉住了小朋友险些抽走的脚踝。   “等等!”手指似乎挠到了脚心,裘世焕抱着腿咯咯乱笑,“啊,好痒啊——大叔!快,快停下,我怕痒的!”   “不是你让我抓的吗?”   江彧用枕头按住他反抗的胳膊,食指在小朋友的腰窝划拉下来。   “嗯呜!”   裘世焕照着江彧的肚子上软绵绵地蹬了一下。换作平常,江彧可能已经被他一脚踹到阴沟里去了。   可现在小朋友痒得左躲右闪,笑得直泛泪花。   那轻咬的嘴唇颇有些可怜意味,挣扎间他又噎到了口水,只能一边咳嗽一边呼喊。   “大叔,快点住手——好痒啊!”   江彧把他的胳膊往头顶一拉,俯身按进了松软的地毯里。   小花豹作势踢他,却下意识收住尖尖的爪子,故意没用什么力气。   “你怎么这么怕痒?”江彧看着他眼角湿漉却还咬着嘴唇,佯装坚强的模样,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行了,还不是你太得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游戏输了不该领罚吗?”   “小看大叔了。”裘世焕别过头,闷闷不乐地看向墙上的挂画,“还以为你发现不了我呢。”   江彧挑开小朋友唇边一绺散乱的金发。   那张幼兽般诱惑与稚气的脸因为不适应被人居高临下地控制着,进而浮现出羞恼的神色。   “嘴里都吃到头发了。”   “大叔想继续游戏,还是想讨论些别的,更有意思的东西?”   江彧看着臂弯里的金发少年。   他躺得慵懒,笑得狡狯,像只假意束手就擒的小猫。蓝眼睛在收缩的刹那织成了一张蛛网,将自己的呼吸如飞蛾般捕获其间。   “我有什么可讨论的?”在这么多监听器面前,暴露目的可不是明智之举,“你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话题?”   “放轻松,我们现在离得很近。这个距离,爸爸只能听到一团模糊的杂音。”裘世焕面带微笑,“想测试一下吗?”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彧也只能妥协。   何况秘密这种东西,不管是堵在喉咙口还是心窝,都让人不痛快。   “那个孩子是谁?”江彧不想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伸手把弄着鬈曲的发丝。嘴唇吐出真相,萦绕的气息如一柄薄刀般逼近对方的咽喉,“那个照片里的孩子,黑头发的,有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   瞳孔收缩起来。   他似乎享受秘密被揭穿,又似乎刻意延长这吊人胃口的一瞬。   “他啊……”   又一道影子侵略般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耳语,管家站在楼梯的阴影处,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表情。   “少爷,客人,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了。” 第51章   “当然。我们这就来。”   江彧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对着老人笑了一声。   擦肩而过的霎那,管家始终平静地望着那台没电关机的相机,他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到楼梯口。而是站得笔直,连脸上的笑容都虚假而僵硬。   “少爷,捉迷藏有意思吗?”   裘世焕头也不回地上楼:“当然。”   “那就好。”老人嘴角的笑容还是没什么变化,“这位客人,你对这里的一切还满意吗?”   “游玩的过程总是很有意思的。”江彧拱起肩膀,说,“但值得关心的一点,难道不是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吗?”   -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抵达客厅,推门而入,便迎入一股饭食的香气。   灯光与装饰被刻意摆弄成温馨的家庭氛围,暖黄色的光束下仆人环伺。   桌上的餐点种类丰盛至极,放眼望去就是一锅煮得软烂香浓的参鸡汤,糖饼与辣鱿鱼不等。   其余菜样顺次排开,而米饭被放置在主座,中间座以及正对主座的副座手边。   看来位置已经在开餐前就决定好了。   他们到的时候,距离开餐时间已过二十多分钟。屋子的主人却不介意漫长的等待。   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马甲西装,连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肤色成熟而性感。这种偏正式且严肃的风格倒不像来赴一场家庭晚餐,而是想要在他人面前立威的父亲。   入座前,江彧正和男人冷酷的眼神打了个照面——裘昂,残忍冷血的政治家,英明的商人,只手遮天的幕后操纵人,而多重身份的最后,也是自己恋人的父亲。   这位身份不凡的父亲兼独裁者向着江彧举起酒杯,不动声色地笑了。   江彧点头示意,却不免想到了照片里那个蓝眼睛的孩子。   那孩子有着明显的混血特征,七八岁的模样,和裘世焕被收养时的年纪惊人的相似。   江彧不免产生一种诡异的联想。   在如此简单的家庭关系当中,出现了又一个新的关联者。   这一点不容忽视。而这样一个从未被提起的孩子,往往被寄托了某种强烈的情感。   从年龄上判断,极有可能是血缘关系。   裘世焕自然而然走到父亲的右手边,拉开中间座位。   裘昂对他温柔地笑了。   “你长高了一些,我的孩子。外面的食物还合口吗?”   “挺好的。”裘世焕看着餐具,面不改色地回应,“我喜欢甜点。”   “那会加速你的蛀牙。”裘昂摇摇头,“明天我会让家庭医生过来,为你检查一下身体。”   裘世焕撇了撇嘴唇,没有说话。   裘昂见儿子对谈话丧失兴趣,也不意外。他很快将善意的目光放在江彧身上。   “很高兴见到你,江警官。”   听见对方吐字清晰的那声称谓,江彧抬起酒杯,呷了一口。   “我也是,裘会长——在职的那段时间,还真是久仰您的大名。”   裘昂呵呵一笑。   “其实叫江警官过来,一是为了了解世焕的近况,其二就是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   “裘会长认为我们有什么误会?”   “这一点,江警官不是最清楚不过吗?”裘昂意有所指地放下红酒,交叠的十指垫在下巴处,“因为某些不实指控,我与江警官之间发生了不少不愉快。即使后来都得到了澄清,这么些年,江警官也还是在仇恨里越陷越深。”   江彧不在意地笑了一声。   “您误会了,在如此确凿的证人证言面前,我当然要及时止损——虽然令我更羡慕的是,那些证人要么失踪,要么在海外飞黄腾达。由此看来,人的机遇也很重要。”   “当然,聪明又识相的人总会如愿以偿。”   “既然我也已经澄清了误会。裘会长,餐桌上除了红酒,牛排,还得备些甜点才行。”   裘昂也笑着回应:“江警官想要什么样的甜点?”   “一些开胃菜就够了。”   “那么,我由衷希望它的味道不会太甜腻。”   “那是当然。”江彧笑了笑,“据我了解,在收养孩子的时候,裘会长也只有三十多岁。为什么不想着组建一个血脉维系的家庭?还是说,你其实是独身主义者。”   裘昂喝了口红酒,回答了这个可能会拒绝的提问。   “我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也付出过行动。但合适的伴侣也需要做好成为母亲和教育者的心理准备,而非单纯的生殖活动。拥有一个孩子很容易,而教育并使他们理想化,却难以实现。”   “为什么选择世焕?一个缺少母亲的成长环境,听上去不是裘会长想要的。”   “慈善活动的时候注意到的,因为他的眼睛很漂亮。”裘昂面不改色,笑着看了一眼手边的养子,“只要看着这孩子的眼睛,就会无法自拔。有着这么一双蓝眼睛的孩子,我有什么逃避的理由呢?”   江彧心下了然。   “裘会长似乎很喜欢蓝眼睛,有什么原因吗?”   裘昂没有回答,似笑非笑地放下酒杯。   “——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不觉得吗?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江警官,有我多日未见的孩子。还有把他送回家里来的好心人。”他口吻温和,平静,亲近得不想害过彼此性命的死敌,“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庆祝?用酒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像平常那样就好。”江彧低下头,“成年礼还没有开始前,这么铺张浪费反而降低了孩子的期望值。”   “说得对。那么,作为父亲,我想问问世焕的近况。”裘昂做了个手势,示意女佣上前斟酒,“他给你添麻烦了吗?”   “照顾一朵温室的小食人花,必然少不了麻烦。重要的是,大人怎么去看待。我认为目前为止他表现得都很好。”江彧谢过女佣,笑着举杯示意,“或许您应该找个机会,让孩子自己独立成长了。”   裘昂有意避开了“独立”二字。   “世焕是很听话乖巧,是个言听计从,却有些傲慢顽劣的孩子。但越是这样不谙世事的孩子,就越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江彧看了一眼正叉起甜饼细细品尝的裘世焕。   小朋友的下颌绷得极紧,警官意识到他或许并不喜欢父亲的形容。   “这只是您个人的看法而已。”江彧笑脸相迎,“再不怎么成熟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父亲成长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完以后,裘昂很久都没有给出回应。   沉默与餐具的碰撞声成了这顿晚餐唯一的调味剂。   正当江彧疑惑不解地抬起头,试图在屋子主人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的时候,裘昂随手招来了女佣。   “打开电视吧。”他说,“我想江警官也在好奇,外面的事态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嵌入式的液晶电视在说话的间隙已然开启。   江彧没有抬头。   【近日,网络上大肆传播的视频得到了相关人员的证实,称涉事俱乐部确实存在严重的管理问题。相关部门于凌晨四点抓获一批在逃人员。】   【而以金佑喆为首的相关负责人仍下落不明。】   江彧放下手里的筷子,视线越过桌上眼花缭乱的餐点看向一切的幕后人。   西装革履的男人无所谓地品着酒,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这是你想要的吗,江警官。”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裘会长。犯罪者认罪服法,难道不是每个联邦公民都想要的?”江彧镇定自若地回答,“大人们也确实该教导孩子一些正确的思想。法律被制定出来,不是摆设,而是规则与底线。连游戏都得有规则,作为一名父亲,我想您一定感同身受。”   裘昂冷不丁放下酒杯,神色冷冽。   “是啊,父亲,江警官也知道我是世焕的父亲——把离家出走的孩子据为己有,让孩子的父亲茶饭不思。江先生不认为这也有悖游戏规则吗?”   江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是个成年人了,裘会长。这件事的重点不是我选择了他,也不是我从你身边夺走了他。是你的儿子,是他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   食物摆得琳琅满目,座椅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变化。   自己的右手边永远有人,他名义上的父亲坐在那里。   左手边偶尔是侍从,偶尔是客人,使人永远无法集中注意的电视机在播放着什么。从来没有一天能像今天一样,有着一个令他安心的人。   在喋喋不休的吵嚷声中,裘世焕只是用筷子绕了一圈炸酱面,静静地品嚼。   他看到很多很多年前在手边碎裂的花瓶,碎片蓄意又凶狠地划伤了他的手,鲜血一直流到胳膊肘。   -   但男孩似乎失去了痛觉,似乎并不清楚失去的血液随时可能榨取他的生命。   “她在哪儿?”孩子绝望地大叫起来,他气势汹汹,却泫然欲泣,“你答应过我可以见她的,爸爸!你答应过我可以给她买礼物的,你都答应过的……可她在哪儿,她昨天一整天都没来看我!”   男人放下手里的酒杯。   管家和女佣在男孩身边东奔西跑,试图用绷带与糖果止住他响亮的哭声。   “世焕,从你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开始。”男人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抓起孩子受伤的手,“爸爸就告诉过你。你是我的儿子,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姐姐。”   “不是的,不是的……”男孩拼命摇头,他越是被男人搂到怀里,眼泪就流得越汹,“求求你了,爸爸,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还在和姐姐谈话……”   “我的孩子,偷听可不是什么美德。看来我还是缺乏了对你的教育。”   “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我睡不着,我害怕。所以我想去找你……”   孩子绝望地攥紧男人的衣袖,他说着任谁都听得出来的谎言,鲜血像是匹诺曹的鼻子,随着拙劣的谎话在质地柔软的白西装上慢慢扩散。   管家和女佣相继吓得脸色苍白——男孩并不明白原因,向来溺爱他的父亲在其他人看来像是王座上的狮子,除了它的幼崽,无人能活着走到雄狮身边。   但这身西装显然没有自己的儿子来得贵重,男人依旧用手掌抚慰着自己哭泣的孩子。   “别哭,我的好孩子。爸爸不是在责怪你,如果你想进我的房间,只需要敲门。得到允许之后,爸爸一定会放你进来。”   “我们能聊聊姐姐吗?她比以前瘦了,身上的伤口也变多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再不做些什么,我真的会失去她。”   “我们不聊她。听话,让管家看看你的手,至少不能留下伤疤。”   管家闻言快步上前,像对待一道圣旨一般捧起男孩的手掌,尽可能在减轻痛苦的情况下消毒处理。   孩子顺从着,抽噎着,也哀求着。   “爸爸,我会听话的。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可是,姐姐的生日快到了,我想跟她当面说一句生日快乐。”   男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世焕,你应该知道。我很不喜欢你叫那种人姐姐,这是最后一次。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的无理取闹。”   男孩似乎并不明白男人的用意。他不知所措,就连最管用的眼泪也无法让男人在这件事上松口。   昔日里温柔的养父像烟雾一样消散了,留给他的只是父亲那看一眼就忍不住掉泪的决绝。   “可她是我的姐姐。”   “你没有姐姐,世焕。你是我的儿子。”男人强调道,“所以,你从来没有过姐姐。”   “不是的,不是的!”   也不知道到底哪句话激怒了男孩。他打翻酒精,撕开绷带,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动物一般鲜血淋漓地尖叫。   他试图推开上前压制自己的管家,却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放声大哭。   “我姐姐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   男孩被三两下制服在桌上。   他撇过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女佣,哭得绝望而心碎。   男人在桌边缓慢移动着,直到孩子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接着是一个拥抱,一个冰冷到无法想象的拥抱。   低语在耳边响起。   “我的孩子,别去想那些对你毫无帮助的事情。你只需要乖乖留在爸爸身边就够了,你会成为一个好孩子,成为我唯一的儿子。” 第52章   右手边的茶碟打翻在地,碎片与滚烫的水珠在地毯上四处乱转。   周围的声音很是嘈杂,裘世焕感觉桌下的双腿止不住颠簸。   他叉起一块鱼肠年糕,牙齿与筷子之间拉出一道香软的细丝。   裘昂无所谓地瞧了他一眼,示意女佣上前收拾。   女孩连声音都不敢发,立马跪倒在桌边,在水渍进一步扩散前清理碎片。   裘世焕没有挪脚,也不配合脚下忙忙碌碌的年轻女孩,两只筷子自顾自分解着盘中的泡菜。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继续进餐的心思,却还是在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跟她说声‘谢谢’,这事没那么难。”江彧轻碰小朋友的膝盖,提醒道,“还有,记得把脚抬高点。”   “谢谢。”   裘世焕听话地抬起双脚,有些生硬地嘟囔。   女孩没有抬头,拧着抹布的双臂害怕到发抖。   “我不想吃了,爸爸。”裘世焕扒拉着剩下的半块年糕,将芝士一点点剥离出来,“我现在要回房间了。”   “是不合胃口吗?”   裘昂并不急着放他离开。   “不想吃。”   “放任孩子太任性的话可不好。不过,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没有必要把气氛搞僵。早点休息吧。晚上不要跑来跑去,你还需要为明天养精蓄锐。”裘昂颔首道,“江警官也是,小孩子不知轻重,贪玩,也是天性,但江警官,再怎么不容易教育的孩子,也是离不开父亲身边的。”   “成长有时也是父母的成长,不仅限于孩子。裘会长,过度干涉小心适得其反。”江彧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那么,感谢您今晚的款待。走吧,世焕。”   在男人几乎能洞穿喉咙的凌厉注视下走出客厅,江彧站在走廊间,长舒了一口气。   他将手掌覆在小朋友的额头处,带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你怎么了?吃到一半就要求离席。不高兴?不喜欢?还是身体不舒服。”   裘世焕抱着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里:“大叔,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也不想。”   “那大叔带我回家里去。”   “小朋友,现在可不是时候。”江彧搂住毛茸茸的脑袋,也无计可施,“不等到你老爹心满意足,他估计不会放我们回去。但就目前看来,他可能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大叔,你同意爸爸说的那些话吗?”   “你说哪些?”   “我又听话又乖巧。嗯嗯,还言听计从,傲慢顽劣——还有不谙世事。”   “言听计从我不知道。不过傲慢顽劣,不谙世事应该是真的。”   “我给大叔添麻烦了吗?”胸襟间抬起一张不容拒绝的脸,像展示柜里焦躁不安的小豹子,为了一顿美味佳肴,为了物色一个根本打不过他的主人,馋兮兮地伸出爪子攥着江彧的衣领,“我那么听话,又那么的讨人喜欢。大叔更应该带我回家了。”   江彧笑着捏了下小朋友的脸颊:“行,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带回去,不让你留在这里。”   ***   至于怎么回到房间的,在房间里经历了什么,被困意折磨的少年显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睡不着。   因为在干燥的被褥和某种叫人舒心的抚慰里,一场噩梦悄然而至。   裘世焕迷茫地睁开一条小缝,他看到熟悉的房间,看到每日都在更换的床帘,也看到架子上那些令人窒息的父亲的双眼。   这个房间里不只有着他,那些眼睛也伴随自己的成长不断增多,仿佛床底日益膨胀的怪物,总有一天会吃掉床上的孩子。   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安静地坐在枕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故事书,借着月色无声翻动书页。   “我做恶梦了,大叔。”他拉住对方的衣袖,小声撒着娇。这些被故事书虚构出来的无形之物在后面穷追不舍。他扑上前去,紧紧勒住江彧的手臂,用幼猫般可怜的姿态缠抱上去,“我梦到了爸爸,姐姐,还有……”他咬紧嘴唇,不高兴地嘟囔着,“不抱紧我的话,说不定会把你闷到枕头里,直到窒息哦。”   而江彧放下手里的故事书,俯过身,在孩子令人心碎的依偎间。   他什么都没有说。   -   江彧见过幼猫,这些嚣张跋扈又顽皮的小生物在醒来时总令人头疼不已,一旦睡着,它们便袒露肚皮,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甜美睡姿。   直到臂弯里的热源慢慢渗进血液,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这只小猫所依靠。   可怜的孩子活像什么受了欺负的小动物,当那头柔软的金发埋到自己怀里寻求安慰时,江彧才听见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心跳。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小可怜,做噩梦了吗?”   过了很久很久,裘世焕才从这个安抚意味的怀抱里勉强抬头。   “梦到了大叔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姐姐的事情哦。是不是很好奇,是不是很想知道呢?”   江彧盘起腿坐到他身边:“你对此一直守口如瓶,我很好奇,现在为什么回心转意?是因为想吊我的胃口,还是因为把你困在家里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大叔答应会带我离开家。离家出走很有意思,看爸爸焦急的样子也很有意思,家里一团乱也很有意思。”   “这样啊。”   “再加上挖宝游戏的奖励,大叔在相机里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想从我这里知道的还有很多,不是吗?”   江彧思忖片刻,将故事书放回原位。   他的手掌伸向裘世焕的脸颊,用抚摸来代替不合时宜的亲吻。   裘世焕没有躲闪,而是微微歪过脑袋。   “——在电影院的那天,你看着那对战俘姐弟,看着既定的命运在人们身边降临。在满堂大笑,在荒诞的讽刺与现实色彩中,只有你一人黑白分明,与世隔绝,像是胶片里唯一的彩色。知道吗?那一刻我看着你,只觉得你比任何事物都要孤独,都要耀眼。”   拇指从眼睑位置向下滑动,抚过唇角。   止于下颚。   裘世焕想要咬嘴唇,但这个习惯性动作很快被江彧的拇指拨开。   “什么样的人会在欢声笑语里独自流泪?究竟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形容你?——是闯入我家,险些夺走我性命的少年;或者任性妄为,认为地球始终绕着自己的淘气鬼;还是在那昏暗逼仄的影室,躲在镜片后舔舐陈伤的小猫?你到底是谁呢?”   裘世焕不安地咽了口唾沫,被戳破心思似乎让这个向来嚣张的孩子有些无地自容。   “大叔不好好看电影,盯着我看干嘛……”   食指点在了唇上,向一侧缓缓抹开,制止了裘世焕答非所问。   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哎,总觉得大叔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啦。听着听着就会睡着?”   “喜欢与不喜欢,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江彧吻在他柔软的嘴唇上,“但这个夜晚很长,关于你的故事。我愿意慢慢听。”   -   【你姐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瘦弱,个头和我小时候差不多。】   “坐在椅子上不要动哦。马上就画好了,到时候就可以把你的画像挂在墙上了。”   身材娇小的女孩斜过身体,笔刷蘸起的白颜料在脚下滴成星点。   眼眸透过满室阳光,在对座的小模特身上驻足。   五或者六岁的小模特乖顺地坐在板凳上,膝盖并拢,双手自然置于膝上。   一头引人恍惚的金发独自享受着阳光的青睐,未脱的稚气被罩在一件小号的西装马甲底下,领口系着一个蝴蝶结。   他和女孩有着惊人相似的容貌。   白金色的头发,小动物似的蓝眼睛。如果不加观察,或许短时间内难以分辨姐弟俩之间的差距。   条纹下装堪堪过膝,纤细的小腿线条一路勾勒到了白色船袜间,稳稳地扎进小皮鞋。   【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为什么有意隐藏她的存在?】   【……大叔猜得到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不要嘛。”男孩按着脑袋上的毛呢帽,羞怯地撇过脑袋,“大家交的美术作业都是风景画,可是姐姐要画我……”   “因为你很好看。”女孩将身体移到画布前,吹嘘的口吻随着画笔移动缓慢上扬,“我的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男孩低垂的脸孔一下变得绯红。   他尽力保持坐姿,这显然比礼仪课难坚持多了。   长时间维持同一种姿势毁了这个难得的晴天,他的腰背到大腿不断释放出求救信号。   男孩不适地挪动臀部,他只能靠转移话题来分散注意。   “姐姐,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因为啊,爸爸当年想要领养的,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姐姐不放心,她不肯撒手,直到见到爸爸本人。】   女孩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我们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女孩参照着弟弟身上的衣服,无声无息地转回画布前,“每到大人们的休息日,爸爸就会让我挑选一天,开车载妈妈和我出去郊游。”   “啊!我也想出去郊游。”   男孩挺直腰杆,表情看着有些委屈。   女孩笑着安慰他:“别难过,姐姐一定会带你出去玩的。”   “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我想想啊……知道落日吗?”   “在书上读到过,偶尔从房间往外看的时候,也能看到一点。”   【你的姐姐,和你长得很像吧。】   【嗯,姐姐很漂亮。她还会画画,画出来的作品总是惹人遐想。】   “其实落日很漂亮。比任何文字描述出来的都要漂亮。”   “姐姐看到的落日是什么样的?”   “嗯……当你坐在山崖边的观景区,在树荫下铺开一张野餐垫,落日就在那儿了。有风来访的时候,满树的桂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它们的芬芳可能短暂地留在你的裙摆上,也可能去赴一场未知的旅行。可不经意间,你一抬头,就能看见太阳沉入大海,鱼鳞般的波纹在远处荡漾。”   【她都画些什么?】   男孩托着腮,眨动蓝眼睛,像一只盯上了蝴蝶的小猫。   “还有呢?还有别的好看的吗?”   “有啊,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好看的,好玩的地方——你还没有见过世界上最蓝的海洋,听说就像你的眼睛一样;还有世界的最高峰,我听说它总是白雪皑皑的,甚至能在山脚下滑雪;对了,还有热气球,大大的,什么样的花纹都有。它可以带着我们一直飞到天上去。如果爸爸妈妈还在的话,也许我们四个人可以来一场家庭旅行。”   【她画过天空,山川,大海。只要是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会毫无保留地画给我看。然后向我承诺,总有一天,她会带我去登山,坐缆车。这是她第一次骗我,也是最后一次骗我了。】   男孩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睫毛,鸟羽般温软的触感在掌心划过一道细痕。   “我也好想去家庭旅行啊,姐姐。为什么爸爸妈妈一次都没有带我去过?”   笔刷静止在阳光的间隙,女孩手里的动作没有停。   “那时候你刚出生,所以没有印象也很正常。”   【她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吗?”   “那天……爸爸和妈妈说好了要一起去公司参加投标会。那场投标会很重要,他们花了很大代价才争取到这次机会。可车开上高速公路时,后车突然撞了上来——警察就是这么告诉我的,那辆车直到撞破护栏,直到车子摔进河里也没有停下。”   “为什么会被撞呢?”男孩似乎想象不出画面,“为什么撞了就不来找我们呢?”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这件事。”她无奈地笑了,“在那之后呀,亲戚的阿姨就收留了我们两个。她没有孩子,身体也很差,所以,我们再也没有出去旅行过——直到一年后,她的女儿也出生了,我们才被送进孤儿院。”   “这里是孤儿院吗?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吗?”   “小笨蛋。”女孩忍不住笑出声来,“有姐姐在,谁敢这么说你。你坐端正了,我要继续画了。”   男孩不情愿地坐直身体,一种无形的疼痛从已经失去知觉的后腰攀上来。   “姐姐为什么喜欢画画啊?”   “因为我以后啊,想当画家,想挣了钱,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她回过头,唇角灿烂的笑容仿佛能融化经年的积雪,“我们没有钱买照相机,姐姐就把好看的东西,全都画下来给你看,好不好?”   【姐姐跳下去了——像画纸上跃然而起的金鱼,坠向落日,逃入大海。】 第53章   成年礼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   作为宴会主角,裘世焕必须穿上由家族设计师亲自操刀的外套。   袖口纹着金丝刺绣,脖颈半隐在蕾丝衣领后,胸针、耳饰与权戒负责将孩子打造成一位骄傲的小王子。   “他们说过吗?这一身很适合你。”   江彧拿着一瓶红酒,随意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   一大清早他就被负责服装事宜的女佣拉起来,换上一套剪裁合体的燕尾服。   作为甜言蜜语的交换,他得到了一整瓶窖藏的红酒。   少年的坦诚似乎一夜之间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自从那晚的话题戛然而止,江彧再没找到继续下去的机会。   这段短暂而凶险的同居时光里,除了一日三餐与清扫服务,这间屋子的管家与女佣很少会与客人产生言语上的联系。   除了必要的问答,事态的发展都没有如江彧所愿。而监视器另一头的裘昂,也自始至终没有对两人的关系有所表示。   ——老虎不动,不代表它没有杀人的心思。   裘世焕伸手拦下他手里的红酒,替自己倒了一杯:“大叔不觉得,爸爸想让你无法干预事态的发展吗?被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你越无法控制这个计划。”   “把我控制在眼皮子底下,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江彧看了一眼他身上金闪闪的袢扣,“裘昂忌惮我们手里的证据,也忌惮我们在网络世界的话语权。即使这无法从根本上撼动他的地位。小朋友,像他这样坦荡,这样毫不顾忌,无疑是想向我示威。”   “嗯?”西装革履的小王子捻着高脚杯挤到江彧身旁,“爸爸可不会幼稚到做这种事。”   “不是关于俱乐部,而是关于你。”江彧刮了刮对方挺翘的鼻尖,迎着少年似懂非懂的目光,他笑着说,“想把可爱的小朋友据为己有,可真难啊。”   这场谈话终究还是没有进行下去,在裘世焕意义不明地眨动眼睛,挣扎着想张嘴说些什么时,宅邸唯一的管家走入了客厅。   老人向两人示意,说车已经在花园内等候了。   -   半刻钟之后,礼宾车抵达了朱鹮集团名下的红顶山庄。   他们被管家要求下车时,江彧正好瞥见大门两侧的壮观景象。保镖在大门两侧排成一列纵队,严格检查着所有来访者。   他观察了一会儿,才缓缓跨出车座。   江彧好奇地四下环顾,其实在车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红顶山庄和先前的别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华丽得堪比赫斯特城堡。   这类大规模的欧式建筑在19区非常少见,如果有,也只能在教堂区见到。仙境或天堂的形容未免流于庸俗,想象力能够延伸的一切,都在红顶山庄有了实体。   庭院正中的喷水池周围造了一圈水泽仙女的雕像,她们姿态各异,肩头偶尔落着一两只小麻雀。   作为主会场的宴会厅是其中最为醒目的建筑。   “这看起来不太像一般的成年礼。”江彧跟在山庄的小主人身后,他端详四周,发觉一路走来的监控设备与别墅相比确实少了很多,“对了,老先生,宴会几点开始?”   “晚上八点。您可以先去房间里休息。等到正式开始,会有人负责将客人们聚集在大厅的。”   管家走在前方应答。   江彧疑惑地上前一步:“有多少人会来?”   或许是得到了裘昂的指示,老人在关键信息上守口如瓶。   “老爷生意上的伙伴们基本都收到了邀请。毕竟是少爷的成年礼,老爷还特意安排我们准备得隆重些。”   “这样啊,成年礼会持续多久?”   “会一直持续到明天。红顶山庄原本的地理位置就比较偏僻,也会有部分客人选择留宿一晚。”   “还真是考虑周到,不过,城堡看上去很大,应该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吧。”   “邀请就是按照房间数量来……”管家说到一半停下了。   江彧耸耸肩,挽住了裘世焕伸出的胳膊。   沉默的老人将两人引入宴会厅,无数摇曳的裙裾已经宣告了客人们的热情。   这里聚集着大量上流人士——叫得出名字的银行家、明星、慈善家或企业家,还有一些在电视上见过的面孔,像国会议员。   宴会还没有开始,红酒就开始款待蠢蠢欲动的客人了。   在经过那些手拿酒杯的身影时,跟在管家身后,与朱鹮科技的少爷挽着手,尽显亲密的江彧无疑会被很多双眼睛盯上。   他并不意外这些眼神,也不介意这类抛头露面的活动,公众场合下镇定自若是FSA前成员的必修课之一。   “哦,年轻的先生,陌生但英俊的面孔。我们能聊一聊吗?”一位蓝色鱼尾裙的女士款款上前,亲切的非洲脸孔似乎有着很强的倾诉欲望。   江彧明白,这是对两人关系的一种试探。   “我很抱歉。”他不出意外地躬身拒绝对方,“今晚我已经有一位可爱的小男士相陪了。我想明晚也会是这样。”   “那真是可惜。”   女士并不感到挫败,反而用扇子掩住了笑容。   他们的目标地点不是宴会厅,也不是加入到这些名流之中。   但看样子,管家接收到的指令就是将他们扔在人群中央自生自灭。   老人对着两人深深鞠了一躬,快步走入了一条大理石长廊。   江彧只能目送对方扬长而去,他伸手接过侍者托盘上的红酒。   嘴唇上杯沿上留下一道晶莹的湿渍,江彧俯过身,示意身旁的少年注意一个灰色西装的中年人。   那个棕色头发的老家伙挽着他太太的胳膊,女孩的年纪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   “你老爸居然还请来了扬·普朗克?”   “他是谁。”   “大名鼎鼎的企业家——兼军火商。能认识军火商,黑帮,还有那边那个假账会计,裘昂的人脉圈还真是有趣。”   “大叔,你都认识他们吗?”裘世焕偷偷剥了颗奶糖。   “认识还不至于。我以前处理过扬的事情,黄了他的一桩生意。当时负责这家伙的专案组被卧底误导,迟迟抓不到扬的狐狸尾巴,最后只能通过认识的人找到我。让我来确认他非法交易的位置——这老家伙胆子太肥了,他跟国际佣兵组织交易,圈养了一大批私兵。”   “可这个光着脑袋的大叔还是站在这里,大叔失败了呢。”   “政治上的事情,总是很难说清的。至少我还在FSA那会儿,这个老家伙还在监狱里蹲着。”江彧无所谓地说,“看到他旁边的女孩了吗,那是他——”   “他们真不般配。”裘世焕诚实地说,“好像河马和小鹿。”   “那是他新任的妻子。他们相差四十多岁,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那上一任河马阿姨在哪?”   “好像是空难去世了吧,遇害的还有他的九岁的女儿,同机的二百多人。普朗克为此得到了好大一笔保险金。前任太太的家人也曾拜托我们调查,提供了那些未经太太许可的保单,但这事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也无能为力。”   少年疑惑地歪歪头。   “这也是很坏的事情吗?”   “傻孩子。”江彧低头嗅了嗅红酒醉人的芬芳,入口竟只有一味酸涩,“这个人很坏,坏到了骨子里。别看他现在拿着亡妻的保险金逍遥法外。总有一天,这些东西,他要一一偿还。”   -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裘世焕很快对络绎不绝的热情产生了厌烦心理。   江彧也替他挡下了好几杯酒,宴会的主角可不能在宴会开始前酩酊大醉。   各种纯度的酒精混合以后,他的意识也渐渐变得朦胧。   “裘会长的公子还真是一表人才。”那个叫扬·普朗克的军火商领着他笼络的政客们走上前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裘世焕,笑着说,“我见过你小时候,那时候你才到这里。”他在自己的大腿处比划一下,“这么多年不见,已经这么大了。”   裘世焕低头看着那只肥大的手递过来的酒杯,没有接过。扬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两人之间,捻起那支高脚杯。   “早听说扬会长名声在外,谈成了赫玛公司手里最棘手的收购项目,近些时候还迎娶了一位律师行当的年轻妻子。”江彧一饮而尽,向军火商及年轻的夫人微微施礼,“我敬仰扬会长多时,这一杯,算我敬您的。”   “哪里。”扬脸上的表情有所缓和,可他不认识江彧,也非常警惕这样一张脸。这个浑身都带着亲切感的男人挤在上流人士之中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你是哪位?”   江彧还来不及回答,一位外交家的妻子忽然大叫一声。   江彧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身旁的人拉到背后,可东西掉地的声响止住了他的动作。   视线顺着方向讷讷看去,只见那位跌倒在地的夫人被搀起,她退后一步,满是歉意地看着江彧。   他低头一看,发觉酒渍在胸前扩散了一大摊。   他又看了看裘世焕默默收回的腿。   “先失陪了,扬会长,看来我得换一件礼服才对得起这场宴会。这位夫人,请小心脚下,这身裙子太衬你了,我不希望这点小插曲影响到你的心情。”   江彧挽着裘世焕,在众人探讨的目光下走上二楼。   很快就会有人对他的身份产生好奇,比如扬·普朗克,也可能是在场其他人,但江彧并不担心他们发现。   他和裘世焕的关系已经在那些人心里留下了印象,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样?   没人敢招惹裘世焕。   “大叔要去更衣间吗?”裘世焕自在地活动起肩膀,“我知道燕尾服在哪儿。”   然后他凑上前去,抱着江彧的脖子呵出一口热气。   “你父亲会看到的,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也愿意陪你大闹一场。”他单手抱住眼前的少年,生怕蹭脏昂贵的衣物,“还是说,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别管爸爸了,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个监控死角。这样,我们就有理由从成年礼上消失一个小时了,大叔,想不想对我做点什么?比如扒掉这身碍事的衣服,比如在我的胸口狠狠掐上一下。”舌头暗示般舔过江彧的嘴唇,留下一道暧昧的湿痕,“我知道的哦,大叔很喜欢捏我的胸肌——其实,再往下抚摸的话,那些没有什么肌肉的部位,说不定大叔会更喜欢呢。”   撒娇讨好的小猫已经按捺不住地高高翘起了尾巴,作为被邀请的一方,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江彧用拇指抬起对方的下巴,吻上了少年左躲右闪的嘴唇。   “但在这之前,我得先去趟洗手间。”他笑着在裘世焕的下唇咬了一口,正了正衣领,“我喝了太多酒,还得设法保证自己能撑到你的成年礼开始。”   “大叔,你回来之后,我们还会在山庄里探险吗?”   “会的。”江彧低笑一声,“我或许会和你做一些成年人之间的事。”   裘世焕本想继续为难他,可没想到一位侍者上前,告诉他家庭医生已经在房间内等候了,他需要过去一趟。   裘世焕只好为江彧指了更衣室和洗手间的大致方向,两人在走廊间短暂地分开了。   江彧根据指示钻进二楼洗手间,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门板在撞向墙壁以前,似乎先碰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体,只能无声地向后弹去。   与此同时,门后站着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   ***   从车站下来,徒步行走大概两公里,有一家经营了十多年的私人杂货铺。   店铺的主人是一对亚洲夫妇,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而上午这个时间,丈夫应该在拉货回来的路上。   因此,店门口只有一个忙碌的红围裙女人。   女人吃力地弯下腰去,将一整箱的饮用水搬到货架上。当她颤颤巍巍地直起身体时,脊椎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嘎吱声。   她扶着酸疼的腰,用袖套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哈喽,我来问个路,红顶山庄怎么走?”   在她身后大概几米的位置,一个年轻的声音正在靠近。   “要去山庄吗?但是那边行人不能上去。”女人回过身指着路口“禁止通行”的指示牌,艰难地擦了擦汗湿的下巴,“如果你想去那里,可能需要搭车了。”   路口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个子高的抱着胳膊站在路边,问路的是另一个矮一些的,上身穿着深蓝色的连帽卫衣,下身就是一条有些褪色的牛仔裤,金属挂饰闪闪发亮。   明明骄阳似火,这个人却戴着兜帽与黑色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没关系,这不重要。”对方笑了一声,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只要今晚很有趣就够了。”   女人愣了一下:“你没听到吗?如果被巡警看到的话会赶下来的。我见过好多年轻人,一开始高高兴兴说着要去红顶山庄旅游……”   像是对她的抱怨失去了兴趣,年轻人单肩背包,自顾自撇过头去。   深沉的视线穿过树枝之间的空隙,望向红顶山庄最为醒目的红色尖顶。   “看起来有点远,开始之前也许能赶上。”   女人见对方的心思已经飘远,连身体都转了个方向。   看来又要有一个可怜人为警官的无情心碎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垒好货架上的物品。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跟我家孩子一样固执……”   她的话没能说完。   颈间忽然一痛。   带血的刀尖从皮肤组织间横向拔出,深得能窥见白骨,动脉血像爆裂的水柱一般四处喷溅,染红了行凶者的手套。   匕首抽出的一瞬,女人的身体被用力推开,重重扑倒在水泥地上。   “忘记说了。”年轻人站在受害者身后,逆光模糊了兜帽下的五官。他拉下口罩,阴影边缘有着一双深凹的蓝眸,以及一个醉人而温和的微笑,“你的发型,我很不喜欢——我们该走了,久屋律师。要不然,你的前委托人可要等急了。” 第54章   氧气几乎被剥夺,那人双手的力道强悍到几乎能钳碎自己的喉咙。   江彧被袭击者抓住脖子,狠狠撞在墙上。   他错愕地看到金佑喆,看到那张凶狠的面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快速逼近。   “我早该杀了你。”这个明显被情绪点燃的男人满眼血丝,眼眶欲裂地嘶吼,“你留在他身边就是个祸害——”   江彧没有想到,本该四处潜逃自顾不暇的金佑喆,居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裘世焕的成年礼上。   他不清楚这究竟是裘昂的授意,还是眼前的家伙一意孤行。   他紧咬牙关,双腿借力腾起,后背顶着冰冷的墙砖。   膝盖直接从金佑喆双臂之间的空隙插入,朝两侧拼命顶开。这样做风险很大,他极有可能在动作的瞬间被掐到失去意识。   喉部的压迫感如愿开始变松,他知道自己开了个好头,于是一脚踹向对方门面。   这一脚江彧没用什么力气,就是为了争取一瞬间的空档,以最快的速度调整落地时候的姿态。   对方下意识的闭眼动作创造了机会,江彧扑倒在地,朝右侧就势一滚。   “该死。”金佑喆低吼着掏出小刀,“你想跑到哪儿去?”   “裘昂让你来的?”   男人气势汹汹地逼近。   “你没资格提他的名字。如果没有你,这些事都不该发生。我必须弥补之前的失误,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会长的原谅。”   江彧狠狠拧了几下门把手,发现金属物根本纹丝不动。   快点,得快点!   额头不禁渗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江彧不敢回头,因为脚步声如雨点一般骤然逼近。   咆哮又一次临近的瞬间,他一脚踢断门锁,头也不回地逃进走廊。   “跑吧,跑吧。”男人在身后低语,“我会一根根敲断你的骨头,用肠子勒住你的脖子,直到断气。对,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江彧认为,他可能确实引起了这家伙某种变态的兴趣。   和一位退役老兵正面冲突显然太不理智,江彧紧张地抹了把鼻下的汗水,朝宴会厅方向狂奔。   金佑喆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听上去这是他的私人行为,和裘昂无关——而裘昂也不会允许一位危险的在逃犯加入宴会的客人之中。   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可江彧才跑了没几步,背后的脚步却像雷霆一般轰鸣着追来。   眼见一名侍者转上了楼梯,江彧正想呼救,喉咙里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   因为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怪力,那阵力道足以让他的神经失控。   在脊椎几近错位的尖啸中,金佑喆撞在江彧早有防备的侧肘位置。   这名陷入疯狂的退役老兵试图按下警官的脑袋,而警官却牙关紧咬,迎面踢中了袭击者的小腿骨。   两人发了疯般扭打起来,撞进了一间空屋。   ***   “大叔在哪里?”   从家庭医生那儿回来后,裘世焕回身望着空旷的走廊,没人知道他在关注什么方向。   红顶别墅的每一条走廊都通往不同的别馆。而宴会的主人从八点的钟声敲响的一刻起,周身就散发出一种恐怖的低气压。   “少爷,时候到了。”   管家在身后提醒。   裘世焕没有丝毫配合的意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我问你大叔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老爷爷不回答我?是爸爸做了什么吗,爸爸对我的人做了什么吗?”   老人咬了咬牙,在少年难以承受的愤怒中低下头去。   “……我不清楚,少爷。他可能去哪里散心了。”   裘世焕疑惑而不满地咬着指节。   “不对,大叔不会把我丢在这里的,他还要去换衣服,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对吧。所以我要去找他。”   “请饶了我们吧,少爷——我们会替你找到那位客人的,但现在来不及了。”管家绝望地指着楼下,试图让他看清有多少不能招惹的人期待着他的亮相,“老爷也在等你,您只需要稍稍露个面,不会有什么别的隐患。老爷是知道您的性子的,一定不会让人纠缠太久……”   不带丝毫感情的视线越过扶手,落在棋盘地板的中央。   底下是名流政客的狂欢,有性也有酒精,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借口。   无论是银行家还是董事,这些都是人们放得上台面的身份,裘世焕甚至能细数出其中每一个人的恶行。   那个叫约翰的地产老板因酒驾撞死了一个穷人的女儿,只要向爸爸卑躬屈膝,无论是家属还是律师,都能一一摆平——还有乔科夫,一个银行家,他在抽完最后一支大麻时将自己哭闹的侄子丢进了滚烫的壁炉。   在这些数不清的罪恶里,唯一与裘世焕对视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群的簇拥下他西装革履的父亲。   男人向他微笑举杯,浅褐色的眸子似壁炉里的橡木,也似杯中荡漾的威士忌。尽管没有语言,只有简单的眼神交流,男人慢慢失去的耐性也不言而喻。   在父亲无声地催促中,裘世焕低下头。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老爷爷。在我回到房间前,大叔如果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吊在天花板上当皮球玩。”   他没有心情顾忌受到威胁的管家,转身下了楼。   人们很快聚集过来。   “小可爱,来跳一支舞吗?”裘世焕将手伸向迎上前来的贵妇人,从这位热情女士的怀里“啪”地一声夺过展开的孔雀扇,“你喜欢我的扇子——好吧,它现在是你的了。”   酒水、糖果甚至甜腻腻的点心被一只只手递到眼前,宴会的焦点正从大人那儿得到一件件礼物。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几乎喂进嘴里的蛋糕,像敏捷的猫科动物一般在人潮之间逆向穿行。   即将拨开最后一个人时,裘昂伸出的手将他拉到台前。   裘昂顺势搂过儿子的肩膀,向宴会厅里每一个人敬酒。   “晚上好,我尊贵的客人们。”他彬彬有礼地说,“请尽情享受红顶山庄里的一切吧,无论是宴会厅,餐厅,酒窖,还是没有人的空房间,它们现在都属于你们了。各位,玩得开心——仅限今晚。”   人们很快将兴趣放在了别处,他们像一群帝企鹅一样四散而去。这正是裘世焕想要的。   他尝试挣脱父亲的搂抱,可男人似乎有着跟孩子截然不同的想法。   “爸爸,我想离开一会儿。”   裘昂低声说:“跟爸爸过来,有一位小姐想和你谈谈。”   作为一个刚刚经历过成年礼的男孩,他的父亲显然不认为他有拒绝的权利。   裘世焕只能再度忍受着磨脚的黑皮鞋,在父亲称不上温柔的引导下一路抵达二楼露台。   半圆形的露台早就被另外一位客人占领了。   “晚上好,裘会长。”   这对父子侵入这片私人空间时,那名客人——一位褐发的女孩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行了个提裙礼。   裘世焕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脸上的表情冷漠至极。或许是那懒得掩饰的疏离感吓到了她,女孩向后趔趄了一步。   裘昂扶住儿子的双肩,逼迫他正视行提裙礼的女孩。   “看看这位小姐,她在和我们打招呼呢。不回应也没有关系,爸爸允许你在我面前放肆。我的孩子,你喜欢她吗?你喜欢亚洲面孔?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   裘世焕抗拒地蹙起眉头。   女孩有些退缩:“我想他可能不喜欢我……”   “他会喜欢你的,章小姐。”裘昂对她一笑,“我了解自己的孩子,只要是父亲的要求,他总会接受。这个年纪的孩子们不需要过多的自由。我大致了解过了,章小姐,你很符合他对恋人的一切要求,你们会喜欢彼此,会生下继承人……”   “我不想要继承人。”   毫不留情的拒绝促使这位父亲抬高了音量。   尽管裘昂不希望在儿子面前扮演一位不理智的父亲,他还是忍不住为儿子的态度怒火中烧。   “你说什么?”他尽可能柔和地劝慰,“世焕,爸爸知道你并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但现在不是和我置气的时候。”   裘世焕仰起头看着他,蓝盈盈的眸子里连一点情感都没有。   “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和她生下继承人的,爸爸。”   裘昂盯着眼神坚定的少年,嘴角那绅士的笑容有些僵硬。   “……请你离开一会儿,章小姐。我需要和我的儿子谈谈。”   “好、好的!”   这句话能将女孩从这对父子的微妙关系中解救出来。   她立马抓起栏杆边的礼帽,像只受了欺负的猫一样落荒而逃。   等到露台的窗门重新关上,保镖守住了唯一的出口。父子之间的谈话结束前,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自然也不会放任何人离开。裘昂舔着干裂的嘴唇,靠在墙柱上点了支雪茄。   “世焕。”   “嗯?”   “你长大了,开始自己做决定了。”裘昂低声唤着,缓慢地吐出一口烟雾,“但爸爸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   “因为你一辈子也无法摘掉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儿子,是财阀的少爷。你的一生本就活在控制与算计当中,你不能……被那种男人影响。”他艰难地说,“我只想要你这一个儿子。”   “那姐姐呢?姐姐为什么不是爸爸的女儿。”   “你没有姐姐。”   “有,我清楚地记得。她一直……”   “够了!”   裘昂眼角抽搐着打断了他,雪茄在指尖亮起宝石般的火光。   “你非要这样对爸爸吗?是爸爸哪里做错了?哪里对你不好?你现在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不喜欢她。”裘世焕只是摇头。他茫然地望着愤怒的父亲,仿佛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一般,缓缓开了口,“我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我和她生下继承人?我不明白。”   “那该死的老鼠只是想利用你,我的傻孩子。你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他接近你是出于他的目的——是因为他想毁了我。从我现有的一切开始,从我唯一的儿子开始,一点一点蛀空我的基业。”裘昂头痛无比地揉着太阳穴,他的喉咙都被愤怒磨得沙哑,“也许你需要重新矫正一下,过度的自由让你变得越发难以管教了。”   “但是爸爸,那样很痛。”   “成长总会经历疼痛,就像你小时候膝盖疼痛——你到底明不明白,一个你从不了解的人怎么会爱你?怎么会对你没有图谋?他是个警察,他与你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我认识他,只是爸爸忘记了。”裘世焕和父亲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也不愿靠近谁也不愿抽身离去。他只是不带丝毫情绪地陈述着,“爸爸第一次准备把姐姐的存在推到公众面前,让她背负所有罪名去死的时候,我从家里逃走了……”   “我让你忘了这件事。”裘昂冷冷地打断他,“世焕,爸爸的好心也是明码标价的。”   就在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时候,露台忽然被一名保镖大力推开。   闯入者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得出他鼓足了勇气才推开这扇门。   他来到裘昂身边,面色阴沉着想对自己的雇主交代些什么。但对方分毫不想理会,大为光火的政客直接将烟头按在扶手上。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很抱歉,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裘会长。”   那名保镖毕恭毕敬低下头。   “客人们怎么样。”   “他们有些吓到了,管家正尽可能维持秩序。”   裘昂烦躁地揉捏着眉心:“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一定会追究你打扰主人谈话的罪责。”   保镖咽了口唾沫。   “他回来了。”   裘昂错愕地抬起头。   而裘世焕意味深长地望向宴会厅,那里灯火通明,女佣、侍者行色匆匆。客人们在华贵的衣装下顺着旋律挪步,酒水、甜点应有尽有。   只要去餐桌边走上一圈,嘴里将塞满马卡龙的甜腻。   此刻这难得的宁静却被一个闯入者打破,因为他嗅到了,嗅到那浑浊的空气间到处充斥着的,他最为厌恶的气息。   匕首从袖子里悄无声息地滑出。   “走吧,爸爸。”他笑着撞开保镖的肩膀,“我等不及要去欢迎他了。” 第55章   两个男人在跌倒时几乎同时想要翻身,但金佑喆明显更占上风。   他的双膝紧紧勒住江彧的肋骨,令整个胸腔咯咯作响,腿部的力道生猛到差点将肋骨扎进肺部。   他们在昂贵的地毯上不断翻滚。   偶尔撞到桌角,被没有防护措施的尖锐物划得鲜血淋漓;偶尔被摔下来的瓷器割破额头和皮肤;偶尔在咽喉留下瘀伤,不顾头破血流疯狂扭打。   江彧熟知金佑喆惯常的杀人手段,拒绝给他任何锁喉机会,指节、手指和腿脚轮番上阵,在那张恐怖而疯狂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撕扯印。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江彧气喘吁吁地嘶吼,他必须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他必须打乱金佑喆的节奏。   “正义,大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解释了。”   “别开这种玩笑,金佑喆,你在杀人。那些可怜的女孩根本不想被这样对待,她们不该遇到这些,不该一出生就被明码标价——现在的你不过是作茧自缚!你活该被逼到绝路。”   “不重要。”金佑喆报复性地用膝盖狠狠碾他的肋骨。双手悍然发力,瞬间掰断了江彧的左腕骨,“这是裘会长的心愿。只要是他渴望的,只要杀人就能实现,我都会一一为他达成!”   江彧痛苦地呻吟起来,反抗的力量衰弱下去。   “你已经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金佑喆。”   “她们不无辜!”身上的疯子失控般地怒吼,“她们活该。”   “——没人活该去死,金佑喆。你本该在漫长的刑期反思你所有的罪孽,可你呢?……在他人为你顶罪,在你重获自由以后,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你就是这样实现裘昂的愿望的?”   “那是她们自找的!她们咎由自取,这些无能的女人只不过是附在皮肤上的水蛭,靠着吸吮我们的血液赖以维生,无论是掐掉虫子的脑袋,还是从伤口撕扯出来,她们死得理所当然——而你,是你挡了会长的路,是你迷惑了少爷的心,你确实该死。”   “够了,你这神经病——”江彧的话没能说完。   那双恐怖至极的大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咽喉。   江彧痛苦地拍打着男人精壮的手臂,像渴水的鱼一般竭力张嘴想要呼吸。   他两眼翻白,下一刻几乎要被男人活活勒死。   金佑喆的瞳孔深处写满了疯狂,嘴中默默念叨着祷词,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我在天上的父,赦免我的罪,赦免那一身罪孽的敌基督……”   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江彧的右手不顾一切地在地上乱抓,直至一块锋利的玻璃划开了他的手心。   刺痛夺回了一线理智,他咬住嘴唇,握起那块碎玻璃,照着金佑喆的脑袋刺去。一下不成,只是蜿蜒下来一道鲜血,喉咙上的力道没有半点放松;第二下,身上怪物般的男人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痛楚,铁钳般的手指抽动片刻;第三下,第四下,江彧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膜灌满了不断收缩的心跳。   双眼无法聚焦,茫然地飘到了天花板上。   他抬起手,无力地刺了最后一下。脖子上的力道终于开始放缓。氧气重新进入到气管,让濒死者止不住浑身痉挛。   江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从昏倒的大块头身下爬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撑着沉重的眼皮,环顾着墙壁与天花板。   墙上挂满了各类图画,有水彩,也有油画,还有一些怎么也看不清。   这好像是间弃置的休息室,屋子里的东西都有些年岁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   楼梯盘旋而下,明黄的灯光一路指向熙攘的歌舞厅。   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分开,恐惧、不安与好奇正簇拥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年轻而高瘦的少年,穿着与盛宴完全不搭的连衣衫与长筒牛仔裤,背着吉他包,肃穆得像来赴一场葬礼。   “你来做什么。”   裘昂冷冷地看着他。   注意到楼梯处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好笑。”口罩后深邃的蓝眸微微眯起,少年颔首道,“来参加自己的成年礼,有什么问题吗?——别发抖了,你这巫婆。”他转向距离最近的一位夫人,“你的造型师没有告诉你吗?这身裙子在你身上简直是灾难,看看那千层饼一样的大腿。”   “天啊,裘会长,这个无礼的家伙是谁?”   这位平白无故受到了攻击,惊魂未定又恼羞成怒的夫人正急切地寻求宴会主人的帮助。   “……夫人,请允许我来处理。将客人们带到别馆去,管家。我想客人们需要香槟喷泉来缓和一下情绪。”裘昂示意管家尽快带离其他人,他面对众人,高声道,“非常抱歉,我尊贵的客人们,宴会出了一点小差错。也许是邀请函被邮差遗失在了什么角落。对此,你们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在一片质疑与认同声中,顺从的绵羊们很快追随着牧羊犬离开了。   出言不逊的黑发少年十分享受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尽管探究与怀疑的声音转瞬即逝,还是从他那儿赢得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裘世焕无声地盯着对方。   如果细细观察,会发现他的牙齿渐渐咬紧,脖筋浮现出来,显然正受到某种情绪支配。   裘昂似乎很头痛。   他做了个简单手势,立马有保镖上前敬烟。   “警卫呢?都去哪儿了?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前通知我——无论是你回国,还是擅作主张来到红顶山庄……”   “把希望寄托在一群死人身上?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回来?真有你的,老家伙。”黑发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理所当然地耸耸肩。他一歪头,注意到了被保镖护在身后的裘世焕,热情洋溢地打了声招呼,“后面就是冒牌货吗?你好,金毛脑袋,你可比以前漂亮多了。我能近距离看看你的血管吗?”   裘世焕的唇角现出一道阳光般明媚的弧度。   “当然,不过这些话我们可以稍后再提——晚上好,哥,久屋在哪儿呢?我想一定是他带你来的,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他。你把他的喉咙切开了吗?”   “我想没有。他还大有用处,杀了未免也太可惜。冒牌货,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   “我不这样认为。”裘世焕笑容灿烂,“能按顺序切开你们的喉咙,可是我最大的荣幸。”   这不是同意,而是警告,而是威胁。因为下一秒,他笑着甩开身边的保镖,身体前倾,以超强的瞬时爆发力突破保镖的阻拦,袖口亮起一道刺骨的寒芒。   尖端瞄准那道身影横插而去。   “停下。世焕,停下!”   他听见父亲在背后歇斯底里。   但在无处释放的仇恨与报复的快感驱使下,他无法克制,他步伐轻快,他如获新生。   -   很多很多年前,他偶然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是午夜的幽灵,是宅子里亡魂一般的存在。   在小时候,这都是他躲进父亲怀里寻求安慰的借口,这抹幽灵与床下的怪物,蠕动的壁画相似。   它的存在从未得到过证实,也从未与人有过接触。   在不允许进出的别院里,在满是足迹的泥地与深夜出游的好奇心驱使下,小男孩悄悄跟在姐姐身后。   当发现她与夜晚的秘密时,孩子甚至不敢声张——因为只有傍晚,只有他熟睡的时刻,她才会像圣诞老人一样风尘仆仆地回家。   他闭着眼睛期待了一整个晚上,可卧室的房门一次也没被人推开,床头的圣诞袜也没有塞满小小的心愿。   这并没有挫败孩子的斗志,他很快采取了行动。   经过接连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姐姐总是有目的性地前往乏人问津的西边花园。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开得异常茂盛的玫瑰。   他像只被散落的零食吸引的小猫,满心好奇地跟着姐姐。偷偷摸摸地钻进一处玫瑰丛,屏息凝神等待。   没过多久,孩子看见一个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对方戴着一顶白色鸭舌帽,其他的就看不清楚了。   他用小手小心翼翼地丈量着,发现那人和自己差不多高。   在接近少女的瞬间,那人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那一巴掌很重,比想象的还要重。巴掌声也响亮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被压倒性的力道扇得摔倒在地,膝盖上的痂又裂开了,流出了汩汩鲜血。   她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爬起来。   “为什么迟到。”   “我……”   她拼命蜷缩身体,换来的却是瞄准腹部更为猛烈的踹击。   “道歉呢?我问你道歉呢?不遵守时间,破坏规则的家伙,没杀你已经很不错了——该死,该死!”每一脚都扎实地踢在心口与小腹处,“为什么偏偏是你这种没效率的女人?”   “对不起。”   嘴唇咬得鲜血直流。她怔愣地抬起头,散乱的长发在草丛间濒死般耸动。   女孩似乎瞄到那即将爬出花丛,跑到她身旁的孩子。   她立马将食指放在唇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可接下来又一脚,逼得她直闷哼。   “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孩子捂着嘴,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在姐姐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下缩回了灌木后。   随着反抗与挣扎的幅度变小,那人一脚踢开不再动弹的女孩。   仰起脖子,深深叹了口气。   “不爽,真不爽啊。为什么老家伙会带回来一个冒牌货?为什么那么喜欢他?除了一张脸长得漂亮点,喂——”他踏在女孩的大腿上,歪着脑袋低笑,“如果把他的脸划花了,那小子会不会被赶出去?”   “不要碰他。”干裂渗血的嘴唇上下碰撞,“跟他没有关系……”   “自己都这样了,居然还想保护他吗?不能理解。”对方猛地踢断了她的鼻梁骨,在惨叫声中愉快地大笑起来,“——不能理解。”   直到施暴者又一次尽兴,又一次发自肺腑地哈哈大笑。   他心满意足地转过身,终于允许鼻青脸肿的女孩坐起身。   她颤巍巍地直起双腿,两只手艰难地拖动着一个装着大型物体的黑色塑料袋。少女在对方的目光下走到一片事前挖好的空地。   “听说这里要种新的玫瑰了。”站在她身后的人恶劣地笑了,“用手就行了,埋起来吧。” 第56章   成排的桌椅被连拖带翻倒一地,匕首哗啦一声撕破桌布,直逼对方咽喉。   黑发少年像一只受到威胁的猫鼬迅速后退,眼底的笑意丝毫未退。   被激怒的小豹子一心扑在对方身上,形成自上而下的压制姿态。   匕首反握,下一秒预备捅入他的头颅。   可对方直接伸手挡住裘世焕的额头,将他的手大力拉开。   “你要哭了吗,小鼻涕虫?”黑发少年大笑起来,“你从以前就这样,对吗?和那个无聊到极点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像。就连哭,就连反抗和逃跑都得别人来提醒。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很想——像现在这样近距离观察一下。”   “哥,别凑我太近,你现在和爸爸可没有半点关系了,我是指法律上的。”裘世焕眨了眨眼睛,“哦,差点忘了,爸爸不喜欢我和你接触,他会不高兴的。”   “你还在叫他‘爸爸’吗?真不敢相信,你几岁了?居然还在跟老家伙撒娇?”   互相对峙的手腕被两股不相上下的力量影响,双方的小臂都因较劲而颤抖。   裘世焕笑着按下对方的挣扎。   “说不定是因为哥连撒娇都没人理会呢。对了,哥,好久不见。你怎么在国外待了这么久?我记得你好像改了个名字,是不是叫阿方索?不应该啊,我也杀了人,我也惹得爸爸不开心,甚至还和我喜欢的大叔谈了恋爱。为什么只有哥被扫地出门了?”   裘昂看出了他的用意,试图从中阻挠:“世焕,够了。你们都冷静一下,今天是你的成年礼,你也不希望一切变得一团糟。还有你,阿方索,波特先生为什么会允许你回来。我甚至……”   他看着裘世焕不悲不喜的蓝眸,有些说不下去了。   “交易的附加条例就是将我作为货物扣留在那儿,对吧。”阿方索无所谓地耸耸肩,“可你最喜欢的冒牌货不这么想,他给某个人寄了一些东西——试图引出我,然后借机报复你,可怜的老东西。你被他温顺的外表骗了,想知道是谁带我来的吗?”   “你做了什么,世焕。”   裘昂冷声质问道。   裘世焕像小猫一样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着父亲。   “我联系了久屋律师——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怀着愧疚感帮我。爸爸,真对不起,我就是想给你添麻烦。”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吗?你是想毁了爸爸吗?”   “嗯!”裘世焕很高兴地点点头,“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阿方索哈哈大笑起来:“行了,老东西,别再来打搅我们了。你已经是过去式了——冒牌货,我听说你交了个男朋友?真不妙,老东西以为摆脱了我,却还得面对一个同性恋的儿子?小鬼,你为什么喜欢男人?他们杀起来有什么特别的?”   即使被骑在身下,阿方索还是嗤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扣住裘世焕的手腕。   两个人在极近距离内互相牵制。   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血肉横飞。   裘世焕朝他吐了吐舌头:“哥果然很无聊啊。再说我的脸那么可爱,和喜欢的叔叔谈恋爱好像没什么不对吧?还是说——哥你在嫉妒?”   “还真敢说。”阿方索笑了起来,“你比以前活泼多了,让我更想……”   “一片片拔掉你的指甲——”   不知何时,阿方索从袖口翻出一把极薄的手术刀,几乎在裘世焕反应过来的瞬间纵向切开了表皮,鲜血划拉下来,他放声大笑。   而裘世焕眼睫低垂,匕首斜着捅进黑发少年的肩胛,逆时针转动握把。   阿方索借机一刀刺入他的手臂肌腱,松开刀柄,伸手抓向裘世焕的眼睛。   “让我看看,当你没了这张脸,这双眼睛,你到底还有什么资格,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位置。”   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裘世焕冷笑着攥紧匕首,在对方的肌肉里深深剜动。   “说得很对。哥,那么我姐姐的帐,我们也是时候该算一下了。”   -   “够了,给我停下!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裘昂似乎没有想到两人一见面就会大打出手,直到阿方索掏出手术刀回击,他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这位父亲立刻要求保镖上前阻拦孩子们。   得到主人的指令后,几名保镖开始进行干预,试图用力道拉开双方。   由于处在正上位,有更多双手前去制止裘世焕。   他们不顾一切按住少年的肩膀,抱起他的肚子,将他拼命往回拉。   就在匕首偏斜的瞬间,阿方索瞳孔猛缩,像一只窜起的兔子般挺起上半身,袖口再度滑出一把手术刀,右臂自下积蓄出巨大的力道,猛地刺向裘世焕的脖子。   裘昂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在一切人为阻挡都变得无力的瞬间,在那道寒芒即将划开少年脸颊的瞬间,一声枪响,忽然孤寂地回荡在宴会厅上空。   手术刀应声而落。   阿方索怔怔地看着裘世焕被拽离,又惊讶地看了看自己手掌上的血洞。   血迹正在扩散,子弹可能卡在掌骨之间。   如果不尽快进行手术,恐怕他会完全失去这只手的控制权。   一想到这里,阿方索不免笑着仰头望向子弹的源头。   ——二楼的栏杆处,有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慢慢撑起了虚弱无力的身体。   搭在扶梯上的手掌划出一道血痕,他好像受伤不轻,半边衣服破破烂烂。垂在手边的枪支还冒出一阵浓浓的硝烟。   “别碰他。”枪口稳稳指向阿方索。江彧深吸了一口气,眨动着快要粘连在一块的眼皮,“你这早该烂在监狱里的畜生。”   裘世焕一脚踹翻了身旁的保镖,原地蹦跳两下,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委屈地吸鼻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快看这里嘛!”   江彧皱着眉头看向他身上的伤痕。   “你的手怎么了?”   裘世焕指着地上的阿方索,大声告状。   “这个应该烂在监狱里的坏蛋不仅打我、欺负我,还用刀割我的手。我受伤了,大叔——”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长度,“你看伤口都这么深了,我还流了好多好多血。呜呜,大叔,好痛哦,快朝他的脑袋开一枪……”   “乖,一会儿带你回去吃烤鸭。”   “嗯嗯!”   裘昂有些不乐意了。   “江警官现在是在对我的儿子说话?”   “你的儿子?开什么玩笑,你和地上那个都应该在监狱里等死。”江彧咬牙切齿地吼道,“裘昂,因为你的私生子不尽如人意,因为他的叛逆和所作所为超出了你的预期,所以你才想要一个听话的养子,所以你才选中了世焕,难道不是吗?”   裘昂向保镖下达指令。   “把他带下来,我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别让他在那儿丢人现眼!”   “我倒要看看了。”裘世焕冷笑着扫视一圈,然后对上了父亲错愕的眼神,“——谁敢?”   江彧的叙述如同审判一般降下。   “——可你似乎没想到这孩子还有一个姐姐,一个想方设法也要留在他身边的姐姐。裘昂,那是他的姐姐,不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跟你和你儿子没有什么不同。她不是你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去留的,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一根根拔掉了天使的羽毛,却还要质问他为什么飞不起来。”   ***   风景、静物与肖像画构成了房间的四面高墙。   江彧用床单将失去意识的金佑喆捆了个结实,控制在房间角落。   避免对方从昏迷中苏醒,突然发难。   他拨通报警电话,说明了一下大致状况,然后撑扶墙壁缓缓起身。   纸张上稚嫩的笔触牢牢攥住了他的眼球,绘画者的风格夸张却具有丰富的创意与幻想。   一张水彩绘制的小夜莺躲在金色的画框底下,下方标号是数字“1”。   而画面的右下角,一点细微的痕迹引起了江彧的注意。   他凑近去看,发现那些痕迹像是钢笔用力刻下的,连纸张背面都透出了隐约的字迹。   江彧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什么非比寻常的发现后,他迅速找东西将画框破坏,拆下了里面的水彩画。   在画作的背面,有一行钢笔字。   用的是罗马尼亚语。   【如果你看到了这幅画,就意味着我成功了。他们没能处理掉我最后的遗产,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在画布后留下的一切。我是E,但我不清楚你是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托付你一些事情。倘若你愿意,请按照顺序翻阅下去吧,我不希望这些故事被我带进坟墓里。】   江彧怔愣着拆解了第二个画框。   那是一窝蜷缩着的小猫。   【冬堡孤儿院是阴谋的摇篮,是当权政党将政敌或竞争对手杀死,并将他们的孩子送到孤儿院严格控制起来,借此抢夺财产的一种手段——联邦境内还存在无数个冬堡,它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却干着相同的勾当。】   【孤儿院的负责人会将这些失去利用价值的孩子们秘密送给支持者,或者不同阶层的有钱人。孩子们被送到那里,运气好的成为风光满面的养子,运气不好的,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   【我见过其中一个男孩,他的尸体推到太平间时,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据说死因是心脏骤停,可他看上去像被注射了某种强烈的致幻剂。身上全是瘀伤,我甚至找不到他的舌头。为此我总是惴惴不安,我不希望我的弟弟变成众多尸体中的一员。】   强烈的致幻剂?   江彧的心口忽然涌起一阵诡异的错觉。   是“荞麦”吗?   江彧猛地咬住了嘴唇,他发了疯般将墙上所有的画框砸碎,攥着一张张飘落而下的图画。   在空无一物却多如繁星的画框之下,在圣母浮雕破碎的注视里,他静静跪坐下来,手指颤抖得厉害。   【收养我们的是一名政客。连日的噩梦一直在困扰我,因此我偷偷观察着他。】   【那个人看上去很喜欢我弟弟的眼睛,我想,他可能是来找一个替代品的——但我弟弟很害怕,他年纪太小了,几乎是从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就待在孤儿院了。所以他很内向,也很胆怯,总像只担惊受怕的小麻雀。】   【因为这样,我抱着他,求那位先生照顾好我的弟弟。他答应了,同时也收养了我。我弟弟很高兴,可我知道,他并不想要我。因为这个人看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也好,至少我能照顾我弟弟,无论他有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替他求情,替他请求原谅。你见过我弟弟吗?他真的很漂亮,是我黏人的小天使。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最有成就感的宝贝。】   江彧看着落款的日期,心脏几乎要挣破胸腔。   时隔六年的对话,这个已然死去的女孩在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述说着旧日的过往。   【裘先生对我弟弟很有耐心,尽管他总是因为紧张犯错,可先生没有追究,这一点让我很欣慰。在做完别墅的工作后,我和弟弟也频繁见面,直到一天晚上。裘先生找到我,他警告我——让我最好离我弟弟远一些。】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能惹先生生气,否则我会被赶出去,我弟弟也会受到牵连。我到处打听,终于从女佣那儿得知了一件事,我弟弟有了新的名字,他叫世焕。】   【慢慢的,先生越来越厌烦我,我想这和我弟弟有关。他一直都在想念我,在孤儿院的那些日子,我们也从未分开。我很想告诉他,不要在意我,不要在先生面前提到我,也不要任性。】   【可他就是一只小小的雏鸟,睁开眼的时候,他见到的就是我。这样幼小的孩子根本离不开我。我依旧无法避免被裘先生所厌恶。他交给我新的工作,打发我离开别墅,来到了红顶山庄,也就是这里。】   【来之前,我听说过一些红顶山庄的故事,它原来的女主人上吊自杀后,山庄作为遗嘱的部分财产,转入了裘先生名下。先生不常来到这里,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指令。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带着我对世焕的想念生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位女佣找到我,让我在午夜时分前往一处花园。】   【我还想要追问具体的事项,可她拒绝回答,我只能盯着时钟,坐在椅子上又惊又怕。】   【午夜的钟声一响,我便离开了房间。】   【在花园的尽头,我见到一个男孩。他有着黑色头发,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可是性格特别糟糕。他对我的脸大肆批评,还夹带着对世焕的不满,我没有反抗,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他就是山庄女主人的儿子,同时,也是裘先生的儿子。】   【他要我跪着爬到树后,我照做了。他让我用牙齿咬住一个裹尸袋,我照做了。他强迫我用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将袋子掩埋进土里,我照做了。】   【——因为他在我的耳边威胁说,如果我有一丝反抗,他就杀了世焕,让我亲自处理他的尸体。】 第57章   持枪者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缓缓步下楼梯,没能得到小主人允许的保镖不敢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带血的身影步步逼近。   他每下一级台阶,伤口都在阵阵抽搐。   不止身体,疼痛在心脏,大脑甚至受伤的咽喉闪电般扩散开来。   江彧注视着裘世焕的脸庞,不可抑制地幻想着画布后的字迹。   她死的时候几岁?十五,或者十六。   这个年纪,本该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年纪,她的母亲或许正将胡萝卜切成细丝,打着鸡蛋,咖喱的香味从门缝逸散出来;下班回家的父亲在喝茶,也可能躺在沙发上休憩,电视节目偶尔是新闻,偶尔又是没看完的连续剧;而她可爱又调皮的弟弟坐在电视机前,在父亲腿上一刻不停地爬来爬去,被大人抱起的一瞬咯咯笑着。   明明只要一推开门,她也能融入这幸福之中。   江彧的脑袋像快要裂开一般痛着,又开始了——那些因酗酒而模糊记忆在脑海里不断闪回,可他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些旧日的阴影拒绝将整段故事和盘托出。   就在这时,等不及上前的裘世焕迎头扑进他怀里。   他忽然想起第七张画的背后,被人用力刻下的一段文字。   【世焕他啊,其实是个特别爱撒娇的孩子。他虽然有点娇气,有这样那样我说不出来的毛病,但我仍旧希望他能得到幸福。除了我以外,世焕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爱——我幸福过一段时光,所以无比真切地知道爱对一个孩子有多重要。】   【我希望他能拥有一个真正爱他的家。应有尽有也好,一无所有也罢。那些血缘无法换取的东西,就让我来一一弥补。】   心脏一阵没来由的抽痛。   “……我们走。”江彧呼出一口气,一只手搂着少年的腰肢,深深地吻着柔软的金发,“世焕,我带你走。”   “无稽之谈。江先生,你无权带走我的儿子。无论你想耍什么手段,在你身边,他的物质需要得不到任何满足。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裘昂皱起眉头,“——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有没有这个权利,不是你说了算的。”江彧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我现在要求带着受害人离开。”   “受害人?”一旁的阿方索似乎觉得局面变得很有意思,他戳了戳自己脑袋上的伤,“棕头发的,你是警官吗?好极了,看看这个,好好看看你所谓的受害人对无辜的我做了什么——”   江彧冷冷地望了过去:“别在这儿搬弄是非了。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他妈做了什么。”   看着与相片一模一样的身影,看着那双比毒蛇还要阴险狡诈的蓝眸。   江彧咬着嘴唇,脑海里浮现出第八幅画背后的字迹。   【裘先生的儿子威胁了我,他很吓人。我认为如果我不听话,他可能真的会杀了我弟弟,就像在那之后被他杀害的每一名女孩。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裘先生交给我的新任务到底是什么——他希望我为他的亲生儿子处理尸体,掩埋对方杀人的痕迹。作为交换,他愿意给我弟弟未来。】   【很划算的交易,我答应了。在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一刻,我有些害怕。我害怕自己以后会下地狱,但值得庆幸的是,世焕一定会在天堂的。】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替他收拾掉那些女孩的尸体。这些女孩都是一位叫做TP杰西的女士找来的,我和她接触过几次,多数是她的客户——她为她们提供一些东西,我没有亲眼见过,但这东西的症状和我在死去的孩子喉咙上看到的一样,可能都是一种致幻剂,这能让她们言听计从。】   【TP杰西声称这件事会很安全,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她说得对,警察总是来来往往,却从没有进入过花园。我想,由于死掉的女孩们都是未成年,大家可能都以为凶手是身材矮小,或者身体有残缺的成年人,却忽略了孩子也是一种可能。】   【但是那一天……我看到尸袋里的东西在不停地扭动,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那孩子可能还活着。所以,我就这样拉开了拉链。希望她能呼吸一些空气——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应该知道如果惹他生了气,世焕将遭到什么样的对待。我眼睁睁看着她爬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   阿方索不怒反笑:“警官,你一定是对我有什么误解——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搂着的小鬼到底是什么人。受害人?不,不,这听上去未免太可笑了。他杀过人,他就是个不干净的小东西。”   他一副束手就缚的模样,额角的鲜血一路蜿蜒,滑至嘴角的弧度。   阿方索屈起拇指擦了擦受伤的眼部,他举起一杯杜松子酒,透过荡漾的酒液看向江彧。   【我没有追上去,我看着她跑向大街,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看着她向过路的人求救,看着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当我有意识地回过头,阿方索已经在身后了,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完了。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我这样想,这样恐惧,甚至还苦苦哀求他不要伤害我弟弟。】   【很抱歉,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因为他铁石心肠,他撕碎了我的裙子,将我压倒在草地里……很痛,说不出的痛。他是天生的魔鬼,没有半点良知的怪物。他一边喘息,一边在我的耳边,诉说着我弟弟。世焕在裘先生的照顾下似乎过得很好。这样就够了,这样一来,无论让我做什么,无论让我经历什么都没有关系……】   【结束之后,阿方索也离开了。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地爬起来,身上都是青草,都是被石头磨出来的血痕。我想,那张又青又肿的脸笑起来一定特别特别难看。可我一想到世焕,一想到我看着长大成人的弟弟,我就止不住的高兴。】   “阿方索,闭上你的嘴。”深棕色的眼眸微微睁大,眼神像刀刃一样锐利,“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注意到阿方索投来的视线十分熟悉,那种敌意,那种昭然若揭的傲慢。   正是他在水族馆外感受到的视线。   裘世焕看着江彧坚决的态度愣了愣,下一瞬,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他将脑袋埋进江彧的外衣里,嗅着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而江彧用一只满是鲜血的胳膊抱着他,力气很大,好像生怕怀里的少年被别人夺走。   黑发少年低低地笑了。   “真有意思,警官。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对着我开一枪?没关系,我理解的。因为你和那些人一样,天生缺乏警惕的基因,都理应被淘汰。只有像你们这样为人鱼肉的家伙,才会抱团取暖。”   “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江彧盯着他,“连你的命都是别人给的,你连活到今天都是靠着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你又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   “看看他啊,老东西。”阿方索惊喜地笑了,“你是怎么邀请到这样的人的?我对他很感兴趣。还有你,冒牌货。我很好奇,怎么样才能让这种人为了你,不惜和我们作对?”   裘昂没有回答他。   亲生儿子的嘲笑在如今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一直以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孩子,此刻却异常顽固的拒绝配合。   他当着自己的面,紧紧依偎着另一个人,一只因为六年前的失误没有被彻底拔除的老鼠。   那只怨毒的老鼠即将掳走他的养子,甚至还胆大妄为到想在地板和墙根滋尿。   “爸爸。”   一声呼唤打断了上涌的怒火。   裘昂看向他,似乎站在了阿方索这一边。   “你不能跟他走,世焕。他会因为你今天的选择尸骨无存,如果你听话,我会考虑饶他一命。”   “可我不想呆在家里。”只以好恶为评判标准的小孩子非常固执。   “为什么?爸爸什么都可以给你。但他呢——他甚至没有资格回答我的问题。”裘昂抬手指向满身鲜血的江彧,牙齿越咬越紧,“我不能把自己的儿子交给这种人。”   “爸爸,我在家里不高兴。”   被父亲深深注视的少年叹了一口气。   “——所以,再见了。”   突然之间,裘昂感到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狠狠盯着自己抚育长大的儿子,他的孩子即将离他而去,即将选择一个看不到未来的人。   这些畸形的念头如蜘蛛的毒液一般在血液飞速扩散,让他的心脏因每一次的呼吸而骤痛。   裘昂一把扯去身后的台布,整排酒杯霎时摔碎一地。   裘世焕无动于衷。   而江彧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举枪瞄准裘昂,瞄着这个快要被愤怒点燃的男人。他又一次想起女孩留下的话语。   又一次揭开了几乎要溃烂的疮疤。   【逃跑的女孩最终还是以某种方式回到了我面前,她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看到她死去的样子了,嘴唇苍白,瞳孔放得好大好大。头发只要一拽就会掉落,身体像结了一层霜一样苍白可怕。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不是我在煎熬中想到的她的下场。她应该活着,活下来,应该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应该替我享受一场长途旅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凄惨地死去。】   【我不该这么做的,裘先生找到我,要求我赔偿所有的损失。可我一无所有,我什么都赔不起。】   【所以,我想到了死。】   四溅的酒液像绷断了线的珍珠项链,碰撞着,弹溅着晕开一大片湿渍。   【阿方索杀害女孩子们的事迹败露了,各种线索都指向朱鹮科技,但我知道裘先生已经为选举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他一定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他想让我顶替阿方索,他想让我承认所有的罪行。可惜裘先生不信任我,他认为我可能会提供一些不利证言。】   【在这之后,他似乎认定了“畏罪自杀”的可能性。于是裘先生给我选定了一个地点,要求我选择一种死法。】   【在死之前我想要一条橱窗里的条纹短裙,大概到膝盖那里。我很喜欢它的背带,这会显得我没有那么消瘦,这会让我带着体面死去。我有对你说过吗,陌生人?——我想成为风筝,一个小小的,不那么好看的风筝也好。哪怕被人剪断了线,有风的时候,小小的风筝还是会在天空尽情地翱翔。】   攥着桌角的手指渐渐收紧。   “江警官。”裘昂低声道,“今天,你别想活着踏出这里一步。”   【陌生人——我明天就要死了,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江彧抓过裘世焕的肩膀护在胸前,手指毫不客气地勾开保险栓。   “求之不得。”   【请一定一定,要好好地爱我弟弟。】 第58章   这一枪裘昂避过了,但极稳的弹道还是将子弹送进了他的肩膀。   血迹扩散开来,男人的脸上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裘世焕被包围过来的保镖们缠住了,他们似乎知道什么样的方式能拖慢他的脚步。   他赤手空拳,只能用脑袋猛撞拘住他手脚的几个家伙。   裘世焕悍然抬腿,猛力踢断其中一人的脖子。颈骨断裂声中,少年像一只敏捷的松鼠扭身骑上了一人的肩膀。   他盘起腿勒住对方的喉咙,双手顺时针扭下对方的脖子。   “看这里,冒牌货。”阿方索兴味盎然地甩掉酒杯,有力的手掌瞬间抓握住裘世焕脚踝。将他一把拽下,而后翻身骑跨上去,手肘紧紧抵住少年的咽喉,“现在,攻防交换了?”   “滚开。”裘世焕奋力挣扎,指甲抠开压制者的手臂。   阿方索大笑着按住他。   又有人冲上来控制四肢,让他不得动弹,不得反抗。   “你得看着他死,这样才有意思。”   裘世焕一口咬断保镖伸进他嘴里的几根手指,他冷着脸吐掉带血的指节,满嘴鲜血地笑了。   “去告诉爸爸一声。如果他不放我们走,下一次咬断的,就是我的舌头了。”   与此同时,江彧正被迎头一拳砸进了腹部,原本就快要断裂的肋骨此刻雪上加霜。   他死死抱住那名保镖的脑袋,贴着对方的耳朵猛扣扳机,火舌近距离喷出,炙热得几乎灼伤他的手指。   江彧在飞溅的碎肉间抬起一对如炬的眼眸,嘴角渗出一丝殷红。   “裘昂。”他露齿而笑,白牙森然,“被老鼠啃了一口的滋味怎么样?”   -   毋庸置疑。   他们不会大打出手。   裘昂无法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失态,也无法承担裘世焕咬断舌头的风险,小朋友总是言出必行。   而江彧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有狂妄的资本,他必须尽快去往医院。   所以,他们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和解。   这场恶性争夺最终以肩膀上的弹孔及受到重创的腹部画上了句号。   江彧按了按快要断掉的肋骨,确认过伤势,带着裘世焕一瘸一拐地离开,而裘昂则和满屋狼藉一起留在会客厅里,面对自己一脸得意的亲生儿子。   裘世焕头也不回地告别后,裘昂的眼神也冷了许多。   阿方索笑着挖苦。   “你的脸色真是烂透了,我亲爱的老爹。你一定非常喜欢那个不讲道理的小冒牌货。真可惜……他居然是个心有所属的白眼狼。”   “我送你去海外避避风头,不惜和波特先生达成合作也要隐瞒你的行踪,可不是让你学着如何不尊重自己的父亲。你知道这些年为了你,我作出了多大的让步?我差点把自己疼爱的养子打包好,送到波特先生的床上。”   “这不是失败了嘛。所以我早说过了,别总这么严肃嘛,老东西。”阿方索耸耸肩,“目前看来,一个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小鬼,最重要的就是得不知感恩。我说得对吗?小冒牌货学有所成,你就没有什么表示?”   “住嘴,阿方索。关于你的事,我稍后会和久屋再谈谈的。他现在在哪儿?”   “我当然也很想告诉你,但大律师把我送到站之后就人间蒸发了。我想久屋律师一定是迫不及待想和小冒牌货见面。”阿方索嗤笑一声,“老家伙,你似乎以为那个警察也能像久屋一样成为财富的盟友?物质只是一时的,而没脸没皮的撒娇讨好才卓有成效。你看,现在久屋律师不也是回心转意,还把我亲自带了过来?”   “这不可能。”裘昂冷冷地看着他,示意女佣替他们处理一下伤势,“我封锁了一切让他接触到世焕的可能,信件,快递,甚至电子产品都只有经过核查之后才能送到。他理应在自己的事务所等到老死。”   “他给久屋寄了张画。”阿方索端详起自己的指甲,看着年轻女孩走到身前。俯身在对方的脖颈处嗅了嗅,“是他自己的画,不过寄件人比较特别。做了些加密处理,所以快递是由专门的快递公司派送的,没经过你没用的核查。”   “管家,去联络一下Dr.Z。”裘昂看向山庄外横七竖八的警车,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江彧最开始出现的楼梯口。他冷着脸说,“接下来的事,让他做得干净一些。”   ***   “大叔,救护车好像快到了。”裘世焕从拨号界面返回主屏幕,低头看着公交站台长椅上的江彧,“行了,别再咬嘴唇了,你知道自己的血快要流干了吗?所以,即使现在惨叫出声我也不会笑话你。”   少年执着地抓起他的胳膊,想换个舒服点的躺姿,双臂试图像上次一样扛起身体垮塌的男人。   可肋骨处的剧痛很快形成连锁反应,江彧疼得浑身冒汗,连挣扎都困难。   裘世焕放弃了这么做,他找了个位置坐下。靠在江彧身边,静静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大叔知道自己刚才很帅吗?”   “能被你这样夸奖……是荣幸吗?”   江彧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微蜷缩。   “我不知道,但大叔应该知道自己现在离死不远。”   “你不是已经联络了救护车吗?”江彧连呼吸都在剧烈颤栗。他用尽全力抓起少年的手腕,看着表皮上蜿蜒的殷红伤口,“你也受伤了,是谁干的……我大概猜出是谁了,手臂疼不疼?”   “你的状况还不到可以担心我的地步。”   “就当是陪我说说话吧。”江彧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实在是太疼了。”   裘世焕又低下头,纤长的睫毛下覆着一层浓浓的阴翳。   “在这之前,你能保证自己不失血而死吗?”   “我一定会撑到救护车来的,放心吧。”江彧伸手摸了摸金毛脑袋,“你这么想让人陪着,我一定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的。”   “大叔,你遇到什么了?看看你的脖子,再用点力,你的喉咙就会被钳碎,嘴里会涌出粉色的泡沫,像是草莓味的气泡饮料。”裘世焕顺势靠到他身上,纯良得像不知所措的小动物,“是爸爸干的吗?”   “这件事应该和你父亲无关。”江彧咳了一声,“是金佑喆。这家伙潜藏在红顶山庄内,等着我们分开。就在那时,他袭击了我——这可怕的家伙弄断了我的肋骨,掐住我的喉咙,将我按在地上试图绞杀。这险些要了我的命。”   食指点住江彧唇边的挫伤,温润又细嫩的触感反复摩挲起来。   “大叔,你嘴巴边上的是吗?”   江彧没有理会脸颊处动物绒毛似的触感,透过模糊的影子盯着少年。他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拽过对方乱动的指尖,拢在唇间轻吻。   他目不转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我记得你很怕痛。胳膊上的伤让我看看。”   “好痛。”小朋友被他握住手腕,不高兴地噘起嘴唇,“动一下都好痛哦。大叔,等救护车到了,一定要跟他们说我要打麻药。”   江彧笑了一声。   “我知道。”   “还有,打麻药的时候,大叔也要在我身边。”   “嗯。”他细心地拨开散乱的金发,将它们服帖地顺到耳后,“我答应你,可爱的小朋友。”   “大叔大叔,伤口现在还痛吗?”   “痛。”他笑着摸了摸少年不明所以的小脑袋,“怎么办好呢?”   “我跟你说了话也还是痛吗?”   少年抬起眼眸,困惑地眨了两下,纯真得像一位小小天使。   接着,热烫的嘴唇试探性地贴了过来。   浅尝辄止。   “痛吗?”   “还是有一点。”   裘世焕担心地看着他,眉头一点一点蹙紧。   “过来,我教你,像这样就好。”江彧笑着拉过不知所措的小朋友,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两个人几乎嘴唇相贴,“你得吻深点,让我的脑子里全是你嘴里奶糖的味道。这样,我或许能忘记一切疼痛。”   “真的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小朋友。”   少年得到了他的允许,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允许”——江彧认为这是鼓励。他正在鼓励这个男孩亲吻他的喉结、下巴,从嘴唇触得到的每一个位置开始,一点一点触碰到了嘴唇。   手指不自觉地伸进浓密的发丝间,江彧没有拉扯,而是很好地控制着力度。   他温和地吮吸着少年的嘴唇。   嘴唇的主人一定很爱吃糖,他迷迷糊糊地想,要不然,奶糖的味道为什么会这么浓郁呢?   在甜美的渴望得到满足的一刹那,被牙齿刮痛的舌头令两人都短暂地恢复了神智。   “大叔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江彧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真的好多了。谢谢你,我心地善良的小天使。”   “大叔。”   “嗯?”   “大叔为什么觉得不是爸爸干的?”   “那还不简单。在你的成年礼上,要是作为客人的我失踪了,可不是一件小事。”   江彧抱着怀里的男孩,看向山路尽头成片的灯光。   警车如同海潮一般聚集在红顶山庄门前。   “这回,没人再能护着金佑喆了,他必须自己承担后果。”   裘世焕闷闷不乐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   “大叔没有杀了他吗?如果你试着用刀划开肌肉,最好一层一层来。带来痛苦才是最具报复性的。”   “有时候,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并不是杀了他。”江彧轻捏他的耳朵,拨弄了一下耀眼的耳坠,“好比现在,你父亲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一定会让金佑喆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是唯一能让他受到应有制裁的办法。”   裘世焕没有回答。他踢腾起双脚,垂首盯住自己的鞋尖,手里攥着衣角细细摩擦。   低垂的眼眸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黯然。   “对了,大叔,你是怎么知道阿方索的?我可没有告诉你哦。”   “山庄里有一间屋子,那儿有你姐姐留下的痕迹。”江彧抬起头,远方的暮色正沉向城市与森林的交界,黎明到来前,永远不会有东西升起,“她在墙上记录下了一切,就在画布背后。”   “姐姐留下了什么?”   裘世焕眼神迷茫而无措。   “她在近十多幅画像背后留下了文字,或许是山庄的管理者没有想到画像能藏有什么秘密,也没有怀疑过画框后的玄机。她讲述的所有故事都这样阴差阳错地保留了下来。”江彧在腿上交扣十指,拇指相抵,“在寥寥几行文字间,她不断诉说着旧日的过往。”   “她说什么?”   “她跟我说你们在孤儿院的故事,被裘昂收养后的故事。”看着小朋友绞起耳边的金发,江彧深深吸了一口气,语速放慢,“包括你们度过的每一天,她对你根本道不尽的喜爱。然后,就到了阿方索,到了她最后的嘱托。”   “嘱托?”   月亮恍惚的轮廓高悬于深空之上,星空艰涩地拨开云层,树叶在风中自乱阵脚。   在若隐若现的渺远光亮中,在快要被擭住心脏的瞬间,江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将所有情绪沉寂在眉骨以下。   “她要我爱你。”   “听起来像是胁迫。”   “但这不是,也许在我逐渐接近真相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受她的‘胁迫’和你年轻的身体吸引了。听好了,可爱的小朋友。我接下来说的话,请你一字不落的听好,记住,记在心里。”   “——我爱你。即使语言依旧是世上最苍白的祝福与最锋利的武器;即使太阳系最终被黑洞吸入吞噬;即使喀戎与冥王星在没有光热的星系边缘,又一次孤独的相望亿万光年;即使一切都将随风消逝。”嗓音低沉得叫人沉溺进去,江彧垂下眼睫,失笑道,“我都会爱着你,直到世界尽头。”   微掩的睫毛烧着了咫尺之间的嘴唇,细软的发丝如同交握的蛇尾,无所顾忌地寸寸绞紧。   他们在拥抱,恨不得胸膛相贴,恨不得咬碎唇齿拆吃入腹。   “世界的尽头在哪儿?”   “我不知道,问不完问题的小朋友。也许这种时候你不该提问。”   呼吸热得快要把他们焚成灰烬,可怕的热源几乎洞穿脸颊、鼻尖与轻碰着享受缠绵的嘴唇。   少年的脸颊被右手捧起,姿势近乎虔诚,近乎祈祷,近乎吞食禁果般惴惴难安。   唇舌在口腔黏膜内律动,这个吻像极了索取,像极了气息的互相捕食与撕咬。   裘世焕回抱着他,迷离的眼眸越过江彧的肩膀,无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的路灯。   在沿街惨白的灯光下,一个等待了很久的人影终于停住了步伐。   他闭上眼,尽情享受这一瞬的抚慰与温存。 第59章   窗外的细雨,荡漾的波纹仿佛被定格在时间里。   “喝杯咖啡吧。”   一杯拉了花的咖啡端到了右手边。   落地窗外挂着一块木头牌匾,玻璃上的贴花被密集的雨点打湿,上面刻着一串日语“久屋律师事务所”。   室内很是吵闹,有一对叫骂不迭的夫妇,丈夫控诉妻子的庸俗,而妻子控诉丈夫的不忠,旁边站着哭闹的孩子;有一位讲着电话却怒火中烧的外乡人,他对房地产公司的服务质量提出了抗议;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此,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递送咖啡的女接待员弯下腰,和蔼地说道:“久屋先生还在忙,相信你也看到了。最近我们有很多委托要处理。”   “谢谢。”   男孩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上,手捧咖啡。   这是唯一的热源了。这间过冷的空调房不时提醒着他,他一夜没睡,徒步抵达事务所时连鼻涕都止不住。   男孩蜷缩起身体,仰头看着接待员,看着她胸口的名牌。   “劳伦小姐。如果他有时间了,请务必提醒我一声,好吗?”   在那近乎哀求的眼神注视下,劳伦只能叹气。   “我知道了,我会多留意一下的。”   人们依旧在大厅与会客室的走廊间来往,商务装的女士进去了半刻钟,拎着提包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登上了街口停着的跑车。   领着孩子的夫妻进去了,一个小时后,唯独丈夫一个人推门而出,独自到走廊的角落抽烟。   接打电话的前台女孩偶尔也会快步奔入,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分发给其他的员工。   劳伦也在忙碌,男孩就只能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指针从早上八点,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直到指针停在晚上六点。   在秒针的滴答声间,他猛地抬起瞌睡的眼皮,意识到这是事务所的下班时间。   男孩看了看周围,访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接待员们也准备离开。   他有些着急地跳下座椅,想问问劳伦今天还能不能见到久屋律师。   结果刚下地,就发现一队人从会客室方向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他连忙上前,停在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面前。这个人大概二十五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形高大,气质沉稳,在几位女接待员的簇拥下异常惹眼。   西装左胸口有一枚金色别针,上面刻着“久屋茂”。   “久屋律师。”男孩激动地上前,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右后方的劳伦脸色有些难堪。   “小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监护人呢?”久屋转头看向劳伦,“我记得今天,应该是由你来处理访客的事情。”   “我……我很抱歉。”劳伦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她快步上前,想将男孩推搡到一边去,“现在很晚了。该回去了,孩子。别让你的父母担心。”   “劳伦小姐,可你答应过我,等久屋律师有空一定会通知我一声的。”   “现在是下班时间。”劳伦正言厉色,“你该回去了,小朋友。如果想要继续自己的律师游戏,我建议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不是的。”男孩急着辩解,可又不知如何是好。漂亮至极的小猫泪眼汪汪地望着大人们,眼神又期待又害怕,“我真的有事……”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湿润地流下来,滴淌在下巴处。   久屋茂怜惜地垂下眼皮。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咬着嘴唇,艰难地说:“可以匿名吗?我不想……”   “不想让家长知道?这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久屋摆摆手,示意姑娘们上前来,“好了,请带这位小先生离开。法庭游戏该到此为止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男孩咬住嘴唇,“我叫世焕。”   “你看着没有亚洲血统。”久屋还是没有松口,“在确认你的身份证件和监护人公证之前,我建议你早些回家去。”   “我爸爸是,但这不重要,我没有说谎,这也不是在做游戏。请你相信我。”孩子极力辩解,甚至哭泣着拉住男人的衣角,“我姓裘——请别通知我爸爸,拜托了。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满嘴谎言。”劳伦脸色一僵,急着想要拉开孩子,“走开,离远点。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她的手劲可能用的大了,孩子被她的指甲抓伤了胳膊。   正当恼怒的劳伦进一步做出伤害行为之时,一只右臂介入到两人之间,用力挡开怒不可遏的姑娘。   “够了,劳伦。”久屋看了眼腕表,“也许他并不是在说谎。另外,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准确的说,距离前台下班还有五分钟。身为社会经验更加丰富的成年人,你应该时刻保持冷静。而不是对一个孩子大呼小叫。”   “我很抱歉……”   久屋迎向瑟瑟发抖的男孩,他摘下眼镜,细细擦拭着镜片,而后示意在场其他人可以先行离开。   他领着男孩来到办公室门前,嘴唇拉开一道优雅的弧度。   “进来聊聊吧,世焕,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   办公室是标准的简装风格,家具、书架与地板都是比较老式的木制品。   移动隔墙挂着几副水墨画。茶几空间与办公区域分成两块。   久屋拉开办公桌的两张转椅,邀请他面对面交谈。   男孩点头照做。   久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交叠的十指垫在下巴处。   他看着柔软的坐垫里不安又拘谨的孩子。   “世焕,你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的,对吗?”   金发男孩用力点头。   “我知道,你是律师。我在书上看到过什么是律师,你们会出示各种说辞或证据来说服法官,尽可能取得我的合法权益。我知道你们会帮助我的。”   “合法权益……”久屋略带戏谑地重复了一声,“对于你这样还没有脱离监护人的孩子而言,在出现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以前,你或许可以试着寻求监护人,或者警察的帮助。你的感谢对他们来说很受用。”   “我……”孩子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久屋会这么说,只能脸颊发烫地低下头去,“我试过这么做了。但他们不会帮我的,你知道我爸爸……”   久屋温和地笑了笑。   “如果你想要一场公正的庭审,这需要你的法定代理人出席,也就是你的监护人。瞒着自己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大少爷。”   “我知道法庭可以为我指定一位法定代理人。”   久屋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他知道让一个小孩打消念头有多难:“好吧,我给你一个小建议。无论是哪个坏孩子抢走了你的糖果,或者公交车上的什么人踩脏了你的新球鞋,不妨和你爸爸谈谈。他很乐意为你解决麻烦。”   男孩有些着急地站起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说呢?”   “因为我有收费标准。”久屋递给他一张价目单,还特意为他指了指数字,“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分零三十一秒。你现在应该看这一栏——看到了吗,这是我非工作时间的咨询费。”   “我有钱。”   男孩咬了咬牙,从背包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上。   久屋当着孩子的面拆开信封,取出五沓最大面值的纸钞。这些钱看上去像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他用验钞机验了一下真伪,结果正如所料。   “好吧。”久屋似乎终于有了点兴趣,他翻开笔记簿,一本正经地发问,“你想要控告谁?控告什么?”   男孩正了正肩膀,眼神坚定。   “我想要控告我的父亲。”   “——他夺走了我姐姐的生命权。”   ***   “世焕。”   急救室外的红灯亮起以后,少年一直抱着黑兔子玩偶,将脸深深地埋进毛绒肚皮里。   他的手臂缠着新换的绷带,伤口看上去得到了妥当处理。   少年缩起双腿,像被陌生环境吓坏的小豹子一般蜷在长椅上。   “世焕。”   见对方没有回应,久屋只能强行递过去一张卡。   他握住裘世焕的手指,用力感受对方手指处一枚又一枚的戒指。   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在冷漠而坚决的壁垒面前,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你的银行卡冻结了。没关系的,我已经用现金付了帐,之后的药物和住院费我也会……”   “不要。”   久屋想到他会拒绝。   他的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却迟迟没有拿出来。   这条长廊明明有这么多供人选择的位置,可他只能坐到距裘世焕两人之远的位置上去。   久屋有些懊恼地擦了擦发痒的眼睑。   “世焕,我们还能谈谈吗?你知道……我当年没有想那么多。”   裘世焕始终不想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久屋只能自顾自地扯开话题。   “我看到你寄过来那些的画像了。你长大了,和以前相比也变了很多。我是说性格上——你看上去开朗了不少,也更漂亮了。从以前我就觉得,你有一张让人难以拒绝的脸。世焕,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久屋律师。”   “在。”觉察到对方平静的一瞟,以及冷得仿佛能从骨髓冻出冰渣的口吻。久屋不免自嘲一笑,却还是满脸笑容地迎向裘世焕的目光,“有什么事吗?”   “谢谢你把阿方索带了过来——这是大叔教我的,要对帮了自己忙的人说‘谢谢’。”   “世焕……”久屋有些无力地看着他,“别这样。我可以帮你。”   “除此以外。”   少年撇头看向急救室的大门。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第60章   抢救室外的红灯在数小时后熄灭。   麻醉中的病患戴着呼吸机被一路推入单人监护病房后,余三海一行人总算驱车抵达了医院。   这一通电话是久屋帮忙联络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从裘世焕嘴里问到事务所号码,这才联系了能帮上忙的人。   当三个人心急火燎的出现在走廊里,久屋差点没被冲上前的余三海撞倒。   老法医急着朝病房张望。   “江先生已经脱离危险了,被送来的时候意识也正清醒,不必担心。”久屋耐心地解释,“他的伤主要是肋骨骨折,索性没有伤及脏器。除此之外,医生说他还有些中度脑震荡……”   听完大致描述,余三海总算缓过一口气。   他用力擦去额头的汗珠,在长椅上如释重负的想要坐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起身。   “你就是电话里的久屋?”余三海向他伸出手去,连咽唾沫的动作都变得迟缓,“谢谢啊,真的太感谢你了。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给朋友交代。”   “不用谢我。”久屋避开他的手掌,礼貌地鞠了一躬,“如果不是送医及时,医护人员竭力抢救,我想自己也没有资格与你邀功。”   余三海收回手,尴尬地挠着后脑勺。   “哎,也不用这样。”   “因为这件事情确实和我无关。”久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一道身影。这些访问者到来以后,裘世焕好像特意想避开什么一样,不自然的从病房门前走开了,“和那孩子聊聊吧。我看得出来,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过节,但那孩子本性并不坏……”他欲言又止,不住地嗫嚅起嘴唇,“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   “你知道,你所描述的情况很复杂。”久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按钮,用食指扣了扣桌面,“家事法庭或许难以认可这些模糊的证词。但我会努力让他们信服。”   “我能帮忙吗?”   金发男孩趴在他胳膊边,短裤下的膝盖在一张小板凳上跪得通红。   半边脸颊贴着手肘,他侧着身子,满眼期待地望着律师。   “嗯,只要你不中途放弃。”久屋没有停止书写。   “中途放弃?”   “我是指放弃这场诉讼。”他转了几下钢笔,直至找到继续下一段的灵感,“我遇到过很多孩子,他们似乎把法庭当成撤回消息一样简单。有的想要控诉自己的死对头,有的也会像你这样,因为一点小毛小病就想要起诉自己的父母,或许这都只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借口。只要推开律师这扇门,总是有些威慑力的。”   男孩气鼓鼓地说:“这不是借口,我说的都是真的。”   “也许吧。”久屋嘟囔着,“看在费用的份上,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小朋友委屈地盯着桌上厚厚的活页纸,希望将律师的注意力拉回正题一些。   “久屋律师,你在忙什么?”   “一场离婚官司。细节不能和你透露,属于个人隐私。”   “哦哦。”男孩识趣地别过脑袋,瞟了一眼书柜上排得满满当当的精装书籍,“当律师得读这么多书吗?”   “这取决于读者自己。”   “久屋律师,大家都说你很厉害。你能帮我赢得这场诉讼吗?”   “当然。”久屋没有看他,“我永远不会让自己面子太难堪。”   “好厉害。”男孩期待地拍拍手,“久屋律师,我能当你的助手吗?我是说暂时的。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其他官司的内容,我可以回避。因为我想多了解一下我姐姐那场官司的进度。”   久屋没有回答他。   这也是他第一次放下钢笔,第一次摘下眼镜,拿正眼瞧着对方。   眼前确实有一个讨人喜欢又倔强的小男孩,他金发碧眼,天生招人喜欢,像一束别在西服口袋的玫瑰,沾着露水却划去了茎身的刺。   “你可以留下。”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但前提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过问,都必须乖乖听我的话。现在,出去吧,我有一通重要的电话要打。”   “嗯。”男孩对他招招手,跳下椅子礼貌地带上了门,目光崇拜,“久屋律师,忙完了一定要叫我哦。我不会乱跑,也不会给你添乱的,我保证。祝你工作顺利。”   直到办公间的门彻底关闭,久屋也没有从厚重的资料本里抬起头。   他撑着下巴思索片刻,熟练的在座机上按下几个按钮,拨通了一个号码。   “简,亲爱的。帮我查查,我的离婚赔偿款还差多少才能补齐。我会二次上诉的,别担心,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会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等着我的消息吧。”   ***   “你真应该告诉我们,这样我们来得才不会太迟。”瓦伦蒂娜小心地抓着裘世焕受伤的胳膊,心疼不已,她剥开一颗奶糖的包装,塞到小朋友嘴里,“我给你带了一袋子糖,要是疼就吃一点。”   裘世焕用舌头将糖果拨到一边去。   “不会疼。吃了止痛药。”   “那就更要休息了。”瓦伦蒂娜认真地劝慰,“不好好休息,伤口又怎么能快点好?再吃几粒糖就去刷个牙准备睡觉吧。护士说给你留了个单人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余来做,等江意识恢复了,我第一个来叫醒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哄我?”   “对我来说,你就是小孩子。”瓦伦蒂娜笑了笑,“我知道你累坏了,但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当然,你一定也不想让江一醒来就为你的事担惊受怕。”   裘世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哥哥,去休息会儿吧。”李元夕也紧张的上前一步,“你脸色特别不好。”   裘世焕沉默着,似乎是某种变相的认同。   “先别着急。”余三海的挽留从不远处传来,顺利地加入了三个人之间的谈话。他向着静立不动的裘世焕而来,“我想和你谈谈。”   “余?”   “这和你没关系,瓦伦蒂娜。”余三海示意对方不要阻拦,“不用劝我。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好吧,我会说服自己相信你是个有方寸的人。”   不给对方留任何余地,裘世焕很是冷淡地掉头离开。   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从人们之中穿过仿佛拨开一团没有实体的空气一般轻巧。   余三海立马追了上去。   “我让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当然,如果你不介意也可以在你的单人间里。”   裘世焕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现在没这个心情。”余三海还是在他身后不依不饶,“但现在小江已经脱离了危险,所以,作为他的长辈,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裘世焕态度冷淡地拉开单间房门。   “保持现状不好吗?……坏脾气大叔,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看在大叔的面子上,现在的局面难道还不有趣吗?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游戏规则。”   “我们互相厌恶不是全部的原因。”   余三海跟着他进了房间。很难想象,老法医之前还对与少年共处一室感到畏惧与恼火。可现在,他居然迫不及待进入到对方的私人空间。   身后的门刚关上,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适应黑暗,余三海忽然觉得自己的咽喉猛地泛起一股压力,他想也没想过这居然是手指的力量。   那股劲道简直不容置喙,像缠绕猎物的巨蟒一般寸寸绞紧,甚至将自己徒手提起,双脚腾空。   少年睁大瞳眸,眼睛深处困惑又不解。   他的视线异常冷酷,向来薄情寡义的嘴唇,淡淡地吐出轻蔑的字句。   “为什么我不能直接切掉你的舌头呢?这样起码会安静一些。我可不想听坏脾气大叔无聊的解释。”   “我没在解释,我也不会向你道歉。”余三海奋力挣扎,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断气了,“我们没必要保持和平,也没必要互相理解。在这件事过去以后,我想我或许会找个地方退休……”   裘世焕享受够了他痛苦的表情,愉悦地笑了一声,缓缓松开手。   “如果你再不离开,我保证,坏脾气大叔会在下一次呼吸之前被大卸八块。”   “你不会杀我的。”余三海揉着肿痛的喉咙,粗喘着看向他,“不必这样口头威胁,你从自己父亲的手上救了小江,所以我知道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不知道你和裘昂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但关于小江,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是告诫吗?没关系,你说的话又不算数,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一个本该死在我脚下的人啰嗦?坏脾气大叔,我现在又想动手了,这一回我想要你的眼球,左边那颗……你觉得自己有机会逃脱吗?”   “你有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余三海对少年的威胁充耳不闻,“也许这话不该我问你,也许该你自己问自己,或者由小江来,你可能更愿意给他答案。无论计划失败与否,你和他都不是一路人。我不能确定你们将走到哪一步。”   裘世焕坐在床边自顾自脱掉碍事的靴子,他不知道从衣服的哪个口兜翻出一把餐刀,放在手心左右端详。   趁着余三海换气的间隙,少年又赤脚踩着一次性拖鞋,故意制造出一路的噪音,俯身在台盆边洗漱。   餐刀就放在右手边。   “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了,下场顶多就是赔上性命。关于这一点,我和小江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我们早在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可是你,你将安然无恙。无论你与裘昂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会爱你如初——听起来有些讽刺,事实就是如此荒诞。他依旧会将你视作自己的孩子。当然,如果我们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你有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裘世焕没理他,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几下口。   然后开始哼着小曲清洗刀具。   “政治斗争这种事情……总会有一方无法全身而退。”余三海默默注视着少年的背影,即使他保持缄默,即使他冷静自若,脚下拉长的影子终究还是孤零零的,“到了那时,即使小江极力保你,他能做到的,也非常有限。”   裘世焕甩了甩手上的水,握紧餐刀朝他走来。   嘴角笑容不减。   “听上去很没意思,原来坏脾气的大叔废话也很多。结束了吗?如果结束了,我该收取报酬了。这是一次性的,这也是为了让你记住,找我做听众,可不是一件麾之即去的事。”   “我只是在和你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罢了。因为小江只会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他不会告诉你。我了解他,共事的这么些年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你对他而言与众不同。所以,只要你在他眼里还有受害人的一点影子,他都会想方设法保护你。”   余三海咽了口唾沫,身体牢牢地靠住背后的门板。他很紧张,甚至抓住了门把手,随时都打算逃跑。   “一个追求公正与真理的人,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的私心。你知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下一秒,没有开刃的餐刀水平的指向太阳穴,近的连一公分都不到。   “跟你无关。”   裘世焕笑着微微刺入。   他的力度与深浅都控制得很好,除了表皮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刀尖在皮下转动,直到一缕鲜血蜿蜒下来。   “你不会杀我。没必要这样。”   话虽如此,余三海还是一动也不敢动,额角的冷汗一路流到下巴。   老法医被迫俯视着近前的金发少年,他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个孩子的故事,多数都是些残忍而血腥的黑色童话。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童话似乎得到了证实。   少年恶意的双眸审视着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蛋正带着斜睨,带着高位者的不屑,带着满身怎么也洗不去的血腥气,犹如权衡猎物的肉质、口感与价值的猎豹,漾动着探究的光芒。   让人摸探不透的眼内情绪里,裘世焕低低地笑了。   “好了,停下吧……停下,喂,我让你停下。”他重重拍了一下老法医的肩膀,“为什么你还在发抖?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是像只小鸡一样?哦,对了,注意你的鞋子,可别把我的地盘弄脏了——嗯,显然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回去,对吧?那就来听听我最后的忠告,因为你不会有下次了。”   耳语在余三海的脸侧形成模糊的热雾。   “……坏脾气大叔,别再试图和我搞好关系了,就让我们互相讨厌吧。我爱死这样了。” 第61章   看不见。   还是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朦胧间,江彧仿佛又听见一个孩子在抽泣,那哭声的主人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让人心碎不已。   顺着悉索声,他拨开成簇的禾草丛,发现一个蜷缩在树荫下的男孩。   那孩子正将脑袋埋进臂弯里哭噎,可他的一切都好像被一团阴影笼罩,只能勉强看到身体的一部分。   男孩穿着一身落满枯叶的白衬衫,袖口和肩头遍布泥点。   一条咖啡色的背带小短裤,马丁靴和小腿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他的皮肤白净,而这身衣服正将他的气质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仿佛老电影里的小演员。   江彧定睛一看,发现那孩子膝盖摔得又红又肿,索性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用手背为小男孩擦去涟涟的泪水。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记得分别前都民灿发给自己的几条消息,导师要求自己找到照片上的孩子。   尽管对照片的记忆业已模糊,江彧就是有一种感觉——   这个被命运送到了身边,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相遇的孩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小朋友,你这是要去哪儿?”   男孩没有抬头,肩膀一抽一抽泣不成声。   “……来不及了,我要迟到了。现在过去根本来不及。”   “你要去学校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江彧笑着说,“我送你。”   “不要。”男孩固执地摇摇头,撑着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背着手,故意保持着距离跟在蹒跚的小男孩身后,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声。   “你几岁了?”   “十二。”   “十二啊,还挺小的。父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玩?看看,膝盖都伤成这样了。”   “我年纪不小了,已经可以管好自己的。”小男孩生气地扭过头来,且不说他是置气还是发火,那语气听着就像张牙舞爪的动物幼崽一样软绒可爱,“膝盖只是不小心,你别跟着我。我有点害怕……”   江彧笑意不减:“害怕什么?”   小朋友缩了缩肩膀:“也别靠我这么近。我,我听说这附近有很多拐卖儿童的事件。”   “很好,现在的小朋友还挺有防骗意识。不过,你误会了一件事。我跟踪你干嘛?第一,我不喜欢小孩子,第二,我的钱够用,没必要卖了你赚外快。”江彧笑了笑,“我是看你现在伤成这样,要是又摔跤,伤口又出血了,到时候哭得比刚才还惨。”   男孩听得面色惨白:“真的吗?”   “真的。”他毫不愧疚地点点头,向孩子伸出手,“所以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男孩不安地垂下脑袋,偷瞟了江彧几眼。   没过多久,指尖犹豫着,哆嗦着攥紧了他的小指。小朋友把他的胳膊也拉到怀里,像躲避天敌的树袋熊一般乖巧地缠抱上去。   “那大叔答应我,不可以把我卖给别人哦。”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什么要叫我大叔啊。”   -   根据小男孩提供的地址,江彧骑着自行车一路将他送至联邦地方法院。   “这可不是十一二岁的小朋友该来的地方。”江彧吹了声口哨,踢开支脚,“下来吧。”   “我有一场官司。”小朋友抱着他的腰,颤巍巍地迈腿下了车,“大叔,今天就会开庭。律师给我打点了好了一切,他说我最好亲自参与。”   “你是原告?对于你这个年龄来说,能坐上这个席位,还真不是什么一般人。”江彧见他险些被台阶绊跤,连忙搀住对方的胳膊,把他一路提到了大门前,“你的律师居然没派人来接你?他怎么能放任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过来?”   男孩茫然地眨眨眼:“他要派人来接我吗?”   “好吧,也许是你那位律师的疏忽。”江彧尴尬地摸了摸耳后皮肤,“快去吧,迟到可不好。”   “嗯!谢谢大叔。”男孩紧紧攥着挎包肩带,高高兴兴地推开了法院大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蔷薇色的嘴唇嗫嚅了一小会儿,轻轻呼唤道,“大叔。”   “怎么了?”   “大叔可以一直等我回来吗?说不定很快就结束了。啊,如果大叔愿意的话,我会给大叔买一束花作为谢礼——我知道有一家花店,她们家的花束开得又茂盛又漂亮,还有手写的寄语。大叔一定会喜欢。”   “知道。花就免了吧,我可收不了小朋友的礼物。”江彧笑了一声,“我等着你,还有,别让你的律师等太久。”   “我去啦!”   江彧知道一场官司从开庭到闭庭的时间绝不会太短。根本没有那孩子说的很快就能结束。   这一切都只是不安的小孩子因为不知情编制出的理由罢了。   江彧翻出自己与都民灿的聊天记录,将男孩的照片点开并放大,核对两者五官之间的联系——当然,他依旧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看样子,他并没有找错人。   【我找到那孩子了。接下来怎么做?】   手里的烟一半都快抽完,都民灿还是没有回复。   他叼着烟,眉头紧蹙想再追问一句时,法院的大门忽然打开。   江彧惊讶地看到小男孩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花坛的台阶上。   “怎么了?”他连忙走上前去关切,“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他们说我记错了时间,得下个星期才开庭。”   “哦,你跟他们确认过具体时间了?”   小男孩委屈地点点头。   “确认过了,他们都说我来早了。”   “……怪不得律师没有来接你。好了好了,别难过,你家在哪里?我先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家。”他失落地说,“我现在得去律师那里,他一定很忙,所以才没有联系我。”   江彧一把将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小朋友横空抱起,借着臂力优势,将对方稳稳放在自行车后座。   在男孩本能的惊呼声里,他笑着说。   “好啦,别不开心了。我带你去游乐场逃班吧?”   男孩激动又怯怯地拉住他:“那、那以后有不开心的事情,也可以找大叔一起玩吗?”   “当然可以,尤其是在你害怕又难过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说不定比魔法还要管用。”   ***   眼球还在眼皮下抽搐的浅眠状态里,江彧听见身边传来一阵争执。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麻醉的效力过去以后,意识和身体都已经慢慢恢复。   “你不该和他谈这些话,江会生气的。”   “再怎么生气,一个成年人也是要面对现实的……”   江彧一下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余三海正和瓦伦蒂娜意见不合,低声争执着什么。   “世焕呢?”   他哑着嗓子问道。   “他在隔壁。”瓦伦蒂娜连忙上前,“别着急,他只是累坏了,身上还有些伤。我担心他再不休息身体坚持不住,就让他去隔壁的单人间睡了一会儿。你想见见他吗?”   江彧松了口气。   “不用了,没事就好。小朋友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瓦伦蒂娜耐心地剥开橘子,将螺旋状的橘子皮放到桌上,“除了手臂上的一道切口,只剩下膝盖和手肘的部分挫伤。他比你会保护自己多了。对了,关于……你经历的这些,江,有些事在电话里讲不清楚,你现在想聊聊吗?”   “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讲……”   江彧眼角开始抽搐。   嘴唇的动作缓慢到了极致,呼吸似在痉挛。   一旦他试图思考,试图回想起某些事,大脑深处都会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剧痛,宛如一根从鼻腔敲入头骨的钢钉,在柔软的组织里搅动。   “该死,我脑袋很疼。我想我得缓一下……”   “你有些脑震荡,短时间内想不起来很正常。”余三海适时地接过了话,“不要多想了,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我们会再来的——”   “等等,老余。陪我说点什么吧,要不然太无聊了。”   “你想说点什么?”   “你脑袋上怎么了?这里。”他指了指对方太阳穴处一道细小的划痕。   “没什么。”余三海掩饰地低下头,“不小心划伤了。”   “好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发生什么吗?”   余三海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他下意识想点一支烟。   等手指触到烟盒,他才惊觉在病人面前不适合释放尼古丁,只好悻悻地放回衣兜里。   “值得一说的还真不少。你离开以后,瓦伦忙得快要翻天了。”   “怎么说?”   “应该让她自己来跟你抱怨。”   瓦伦蒂娜耸了耸肩,很乐意跟江彧聊聊这段煎熬的时光:“我将自己搜集到的三分之一证据公开后,朱鹮科技对我们搭建的海外平台实施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你留下的程式险些抵挡不住。我想,其中有人很熟悉你的程序漏洞,熟悉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江,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江彧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只是单纯的技术方面压制。”   “好吧,我们继续。利用这一点,他险些锁定事务所的IP——还好,在一封匿名邮件的弹窗出现以后,攻击被外来的支援者化解了。”   “我猜是我们一开始设想的告密者组织。”   “他们并不叫这个名字。”她说,“邮件的署名是伊格德拉斯尔,也就是世界之树——和世界树俱乐部的概念完全不同。他们拥有自己的徽章,组织的规模也比最初想象的庞大许多,甚至声称可以帮助我们脱离联邦的掌控。”   “这也有可能是陷阱。”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瓦伦蒂娜情绪激动地吃掉了手里的橘子,“但无论怎么样,我们都与伊格取得了联系。对方似乎也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建立信任难如登天。于是,她们举办了一场秘密集会。受邀者就是我和小姑娘。”   “没让老余跟着?”   “没。”她说,“那个集会都是受了不少折磨的女孩,让他去,未免太不合适。”   “但愿不是朱鹮科技的陷阱。”阵痛已经消减不少,接踵而来的困意令江彧揪紧了被角。他疲惫地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那个最想见到的人,“——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瓦伦蒂娜皱着眉头,伸手搀扶住江彧:“头又开始疼了?要不要到此为止。”   “不,继续吧。也当是睡前故事,听个安心……”   她将鬓角的碎发捞到一边,犹豫着观察了一会儿江彧的状况,才慢吞吞地继续讲述。   “万幸的是,我赌对了。集会地点位于旧工厂区,是一间废旧的金属加工厂。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伊格在联邦地区的接引人,她叫做鸸鹋——”   “你说什么?”江彧猛地清醒过来,“你再说一遍这个人是谁?”   “鸸鹋……怎么,你认识她?”   江彧似乎忘了如何才能进行吞咽,连嘴唇颤栗的幅度都有些不敢置信。   “她是我所在工厂的上司,其实我没怎么见过她本人,但……真是不可思议。”   “如此看来,你的老板似乎并不清楚你的事。”   “连我自己都很震惊。她是个冷漠、气场强到极致的女人,根本无法和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江彧看着床头柜上的橘子皮,提不起胃口,“继续吧,瓦伦,我很抱歉打断了你。”   “……在金属工厂里,我们见到了联邦境内的受害女性。和一开始的设想不同,她们中年龄最大的没有超过三十二岁,绝大多数都遭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有的是阿片类药物成瘾,神志恍惚,手腕和脖子上全是割痕;有的出现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偶尔沉默,偶尔咆哮,偶尔疯疯癫癫地拉住别人的手,问自己的孩子去哪儿了;还有的只有十一岁,一只眼球因创伤被切除,还有的甚至永远无法说话。能和我们正常对话的人有三分之二。”   江彧望向天花板。   “有多少人?”   “鸸鹋告诉我,有能力和勇气来到这里的,只有六十多人。其他人要么自杀,要么失去了活动功能。”瓦伦蒂娜略带叹息,“从她们那儿,我第一次知道她们被什么样荒唐的方式所控制,药物,一种可怕的药物。我记得它叫做……”   “荞麦。”   余三海在一旁补充。   江彧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   “是的,余都已经告诉我了,就是你们曾经追查的那种违禁药物。”她说,“——集会结束后,鸸鹋找到我们,说她想要见见你。”   “短时间内,我可没办法和她见面。”江彧刚想扯起嘴角,面部神经忽地一痛,只好收住,“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的意思是,她找我只是单纯想聊聊?”   “她愿意保证我们的安全,并为我们提供离开联邦的车票。”她说,“她们计划在车站进行最后一次集会,然后彻底告别联邦,她希望你也能参与。”   “你没告诉她……我是个男人?”   “她不介意。”瓦伦蒂娜低垂着眼眸,轻声说,“她只希望你能够多了解她们一些,她希望让你明白,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   前来慰问的三人得到答复后,又叮嘱他几句,预约了明天的访问行程后才离开。   护士拉上窗帘后,江彧就准备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不太好,总是被睡梦中过于活跃的怪物惊醒。   当他睁眼望向时钟,却发现只经过了两个小时。   江彧疲惫地睡去,眼皮黏合的恍惚,他仿佛看到门被什么人推开了一条小缝。   走廊的逆光中倒映着一道身影。   他张开眼睛,好奇地看看到底谁才能拥有这么蓬松的头发。   有着满头小卷毛的访客似乎在寻找时机,他在犹豫,似乎又决定离开。片刻后又站在原地慢慢后退。   江彧忍着睡意,连忙朝这位访客招招手。   “来,还等什么呢?快进来。”他笑着说,“我一直在等你,世焕。” 第62章   他如愿得到了一个顺从的男孩。   衣摆下的小腿无声地绕行至床边。少年无言的顺从像是汗涔涔的软绒爪垫,挠得人心窝直痒。   裘世焕上身仅搭着一件过膝衬衫,材质很透,胸肌到腹部的线条也意外动人地勒紧。   小腿特意从最后一枚纽扣下显露出来,腿肚的肌肉走向呈现有力的流畅线条。   缱绻的金发在手臂落了一根,江彧捻起那根发丝,绕在食指上把玩。   由于看不清对方掩饰过后的情绪,江彧伸手递过去几个薄皮橘子。   “肚子饿不饿?饿就吃点水果。你自己剥吧。我现在不能乱使劲,一使劲就头疼。”   “大叔。”裘世焕没有接过。   “怎么了?真的要我给你剥?有心无力啊。”   “我才不要吃橘子,看着就好酸。”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为了挑三拣四让我不得安宁?”江彧伸手搂过少年的腰,将他轻轻拉到身边坐下,“瓦伦说你睡了,我还以为你今晚真的不会过来了。怎么这个时间还在走廊游荡?”他看了一眼指向四点的时钟,“是不是睡不着?”   “睡不着。”少年认同了他的提问,“大叔,隔壁的床位好窄好小,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睡觉没有东西可以抱,枕头也好,大泰迪熊也好,什么都没有。”   “一身惯出来的毛病。”江彧笑着说,“还有呢,还想挑出点什么问题来?”   裘世焕想了想,说:“这里被子质量好差,有股特别不好闻的味道。”   江彧将信将疑地夹起被角,凑近了嗅闻一阵,忍不住笑了。   “没什么味道啊,闻上去都是消过毒的。你怎么总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   “那就是我那里的被子不好闻嘛!”裘世焕撇撇嘴,开始皱着眉头撒娇耍赖,“我不要一个人睡在那里。我就要在大叔这里睡觉。”   江彧忍俊不禁。   “所以就跑到我这里来了?”   裘世焕抱起胳膊,挑起一边的眉毛,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见小朋友态度这样坚决,断了好几根肋骨的病患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忍痛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躺进来吧,我给你让个位置。”   少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一脸不情愿地嘟囔。   “可是被窝很挤,床也很小。说不定还会碰到开刀的地方,嗯嗯……我可不喜欢没有反抗能力的人。那样的话,无论做什么都很没意思。”   “你啊,真能挑骨头。我都伤成这样了,还特意给你挪地方供你躺。某个没良心的小朋友非但不感激,反倒嫌弃起来了?”江彧哭笑不得,伸手捏住少年一边的脸颊,往外轻拉,“别板着一张脸了,怎么一到医院就闷闷不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裘世焕嘴角被扯得微微变形,露出一颗尖牙。他咧着嘴,含糊不清地抱怨,“但是大叔的头和骨头都受伤了,又必须住在这里。”   “是啊,你说怎么办呢?偏偏要在你不喜欢的地方待一两个星期。”江彧像故意惹恼气愤的小动物一样在他脸上又扯了几下,好笑地望着一脸不满的少年,“而且我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陪你玩。”   裘世焕紧紧皱着眉头,认真思忖:“应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江彧肋骨有些抽痛。   “什么教训?”   “我自有办法。”   小朋友挣脱了他的手,双臂后撑坐在床边。   他踢掉脚上的拖鞋,大衣下的小腿来回摆动。   “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家伙,我可比大叔有经验得多。只要在脖子、手腕或者接近脏器的部位制造一点小小的伤口,或者直接点,打断那家伙的鼻梁,他们都会乖乖听话的。我就是利用这个法子从家里跑出来的。”   “回来。”江彧不用想也知道,就这样放小朋友出去得造成多大的恐慌。他连忙扣住对方的手腕,“待在这儿别乱跑。”   裘世焕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气呼呼地背过身仰躺下去,大腿高高抬起,向左跨出一道圆弧,看这架势他是准备直接抢占病床的三分之二了。   江彧顺势捏住他紧绷的小腿肚,避免连被子都被抢走。   不过,裘世焕没来得及放肆。   因为手指才用上一点气力,轻轻捏了几下,小朋友便痒得浑身难耐。   他左躲右闪,片刻之后终于找到了解痒之策,挣扎着向江彧的侧腰扑来。   原本就负伤的病患怕他手上没轻没重,下意识想要避让。   还没等身体动作,骨头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硬生生把肋骨的主人按回原位。   江彧抽了两口气,缓缓放开他的小腿。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   裘世焕瞧见他苍白的脸色,难得安静下来。   衬衫从肩头一路滑脱到了上臂,少年像只发出呼噜声的黏糊小猫,顺从又乖巧地贴着小麦色的手臂。   小朋友作势依偎上去,神神秘秘地凑到近前,耳语道:“大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什么秘密?”   “我里面什么都没穿哦。”   “你大半夜跑进别人的房间,居然只穿了一件衬衫?是何居心?”   江彧刮了刮他的鼻子,拾起一颗又一颗散落的纽扣。   从上到下细细端详起少年无处可藏的身躯。   喉咙上的纹身带有一股侵略性的俘获力,蛰伏着宗教仪式里的邪恶海怪。   象牙般白皙的身体伸展得肆意而极具美感,肌肉呈波浪般的起伏。   “这个样子要是被护士看到了,是会被直接抓出去的。”   江彧手指都快抠进掌心,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许这样做——于是连忙为对方掖好被角。   “我睡不着,套了件衣服就出来了。这层楼又没有人,为什么不能乱走?”小朋友本想理直气壮地回击,可眼见江彧半死不活着捂着肋骨,只好扁扁嘴作罢,“大叔,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哦。”   “你听见了什么?”   “大叔要走了,要离开19区了,对吗?”   裘世焕枕着手臂侧躺下去,蓝色的眼眸在江彧脸上深深地凝视着。   江彧没有否认,而是大方交代了瓦伦蒂娜的发现。   “这只是代表计划成功了,通过俱乐部事件的网络影响,瓦伦成功联络上了告密者组织。他们的官方名称叫做伊格,伊格在19区负责人是我认识的人。”   “她是谁?”   “鸸鹋,是我在工厂的上司。不过,我与她的这层关系起不到什么作用。她允诺为我们每人提供一张车票,将我们送至安全地带。”   裘世焕的反应很是冷淡。   “所以大叔想要离开。”   江彧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失落。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跟我一起走吗?”他提出了一个假设,并俯身吻着少年手指上的戒指,“离开19区,远走高飞。我会照顾好你的,也许我们会在那儿定居,在海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所。”   “——运气好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拥有一个花园。”   “花园?”   “是的,花园。我会种点季节性植物,等它们结了果实,那一整棵树都属于你。摘下那些青涩的、成熟的果实,我想,它们一定愿意陪着你度过一整个秋天。”   “苹果怎么样?我还喜欢石榴,尤其是剥好的。”   裘世焕很配合。   “听上去很不错,花园的小主人。你还可以在树荫下午睡,可以将最美丽的蝴蝶抓进罐子里收藏。或许我将来会考虑养一条看家护院的小狗。”   像在故意曲解他的邀约,裘世焕笑容灿烂。   “我喜欢这样的出国旅行。听起来很有意思,我还没怎么出国旅行过。大叔,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江彧纠正他,“这只是一个选择。你和我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惹毛了你父亲,他一定会赶尽杀绝。当然,你是他的例外。”   “真是一封美好的邀请函,大叔说的我都心动了。”裘世焕耸耸肩,“不过,我不会去的。”   江彧猜到他会这么说:“我知道。”   靛蓝色的眼眸似乎透过黑暗,一眨不眨地望了过来。   一旦变得安静,一旦语言再也无法藏掩他的内在情绪,裘世焕身上的某种特质就会显露出来。   那是一种矛盾的情感之间的糅杂与膨胀,其中烙刻的最深的,便是孤独感。   眼前伏着是一头孤独的小豹子,它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无处可去。   但高傲又优雅的猫科动物不愿向人类低头,它们总是装作满不在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它们总这样表里不一——   江彧忍不住伸出手,从少年的脸颊一路抚摸到下巴,留下一线引人动容的温热。   “——我可以陪着你。”   “到此为止吧,大叔。”   嘴角惯有的笑容像被锋利的刀片刮去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裘世焕神色平静。   “别逞强,你只会把自己搭进去的。明白吗?”   “世焕?”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脱这些随时都可能要你性命的东西吧。也许现在的大叔只是肋骨骨折,只是脑震荡,但下一次,没人能保证你活着。”   “这从来都不是问题,世焕。”   “当然不是啦——我唯一能担保的是。如果你死了,我会把那些人的脑袋一个个割下来,带到你的葬礼上一字排开。”少年笑着说,“这样你在葬礼上就不会显得没有朋友了。”   “……我是说真的,世焕。”江彧绞着少年鬈曲的金发,耐心地捋到耳后,“我没有答应瓦伦,所以,那张车票不属于我。”   “我不喜欢听人说谎。”   江彧抓着他的肩膀,强迫他们对视。   他得拿出让小豹子信服的理由。   “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在骗你吗?”   “你没有。”裘世焕咕哝一声,“你的语速很快,心跳平稳。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她?”   “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留在这儿的理由。无论是老余还是瓦伦,只有远离19区,他们才能活下去。”   江彧望进了那对错愕的蓝眸,双手捧起了少年的脸颊。封住了他们之间最后的退路。   “大叔?”   “我不会走的,我不会将你弃之不顾,更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狱里。”   “大叔——额头撞到我了哦。”   “与我依偎在一起吧。我想像秋天那些凋落的黄叶,纷纭杂沓,却格外动情地亲吻你年轻的脸颊。”   -   他们吻了。   却不敢深入。   侵入口腔的舌头极具侵略性,江彧喜欢并享受着这样掠夺的快感——这是只属于小豹子的战争,像一种牙齿造成的标记,击溃他的骨头与血液,让他的身体从尾椎开始溃烂。   江彧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后脑勺,控制着对方骑在自己身上索吻的频率。   单薄的衬衣被手掌游刃有余地整理在了一旁,几枚扣子失去了遮挡,一直滑落到腰间。   “大叔。”粘连的唾液稍稍分开一些,泛着晶莹的光泽。少年戏谑地吮住江彧的耳朵,耳语黏糊糊地游进来,“手术才刚刚结束,就忍不住咬我的嘴巴了吗?感觉……不赖嘛。”   江彧的手掌覆住少年的膝盖,与对方的羞耻心狠狠较劲。   那种制服嗜血猛兽时的征服欲膨胀到了极致,江彧忍不住挺起上身,对准少年的侧颈咬了一口。   裘世焕知道他在独自忍受,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做这种事。   他自觉地放松肌肉,用一只手将散在眼前的额发捋到一边。   额角的金发却不听话地自然散乱下来,少年眼眸半眯,尽显湿濡与迷离的诱态,被床单摩擦到通红的脊椎线带着呼之欲出的翩然。   江彧咽了口唾沫。   少年一边低笑,一边脱下食指的戒指。   他的手指根处还残留着一圈红痕,指尖从江彧的脸颊一路抚到耳根,遵循着本能,遵循着对方深沉的注视,接吻与摩挲的动作缓慢而忐忑。   “作为观众,可得好好打起精神来哦?”   -   裘世焕筋疲力尽地睡过去后没多久,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进来吧。”江彧连忙用纸巾擦了擦手,丢进垃圾篓。见那道身影还在徘徊犹豫,他低声说,“别担心,他没睡饱的时候不太容易醒。”   “你们的关系很好。”   那个人闻言,推门走了进来。   由于光线缘故,江彧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知道他的个子挺高,卡其色西装将身段勾勒到了极致。   距病床还有三米左右,访客忽然停下了步伐。   “我一直很想见你,‘博朗’,不,应该叫你江先生。现在想来,如果不是这个名字,或许我跟你,我跟世焕,我们到死都无法见上一面。”他没有接住江彧伸过来的手,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接受我的谢意。”   “不用不用,真不用。”要不是刚刚动完手术,江彧差点起身把他扶起来,“具体的事情我从老余那儿听说了。我被送到医院后,是你垫付了医药费,还特地联络了他们几个,详细说明了我的具体情况。要说感谢,我一样得感谢你。”   访客充满耐心地望着他,眼底的情绪复杂而温和。他似乎在等待江彧开口。   江彧想了想,欲言又止地补充道。   “也许现在说问候语为时已晚,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好,久屋律师。” 第63章   “江先生,他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久屋将公文包放到床头柜上,拨开搭扣,取出内容物交给江彧。   那是一些颜色各异的画笔与一整包速写纸。   “世焕说你擅长油画,但这些东西不是随处就能买到的,我知道他是想为难我。你的住院期还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希望这能帮助你打发时间。”   “谢谢。”江彧礼貌地谢过,他清楚久屋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施恩,“久屋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值得他信任的人。”   江彧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   “为什么?——以及,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给你寄自己的画。”   “只不过是孩子气的报复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那张画会让我想起一些事情,世焕在警告我,警告我他永远不会忘记。”   “忘记什么。”   律师没有回答。   “你寄过来的油画不同,它并不是单纯的艺术鉴赏品,就连笔画里都充斥着情欲。我意识到世焕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不再任人摆布,也不再需要我。”   江彧本想询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这个问题背后的酸涩他仍需消化一段时间。   “——情欲?”   “你并不是在注视一个只有金钱关系的委托人,或者欣赏一具古典美的身体,在我看来,那张画不只是某种事物的再现——你是在创造自己的缪斯。看到那种只有情欲才能挥洒出来的笔触时,我很想问你,江先生,你爱他吗?”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只是有点好奇。”久屋没有继续追问,“你明知道和那孩子在一起会招致厄运,只要丢下他,只要把男孩交给他心急如焚的父亲——你不止能全身而退,你将从中牟利,那利益远超你的想象。江先生,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江彧牢牢地盯着他,答非所问。   “……所以你丢下他了?”   久屋明白过来眼前的病人正试图透过自己的语言套出过去的缩影。   他只能略显尴尬地笑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   “早些休息吧,江先生。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   “你结婚了吗?”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之际,江彧忽然叫住他。   久屋无言地回过身,向警官展示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二婚。”   “因为什么原因离婚?”   “这不重要。”有关这个问题的细枝末节,久屋避而不谈,他只是给出了一个较为笼统的说法,“可能是厌倦了彼此,可能也想找寻新生活。总而言之,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说得也对啊。久屋律师,关于你的私事,我确实无权指责。但既然你问我为什么,那我就有回答的必要。”   江彧随手捻起手边的一绺金发,在指尖攥成细细的一缕。   “山上的道路确实泥泞难行,有时候,光是路上的石子就能磨破鞋底。只要丢下包袱,这道坎很快便会迎刃而解。可有的时候,你要丢下的不是包袱,而是你决心相伴一生的人。”   久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就如你所说,缪斯,情欲,随便什么吧。但爱,爱总是要受之酷刑。”   ***   沙地上的孩子们随处撒欢,在掉了一颗牙的小男孩率领下他们徒手刨开沙坑,堆起一座又一座不成形的沙堡,然后摧毁它们。   男孩们奔向滑梯,从轨道起点一路欢呼着滑落下来。   皮球滚到了脚边。   江彧骑跨在低矮的摇摇木马上,这是头紫色独角兽,唯独眼睛的部分有些掉漆。   而在他的右手边,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正骑着黑兔子,身体前摇后晃。   那孩子正专心致志吃着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激凌。   “大叔。”   “都说了叫我哥哥。”   男孩的嘴边沾着香草的甜汁。   面对江彧的凝视,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没一会儿便妥协。   “——好吧。哥哥。”   江彧满意地点点头。   拿出振动的手机看了一眼,都民灿正在过问目前的情况。   他一边回复对方消息,一边和男孩主动搭话。   “你的律师什么时候来接你?”   【找到那孩子了。他现在很安全,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选择和自己的父亲对簿公堂。】   都民灿:【很好,你只需要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其他的不用在意。】   【你确定不让我回队里?你一个人处理得来这么庞大的数据吗?】   都民灿:【别担心这个。连你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还有什么能难得倒我的?——看住那个孩子,如果他和这场官司之外的人有别的接触,务必通知我。】   【好吧……那就这样吧。我会替你带孩子的,你就为了升职再加把劲吧,大忙人。】   都民灿:【你一向可靠。】   “我不知道。”男孩凑过去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瞥见江彧正和别人互通消息。他不敢对别人的隐私过多深究,连忙缩了回去,“你很忙吗?很快就要走了吗?”   “工作暂时不是很忙。我只是忙里偷闲跑出来而已。”   他把手机放回兜中,握住把手继续摇晃。其实在独角兽上蜷缩身体的坐姿并不舒适。   江彧撑着下巴,艰难地活动起腿脚。   “你还小,不懂成年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时候,再身不由己也没办法。”   “所以大叔才没有把我放在原地自己离开吗?”男孩咬了两口冰激凌,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我还以为大叔会嫌麻烦直接走开。”   “你是未成年人,要是把你一个人丢在那种地方。即使是司法机关门口,也未免太不人道了。我当然要等着家长来接你,否则你要是被什么人贩子拐走,我心里面过意不去。等等,你是不是又叫我大叔?”   “啊,哥哥。”男孩连忙抱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大、哥哥,你说,我的官司有可能赢吗?”   “可能吧。”江彧郁闷地摇了两下独角兽,听着弹簧在耳边吱呀吱呀,“只要你的律师值得信任,你总能从这场诉讼中得到什么,比如零花钱,比如体罚学生的老师被革职,也比如玩了一会儿就罢工的指尖陀螺。”   “只要在律师在就能赢吗?”   “世界上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我不能给你准确的答案。”江彧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嗯,我很好奇一件事,你为什么会和别人打官司?是闹矛盾了,还是生活不理想?或者心仪的东西被什么人抢走了?”   “大叔,难道在成年人眼里,小孩子只会因为这种事情哭闹吗?”   “你又叫我大叔,好吧。”江彧被他瞪了一眼,只能干巴巴地笑着,“如果这些话有冒犯到你,那么我很抱歉。一个有胆量自己找到律师,然后一纸诉讼将他人告上法庭的小男孩一定有过人的胆识。”   “嗯……大叔突然道歉,感觉好奇怪。”小朋友蹙着眉头,踏脚上的双腿猛然用力,身下的黑兔子激烈地前后摇摆起来,“嗯,就是,我想为了一个人打官司。就是这样。律师说我不能把事情的内幕告诉别人,这样做会把大叔卷进来的。”   “看来有隐情啊。”江彧也不追问。   “对啊。”男孩不确定地嘟囔着,“大叔,我问你哦。如果有一天,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被坏蛋欺负,不但浑身是伤,而且可能以后都没有办法见面了。大叔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啊……”   像被这个突然的问题困住。   江彧仰望着头顶的云层,鼻腔微微潮湿起来。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问问当年的自己,到底会怎么做呢?”   “大叔,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的意思是。”江彧温柔地揉了揉男孩的发顶,“要是你很重要的人受到了欺负,要是你真的再也见不到他。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久远的回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其中有一些细节江彧已经想不太起来,也许这几日的嗜睡确实带来了负面影响。   这段时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安安静静的裘世焕。   每当江彧睁开眼,小朋友都像冬日里犯懒的猫咪一般伏在身旁,压住接近三分之一的被子。   静谧的睡颜,微微颤动的睫毛,总要揪着什么东西才能安分下来的手指。   他睡得昏昏沉沉,连浅调的柔软嘴唇都让人忍不住俯身采撷。   每到这时,他就用削尖的铅笔记录下这一刻。   速写总在勾勒出大致形状的基础上,进行想象的加工,他很享受这么做,以至于没能注意到自己已经抽走了最后一张画纸。   江彧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自己第几天醒来。   床头的日历却在不断变更。   瓦伦蒂娜她们每天都会来,有时是慰问,有时搬来成箱成箱的零食与水果,他们偶尔会闲话家常,聊一些不可思议的新闻,不过江彧也已经记不清具体内容。   最终,他们将出院日安排在瓦伦蒂娜她们去往火车站的一天。   等到自己被按在办公桌前,签出院单时,江彧才惊觉自己居然在医院躺了将近一个月。   “胸片情况不错,血肿引流得很干净。再固定三周胸廓应该就能恢复了。眼睛能跟上我的手指吗?很好,在这儿画一个时钟。”医生递给他一张纸,“从一到十二,我需要确认你的脑部恢复状况。”   江彧接过笔,照着医生的要求画了一个潦草的时钟。   医生看着依序完成的数字与标准的形状,认可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植物神经调节过来了。当然,大脑皮质的完全恢复可能还要再慢一些,你可以出院了。但是记住,处在脑震荡恢复期还是需要定期前来复查。”   “我知道了,谢谢啊。”   主治医生又低头看了几眼片子,跟江彧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立马拿着单子接诊下一位病人了。   距离和余三海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江彧拎着一袋子药,站在候车区的站台阴影里。   裘世焕仰头看他。   “大叔还记得要带我吃烤鸭吗?”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不管,大叔说过了,所以一定要带我过去。”   江彧摸了摸任性小鬼的脑袋。   “好,知道。等会儿老余来接我们,就叫他把我们直接放在烤鸭店门口。”   “嗯!”身旁的脚步声高兴地踢踏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确实等来了一辆车——一辆福特野马。   从品味上说,极具标志性的鲨鱼鼻以及圆形车灯都不是余三海的风格。   当然,否定这个可能的关键因素在于价格,江彧在他的车库找到的除了年检没过的二手车就是汽车零部件。   回答他们的是那扇摇下的车窗。   驾驶座伸出一只西装包裹下的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一旁。手腕上的古典表与婚戒已经说明了来者身份。   江彧记得他的脸,也记得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   是久屋。   “久屋律师。”江彧打了声招呼,“找我们有事吗?”   裘世焕嘴角的笑容垮塌下来。   “哎?为什么你会来?”   “世焕?”   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   他睁着无辜的蓝眸,故意扬高音量。   “真讨厌。久屋律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啊,原来是因为搞不清楚自己很讨人厌?”   “好了,别这样,这是在大街上。”   江彧急忙把小朋友拉到身后,抱着对方的肩膀想要遮挡双眼。   他试图抓住裘世焕乱动的手腕,却只感到力量上的压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权。   小朋友平常绝对不会对自己过多反抗,这一点江彧心知肚明。   但这一次,他恐怕要按不住对方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裘世焕不高兴他阻拦自己,赌气般地跺跺脚。   “就是不告诉大叔!”   “你这孩子,你都不说,我要怎么知道?”   “我就是,不要!大叔——放开我,放开我!”他像只兔子一样激烈跳动起来,“让我敲碎他的玻璃,就一下,一下就好了。只要最后把玻璃扎进久屋律师的脖子里去就好了嘛,不会很麻烦的!”   江彧见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局面,只能将手贴着他的后脊下去,狠狠捏了一下少年右半边的屁股。   “哇啊!”   裘世焕大叫一声,红着脸蹦了起来。   “好了,收声。不许闹了,不然我捏左边的了。”   “好下流,大叔好下流……”   久屋看着任性妄为的少年,有些庆幸地笑了一声,嘴唇却无声地翕张起来。   “世焕。我会帮你的,我不要任何报酬,也不要你的信任。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立场,但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仅凭你们俩,很可能会万劫不复。我曾经搜集了一些证据,我……”   裘世焕乖巧地搂着江彧的腰,咧嘴一笑。   “怎么办?久屋律师,我不想要你的证据。因为我现在有一个非常想要的东西。”   “说吧。”   “你有钱吗?”   久屋愣了一下。   “有。你要来做什么?”   “我似乎问了个不太高明的问题,你当然得有钱了。”裘世焕笑眯眯地挖苦道,“毕竟你从爸爸那儿拿到了那么多。多到连车都买得起了。”   久屋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连解释的口吻也变得分外动摇。   “我不会那样对你。”   “嗯,好哇,如果你有办法让自己永远停止呼吸,我就相信你的话。”   裘世焕微笑起来,像只活泼的小麻雀一般摇了摇身体。   他还没能得意几下,就感觉一只熟悉的手伸向后腰,威胁般地轻掐了一把。   小朋友立马夹紧双腿,站直身体。   “——久屋律师,我现在身上没有钱,因为爸爸冻结了我的银行卡。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吃烤鸭。”   “上车吧。”久屋不清楚他忽然转变态度的理由,很是利索地答应了,“我请客。” 第64章   久屋挑选的烤鸭店很是古色古香,从飞檐和廊柱上看近似旧世纪亚洲的家宅大院。   进入店内,会发现无论楼梯、吊顶还是高高挂起的牌匾,都是旧世纪时兴的红木材质。   从两尊圆形立柱下走过,由侍应生一路引入二楼包间。   屋内的桌椅也古朴而牢固,头顶悬着栅格样式的暖灯。   “要吃点什么?”久屋将服务生手里的菜单递给裘世焕。   “嗯……当然是烤鸭了,尽管我不知道长什么样,但大叔说是叫这个。它的图片看起来很诱人,我和它看对眼啦。”他扭头看向服务生,笑着歪了歪脑袋,“阿姨,我想要一整只。大叔也可以来一只……”   “行了,就你挑食的程度,真能吃下一整只还不嫌腻?”   江彧拳心抵着脸,用拇指微微支托起下巴,看着小朋友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刮去对方嘴角的不悦。   “别哭丧着脸。我跟你说真的,小馋猫。”   裘世焕哼了一声。   “大叔捏我屁股还不给我吃东西,我记住了。”   “哎,你别乱讲话啊。”江彧捏住对方的鼻子,等到小朋友拍拍他的胳膊才放开,“自己说话不当心,还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么坏的小孩子,哪里才能找到啊?”   裘世焕对他吐了吐舌头。   “你还可以点些别的东西。”久屋看着嬉笑打闹的两个人,说,“不然会饿肚子。”   “哦,那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裘世焕看也不看他,随手翻了一页,在菜单上乱指一气。貌似觉得还不过瘾,特意笑着补充,“全都来一份吧。”   服务生有些傻眼,拿着点单器支支吾吾。   “是全都要来一份吗?”   江彧知道裘世焕要给予肯定的答复,连忙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   “这样不行,小朋友。就算再怎么耍脾气,再怎么讨厌你对面的人,在食物问题上也不能太铺张浪费,做个取自己所需的好孩子,好不好?”   裘世焕撇撇嘴,没有回应。   见那道利落的断眉与眉头越皱越近,江彧心知小朋友除了想给久屋难堪,还有的就是青春期那层逆反心理作祟。   这个年纪的小孩越这样,大人的态度就越不能强硬。   于是他放低音量,柔声劝导。   “小馋猫,我问你几个问题啊,你要如实回答。”   “嗯。”   “如果真的全都点一份,几十道菜,你会吃吗?久屋律师会吃吗?”   少年张了张嘴,有些答不上来。   “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收拾残局?况且你又不是什么大胃王,只是单纯嘴馋而已,早点认清现实吧。”   “总觉得大叔是在冷嘲热讽。不开心。”裘世焕嘟囔起来,“算了,就听大叔的吧。我要这边这个整只烤鸭——”   “一份吗?”   服务生礼貌地俯下身。   裘世焕满眼期待地看了看江彧。   江彧摇摇头。   少年心情低落地扁扁嘴。   “一份吧。”   修长的手指点着图片,一页一页滑动。   “啊,南瓜糊,我要一份这个!”   “还有甜点。唔嗯,甜点的话就慕斯和松露蛋糕吧。”他高兴地指向蓝莓冰激凌,“再来一份这个!”   服务生默默记录下他的一切要求。   “请问鸭架想怎么做?”   久屋说着,将菜单递还给对方。   “汤吧。不用着急,先上些甜点就好。”   江彧坐直身体。   “真是不好意思啊,一顿饭的事,没想到还得劳久屋律师破费。”   “哪里的话。”久屋看了眼腕表,“江先生这些日子照顾世焕,理应得到我的尊重与感激。”   江彧低头喝茶的间隙,冰激凌已经送到桌边。   裘世焕高兴地接过玻璃碗,兴致勃勃地挖了一勺。   “他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江彧递给小朋友一张纸巾,“但结果可想而知。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久屋律师的尊重与感激,我有些不敢担待。”   “江先生似乎对我有些敌意,倒也不奇怪。”久屋没有辩解,耐心地晃动着茶盏里的龙井,“世焕如此不信任我。从根本上讲,江先生确实应该提防我一些。”   江彧看着杯中倒影。   “既然我该防着久屋律师,又为什么约我们在这里?”   久屋啜饮茶水,没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悠悠地仰起头,朝着店中心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江彧看一眼电视机。   后者将信将疑地顺着那道目光过去,余光扫到一则访谈新闻。   访谈的一方正是金佑喆。   江彧下意识举起茶杯,掩饰着眼底非同寻常的波动。   -   【你为什么杀人。】   女记者问道。   这个比上一次见到落魄许多的男人被拘束带牢牢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身形魁梧,充血的眼球异常可怖地俯视过来,他喃喃自语。   【因为我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密谋。我觉得他们想杀了我,不,他们一定是想杀了我。】   女记者像是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回答,继续试探道:【你受到过这些密谋的伤害吗?】   金佑喆低下头,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他们绝不会得逞。所以在开始以前,我必须要让他们的声音消失。】   【所以你是出于恐惧杀人。】   【恐惧?不,不是这样。】金佑喆面无表情,【是自我保护。我需要保护我自己。】   【为什么你觉得需要保护自己?】   【他们要杀了我。】他还是死死咬着这个离奇的借口,【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一种从基因上就遗留下来的诅咒,为了保护自己,杀掉别人,这不是再合理不过吗?】   女记者有些不自然地夹紧双腿。   【哦,好吧……你听到的都是什么样的声音?】   【一些让人愤怒,让人不甘的话语。每个人都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你也是,你也非常、非常地藐视我。】男人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他十指交握,微微倾身,【——我想你在说的是‘杀人犯’。啊,没错,我没听错,你又开始嘀咕了。你根本不想知道我听见了什么,这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女记者抱住一边的胳膊,哆嗦着将话筒递上前去。   【有尝试过治疗吗?】   【治疗?我又没什么问题,为什么需要治疗?】   【因为这难免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尤其是这种强烈的不信任感。】   【我不需要治疗。】金佑喆笃定地说,【知道我的上一任医生吗?我不认识他,我对他的脸感到陌生,但他们都叫他‘主治医生’。他想杀了我,他每一次都亲自将慢性毒药注射到我的血管里,还用这样的带子绑着我。】   他猛地扯了几下拘束带,固定在地上的凳子咣当作响。   【当我钳碎他喉咙的时候,我知道,我听见窃听器从那家伙的骨头里传来一阵碎裂声……他一定不是医生,他只是奉命来杀死我。】   【有人认为。】女记者咽了口唾沫,【你杀的那些人不止是出于心理原因,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金佑喆无声地抬起头。   【是她们的错,她们不该发出这些声音。她们活该,她们理应闭嘴。】   -   疯狂的访谈终于到此结束了。   江彧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久屋律师身上。   双方都在用眼前的食物彼此拉锯,江彧分别拣了一筷子冒油的酥脆鸭皮,几片紧致的瘦肉,将黄瓜条与葱丝包入薄饼,均匀地淋上酱汁。   还没等东西送到嘴里,就被聚到唇边的气息一口吞抢。   “大叔,好好吃。”裘世焕踢腾双腿,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他坐直身体,伸手指了指烤鸭,“就是像那样摊开来,然后夹东西吃吗?”   江彧无可奈何地擦去他嘴角的甜酱,手指的力道不大,却恰好抹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对,你可以自己试试,还有啊,不许再从我嘴里抢东西吃了。”   裘世焕撇撇嘴,只好跟着他的动作在手心摊开薄饼。   和江彧不同,裘世焕在吃东西方面可是个十足的贪心鬼。   他夹了接近正常量两倍的烤鸭皮肉,两倍的佐料,而现在又准备祸害小碟子里的甜面酱了。   “为什么不能抢大叔的东西吃?”   他包了几下都没捏住外皮,只能拿牙齿去咬。   可惜贪婪总是有代价的。   薄饼一端的开口又一次松散,滑腻的鸭肉混着酱汁滑过塑料手套,从手腕间流淌下来。   “——啊!滴出来了,快弄脏衣服了,大叔,快来救我!给我餐巾纸,我要去洗手。”   “嘴巴张大。”   江彧眼疾手快地捏住即将散架的薄饼,往裘世焕嘴里猛地一推。   过量的酱汁在撕咬间从少年的嘴角纷纷溅落。   江彧无奈地替他擦掉快要流到下巴的酱料。   裘世焕无辜又可怜地望着他。   “大叔,脸脏了。手也脏了。”   “谁让你这么贪心的。”他刮了刮对方挺翘的鼻梁,“连手都抓不住,还想安然无恙地塞进嘴里?”   “大叔都不提前告诉我,大叔好坏。”裘世焕卖力地擦拭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他,“大叔,我脸上还有吗?”   “这里还有一点。”江彧用纸巾轻轻刮掉下巴处残余的酱汁。听着小朋友嗔怪的口吻,他忍不住揉了揉对方的发顶,“这种事情怎么能怪我?不讲道理。”   裘世焕被他噎了几句,皱着眉头想办法回击。   “好了,任性的小朋友。去洗洗手和脸吧。”江彧在他的脸颊上轻捏一把,“顺道看看镜子里面目全非的大花脸,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贪心的下场。”   “脸还是很脏吗?”   “脏,都快抹到脸颊上了。”   “大叔一定又欺负我!”   小朋友崩溃地大叫一声,气呼呼地冲进了洗手间。   江彧撑着下巴,目光紧黏在少年离去的背影上。   他禁不住失笑起来。   “他在你身边很高兴。”就在少年的身影消失无踪的一刹那,一直不发一语的久屋中断了自顾自的进餐。他抬眼看向对座的江彧,“我现在更加确信,我应该站在你这边。”   “久屋律师。”   江彧舀了一勺汤。   剔下的鸭肉散发着馥郁的鲜香,口感紧致且富有嚼劲。   骨肉与汤汁充分融合,咬下一口,都不免泛滥着四溢的汁水。   几乎在尝到它的第一时间,味蕾就被彻底俘获。   “现在世焕并不在场,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大可不必对我隐瞒。”   “江先生,你很直接。我想我可以信任你,相信你不会对他说谎,也不会背叛他。”久屋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物件,秘密地推到江彧跟前,“我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正如访谈里提到的,金佑喆揽下了所有罪名。”   “我并不意外,想要杀死许德拉,还得找到那颗不死的头。”   “说得对。裘昂和朱鹮科技依旧逍遥法外,要想彻底扳倒他们,还得拿出确凿的证据。关于这个,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久屋说,“这个U盘里的东西是我近些年搜集,并保留下来的关键资料,或许可以帮到你们。”   江彧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从袖口一路带进了贴身口袋。   “里面大概是什么。”   “关于裘昂,关于阿方索,当然,也关系到朱鹮科技几乎所有人。没人能从中幸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搜集这一切的?”   “从我接到世焕的委托开始。记住,这个U盘还有我今天交给你的一切,千万不能让世焕知道。他已经很生气了,我知道他不想见到我,也清楚他不会接受我的帮助。”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江彧咬住嘴唇。   “我骗了他。我永远无法宽恕自己。”他坦白道,“江先生,我欺骗了一个孩子,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他全身心信任着我,不惜把最后的赌注压在我身上。”   “——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没有想到裘昂会这样对他。是我把那个孩子毁了,彻头彻尾的……” 第65章   “江先生应该知道一些有关他姐姐的事。”   在谈话开始前,久屋向他询问了一个答案肯定的问题。   律师本就对中式菜没有太大兴趣,夹取片皮鸭的手势也因此凝在了半空。   “是的,我知道。”江彧抓过酸梅汁喝了一口,“我也很清楚他的姐姐因为什么而死。”   “那就省去了解释。”   久屋用食指刮开碍眼的发丝。   他十指交叉,紧张地活动着脖颈。   “世焕最早和我扯上关系,就是因为他姐姐的事。他想以此起诉自己的父亲,这是一场围绕着血亲的生命权纠纷。”   “起诉裘昂?”江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做什么?”   “他想要摆脱梦魇,摆脱阿方索,摆脱人身限制。总之,他想要的东西很多,但最终选择了他姐姐。他想为那个女孩讨回公道。”   久屋放下唇边的玻璃杯。   他的嘴唇干裂,苦涩的茶水只是留下一圈浅淡的湿痕。   “她因涉嫌杀人,畏罪自杀而声名败坏。”   “我知道。”江彧点点头,“可这个女孩的消息后来还是被压下去了。根本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记载。”   “这就是困难之处。”律师认同道,“而且这桩命案无法要求警方介入。”   “详细说说。”   “世焕告诉过我,他曾尝试这么做,他找到巡警说明情况,乞求对方的帮助——结果无外乎就是被当成一个笑话。他被送回家后,一旦出现反抗或背叛的苗头,裘昂会将他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时间对得上。从他十二岁那年开始,联邦就已经被财阀牢牢控制住了。”   “你怎么清楚这些的?”   “职业关系。”江彧没有继续‘职业’的话题,“只是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   他咬了一口包好的薄饼,甜腻的酱汁勾起无限的食欲。   “他们不愿意帮他,很正常。可你是一名律师,你有自己的底线。他找你,证明你们之间存在金钱关系。你又做了什么?”   “我……”久屋欲言又止地放下茶杯,“世焕给了我很大一笔钱,作为我接受委托的报酬。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开庭前需要准备的材料,一个没有身份证的孩子需要多出多少道手续,他都不清楚。”   “就像一只毫无觉知的小兔子,跳到了你面前。久屋律师,别支支吾吾的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有想过自己能帮他赢得官司,因为我知道他在对抗谁……”久屋咬了咬嘴唇,“我认为自己能从中牟利。”   江彧皱紧眉头,他差不多猜到对方的下文了。   “所以你骗了他,骗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深褐色的眼眸震惊地凝望着眼前人,“该死,他只有十二岁,他为自己姐姐的事鼓足了勇气找到你,信任你,你却只是贪图他的钱?为了利益你甚至没有告诉他这场官司的风险?”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行吗?”   “好吧,好吧。”江彧缓着气,“你是怎么用这么漏洞百出的借口赢得法院传票的?”   “它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官司。”久屋解释说,“只不过是一场闹剧。台上坐着的,就连法官都是我和他父亲笼络来欺骗他的。除了听众席上那些搞不清状况的听众……”   “裘昂为什么会允许他这么做。”江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为什么会放任这件事不管,他明明可以限制世焕的自由,明明可以让他无法出席。为什么要筹划一场骗局。”   “那个人告诉我,他的孩子需要明白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才能信任。”   江彧重重锤了一下桌子。   “你们他妈连孩子都骗?还是合起伙来骗?告诉我,久屋律师,到底怎么样才能狠下心欺骗一个可怜又绝望的孩子?”   久屋的脸色变得非常糟糕,他无法回答江彧的质问。   只能在对方怒不可遏的注视下垂着头。   “当时我过得很艰难。”他力图解释,“我和我的前情人简的关系被妻子揭发,她要求离婚,还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大笔财产。房子,车,还有我公司的股份。一审的时候我败诉了,这毫无悬念,但我选择了二次上诉。”   “上诉?”江彧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冷笑起来,“结果会有什么改变呢?”   “会的,而且绝对是有利我的方向。因为法官私底下找到了我,他认为败诉将为我带来一笔无法承受的赔偿款,我会被妻子扫地出门,身无分文。所以他愿意帮我赢得二审,只是需要我付出一些代价。”   江彧不得不捏住鼻梁,靠着胸腔的起伏来顺畅呼吸。   “你知道我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知道,江先生,我无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谅。但为了世焕,我希望你能继续听下去。”   “该死。”江彧唾骂一声,痛苦地按压着眼眶。眼部的胀痛此刻能让他好受一些,“说吧。继续说吧。”   “世焕给我的那些报酬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说,“所以我想到了,我或许可以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的父亲。”   “你真的这么做了?”   “是的,我背弃了他,我认为对孩子的承诺随时都可以反悔。我向他父亲保证,除了他儿子以外,没有人能输掉官司。作为奖励,我得偿所愿。”   “你和裘昂私下联系,然后在审判时……你。”江彧咽了口唾沫,“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出示证据,让法庭因证据不足解散。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甚至宣称我的辩护人患有精神疾病。”   律师无法忍受江彧的眼神谴责,抗拒地低下了头。   “因为世焕信任我,崇拜我,他为我整理那些毫不相关的资料,还会陪着我加班到深夜,最后,又把自己搜集到的关键证物交给了我。”   “是什么证物?”   “尸检报告。她死前似乎遭受过性虐待,还有肢体上的虐待。”   “那东西在哪儿?”   “……销毁了,我只有派不上用场的一小部分,抱歉。”   江彧深呼吸。   他真想一拳砸在这家伙脸上。   “继续。”他命令道,“给我继续说。”   “——法庭上,在悬挂着十字架的宗教法庭上,在圣父悲悯而慈世的注视下,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大人们相互握手,有说有笑,没人关注这个落寞的孩子。”   “世焕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江先生,知道吗?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比钻石都耀眼百倍,像是一道吞噬万物的漩涡,总将我牢牢地吸进去。”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讨论你有多后悔。”   久屋咬住嘴唇,不忍地揉了揉眉心。   “我知道,所以我觉得你无法接受接下来的一切。”   江彧也不跟他废话。   他扯松衣领,解掉碍事的领带,几乎把桌上的餐具拍到翻面的瞬间——   他站起身,带着满腔的暴戾慢慢倾斜上半身,怒目相视。   “我让你管这种东西了?”   久屋张了张嘴。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欺骗真的能摧毁任何事物。即使他父亲走到他身边,带走了他。直到离开那扇大门,他依旧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那种错愕的眼神让人无法忍受。”   江彧依旧皱眉盯着他。   律师忽然自嘲地笑了几声。   “世焕以前是个很爱哭的孩子,动不动就要流眼泪。也很黏人,有时候,我会觉得小孩子挺烦,只是他不同于其他孩子的一点就是他足够赏心悦目。”   “只要有他在,我仿佛再也不会被离婚官司所困扰。但世焕不会那样看我了。”   “他被带走后发生什么了?”   面对江彧毫不间断又直截了当的提问,久屋犹豫了片刻,有些说不下去。   “以自闭症康复的名义,裘昂将他秘密送至专门的行为矫正机构。”他甚至不敢抬头直视发问者,“在那里……他们对他实施了为期一周的电击治疗。”   -   在他叫不出名字的走廊,有着一扇他叫不出名字的房门。   右上角有着一块刚刚更换过的金属牌,字迹被划得模糊不清。   推开它。   推开这个无光的狭小世界。   没有窗户,墙纸是米色或者更淡一些的基调。   正中固定着一台诊疗床,那张床看上去极度不适,有着太多用以固定四肢的拘束带,从脖子到脚,无一例外。   他叫不出名字的大型仪器被拖到床边,滚轮在光洁的砖面颠簸起来。   数字屏跳动着黯淡的红光,角落里静静地搁置着几近枯萎的盆栽。   除此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要。”   他说。   没有人听见。   那些高大的身影来到他身边,有的人蹲下来架起他的胳膊,还有的人抓住他的脚踝。   对成年人来说,孩子的反抗微不足道,他的挣扎不过是延长了疼痛的过程。   男孩被他们抬了起来,像欢庆着某种胜利一般高高举起。   然后,他像只失去翅膀的小鸽子,由一对满是肌肉的胳膊亲自按在诊床之上。   像铁处女内欢愉的受刑,像圣火焚烧殆尽的殉道。   他被迫躺在那儿,如同即将献予德古拉的祭品——拘束带在喉咙的一侧扣紧,仿佛割开气管放了羔羊之血的弯刀,等待着动脉的跳动,等待着魔鬼的亲自降临。   接着是他的肩膀,胸腹部,手臂,然后才轮到下半身。   他们正在为黑夜来客献上一只乖巧听话的羔羊,他动弹不得。   等到男孩的脚趾只能极小幅度的活动时,有人又往他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看不清,感受不到,牙齿太疼了,嘴角边的皮肤微微撕裂,唾液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有人在他耳边笑着说,这是为了防止矫正过程中他咬断舌头,因为曾经有人在开始时就试图自杀。   他转过头。   舌头将口中的阻塞顶出去一些。   “爸爸,救救我。”   “我不要这样。”   “求你了,不要这样对我。”   “我一定会听话的……”   一种模糊的触感在脸颊上如丝绒般细细抚过。   那可能是手指,也可能是掌心。   “别撒谎。你太不听话了,世焕,你给爸爸添了太多的麻烦。我想,只有给你一点教训,你才能变成一个听话的、理想的孩子。”   “我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样,不要——”   男孩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他看着有人手拿电极片靠近,两枚冰冷的小圆片贴上了太阳穴两侧。   他叫不出声,他动弹不得。   他拼命挣扎拼命摇头,拘束带却深深地勒进了脖子。   “爸爸,我怕痛。”   “我会听话的,我真的会听话的,不要,不要……”   嘴巴被重新固定住,悲弱的哭声衰减下去。   没有人能看见那些在身体里流窜的电流,没人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矫正过程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父亲认为教训已经足够,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也许这样会好受些,也许这样他就不必回应父亲的期望。   胸膛如鱼跃般猛然挺起,肌肉强直后便是剧烈的抽搐。   “继续。”   牙齿在坚固的金属颤抖着咬出鲜血。   他瞪大双眼,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鸣不绝,犹如被德古拉吸干了最后一滴鲜血。   那镇压吸血鬼的钉子从受刑的脑部开始,一根接着一根,缓慢而磨人地敲入骨头的缝隙。   浑身都在被撕裂。   “继续。”   发不出声音。   意识恍若酗酒般迷离。   与现实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真实。   无数的噪音被拉长成各种形状,似是蝴蝶,又似一个个歪曲的灵魂。   在眼前,在耳边,在意识里翩翩起舞。   “继续。”   一只大手伸到面前。   眼球茫然地转动,跟随手指的轨迹从左到右。   “继续。”   食指和拇指拧下了蝴蝶的脑袋。   又轻轻撕去蝴蝶的翅膀。   轮到触须。   最后按照顺序,拔掉蝴蝶的节肢。   “继续。”   那只被手指又一次黏合起来的蝴蝶忽然飞出了掌心。   他没能抓住,也没有办法伸手去抓。   因为它掠过花丛,停落在高高的树杈上。   有人取走了嘴里的束缚。   他的牙齿还在机械性地痉挛,腿间传来一阵虚幻的湿润感。   “告诉我,我的好孩子,下次可不能再为那个女人的事给爸爸添麻烦了。知道吗?”   他想点头。   他想服软也想告诉父亲自己会做一个听话的孩子。   可舌头与喉咽背叛了大脑的意志。   “我不会再、不会再这样了,我不会再说姐姐的事情了。求你,爸爸……也放了大叔吧。他和一切无关,他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真是顽固的孩子。”又是温柔到了极点的抚摸,“我不得不提醒你,孩子。你没有姐姐,也不应该为没有意义的人求情。继续吧,看来我的儿子还是需要一些正向的激励。”   -   过去了多久?   在这张每天都会更换的诊床上,除了满足必要的生理需求,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半步。   这是爸爸的命令,也是医生们的职责——他们说,进到矫正室的孩子多数都有些行为问题,还有思想上的叛逆。   他们吹嘘这儿能将任何孩子变成一只听话的小金丝雀。   无论什么样的手段,只要结果理想,交易的双方不会在意过程。   地板上流淌着某种粘质,地缝里渗出的光线无法突破幽深的黑暗。   直到门锁转动,直到外力推开了门,有人走了进来,错乱的步伐带来了眼睛的不适与刺痛。   男孩听见有人倒吸凉气,他用余光瞄见有什么人快速接近。   他静静跪坐在两三具尸体中央,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这些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内遭到了突然袭击,或许是他们没想到袭击者会是一个孩子,因此,没有明显的反抗痕迹。   凶器是一个花盆。   男孩呆滞地抬起头,眼睛茫茫地盯着墙上的污点。   他喃喃自语,被鲜血浸透的上衣与安静恬淡的模样如同一只性情温顺的小鸟。   他看着墙上那块污渍。   蝴蝶的尸骸又一次被钉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   食指和拇指拧下了蝴蝶的脑袋。   又轻轻撕去蝴蝶的翅膀。   轮到触须。   最后按照顺序,拔掉蝴蝶的节肢。   门又一次被推开,过亮的光线刺痛了男孩的双眼。   他拎着碎裂的花盆缓缓起身,还没等迈出一步,就被脚边一具了无生气的身体绊到了地上。   虚软的双腿挣扎数下,终是没能爬起。   细微的光线落入眼眸深处,像是极寒之地的冰面裂开了一道小口。   他无声地注视着某一处死寂的黑暗,眼睛一眨不眨,嘴唇无意识蠕动起来。   “大叔……好痛。” 第66章   江彧挤进洗手间时,裘世焕正一脸不悦地垂着脑袋,双手凑在龙头下,使劲搓洗袖口。   水珠将本就单薄的上衣打得更透,一截柔韧的腰身带着惑乱人心的弧度。   腹肌圆滚滚的,带着性感又诱人犯罪的隆起。   “大叔?”见江彧推门而入,本就心怀怨气的小鬼立马抬起还在滴水的手指,对准他的脸一刻不停地弹水,“大叔来干什么,尝尝这个,啊——”   一只健硕的手臂胳膊从少年柔软的肚皮上勒过。   江彧眯着眼睛,忍受着溅进眼睛里的水。   另一只手托起裘世焕的屁股,将小朋友放到台子上。   手掌推开并拢的膝盖,手指的活动带起异样的火星,江彧身体前倾,按下对方湿漉漉的手。   江彧在这个吻间含到了一块阻碍,那是一颗还没来得及咬碎的薄荷糖。   或许是小朋友来洗手间之前从前台顺来的。   似乎怕被抢走,裘世焕着急慌忙地咬住江彧的舌头,试图用这种方式宣称薄荷糖的所有权。   江彧忍俊不禁,放任糖果在舌间嚼碎。   连唇边的呼吸都变得凉丝丝的,他按住少年躁动的双手,上身与少年紧密贴合,唇边的掠夺感与征服欲肆意膨胀。   一个吻结束后,他再度倾身,去欺负两瓣软乎乎的嘴唇。   “唔嗯。”   在舌头毫不间断的触碰中,裘世焕拍了拍江彧的后背,总算能从轻微的窒息感间逃脱。   “好突然哦。大叔,发生什么了?”   裘世焕看了看门的方向。   他想起今天店里没什么客人,更是大着胆子去啃咬江彧的嘴唇。   “不知道。”江彧顺着那紧窄的腰肢一路抚摸,细细品尝着齿间情欲的酷刑,“也许就是想这么做。你介意吗?介意我现在吻你……”   “大叔都已经把我的嘴唇咬得好红好肿了,不也没有过问我的想法吗?”裘世焕在他耳边轻笑,“现在,还是只有亲亲吗?”   “那你想要什么?”   少年近乎耳语地诱惑道。   “——大叔,要不要去里面继续?像大叔这样要面子的人,肯定不想被别人看到黏黏糊糊的样子吧。”   江彧伸展五指,再度分开裘世焕修长的手指,在又一次近距离接触时紧密相扣。   江彧附在血管几乎拉扯到极致的脖颈边,深深嗅了一口,淡淡的皂香动情到快要从内而外挣破皮肤。   江彧一咬牙,将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一路扛进了卫生间。   -   “你身上这些,到底是什么味道?”江彧将他抱到腿上,埋在少年的颈窝边,陶醉地深吸着对方的气味,“比上一次闻到的还要香。”   拇指的老有意茧划过少年下巴处细嫩的皮肤,顺时针摩挲开来。   “香皂吧,嗯。”裘世焕断断续续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都是爸爸买给我的。”   “这种时候还提他啊?”腰上的胳膊越勒越紧,直到少年难受得溢出一丝呻吟。江彧略带沙哑地笑道,“你是不是故意惹我生气?”   “才没有呢。是大叔自己随便生气。”   江彧把手指伸进少年嘴里,夹住那条挑衅又不认错的舌头。   “——我随便生气?那我的小豹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嗯。”少年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扮演了没有错的角色。”   “这样啊。”江彧报复性地咬住少年耳后的皮肤,感受着唇下的颤栗,他忍不住笑了,“好了,别抖了。”   “可是好痒,大叔,不要对我的脖子呼气嘛。”   后背的热源开始扩散,衣料轻轻搔过皮肤。   裘世焕感觉身后的人似乎调整了姿态,脖子上微痛的啃咬感开始加剧。   “啊,好痛,不要咬我!大叔,不可以咬疼我。”   小朋友惊慌失措地扭了扭腰身,想要摆脱裹挟着占有欲的痛感。   宽大的手掌捏住了哆嗦的下巴,这只可怜巴巴的小豹子恐慌地咬着嘴唇。   “别咬了,大叔,痛……等等,为什么把我的腿——哇啊!”   少年呼吸一窒,脸红得近乎滴血。   几十分钟后,面红耳赤的江彧整了整领带,推开隔间的门,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外面。   面红耳赤的裘世焕坐在马桶上,正使劲揉搓自己滚烫的脸颊。   “要一起出去吗?”   江彧转过身去,任由裘世焕穿戴整齐。   他四下张望,确认洗手间和他们身上所有的可疑证据都被毁尸灭迹。   “大叔先出去吧。”裘世焕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般反复摩擦起大腿,“嗯,怎么办。我的脸好像还很红,要是被久屋律师发现我们在做色色的事情,估计又要用烦人的眼神看着我了。”   “是吗,那我真的先走了?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比如,有没有破皮?”   裘世焕摇摇头,攥紧了衣角。   “没有,稍微有点肿。”   “要我帮忙看看吗?”   “才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江彧在他少年的抗议声中俯下身,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   “那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他伸手推开隔间的门。   “啊,对了!大叔,等等啦。”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怎么了?”   通红的脸蛋从门缝微微探出,少年眨了眨漂亮的蓝眼睛。   “记得帮我看着点冰激凌,我怕被久屋律师偷偷吃掉。”   江彧忍俊不禁。   “嗯。”   -   返回餐桌之后没过多久,桌上的食物与饮品差不多结束了使命,饥饿已从胃中驱离。   江彧刻意剩下了一些美味的点心,用以安抚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男孩。   “你们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屋漫不经心地说,“世焕呢?他没有跟你一起来?”   “他身体有些不舒服,准备再待一会儿。”   江彧面不改色。   “还有一件事,江先生。你扣子错了。”   他指着靠近下腹部的一颗衣扣。   “出院前我该多检查一下的。谢谢你的提醒,久屋律师。”   江彧镇定地纠正了这个错误。   然后继续看着窗外,一边轻敲桌面,一遍耐心等待裘世焕。   可腕表上的秒针转动几圈,可爱的男孩还是不见踪影。   当警官担忧地抬起头时,一辆贴有反光膜的黑色林肯正从高速匝道上疾驰而过。   他隐隐生出些许不安,动身离开了席位。   “我有点担心他。”他俯下身对久屋说,“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没有什么可以绊住他对甜点的热爱。”   “好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律师将交握的十指搁在下巴处,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江彧没有回应,径直向着洗手间方向走去。   在接近洗手间时,他正好撞见一名擦拭着双手的客人。   “你看到一个男孩了吗?”江彧急切地拉住对方,探头往里张望,“个头差不多到我这里,一米八二左右。穿着比较讲究,金发,蓝眼睛。脸很漂亮。只要你看上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先生,你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吗?”   那人瞧见江彧心急如焚地抓住自己的胳膊,有些慌忙地回答。   “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我确实见到一个头发有着乳酪般色泽的男孩,他跟着一个人走了。”   “什么人?”黑色林肯,不见踪影的裘世焕。江彧心脏都快撞破肋骨了,“大概什么样。”   “那个人个子很高。我没看清楚样子……你能放开我了吗?”   江彧连忙松手。   “我很抱歉,先生。请告诉我,他们往什么方向走了?”   “这个嘛,我想他们应该离开了。我看到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拿出了汽车钥匙,具体哪个方向,我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谢谢。”   江彧摔门而出。   来到用餐区后他二话不说,一把拉起还在等待消息的久屋,在账款付清后两人快步朝停车场走去。   “怎么回事,世焕怎么了?”   久屋在身后追问。   “你得跟上前面那辆林肯,尾号是375。这附近只有一条高架路,除了这里十五公里范围内没有任何上下匝道,对方的车速初步判断有六十码。估计是在躲避限速拍照。开车,你必须跟上它。”   江彧在车锁弹开的提示音里迅速钻进副驾驶。   “有把握吗,久屋律师?”   “或许吧。”久屋手握方向盘,定定地看着后视镜,离合器配合精湛的车技,畅通无阻地倒出了狭窄的通道,“江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谁要对世焕不利吗?”   “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江彧微微倾身,用力拉过安全带,绞接处先是卡了一声,被他费力扯动好几下后才勉强扣上。   他坐直身体,拉紧上方扶手。   “世焕不可能乖乖跟着任何人走,美食对他的诱惑远超一切。一定有什么原因……”   大约七分钟后,挡风玻璃前终于映出了尾号375的黑色林肯。   江彧焦躁地咬着指甲,目光不敢从车牌上移开,他生怕一个拐角就失去了对目标的监视。林肯在下一个匝道指示牌前进入减速车道,野马保持安全车距紧跟上去。   车内的气氛很是煎熬,江彧不说话,而久屋律师不敢与之搭话。又过过数十分钟,随着林肯减速,呈现在两人眼前的建筑物却令江彧怔愣原地。   他又一次确认了正上方的指示牌,这就是他们和瓦伦蒂娜一行人约定好的火车站。   在这里,会有伊格位于联邦境内的最后一次集会。   集会结束后,这些受尽了磨难的女孩们将被送上下午三点的火车,在汽笛的呜呜声中永远地逃离这片悲伤的土地。   这次集会本该是秘密的,为什么会有一辆车将裘世焕送到这个地方?   野马一路跟进了地下车库,找了个距目标不远的位置停靠。   刹车灯亮起,江彧先是看见一道身影推门而下。   那身形接近两米的高大男人缓缓绕到副驾驶,左臂撑在车顶边缘,拉开了车门。   由于背对位和光影的关系,江彧看不清他的脸。   休闲短裤下的流畅线条跨入视野,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弓身钻出了男人的臂弯。   少年似乎很不待见这样的讨好,他像没看到一样的,刻意从对方锃亮的皮鞋踩过。   想也不用想,这个任性张狂的小子就是裘世焕。   男人凝视着少年冷淡的面孔。   他若有所思地俯过身,或许只想靠近裘世焕的耳朵说些什么。   还没等那暧昧的动作有一个开始,就被手肘毫不留情地抵住脖子,强行拉开距离。   男人笑着拨弄了一下裘世焕的耳坠。   不安感訇然加剧。   江彧瞥见了那个人搭在车顶上的手,大约虎口的位置,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串狰狞的英文字母。   ——“Dr.Z”。 第67章   人类是一种受许多欲望支配的生物。   尤其是在产生一段感情关系,以及一段可能的性关系后。   这种欲望会膨胀到极致。   比如现在的江彧,比如他此刻无法克制的,想要打碎某人脑壳的冲动。   再比如他们刚才在洗手间擦枪走火。如果条件允许,他可能真的会进入对方的身体,在那火热紧致的甬道里缠绵片刻,可江彧认为他们的第一次不应该发生在这种地方。   他们应该在酒店或家里的柔软大床上,房间经过精心布置,家具不能有一丝灰尘。身下的床单和枕头也必须是新换的,散发出柔顺剂淡雅的清香。   当然,还需要做好基本的准备工作。   只有确保手指或别的什么东西不会弄疼他,润滑起到充分保护的前提下,江彧才会考虑开始在那具精致的身体上作画。   所以他一再忍让。   然后呢?   然后裘世焕就出现在了火车站的地下车库。   这还不是问题所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同行者是那个险些把他送到别人床上的Dr.Z——这件事江彧可谓是永生难忘。   这两个人的组合在江彧心里起了不小的化学反应。   他们之间或许存在一段关系,这段关系有别于久屋,也有别于裘昂或阿方索,是一段非常让人不得不警惕的关系。   一种不容忽视的,随时可能将裘世焕从身边掳走的关系。   上涌的情感在小腹如同酸液一般翻覆。江彧捂住脸,从指缝间无力地望了出去。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面对无法抑制的爱意可能被推远的现实。   江彧回想起裘世焕第一次离开自己身边的时候。   连一句交代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只是过分紧绷的下颌。   那双时而忧郁,时而快活的眼眸深处却空空荡荡。他是江彧见过最漂亮的男孩,同时也承载着一段令人心碎的过去。   也许正因如此,裘世焕才会在收到短信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   仿佛根本不在乎那些潜在的危险。   仿佛只要任性,只要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就能被自己关注、被自己爱着。   在脑海中胶片般重演的,是少年不像样的、带着赌气与撒娇意味的威胁。   江彧好像忽然明白了某种渴求。   他说,我要杀了你。   可他想要的也许只是一个拥抱。   这样灿烂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孩子,怎么可能会遭遇这一切?   领养记录上的,画纸背后的,久屋嘴里拼凑出的仿佛是他人的不幸。   看看那个站在原处的男孩,看看他。   那头散逸的金发像波浪一样被风吹散,靛蓝的眼眸如水光般纯粹。   那是他的天使,那是一张连一点哀痛都不应看到的脸——他只有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怎能被拖入地狱?   绝对不能。   拇指无意识地摩擦起裤子。   江彧视线模糊地盯着少年的背影,牢牢地黏在衬衣的湿痕上。   他试图透过这些痕迹看清裘世焕内心隐藏的东西,但疑窦的火焰在心底越烧越旺。   正如久屋所说,这个孩子的一切都被毁了。   怎么会呢?   怎么能轻易断言这样一个孩子呢?   江彧焦躁地咬着手指。   将每一段记忆、每一次触摸与每一句耳语相连,将每一滴泪水,每一回拥抱与每一声呼唤相接,一切都在向永恒延伸。   他想,他的男孩纯净如初,纯净无瑕。   ***   “你很少会这么听话,小少爷。”   Dr.Z走上前去,试图不得到允许就搂着小朋友的肩膀。   为此,他遭遇了有史以来态度最为坚决的拒绝。   少年袖口滑出的小刀快要顶进侧腹。   瞳孔深处映着深深的困惑。   “再靠近一点,我会把你的手指一根根卸下来,想试试吗?”   男人立马举手投降。   “行行行,别生气嘛。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江警官到底有什么样的吸引力,能让你不假思索地答应我的条件。”   “你没有资格向我提问。”裘世焕紧紧盯着男人的脖子,嘴角的弧度微笑般上扬,“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近呢?为什么不滚开呢?为什么要带着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接近我呢?”天真烂漫的神情霎时变得阴云密布,“——给我滚远点。”   Dr.Z似笑非笑地放开胳膊,墨镜后的情绪让人捉摸不清。   打火机在唇前蹿跳,缓缓点燃指尖的细烟。   他掸掉烟蒂,笑容刻意得像一层伪装。   “这可是男士香水,小少爷难道不喜欢这个味道吗?我倒是感觉闻起来还不错。”   “是啊,闻起来像蜥蜴皮。”裘世焕对他笑了笑。   “真过分。如果不是为了迎接少爷,谁会特意喷这种东西?在闷热的车厢里,在一群连话都不愿意说的下属面前?”Dr.Z笑着说,“我还没有这么荒唐。能见到小少爷真让人高兴啊,起码你还会像模像样地威胁我。”   裘世焕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你脑袋没问题吗?”   嘴里的烟撇向一边,男人脸上深沉的笑意慢慢加深。   “别这么凶巴巴的嘛。这样的话,小少爷可就更像我养在家里,那只成天啃咬我的脚趾和手指的小猫了。连牙都没长齐,不知道在虚张声势什么。”   一只大手快速握向小刀,顷刻间便从下方反制住了裘世焕即将翻动的手腕。   少年脚步前移,矫健的身躯借力抬起,拉着Dr.Z便如弗拉明戈舞步般旋转一圈。   他恶狠狠地转移脚下重心,企图重新压制。   Dr.Z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着。   小朋友出手的速度显然超乎想象。但重心丢失并没有打乱D的动作,男人屈起手臂,平放于喉咙前方的手肘积蓄出巨大的力量,瞬间击中少年的后颈。   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激烈碰撞建立了一个新的支点。   Dr.Z不费力气地直起上半身,将少年牢牢控制住。   然后缓慢地绕行至背后。   “——知道吗,小少爷。你现在的伎俩我可都看腻了,无非是一些我教过你的招数。无论是在部队,还是以前的工作环境里,就少爷这样的能耐,顶多算得上初具威胁吧。”   他张开五指,展示了一下被拇指圈住的小刀:“危险物品,没收。”   裘世焕不甘示弱地瞪着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肩膀奋力挣扎。   “凑近点,再凑近点,这样我才能用牙齿就能撕开你的喉咙,把你的气管全都扯出来……”   “哈哈,真可怕,这样我就更不能放开少爷了。”   细烟被男人的手指轻易折成两截,扔到皮鞋下碾灭。   “小少爷,是不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却没有什么办法,不是吗?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想出什么鬼点子来对付我,你都不可能杀了我。我又不是金佑喆。大呼小叫可没法让心脏停跳。”   粗糙的食指在少年的脖颈动脉处游走,暗示般地按向脉搏。   “离我远点。”   “你似乎把我当成了佣人?这样可不好,小少爷每次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都挺想划开你的血管,就在这儿,动脉的位置。血会喷溅至少几米,很壮观。这样你至少会听话一些,可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你身上每一道伤痕,都关系着我的工资。”   裘世焕猛地别过头来。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发狠似地咬住男人故意伸到面前的手指。   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唇边溢出。   少年满嘴鲜血地瞪着男人,甚至微微探出舌尖,用那夹带讥嘲,却清澈到泛着波光的蓝眸挑衅他。   Dr.Z像没有痛觉一般,冷笑着将食指狠狠戳进了柔软的喉咙。   牙关很快松开。   裘世焕剧烈地咳嗽起来,极具威胁的眼神却没有半点从对方身上挪开。   “生气了?别这样嘛,这可是对付猫的伎俩。它总是咬我,咬得人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做。”   Dr.Z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一边压迫少年的肩膀,一边调整位置,方便对方从轮胎与轮胎的间隙看清偷窥者的方位。   在眼神触及一双熟悉的靴子时,裘世焕委屈巴巴地挣动一下身体,从喉咙里溢出一丝呻吟。   身上的男人很乐意见到他这样的反应。   “看到了吗?亲爱的小少爷,只要一个动作,我就能让你动弹不得。如果你真的不听我的话,我会像指示那样杀了你的江警官,你甚至阻止不了我。”   “想杀大叔的人可不少,知道他们的下场吗?我懒得说了,因为你的前车之鉴实在太多了。”裘世焕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你不会是那个例外的。”   “想杀他?嗯,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服从命令。我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老板一定要杀了那位江警官。年轻人应该享受恋爱自由,不是吗?”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记住,只要杀光列车上的人,我会向老爷伪造这份报告——我会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你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位讨你儿子喜欢的江警官,死在了火车轨道上,很惨,非常惨,面目全非,连身份都难以识别。”   裘世焕眨眨眼,似乎有些被吸引到了。   “听上去很有趣。我喜欢这种游戏,我要怎么做?”   “把自己包装得像受害者一样就行了。”   裘世焕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睫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湿漉漉的,小幅度颤抖起来。   少年紧咬着擦破了一点皮的嘴唇,哭得泪水涟涟,像锋利的棘刺从玫瑰的茎身上剥落。他一边哽咽,一边呜呜轻唤,这只快被捕食者逼到绝路的小豹子惊惧地蜷缩身体,扭动着修长的双腿,时而发出威胁似的鼻音。   “啊呜——好痛。”他委屈地吸着鼻子,喉音粘腻,眼圈泛红,“啊,手好痛,腿也好痛,脸也受伤了。你放开,快放开我……”   “演技变好了啊,小少爷。”Dr.Z欣赏地叹了口气,俯身捏住对方的后颈,靠在假哭比真哭都有说服力的少年颈边,“我数三二一,你知道怎么做。”   “三,二,一——”   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喘息,裘世焕机敏的把脸一沉。 第68章   江彧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Dr.Z和世焕先前确实在进行一段对话。   可声音时轻时重,能听到的也非常有限。   所以江彧说不准具体哪儿出了问题,至少他没法对裘世焕的演技信以为真。   太假了。   谁哭的时候会说那么多话?还把自己从头到脚的伤描述了一遍?   但最令江彧恼怒的不是裘世焕硬挤出来的眼泪。   总而言之,地下车库的骚乱得到了平息,其结果就是昏迷不醒的裘世焕被Dr.Z扛走,跟扛着一捆马铃薯一样被带离地下车库。   就在他们越走越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车库出口时,被迫蹲伏在越野车后方,屏息凝神的江彧终于克制不住骂出了声。   如果不是久屋拼了命把他拉回来,他恐怕真的会第一个冲上前去。   江彧想骂那个看不清脸的家伙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这家伙油嘴滑舌,最不可饶恕的是他未经允许带走自己的男孩,而且屡次三番。   每次,只要有Dr.Z在的场合,总没有好事发生。   “冷静点,江先生。”久屋实在不敢放开他的胳膊,“你最好深呼吸,调整一下心态。太受情绪支配的冲动很可能杀死你。”   “我知道自己必须冷静,谢谢。我已经深呼吸过好几回了。但现在不是调整心态的问题。”   江彧不留情面地拍开律师的手,起身跟了上去。   “如果我真的在他们扭打的时候冲出去,那家伙会第一个拧断我的脖子。我见过他对世焕用的那些伎俩,狡猾又高效,他的专业素质不容置疑。若不是稍加收敛,那孩子根本不可能毫发无伤。”   “什么专业素质?”久屋律师有些哑然,“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画家。”   “我可没说过我是画家,这只是个人兴趣。”江彧想了想,说,“我老师是个泰拳专家,当然,他还学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的老师?你们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秘密。”   “好吧,江先生,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当下——你知道自己嘴唇都快咬出血了吗?”   “因为我在努力尝试你说的克制,还有冷静。我这么做了。毕竟再分不清时局的人也不会这么不自量力。但你没看到那该死的混蛋打了他吗?”   “我看到了,但现在真的不是正面冲突的时候。”   “在那哭着喊疼的是我的小男孩,被拉去行为矫正的也是我的小男孩。”江彧像被激怒的狮子一样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当然轮不到你正面冲突。”   “我明白。”久屋急切地想要追上他的步伐,但江彧直接将他甩在身后。律师抓着扶梯,气喘吁吁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做无意义的牺牲,你也看到了,那家伙三拳两腿就打晕了世焕。”   “那又怎么样?”江彧抬高了音量,“那我就任由世焕被他带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   久屋的辩解十分苍白。   “久屋律师,你口口声声会帮助我们,可结果呢?你还是更在乎你自己。”江彧看着他,一字一顿地控诉,“你有想过世焕遭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吗?那是电休克,比癫痫还要痛苦百倍,连声音都发不出一句。那种东西连一个成年人都可以逼疯,他被拉去行为矫正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一个刚开始发育的男孩没有死在当场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久屋不得不把牙齿打碎吞进了肚子。   “你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呢,江先生。”   “他就是那个叫做Dr.Z的家伙。”江彧指指自己的虎口位置,“就在这里,纹着一个丑陋到极点的、毒蝎一样的玩意。告诉我关于这个人的事情。”   “我也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过他。”久屋不确定地说,“他是个充满神秘感又危险至极的人物。裘昂曾有过一名政敌,是激进派的一位发言人。他公开谴责了裘昂的竞选宣讲,就在下台后的一个小时里,那家伙被人发现死在了高速路上,起因是轿车自燃。”   “听上去很离奇,然后呢?”   “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没人敢查到裘昂头上,所有的证据都被销毁。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Dr.Z的真实身份,就连这个英文字母也只是一个代号。因为朱鹮科技似乎有意将他的身份隐藏起来。”   “这不是我最担心的。”江彧愤恨地踢开一个易拉罐,又一次咬破了嘴唇,“我不知道Dr.Z会对他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到火车站。我现在很担心,这和瓦伦她们的集会有什么联系。我无法确定世焕会做出什么事。”   小豹子不是什么道德感崇高的人,无论是规则还是法律都无法约束他的行为。   他我行我素,蛮横无理,甚至自成一套价值体系。   摆在他面前的俨然是一道电车难题,假设两条铁轨上绑着的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可能会无所谓地离开,也可能单纯出于好玩抹掉某人的脖子,扬长而去;假设轨道上放着一块蛋糕,他势必会抢走蛋糕,不管那个人的死活。   缺乏道德感的人,绝对不能稍加放纵。   “久屋律师,立刻去联系瓦伦,要求她向鸸鹋大致描述一下状况,让她们终止集会,立刻发车。告诉她这场集会不会再有新的访客了,因为出现在通道里的人可能要了所有人的命。”   “江先生,那你呢?”   江彧边走边从上衣兜摸出一包烟。   他的肺痒得厉害。   这包廉价香烟自买来的时候已经攥在他的手里已经很久了,最后几支一直没有来得及抽完。   “他擅作主张带走了我家小朋友,甚至动用暴力手段胁迫他屈服。”   烟头被外焰舔舐出了红宝石般的火光。   江彧咬在嘴里,细细品嚼着尼古丁在肺部旋转与充盈的靥足。   指尖的火光膨胀片刻,又熄了下去。   “——这笔账,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翻篇过去。”   ***   这个时间段,候车站人烟稀少。   站台一路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白炽灯滋滋地溅出火花。   没有护栏,没有安全线,一米不到的距离就是黑黢黢的铁轨。   拒绝靠站的列车疾驰向既定的轨道。   提着皮箱的人们神色各异,流浪汉在长椅与报纸里满足地躺下。影子与影子来来往往。   “我有一点儿好奇。”   Dr.Z单手插兜,墨镜下的眼眸微微眯起。   炽烈的探照灯正呼啸着闯入隧道。   “明明都是对你疼爱有加,为什么小少爷你却更喜欢那位江警官?——我想,他对你一定很温柔,一定很是纵容。他不会像老爷那样管束你,对吗?老爷总是说服不了自己,但我却知道理由。”   “为什么明知故问?因为烦人的大叔脑子不好使吗?”   少年就此止步,在一闪即逝的掠影间望向他。   Dr.Z很认真地思考着‘大叔’这个称呼。   “小孩子不可以骂人。也不可以说长辈烦人,脑子不好。”   “多管闲事。”   裘世焕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啊呀,我们都见了这么多回了,该对彼此的脾性摸得透透的吧?小少爷怎么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我?别这么见外嘛。”   Dr.Z朝着他俯下身,食指扶了扶滑脱下来的墨镜,嘴角含笑。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还是喜欢他吗?和以前一样,选择这个好像只会逗你开心,动动嘴皮子就能哄得你咯咯笑的男人?也许他也长大了,也许他也变得成熟了。可叛逆是需要资本的,投资没有回报的东西,容易血本无归。我以为在这方面,你能再开窍一些。”   蓝眸困惑地睁大,光线于眼底聚成一团雾霭。   “不要和我套近乎,也不要试图对我说教。”他面无表情,甚至带着一丝稚气地骂道,“我很讨厌你,叛徒,虚伪的家伙。你该被挂在绳套上活活吊死。”   Dr.Z反倒开心地笑了起来。   “真不妙。我这么努力讨得小少爷欢心。看样子,好像有些适得其反了?”   “我不需要你的讨好。”裘世焕大声说,“烦人的大叔讨好我是想做什么呢?是想让我在切断你气管的时候少用些力气吗?”   “哇,我好难过。”Dr.Z并没有被少年的态度伤到。他耸耸肩,将手掌按在后颈处活动了一下脖子,“既然小少爷不喜欢我靠你太近,那我们就只能谈些正事了。”   裘世焕背过身,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Dr.Z被他这副样子挑起了兴致,咬着手指低笑一声。   “你做好准备了吗,小少爷?站直了,看着你前方大约两百米的位置。她们就在那儿,那班开去地狱的列车也候在那儿,你有一个小时能送她们归西。”   裘世焕冷淡地看向攒动的人影。   “看见了。”   “那怎么还不动?难道是在拖延时间。”   “把刀还我。”   “没收了。”   “还我。”   “这可不行,这是违反规则的。”发觉眼前的少年态度强硬,Dr.Z干脆举起双手,右脚往后撤去半步,“好了好了,别对我发脾气。没有武器这件事根本威胁不到你。我记得你可是徒手勒死过一个成年人的,所以,勇敢点,为了你的江警官,好好证明自己。”   裘世焕不再搭理他,随着沉稳的脚步缓缓脱去肩头的外套。   Dr.Z有意与他保持一段极近的距离,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在这个范围内,发生的一切暴动他都能及时控制。   “好了,虽然态度冷淡。可我还是很高兴我们家小少爷是个办事效率很高的人。这也是年轻人的优点之一。”   裘世焕一脚踩中他的鞋子。   狠狠碾动两下。   不等两人靠近,站台上一道熟悉的身影先是注意到了这两位异样的访客。   是瓦伦蒂娜。   她匆匆结束与身旁妇人的交谈,迈着有些不确定的步伐走上前来。   “裘?”瓦伦蒂娜认出了神色如常的少年,放松了警惕,“你怎么来了,江呢?”   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声不吭。   瓦伦蒂娜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她知道,即使只是稍许的接触,这段对话也无法继续下去。   她只能将话头转向那个体型较为高大的男人。   “这是谁?裘,我想我说过这是一次秘密集会,不能带你的朋友来。”   “我是他的朋友。晚上好,小姐。”Dr.Z笑着与瓦伦蒂娜握了握手,“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结束与这位小少爷的约会。我喜欢你的头发,没猜错的话,你是不是从事艺术创作?”   “我很抱歉,我们并不是来这里玩的。”瓦伦蒂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后退一步,急着想把手抽走,“请放开我,请你——”   Dr.Z牢牢抓住女孩的手指,暗示般按了按她的掌心。   男人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嘴唇和下巴,低笑起来。   “——这么一看,你的脸长得也很不错,虽然和小少爷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啊,真可惜。为什么拿报酬的活,总是或多或少要违背自己的底线呢?和这么漂亮的小姐约会,明明心情也会好上一整天。”   Dr.Z一把将瓦伦蒂娜拉到身边,无视她的尖叫与呼喊。   他伸手在裘世焕肩头拍了一下,这不是恶作剧,而是一个提示动作。   男人在提示裘世焕,他该做些什么了。   鼻梁上的墨镜因俯身动作配合地滑下,棕色的双眸失去了遮挡,像狼一般凶悍又野性的注视在黑暗里过久的停留。   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在瓦伦蒂娜心头蔓延。   关于那双眼睛,那种不可名状的杀气,裘世焕再熟悉不过。   那是属于背叛者的眼睛。   干裂的嘴唇微微碰撞。   “杀了她。”   -   他想起一间有些遥远的房间。   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听过的炭火声,那时,他呆滞而迷惘。   “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他的性命吗?知道我为什么销毁他还活着的证据?”   身着米色马甲的褐发男人叼着一支裁了口的雪茄,双腿肆意地分开,左腿横搭在膝盖位置。   他一边坐在电脑前吞云吐雾,一边转动椅子,看着沙发上捧着咖啡杯,沉默无言的少年。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当然,小少爷,我很善良。”他讥讽地笑道,“我留他一命只是出于一种原因,想从我这儿买下江警官的脑袋,还得加点钱。但在价钱上,老板开出的价格让我不太满意。”   少年戒备地瞪着他。   “不,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可不会有什么负罪感。要知道,所有的关系都能背叛,比如亲情,比如友情,也比如爱情。就像你现在找到我,以为我能帮到你的忙。”棕眼睛的男人笑着将雪茄搁在烟灰缸里,“你错了,小少爷。我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价值。制约你的价值。”   蓝眸深处的敌意没有半分减弱。   少年张了张嘴,可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   “会宰兔子吗?破肠剖肚就好。”一柄泛着银光的折叠刀被丢在少年脚下,“别担心,我会向你父亲要来那些兔子的。”   雪茄被按熄在烟灰缸里,嘶嘶闪着最后的火光。   壁炉里的木条噼啪作响。   “喝点吧。我加了不少糖。”男人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到了我这里。接下来的六年,小少爷,我将扑灭你最后的人性。” 第69章   他掐着女孩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仿佛对待一只刚刚破壳的小鸡。   指环极具压迫感地轧进皮肤。   无法预测他的行为,瓦伦蒂娜连反抗也来不及,双脚骤然离地。她痛苦地张大嘴,试图呼吸,眼睛深处漾动着深层的恐惧。   “裘,为什么……”   她想掰开液压剪般的钳制,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少年的手指。   只能绝望而徒劳地踢腾起来。   裘世焕在她的疑问声中不解地歪歪头,眸中酝酿着一丝困惑。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因为我要杀了阿姨。杀人也需要理由吗?”   瓦伦蒂娜被勒得喘不过气,她说不出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生理性泪水不断下坠,这些人体本能的反应正在慢慢取代她的语言功能。   她见识过眼前这个少年的可怕,也深知对方是多难摆平的一个角色。   她只是没有想到。   这个孩子,这个短暂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的男孩,根本不会给她任何情面。   注意到将以血腥收场的一幕,乘客们迅速被伊格的负责人疏散进了列车内,而另外一些勇敢点的女孩尖叫着拎起灭火器想过来帮忙。   但看似袖手旁观的Dr.Z制止了她们,男人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枪,咬着一根雪茄,随手指向一人。   “好啦,别乱动。”他看向人群里瑟瑟发抖的其中一名女孩,“我可不希望这位有着美丽双眸的小姐,脑袋像西瓜一样裂成四五瓣。”   李元夕奋力拨开一名女孩,在枪口的胁迫下,她停住了冲上前去的脚步。   她无法忍受自己只能充当绝望的旁观者,瓦伦蒂娜的生命正在这场生死为赌注的主导关系里倒计时。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哥哥,快住手。”她不忍地说,“姐姐很痛苦,她会死的。请你、请你放开她!”   “杀了这个阿姨的话,大叔估计会生气的吧?”裘世焕没有看她,貌似也没有听清她的哀求。只是有些苦恼地思索着,“阿姨好像还给过我糖吃。怎么办呢?”   “光是掐着不使劲,可杀不了人。为什么犹豫这么久,小少爷?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Dr.Z饶有兴致地移动枪口,从一个脑袋指向另一个脑袋。他享受地舔了舔嘴唇,“这个女人我见过,是你的‘朋友’吧?真让人惊讶,你居然也会交‘朋友’——不会因为和‘朋友’相处过一段时间,就不舍得动手了吧?”   裘世焕想了想,手指还是没有使劲。   “我不杀给我糖吃的人。”   “糖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重要吗?”Dr.Z抱着胳膊在一旁煽风点火,“我随便去路边的小卖部都能买到一盒,好了。别磨蹭了,小少爷。是选择你的江警官,还是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女人,随你的便吧。但你应该清楚两者的利害关系……”   裘世焕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笑容灿烂。   “换个人杀吧。”   D无所谓地耸耸肩,用余光睨着开始无法控制的局面。   “小少爷还真是各种方面的任性啊。”   少年将被掐得近乎晕厥的瓦伦蒂娜随意丢到地上,而后环视了一下慌乱万分的女孩们,开始挑选目标。   瓦伦蒂娜刚摔到地上,就着急慌忙地与他们拉开距离。   高跟鞋在地上重重一崴,她倒吸着冷气被几个女孩抱到了人群里。   “你还好吗?”李元夕替她捂住肿胀的脚踝,将她往列车方向拖拽。   瓦伦蒂娜含着泪摇摇头,她咬牙蹬掉脚上的鞋子,像没有感觉到痛苦一般看向那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少年。   裘世焕也只是静静与之对视,好像他们从来不曾相识,也从来不曾见上一面。   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Dr.Z似乎也没什么心情去制止。   “我不记得自己教给过你任性妄为,小少爷。”   他单手抽起雪茄,在指尖熟练地转上一圈。看也不看,朝着惊慌奔逃的人群,信手扣下扳机。   “看好了,这是对你的惩罚。”   弹道明显并未经过任何计算与瞄准,可每一枪都准确地射向后脑勺。每一发子弹的位置都落在一处,似是故意享受着与受害者之间的猫鼠游戏。   每一枪都血花四溅。   裘世焕只是静静围观,偶尔会眨一眨干涩的双眼。   “为什么,你不是她们的朋友吗?”   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孩艰难地撑起身体,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自己的呼吸随时都会终止。   她双目充血,指甲在地上胡乱抓挠。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   裘世焕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想知道吗?我猜你有些死不瞑目,不过,很可惜。”Dr.Z走上前去,一枪击穿了女孩的头颅,“你们活着会给人添麻烦。”   裘世焕平静地盯着女孩伸过来的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带血的指尖在半空瘫软下来。   他捏住对方的手指,轻轻摇动几下。   “拜拜。”   “怎么样?给你糖果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有什么想法吗?”   Dr.Z重新上膛,这次,他没有瞄准。   火车的离去已经无法阻止,时间到了,远处的钟声响彻云霄。   车轮即将带着一路的鲜血,永不回头地钻入漆黑的隧道。   而留给裘世焕的最后一眼,只有李元夕满身血污地拉着瓦伦蒂娜,两人一同藏进车厢内部的画面。   那始终安静的小女孩将脸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欲言又止地看向远去的身影。   她深深地凝望着他。汽笛嗡鸣。   “没有。”   裘世焕抬起了空无一物的眼眸,恍惚地咬住嘴唇。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   久屋的电话还是来迟了一步。   列车进入越变越窄的偏僻路段,两旁的水泥墙慢慢升高,光线从铁轨周围消失。   当李元夕将振动的手机递到瓦伦蒂娜手中,对方已经蜷缩在休息室的角落崩溃大哭。   听见久屋的警告时,瓦伦蒂娜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在急剧的痉挛与颤栗中歇斯底里的爆发了。   “那孩子要杀了我们!”她绝望地吼道,“他不正常,这太奇怪了,这太无法理解了!他只是看着我们被杀,只是站在那里像旁观者一样冷漠。他连眼睛都不眨,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告诉,告诉江。”她感受到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她预感这通电话很快会被挂掉。于是瓦伦蒂娜抓准时机,结结巴巴地说,“那孩子是个怪物。”   电话戛然而止。   ***   “真无趣。”少年望着地上的尸体,感叹道,“为什么要用枪瞄准心脏或者脑袋?打烂她们的耳朵、手指,或者腿,你能得到更有趣的反应。但杀死她们连一点挑战都没有,没意思,真没意思,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游戏呢?”   裘世焕对鲜血淋漓的火车站和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失望地转过身,撞开Dr.Z的肩膀。   “小少爷,太任性不好。你看,如果你亲自动手,她们就不会死得那么惨了。”   墨镜后的男人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   在距离拉远的一刹那,他像觉察到了什么,猛然伸手扣住少年的肩膀,将对方一举拉到身前。   Dr.Z低笑起来。   手枪精准无误地指向某处的拐角。   枪口位置正随着某种轨迹微微偏移,不难看出,他瞄准的应该是一个人。   “看看这儿,看看我和你,我们像不像共犯?小少爷,来赌吧。如果他还愿意拥抱你,那么,我的承诺依旧作数。”   -   江彧额头狂冒冷汗。   他还没来得及赶赴现场,先是听见了一声枪响。   不祥的预感在胸口翻旋成了一团气雾,他立马推搡开逆行的人流,朝声音的源头一路狂奔。   ——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究竟看到了多少。   是差点窒息而亡的瓦伦蒂娜?   还是奄奄一息爬到裘世焕脚边,却被子弹夺去性命的女孩?   江彧忽然觉得心脏一阵抽痛。   他看到自己心爱的男孩伫立原地,仿如一株蚀骨的蔷薇,在一地残肢间绽开晚霞般的花色。   他感到眩晕,也感觉心脏在轰鸣。   可怕的潮水在血液里涌动,迫使江彧举起手中的枪,颤晃着指向胜券在握的男人。   头痛欲裂。   鼻子酸涩不堪。   在江彧头脑昏沉,没能及时做出反应的下一秒。   Dr.Z毫无征兆地拉过少年的肩膀,枪口瞬息一变,指向了江彧的脑袋。   江彧后背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他确信,Dr.Z没有确认过自己的位置,也没有从任何角度关注过除了裘世焕以外的任何人。   这是怎么做到的?   “转过来。”迎着那长了眼睛一样移动的枪口,江彧无计可施的从掩体后方踱步而出。他稳稳端着枪,汗水几乎要流进眼睛,“我他妈叫你转过来!”   听到被胁迫方,同时也是胁迫方的指令,Dr.Z无所谓地嗤笑一声。   他转过身,拉起臂弯里不情不愿的少年挡在身前。   留有余温的手枪不偏不倚地瞄着彼此的脑袋。   江彧双手持枪,像狼群到来前警惕的猎犬一般不敢分散注意,用眼睛牢牢地锁住对方。生怕眨眼的疏忽,自己就得像地上的几具尸体一样面目全非。   裘世焕并不意外江彧的到来,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大叔,下午好啊。你果然追我到这里来了?”   也正是那天真的残忍,也正是令人胆寒的无所谓。   江彧看着他不掺杂质的笑容,心痛得要命。但这位险些被动摇的警官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的恋人,比起外人,他更想听自己熟悉的人给出的解释。   “把他放开。”   江彧沙哑地吼道。   体型高大的男人对江彧的威胁充耳不闻,就好像他算准自己不会血溅当场。   Dr.Z从鼻腔冷哼一声,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嗜虐而强烈的杀意。   戏谑的口吻宛如一条舒张獠牙的毒蛇,缠绕上了江彧的手臂。   “——咦?你居然会用枪了,江警官。看来,你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至少有所长进。”   江彧持枪的双手凝在半空。   他的表情变了,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瞳孔的剧烈震颤。   溢出的冷汗浸透后背的衣物,让本就不吸汗的面料格外粘腻地附着在表皮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充斥耳道,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抽象般扭曲。   这是入秋以来他第一次浑身发冷,通体僵硬。   因为这个声音。   这个在他的回忆里像高山一般不可动摇的声音。   “都民灿?”   一辆列车呼啸而过,通道内只有一瞬的光明。 第70章   他不喜欢都民灿。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这个擅闯自己的寝室,将处分当成儿戏与威胁工具的家伙极爱得瑟,整天打扮得像快要开屏的孔雀。   考究的衬衫,领口敞开几枚纽扣还有标准。这家伙对自己的胸肌很是自信,总是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荷尔蒙,江彧会在暗地里骂他是个轻浮的混球。   跟都民灿在一块——即使只是单纯以学习为目的,也免不了要随时随地听他与好几名千金互通电话。   当他对一个女孩说“我爱你”,将对方哄骗得晕头转向时,他转头又能对另一个人说出“你是我的唯一”。   按照江彧自己的话来讲。他的导师就像只欲求不满的蜜蜂,天天围着漂亮的花朵约会,好像这才是本职工作。   都民灿是个对感官刺激挑剔到极致的家伙,他追求新鲜感,不学无术,导致所有的热情都会像风一样消逝,这一点还体现在他的个人能力上。有传言称他的网络安全技术以及法语只自习了两个月。   一位FSA退休前领导曾评价道,假如都民灿不是个极具学习天赋的人,他或许早在家领着社区补助,等待终有一日能烂在棺材里。   还有一件事。   这才是令江彧最为抓狂的关键理由。   他需要时刻忍受都民灿混乱的私生活带来的诸多麻烦。   比如,不顾前台劝阻直奔工作区域的小姑娘。   再比如平白无故挨上的一记耳光,还有传达女孩们报复性和侮辱性的口信。   这就是为什么江彧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天,可怜的、倒霉的冤大头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他告诉都民灿,最好在开始一段关系前先去做个性病检查。   可都民灿毫不在意,他装作听不懂这明显的暗示。只是摘下墨镜,咬着镜脚,将手指向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金发女孩。   他问江彧。   难道你看到漂亮的脸蛋和这么热辣的身材不会心动吗?   江彧白了他一眼。   都民灿确实很糟糕,公认的糟糕。可他性格随和,从不摆出上司的姿态教训下属。在FSA-06的行动组办公室,倒是有口皆碑、颇具影响力的一个人物。   但江彧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在自己勤勤恳恳埋首调查大使馆帐目上的非法支出,忙得整夜都合不上眼的这段时间。都民灿却在顾问办公室和调查局的女局长调情。   她总会在办公室待上三个小时。有一次,江彧不得不替秘书递送资料。   当他推开门,这位平白无故遭受了白眼的专员惊讶地发现,两个人已经扣住了彼此的十指。   都民灿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欲迎还拒地望了回去。   江彧迅速放下资料,当作无事发生转身离去。   只是,局长无名指上的戒指异常惹眼。   ——这是江彧不喜欢他的第二点。   当然,一个人的性格组成不可能只有‘讨人厌’的部分。   好比都民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老师,他不介意手把手教学,为人积极又值得信赖。   “没关系。”都民灿经常看着电脑上乱七八糟的错误弹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是我的学徒,我去跟维修部知会一声,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不,我得和他们道歉。”江彧总是很执著。   “用不着你去,刚好我去那儿有事要办。”   “别找借口来安慰我,好吗?我可以自己处理这件事。”   “别忘了维修部的部长对你很有意见。”都民灿吹了吹镜片上的薄灰,“再加上我和他不对付,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但这是我的问题。”   “放轻松,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只要记住,下次不能在这个地方出错了,看这里。”都民灿抬手指出错误之处,“顺序反了。”   ——好比他被同期行动组的人拉出顾问办公室,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沙坑特训。   “你为什么总这么沉闷?我没见你和我们说过话,也没见你出现在食堂。”红头发的探员拉着他的手臂,联合朋友们将他推进沙坑。那名小探员叉着腰,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喂,亚洲脸,那间办公室里有什么?”   他的雀斑朋友拉着眼角,向斜上方拉扯。   “我看见他在午休的时候画画,还有这个玩意。”雀斑男孩抛着手里的本子,“我从他抽屉里拿来的,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是我的个人隐私。”他不急着从沙坑里爬出来,摊开腿悠闲地坐着,“而且是我午休时间的消遣,可没有妨碍到别人。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多管闲事。”   “闭嘴,亚洲脸。”红头发男孩蹲下身,捧起沙子就往他脸上洒。   江彧呸掉嘴里的沙子,狼狈不堪地护住了自己的脸。   作恶的男孩们哈哈大笑,而拿着本子的小雀斑擅自打开了这本素描本。   “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女人吗?”雀斑男孩拿着第三页一位古典女性的背影,展示给所有人看,“这是个胖女人吗?都来看看,她居然没有手臂。”   “这个角度能看到她的胸部吗?”一个卷发的孩子挤上前去,“该死,这能叫女人吗?好小。”   “这是断臂维纳斯。”江彧试图解释,“你们能不能别讨论这种问题?”   “——为什么不画脸?”红头发男孩转身问他。   “因为这个角度就是这样的,雕像没有露出脸来。这只是一张很简单的速写。”   “不看着脸怎么能立得起来呢?”   “我不会对着自己的画做这种事情。”江彧头皮有些发麻,“你们非要讨论这种事吗?”   “不,你就是个标准的色情狂,人们口中的变态,对吗?”小雀斑狐假虎威地呵斥道,“我在网上看到过你这种人,没有父母,压抑,不和别人交流,沉默寡言。所以你才会喜欢这些残缺的东西。”他指着维纳斯的手臂,信誓旦旦地宣称。   其他人纷纷附和。   江彧疑惑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哪儿压抑了?”   “艺术就是色情的东西。”小雀斑无法忍受他的反驳,愤恨地大叫起来,“真淫荡,真下流,你们看,后面居然还画了恶心的男人雕像,这雕像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我们真该离他远点。”   “别胡说。”江彧巴不得他们退避三舍,他忍不住回击,“如果画什么就是对什么有性欲,你们今晚都给我等着,你们一个个的脸我已经记清楚了。我今天要是不死,第二天你们所有人的脸全都会出现在画本上。”   “你他妈找死!”   小红毛瞬间就来了气,他跳下沙坑,跟头发了飙的小蛮牛一样冲向江彧。   江彧本想做出防御动作,可他还没来得及坐起身。那野蛮的小家伙已经冲到了近前,他只能侧身一扑,还不等吐掉嘴里的沙子,就被对方逮住了脚踝,一路拖行。   脑袋被一脚踩进沙坑,鼻腔卷入大量沙尘而呼吸困难的瞬间——   上方传来一拳砸在脸上的闷响。   氧气重新进入到肺部,江彧感觉有人拽着自己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没事吧?我的徒弟居然也会被人打得这么狼狈?”都民灿单手抱住他,笑声在耳边格外清朗,“所以我说了,你得多加强训练啊。”   然后?   然后他对都民灿的记忆有一大段的空白。   直到这个人失踪前,所有的事情,江彧都只记得一个大概。   他记得,原先潜入朱鹮科技大楼内部,执行秘密行动的一个小组,本来是由自己负责联络、配合与执行的。   但在计划执行的过程中,名单上的负责人却被临时改成了都民灿。   而他本人也在那场失败计划的最后,彻底杳无音讯。   江彧从来没有想过。   他不讨厌,也不喜欢,但在过去的生活里如同影子一般,占据了极大比重的都民灿——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曾经最钦佩的人——他还活着,还好好的活着。   这个人并没有像自己记忆里构想的那样,痛苦地、无人可知地停止呼吸。   江彧有太多想问他的话了。   比如,这六年间他去了哪里。比如,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   这些问题,江彧怎么也想不明白。   比如都民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   比如他又为什么调转枪口,指向自己昔日保护着的人们。   “为什么要这样做?都民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彧头皮发麻,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正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快要握不住枪。这是他最后的底气,他不能展露出一丁点的动摇。   “为什么?你有想过吗?”都民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聪明的小学徒,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你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奇怪之处?”   “和你一起行动的小组怎么了?”江彧忽然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望向自己曾经的导师,“都民灿,如果你还活着,如果当时行动的负责人是你。你绝对不可能放任那些孩子去死,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跳入火坑。”   都民灿赞许地点点头,潮水般退散的温柔,以及取而代之的讥嘲杀进了江彧的心脏。   “我果然没看错你。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提示,我的学徒总会明白自己的处境。”   江彧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双腿的力量险些被抽走。   嘴唇的动作放缓,仿佛是在刻意延长真相的到来。   “……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是朱鹮科技的人。” 第71章   在字字泣血的陈述前,都民灿久久凝视着自己满眼不敢置信的徒弟,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   “你很生气吗,江警官?为了这种事?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一直不太忍心告诉你,你的道德感有时候确实太夸张了一点。人还是要提早为自己做打算才行啊。”   ——也正是在这一刻,江彧终于看清。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都民灿。   真的是六年前失踪的他的老师,这不是什么拙劣的谎言,也不是什么荒诞的巧合。   这就是事实。   FSA的覆灭,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由政客们操纵着的棋局。   从头到尾。   从头到尾……   食指重重扣下扳机,江彧的嘴唇咬出一丝血迹,火舌喷吐而出。   两枚子弹高速旋转着切开气流。弹道从都民灿的脸颊边划过,在墙上形成了焦黑的弹孔。   “你为什么杀了她们?”江彧恼怒地瞪着他,“回答我,为什么杀了那些女孩。你也和金佑喆一样,脑袋出什么问题了吗?”   “别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江警官。他确实脑子有病。但我呢,我纯粹是因为,你们惹毛了我重要的老板,导致我不得不在你们和他之间做出了选择,结果显而易见。”都民灿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笑道,“我的小学徒,枪法有待提高啊……”   他的下一句话没能说完。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诡异隆隆声。   都民灿疑惑地寻找声源的第一时间,这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家伙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猛然后撤。   一道急速的水流贴着他刚才站的方向喷涌,巨大的水压裹挟着金属残片,直接撕破皮肉,令都民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才明白过来,江彧刚才几枪的主要目的都不是自己的颈动脉,而是距离最近的消防栓。   阀门被击碎后,霎时间喷涌出大量阻碍视野的流水。   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安全警报拉响。   四下的灯光忽然开始变暗,坍缩成了一片阴冷的红光。   江彧握着枪不偏不倚地指向高大的男人。   他缓慢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安静地等待视网膜适应昏暗。   他不敢乱动,生怕脚下一个动作,战场上的老手瞬时捕捉到自己,继而一枪粉碎自己的脑袋。   都民灿的想法截然不同。他抓着裘世焕朝后退了半步,避免衬衣被水流完全打湿。   “事情真是越闹越大了啊。嗯,我的小学徒勇气可嘉,值得夸奖。”   快速的俯身肘击忽然袭向男人的腹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都民灿下意识拉开距离后,以极快的速度再度发难。   “你想跑到哪儿去?啰嗦的大叔。让我在你的胸口开个窟窿,我会把你血花四溅的模样印在心底。”   裘世焕一个手刀斩在对方手腕,赶在下一步动作前,从都民灿稍稍松懈的手指间夺下手枪。他连眼睛都不眨,对准都民灿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撞针咔擦一声空响。   “杀我也不必那么心急嘛。”都民灿笑嘻嘻地按下他手里的枪,“看来你不会对他失望了,小少爷。即使你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他都不记得,他也依然喜欢你。看看,一张漂亮的脸给你带来了多少好运。”   裘世焕不悦地看着没有子弹的枪,随即眉头一拧,举起枪托朝都民灿的鼻梁砸去。   都民灿笑了一声,轻而易举地躲了开来。   “小少爷。”湿透的大手再度将少年拎到身边,他按住对方的肩膀,低声道,“这次,我就信守承诺放你们一马。但有一个条件,别让你的江警官调查的太深入。要是再继续下去,我也爱莫能助。”   裘世焕嘲弄地瞧着他,笑了起来。   “运气真好啊。要不然,我还得处理你喷到我头发上的脑浆。”   都民灿无所谓地抬起头。   接下来的感叹是说给江彧听的,因此,他扬高了音量。   “——给你吧。”他说,“反正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未来了。”   高山般耸立的身影继而消失在弥散开来的水雾中。   随之而来的不再是夺命的枪击,而是被迎面推来的少年。   都民灿离开前的那一句,好像忽然之间摧垮了什么。江彧紧紧地抱住趔趄到眼前的人形,将面孔埋在对方的肩颈处,仿佛能嗅到那种在流水间也不曾减淡的皂香,还有那阵令他鼻腔发酸的血腥气。   这是他的人,是唯有他才能亲吻的嘴唇,触碰的发丝与独享的脸颊。   江彧拼命压抑着身体深处某种躁动不安的欲望,他像标记领地的雄性动物一般,一下又一下啃咬着对方柔软的耳朵,又像犯了烟瘾,埋在裘世焕的颈窝大口呼吸着气味,几近崩溃的神智变得越发泥泞。   两个湿透的影子靠在一起。   胸膛相贴,一绺棕色的湿发淌着一道细密的水痕,从唇角滑落。   江彧的手指几乎陷进上臂的肌肉,连骨节都捏得发白。   “大叔,你不开心吗?是不是周围太吵啦?我去把他们处理掉吧。”   裘世焕伸手按向江彧的心跳,不解地发出疑问。   “不是的。”江彧没有听见他的问题,只是静静抱住怀中火热的身躯,近乎啜泣地低喃着,“不是的。别听他瞎说,别听……”   “大叔?”   “——你才十八岁,怎么会没有未来呢?”   ***   换上久屋送来的干净衣服后,江彧拒绝了对方捎带一程的请求。   他选择从火车站徒步往回走,这段路一共走了将近三小时,脚底几乎磨出水泡。但江彧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着裘世焕的抱怨,等小朋友实在忍受不住才推开咖啡店的门,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歇下。   “大叔,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裘世焕咬着吸管,慢悠悠地喝着一杯焦糖玛奇朵。桌下的双腿前后摆动,凳子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我的脚好痛哦,接下去我们坐车吧?”   江彧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摆到自己跟前。跷起一条腿,无声地抽着剩下的烟蒂。   “大叔,大叔,为什么不理我?”裘世焕刻意将咖啡吸得很大声,甚至将手伸到江彧眼前企图引起对方的注意,“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威胁别人。因为我今天被坏人绑架了,大叔不应该安慰我吗?”   “世焕,瓦伦差点死了。”   裘世焕茫然地眨眨眼。   “瓦伦是谁啊?”   “我们之前在海港遇见的女孩,和我们在事务所待过一段时间。”他补充道,“也是你在火车站差点掐死的人。”   “啊,是给我糖吃的阿姨。”裘世焕高兴地笑了,这孩子的笑容像一只跑跑跳跳的小麻雀般阳光又迷人,“阿姨之前给我的糖很好吃,所以我很喜欢她。”   “那你为什么会掐她的脖子呢?世焕,你差点杀了她。”   少年无辜地看着他。而后伸展手指,朝着江彧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伸了过去。   江彧没有拒绝,任由裘世焕扣住自己的五指。   “为什么喜欢她就不能掐脖子呢?大叔,阿姨又没有死,我可是遵守了承诺哦。对了,大叔,问你一个问题。”   为了忍受这个不太理想的回答,江彧硬生生地呛了一口烟,勉强稳住情绪。   “什么问题?”   裘世焕猛地吸进一大口咖啡,连腮帮子都被撑得鼓鼓囊囊。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分次咽下后眨动着眼睛靠近。   这对蓝眼睛似乎有种澎湃的魔力,像是一座散落于海面以下的沉厚冰山,虹膜形成了一道道浅而复杂的裂纹。   一旦眼眸半阖,这种蠢蠢欲动的幽邃与神秘感仿佛能攫获人心。   “我的脸长得怎么样?”   “嗯?”江彧没想到裘世焕会这么问。因此,他下意识盯着对方怔愣了半天,“很可爱啊。”   裘世焕不解地皱了皱眉,抢过蛋糕上的一根巧克力棒扔进嘴里。   “是吧,大叔也觉得我长得可爱。那为什么你总能在关键时刻忍住呢?”   “好了好了,吃你的喝你的,公共场合讨论这种事,害臊不害臊?”   江彧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他不是不能理解小朋友的意思,而是没有想到话题能这么快跳转到这个方向。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说——我和大叔洗手间那次——”   “好好好。”江彧算是怕了他的,小朋友不知收敛的音量已经为他们这桌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了,“你说你说。”   “为什么只是用腿?我每天都有用很香的沐浴露,还有更香的肥皂,脸也可爱吧?”裘世焕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蛋,又不甘心地展示起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为什么大叔对着这么一流的身材也能忍住呢?”   江彧将拳头放在唇前,掩饰状地咳嗽一声。   “咳,适可而止,我不跟你讨论这种问题。”   “不行!”裘世焕不满地喝光了最后一点冰咖啡,一叉子划下一块蛋糕,恶狠狠地咀嚼起来,“大叔总是对我又摸又捏,却老是不碰关键的地方!太过分了,上次说可以用嘴的时候也是,这次可以用后面也是——都是因为大叔不和我认真睡觉,我才被坏蛋绑架了。”   貌似感觉还不解气,他又气鼓鼓地挖了一大勺,直到两颊塞得有些酸痛。   “这个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   江彧无奈地替小朋友拭去唇角的奶油,看着那张挑不出一点毛病却娇气过头的脸蛋。   他叹了口气。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江彧无能为力。   无论是都民灿,还是瓦伦蒂娜,一切都朝着无法想象的方向撞去。   他该怎么办呢?   是在裘世焕任性的时候表现出过分的忧郁,以此说明问题的重要性?还是大吵大闹,跟小朋友恩断义绝?   这都不是江彧会选择的答案。   心下有了定论,江彧拍了拍裤子,移开沙发椅站起身。   “走吧。回家去。”   “回家干什么?”   “当然是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了。”江彧转向他,对还呆坐在原位的少年笑着说,“这次,说什么你也跑不掉了,狡猾的小豹子。”   捻起蛋糕上那枚樱桃的手指忽然凝在半空,奶油啪嗒一声滴到了桌上。 第72章   “这就是那个那个吗?”   裘世焕从货架上拿起一个粉色盒子,好奇地翻看盒身标签。   江彧没有回话,他移身看了看收银台方向。   发现收银员还在低头玩手机,刚才的嚷嚷声也没有在其他客人间引发太大的关注后,江彧把小朋友搂到自己身前,贴着他的耳坠说:“这可是公共场合,不可以大声喧哗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裘世焕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音量分毫不减,“所以大叔,这就是润滑液吗?用来做那种事情的。”   “算了。”江彧看着他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顿时束手无策。只好耐心地拂开对方额边的金发,拍了拍蓬松的发顶,“你慢慢挑。看到喜欢的就拿。”   “那吃的呢?”   “随便吧。”江彧说,“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可以一并买了。”   裘世焕把粉色盒子丢进推车,便义无反顾地朝着食品货架前进。   推车在膨化食品货架前缓缓停下。   “薯片。”裘世焕指着一排排不同厂商,不同口味的薯片,皱起眉头,“大叔,有个烤鱼味道的耶,还有个生蚝味道的,哪个好吃呢?”他犹豫片刻又眉开眼笑,“要不然都买下来吧。”   “你还是挑自己喜欢的口味吧。”江彧按下他躁动的手,抓向小朋友常吃的几个口味,“不然老是吃到一半就浪费。”   “那还是番茄味好了。”   裘世焕假装听话,挣开手腕上的束缚后,笑着将同种口味的所有薯片扔进了推车。   江彧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小朋友,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啊。”裘世焕推着车在前面领路。路过曲奇饼专区时,又伸手取走最上层一盒巧克力和一盒草莓曲奇。   “你为什么一个口味买这么多?”   “因为想看大叔跟我生气——唔唔!”他意识到自己透露出了关键信息,急忙捂住嘴——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然后像只无辜的兔子一样从指缝里窥探过来,蓝眼睛几乎要把人的心融化,“因为很喜欢这个味道。”   “把多余的放回去。”   江彧把手按在他的头顶上。   “不要,我才不听话呢——”   裘世焕一把拍开脑袋上方的大手,丢下推车撒腿就跑。   不过这回,想要如愿以偿就没这么简单了。   抢在落荒而逃的小朋友动作前,江彧心下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小心思。   他二话不说,回身抓起促销货架上的彩色呼啦圈,瞄准没跑出多远的裘世焕精准一套。没等对方反应,鞋底在地上拖拽片刻,将少年径直拉回原地。   “还跑吗?”江彧笑着在对方腰上捏了一把,“真当我没办法对付你啊?”   裘世焕不高兴地抓住呼啦圈,被那只手欺负得左躲右闪。   那相当经典的,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惹人怜爱的情愫又浮于眼底。   “大叔,货架太远啦,我们不回去了吧。”   “放回去,不然你就在这一直待着。”   “呜呜。”   -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薯片区返回时,推车已经被几样零食塞了一半。   “再拿包烟。”将东西交给收银员后,江彧指了指墙上第三排一盒金色包装的烟,“对了,还有打火机。”   从面无表情的收银员手里接过烟盒和打火机,江彧迫不及待地尝了尝味道。   他缩紧腮帮,深深吸入一口尼古丁,吞云吐雾间笃定地站稳身子。   收银员扫着扫着翻出了压在最底层的润滑液。   他抬眼看了看两人,这才见怪不怪地扫下了条形码。   “现在买一盒这个和那边第一排的,还能打七折。”“!山!与!氵!夕!”   收银员指了指柜台前的保险套。   裘世焕仰头看着江彧。   “买一盒吧。”被两个人直勾勾盯着的江彧有些招架不住,只得神情严肃地端出架子,清了清嗓子,拿起距自己最近的一盒,“对了,袋子,麻烦也换一种……从外观上看不出来的就行。”   -   追着午夜时分的钟声,正好在楼道抽完烟蒂的江彧总算领着裘世焕回到了久违的出租屋。   他掏出钥匙,顺时针拧开老旧的门锁。   向内推开门并踩熄烟头时,江彧错愕地发现家里和他离开前有些不一样了。   地毯上的灰尘似乎被打扫了一遍,没来得及处理的生活垃圾也不见踪影。   椅子整齐地围在桌旁,无声欢迎着所有者的到来。   “大叔,家里打扫过了耶。”裘世焕又赤着脚跑到了沙发上,任由身体陷入松软的靠枕,“——啊,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望着跟前的茶几。   江彧脱下鞋袜,茶几上出现了他没见过的东西。   一个包裹严实的黑色塑料袋。   袋子边放着一张纸条。   署名是博朗。   江彧忽然猜到了大致内容,连忙给博朗编辑了一条短信报个平安。而后拿起来翻看。   【嗨——Mr.江,你这几天都没回家,我有点担心。所以问你的房东要了钥匙,来看看你的状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不过,你家现在都有点灰了,我找人帮你打扫了一遍。对了,看到桌上的东西了吗?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江彧拿起纸条描述的黑色塑料袋,从外观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相当神秘。   他将纸条翻到背面。   【这是小高利贷想买给我用的,但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我直接送到你这里来了,千万别告诉他。这些都是新衣服,我没穿过但已经洗干净了。】   江彧笑了一声,稍微扒开包装往里瞧了一眼。   他顿时像噎到了口水般咳嗽着躲开。   这引起了裘世焕的好奇。   “大叔,这个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那、那个,咳……你先在客厅待一会儿。”江彧尴尬地抱紧塑料袋,避开了他探究的视线,“我先去卧室收拾一下。你去看会儿电视吧,收拾好了我来叫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啊?”裘世焕鬼祟地挪动身子,似乎有意抢夺塑料袋里的神秘礼物,“一定有什么不得告人的秘密吧?”   江彧连忙止住他的好奇心:“因为要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好耶!”裘世焕立时笑逐颜开,“我喜欢惊喜。我以前过生日的时候,要是收到了不满意自己的礼物,只要砸碎就能得到心仪的啦。”   “不许砸。”江彧不自在地用食指抹了抹鼻子,“去看电视吧,有不少频道。”   裘世焕只能目送卧室的门将自己拒之门外。   他委屈地握着遥控器,像忙于工作的同居人疏于照看的小猫咪,抱着双腿蹲守在电视前,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百无聊赖地切换起频道。   猜猜看,同居人出门的时候,一只活力无限的小猫独自在家会做些什么呢?   小猫肯定会巡视领地,等它像只骄傲的公鸡般挺胸抬头,走到筋疲力尽,它将就势一躺,占领整个家里最柔软的沙发坐垫用来睡觉。   这间客厅里待着的小猫也是如此。   -   浴室的门开开关关。先是裘世焕,等他睡着的时候,江彧又走进了浴室。   忙碌了两个小时,这次敞开的总算轮到了卧室。   细微的响动第一时间便将瞌睡连连的小动物唤醒。   “大叔,可以进去了吗?”裘世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快要把自己淹没的抱枕里爬了出来,“我都睡过一觉了,动作好慢。”   还没等小朋友脑袋清醒,一道迎面走来的身影一把逮住他的胳膊。   炙热的气息倾塌而下,裘世焕被拉出抱枕的簇拥,摔在更为温暖更为坚实的臂弯间。   一只胳膊按在头侧,梳开散乱的金发,将头脑发懵的小豹子按在靠枕上亲吻。   舔舐唇瓣的动作很是轻柔,粗糙的手指在耳后不断厮磨。   在少年短促的呻吟声中,江彧撤开身体,留给意识朦胧的裘世焕更多的呼吸机会。   裘世焕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这个本就带有问好意味的吻就夺去了他的大部分理智。   少年像一只迷途的小鹿一般带着迷惘,带着不解与诱惑。   他用拇指抹去唇角晶莹的唾液,放在舌尖吸吮。   优美而骨骼清晰的手型,那些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没能逃过江彧的眼睛。   “大叔,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少年站起身,伸出双臂,懒洋洋地搂住江彧送上门来的脖子。   嘴唇极不老实地呵出一口热气,手指缠上对方的发丝:“感觉,快要把我吃掉了。从哪儿呢?从我的嘴唇,还是胸口,还是更加湿软的地方呢?”他似在亲吻,嘴唇却迟迟没有落下,“大叔,真的要把这么可爱的我吃掉吗?”   回答裘世焕的是一个凶狠的吻。   江彧不想回答这么撩拨,这么暗示性的问题,他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热焰快要从腹下破土而出。   “走吧。你会喜欢的。”他捻了捻少年的耳饰,用脚尖拨开了卧室门,“我发誓。”   进入那间当成礼物奉上的屋子。崭新的,印着过时的水果的床单占据了主要位置,上面有着一颗又一颗鲜红欲滴的草莓图案。   从地毯的一端到另一端都摆着大小不一的玩具——看着像是娃娃机里抓取来的。   床头柜摆着一支蜡烛,在他们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点上。   裘世焕新奇地抬起脑袋,却意外撞见床头挂着的一件衣服。   一套胸口镂空,裙褶甚至遮不住膝盖的蕾丝女仆装,与之搭配的还有一双纤薄到机制的吊带袜。   “这是博朗留给我们的。”江彧搔了搔鼻尖,不好意思地说,“这件跟你的尺寸差不多,你应该穿得下。”   裘世焕没有回应,而是兀自走上前去,提起木制衣架,在身上比划起来。   “大叔好色啊。穿这种裙子的话,下面不是都被看到了吗?”   背对自己的少年忽然轻笑一声,他转过身,咬得发红的嘴唇透出性感的邀约,眼眸微醺般眯起。   裘世焕一手提着女仆装,一手拉起怔愣原地的江彧,两个人一同摔进柔软而具有弹性的草莓之间,一只小泰迪熊跌到了床底。耳语湿濡而煽情,“但是我不讨厌哦。” 第73章   太性感了。   无论是荷叶边镂空处鼓鼓的胸膛,还是被系带勒到极致的腰身,又或者蕾丝吊带袜勾出的肉感,镂空花边间若隐若现的腿肚。江彧都挑不出一点错处。   眼前害臊地扯住裙角,试图伏低身体,遮挡腿根春色的少年,几乎要从毛孔散发出致命的煽惑力。   “大叔……”半推半就穿上了女装的小朋友脸蛋微红,他抬起蓝眸,眼神、嘴唇,乃至每一次呼吸仿佛能将江彧乱蹦的心脏扯出胸膛,“这就是你说的礼物啊。说什么惊喜,还不是要把我当成洋娃娃打扮?”   裘世焕将裙摆提起一点,擦过一圈圈红痕的大腿。   “这是女式的吧,穿起来有点紧呢。”他故意旋转一圈,露骨到江彧嗓音都变得沙哑,“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挑起了大叔奇怪的兴趣呢?”   “咳,很好看。”江彧没有想过,这种欧式服装和裘世焕这种肌肉型的身材相得益彰。远比自己挑选衣服时构想的还要吸引人,“让我近距离看看你,小女仆。”   裘世焕提裙一笑,他不会说敬语,因此太符合穿着的称呼他念得生涩。   “当然可以。”   江彧也没有为难小朋友。   而是配合地走上前去,扣着对方的五指,将少年再度抱进草莓的簇拥。   江彧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他抓着裘世焕的双手,按过头顶,进而俯身去啃咬那瓣下唇。   “你可一点都不像个小女仆,世焕。”他笑着往小朋友的耳孔吹气,喉结上下滑动,“太性感了,我没有想过男人穿上这一身,居然能迷人到这个地步。我快被你从内到外烧干了。”   少年的脖颈不自主地哆嗦一下。   唇齿吐出潮湿的音节,绷紧的足尖勾了勾江彧的后背。   “大叔,我现在是被老板潜规则的女仆吗?”   “随你怎么想。你想玩什么?”   江彧的本意并不是想和他玩这些带有羞耻性质的游戏。   他只是想看看,看看除了兔子,这个佯装柔弱的小女仆能可爱到什么地步。   “求求你啦。放开我吧,我不会反抗啦。”裘世焕带着根本没有入戏的口吻,玩笑般搂住江彧的脖子,诱惑道,“要不要来抓我?大叔。就在这个房间,我哪儿也不去。如果被大叔抓到的话,我就……任凭大叔欺负。”   江彧又低下头,深深吸吮着两瓣被折磨的肿胀通红的唇。   而后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在极有弹性的臀线上揉捏一把。   “好,开始吧。”   -   赤手空拳地狩猎一只小花豹需要什么呢?   无非是决心,勇气以及毅力。   这是一只刚成年的小豹子,没有配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   除了蛊惑人心的外表,就是凶狠锐利的爪子。   抓住那只小豹子,猎人,如果碰不到它的尾巴,那就剥去一层细腻的吊带袜。   将小动物的腿脚暴露出来,向着尾椎的皮肉掌掴下去——别太用力,只要逼得它急眼,逼得它伸嘴咬人。   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捅破单薄的网纱。   不必担心,缀着花纹的布料早晚要挂在脚踝,像被打上岸的浪头,一波又一波地受尽蹂躏,如濒死般颤动。将它一路褪到脚踝,绊住不服管教的小动物,逮住它乱蹬的脚掌。   然后拉到自己身前,肆意地,疯狂地欺辱它的肉垫。   接下去呢?   接下去只要把手撑在小花豹头侧,用另一只手掌从后方,紧紧地箍住柔韧的腰身,断了它逃跑的念头。亲吻一只猫科动物通常需要更多的耐心,因为它会挣扎,会逃跑,会假寐,还会眨着眼眸佯装无害。   被饲养过的小花豹是很坏又很会伪装的生物。   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它可能会出于好奇咬断一头羚羊的气管,也会剖开肚腹撕扯出内脏。它并不饿,只是因为好玩。   可到了值得信任的人类面前,这只凶残的小豹子忽然学会了撒娇发嗲,为了得到一块冻干尽装无辜。   其实它满肚子坏水,心眼多得堪比身上的花纹。也正等着猎人放松警惕的一刹那。   一旦抓住机会,小花豹一定会伺机蹬开猎人的胸膛,像被一只掌掴的小鸽子,慌乱逃窜。当他们贴成一线,属于狩猎的时间无限缩短。小花豹忽然回过头,眼里蓄满泪水。两颊升起旭日般的潮红,满眼浓情地挑衅道——   “猎人先生,猎人先生,你上钩啦。”   猎人先生没有搭理这么不像样的挑衅,只是攥着它的前爪,强行分开小动物的足趾。   他的手指重重捏住肉垫,强迫它们分开,将嘴套和戴着铃铛的项圈深深地勒进它的皮肉。   被勒出印子的皮肤要想恢复原状,需要收缩多久?   连小花豹自己也记不清了。   ***   他们折腾了差不多一晚上。月亮又一次西沉,裘世焕也沾着枕头陷入了梦乡,少年在床笫间翻腾得筋疲力尽。   他静静地趴伏而眠,薄毯没能盖过后腰。   脊椎线犹如呼吸般翕张,腰窝的凹陷带着艺术品的脆弱感。   那些沿着腰椎一路密布的吻痕、牙印与淤青,仿佛正以某种方式述说着一段旖旎过后的迷惘。   江彧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再待在这个充满热意的房间,他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当个正人君子。于是他替裘世焕盖好毯子,披了一件外套就跑到客厅抽烟去了。   但一个人实在太过难熬,他搬出笔记本电脑,插入久屋交给自己的U盘。   数据读取出来后,江彧发现这些信息分成了好几个文件,每一个内存空间占用都很大。   多数是一些部分扫描件和文字。   从子公司的财务支出,到海外账户的流入与汇款,久屋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得到了这些内部数据。   从账目上来看,负责为朱鹮科技洗钱的财务做得并非天衣无缝。   钱财在转向中东银行阶段,出现了一笔险些被检测出来的小额资金。   但这并不能威胁到如今的朱鹮科技,在彻底控制了联邦,强大到难以瓦解的财阀影响力下,一份小小的税务检举显然不值一提。江彧点开下一个文件夹,文件的署名是“相关受害人”。   进入文件后,电脑加载了一段时间。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接着一排的子文件,都是以时间与地点命名的,江彧从头翻阅了三十几个人便再也继续不下去。   无法想象,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一点政见上的不同。那些人——那些为了家庭,为了工作四处奔波的平凡人,就因各不相同的“意外”死去。   在文件的最后,江彧发现一个特殊子文件。   子文件被命名为【未知】。   点开后,江彧一直吸完了手上的烟蒂都没能有所觉察。   那是一张张没有马赛克的现场照片。   死者是一名女孩,镜头基本聚焦在血肉模糊的头部,她的四肢像被硬生生敲断了关节一般,呈现不同程度的扭曲。   看上去不像重物袭击,而是极高空坠落造成的。   江彧想起裘世焕曾说过的话——他的姐姐,从二十七层坠楼而亡。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抚过屏幕上可怜的遇难女孩。直到现在,江彧也不清楚这孩子是什么模样。他只能从裘世焕的描述中得到一点信息。   女孩的尸检报告非常模糊,看上去像是私下拍摄的。   江彧做了些调整,看清了几行没有遮挡的文字。   外生殖器呈陈旧性撕裂,多处瘀伤、烧伤,多器官受损。   符合高空坠楼,排除刑事责任。   这份报告,短短的几行字,却透露出了太多问题。江彧按住太阳穴,颓然地低下了头。   那女孩的死是场官商勾结的阴谋。她背负着杀人犯的头衔死去,但真正的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他从指缝间望向第三个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里描述的东西,很快引起了前专员的兴趣。   【荞麦】。   -   最开始的时候,荞麦被认为是黑市里流通的一种糖果。   起初也只是听戒毒所的朋友抱怨,说一个被送来强制戒毒的家伙打伤了十几个人,还扬言要杀了所有人。   这类事件最开始并不属于FSA管辖。   直到大选将至,联邦境内却因此不太平起来。   各家媒体纷纷晒出疑似吸毒者伤人事件,甚至在当地警署加强了巡夜工作后,事件依然得不到有效遏制。   接到不知道第几千封投诉信的时候,安全局总算秘密接手了此事。   江彧协助调查过一段时间。   吸食过荞麦的人,基本都在停吸后一个月内身体不同程度溃烂,大脑萎缩极其严重。严重者将失去语言与思考能力。   安全局提取了相关人员血样,依次进行检测。   检测结果却发现了一种只存在南美的特殊物质。   初步推断荞麦其实是一种合成品,而且成分非常复杂。   可能是偷运,但这么大规模的偷运,销售以及收购的环节中,为什么一点差错都没有?   调查几乎陷入僵局。   事件爆发后大概两个礼拜,作为候选人之一的裘昂举行了公开演讲。宣称一旦当选,他将与各部门配合加强源头管控,杜绝合成品流入市场。这为他后来赢得票选奠定了基础。   裘昂上任以后,荞麦确实如他所说人间蒸发,无论用什么方式搜寻,都找不到一点关于合成品的痕迹。   江彧很早之前就确信两者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可他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也无法将裘昂和荞麦的一次爆发划上等号。   但现在,出现在这份文件里的内容,恰好提供了朱鹮科技一个废旧账户的资金流动。   江彧迅速破解了账户密钥,调出已被清理的记录,一条条浏览下来,发觉这项支出的源头位于南美。当他继续深入,立刻查出这个账户有着相当多的军用支出,恐怕这就是荞麦的供应商——可它究竟是怎样流入联邦境内的,江彧暂时还没有头绪。   他孤注一掷地调出账户的持有人姓名,企图再搜集一些关键证据,却发现一处值得警惕的地方。   这个账户的持有人,叫做Mr.Pot。   Pot,Pot,很熟悉的音节,是谁来着……   烟头忽然烫到了手指。   江彧猛然想起中央酒店里那位一面之缘的波特先生。   这会是巧合吗?   他浑身一抖,连忙低下头,将剩下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立马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老余。你已经到地方了吗?我有事想拜托你。” 第74章   大约十点半,厚重的布帘被人拉到了一旁。   裘世焕在满室阳光里难受地轻哼,他将脑袋拱进枕头,藏住半点都睁不开来的睡眼。   “大叔,后面好痛。让我再睡一会儿……”   近处的床垫忽然凹陷下去。   卷发被江彧的食指绕成了好几圈。   “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江彧怎么也没法叫醒他,只能探了探对方的额头,撇除生病的可能,“体温还好。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想睡觉……”   身躯一挣扎,腰间搭着的毛毯就势滑落。   那截饱受蹂躏的腰窝暴露无遗。   沿着蛰伏皮下的脊椎看去,少年的后背遍布吻痕,各处散落着手指形状的淤青。   心怀怨愤的少年在几次三番的催促中坐起身,像被迫从一场宿醉中清醒,绝望地扶住了脑袋。   这也是江彧第一次见到他没有戴戒指的手指。   江彧想到的第一个词是力量感,第二个就是乐手般的骨感。   金属物在少年的指根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骨节分明的五指将床单攥得起皱,关节因过度用力微微发白。   江彧盯着裘世焕脖子上的红痕,若有所思地嗅过对方的发梢。   “世焕,十点半了。要是再不肯起床,得少吃一顿早饭了。”   食物带来的清醒总是短暂而虚假。   裘世焕打了个哈欠,悠闲地伸展着酸软的肢体。   被褥进一步滑落。   “早上好啊,大叔。啊……”这个起身动作似乎牵扯到了酸痛处,裘世焕掐着两边的腰,难受地呻吟起来,“真是的,都怪大叔昨晚太用力了,下面都快没力气了。”   不等江彧回应,少年朝他顽皮地挤了挤眼睛,抓开乱蓬蓬的卷发。   他大方地蹬开身上的被子,双腿交叠。   潮湿又迷人的嘴唇忽然扯出一个带着倦容的弧度。   “除了早餐,大叔还想不想吃点别的东西?”   江彧的视线落在他的指尖。   形状姣好的胸肌受了彻夜的欺凌,有些地方吮得破了皮,连锁骨周围也揉捏得红肿不堪。   在男人的身上征伐,总能带来原始而强烈的满足感,他们会像两头野兽彼此撕咬,互相搏杀,疯狂地吮去皮肤上渗出的一层薄汗。   当舌尖无意识蹭上前时,少年的上身回应着挺起,好些个牙印都在这一处聚集。这是胜利的象征,这是雄狮与雄狮之间支配关系的象征。   江彧无端回忆起这种支配感带来的错觉。   像是一块黏腻丝滑的蛋糕。咬下去,蹭上满嘴的奶油,甜美到唾液都在加速分泌。   “大叔又吸不出什么,这是,嗯……干嘛呢?”   江彧又一次俯下身,嘴唇近乎痴迷,近乎虔诚地用上了劲,他叼咬,他拽扯。   抑制不住的耳语开始此起彼伏。留恋了好一会儿,江彧从一道湿痕前抬头。   他身体燥热,胸膛起伏不定,却还是强忍着刮了刮对方挺翘的鼻梁。   “去洗个澡吧。”他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   裘世焕趴在浴缸边缘,身体倾斜,手背压着红肿的嘴唇。   在激烈到极点的厮磨中,脖颈已经不成样子,到处都泛着将褪未褪的红潮。   水漫溢到了地砖上。   恰到好处的水温缓解了身体的疲惫。裘世焕掬起一捧水,却有些精力不足地阖上眼。   就在身体快要沉入水底的瞬间,有人叩响了浴室的门。   “可以进来吗?”   “大叔吗?进来吧。”   裘世焕将上身浸入温水。   得到一个没有拒绝意味的答复后,门由外推动。   江彧带着一沓换洗衣物走了进来。   “我拿了点新衣服。”   他将东西放置在凳子上,蹲在浴缸边。看着脸蛋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裘世焕,笑意更浓。   少年似乎觉察到对方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故作不悦地别过头去。   “怎么了?”江彧笑了一声。   “想出去玩。”小朋友此刻的表情活像只被捞上岸的小海豹,他目光憧憬地蹬了两下腿,“大叔,外面天气好像很好。感觉很适合出去玩呢。”   “今天就出去玩?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问题大叔今天已经问了好多遍了。”   “这样啊。”江彧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就去野营吧。累了还能休息会儿。”   “野营——野营啊,听起来好像没和爸爸去过。”裘世焕换了个横躺的姿势,“决定了,就去野营。听上去很有趣又很危险,能近距离看到老虎是怎么撕碎猎物的吗?”   “怎么可能。”江彧哭笑不得,“没有老虎,更没有会吃人的野兽。不过,如果我们在那过夜,可能会见到一些夜行动物。”   “大叔。”裘世焕趴在浴缸边缘看着他,眼神充斥着露骨的暧昧,他暗示性地笑笑,“在森林里过夜听上去,好危险啊。”   只那一瞬,江彧差点抓住对方的肩膀,将这条湿淋淋的小鱼拉出水面。   “世焕,什么时候你才能闭上那张嘴呢?你得知道,在这些事上,话太多只会让你哭都来不及。”   ***   裘世焕推开浴室门,边走边将衬衫下摆掖进皮带时,门铃正好响起。   也许是江彧从附近商场订购的露营套装到了。   擦拭湿发的毛巾被随手一扔,少年蹒跚着步向玄关。他拢了拢散乱的金发,拧下门把,动作却迟迟无法继续下去。   门铃响得越发急促。   眼前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裘世焕有些意外地望向慌忙走来的江彧,他好笑地问道:“大叔,这是干什么?我被关禁闭了?”   “你先去吃饭吧。我会和你解释的。”   江彧掏出钥匙,在裘世焕探究意味的注视下打开了门。   这一句不像随口应付,反倒生出些催促与愧疚的意味。   似乎也懒得和他计较,裘世焕自顾自走到饭桌旁,审视着桌上的食物。   早餐是一杯温度适宜的热奶,一枚煎蛋,仿佛用筷子戳破便能流出金黄的蛋液,以及一根烤肠。   裘世焕拉开一张凳子坐下,他举起玻璃杯,细细品尝着牛奶。   一口咽下后,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内唇,嘴唇上方附着一圈白色浮沫。   “大叔想和我解释什么?”他拿起香肠,将肠衣边缘递到唇边,舔咬一口,“把我关在这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吗?”   “不是。”江彧正视着少年无所谓的目光,坐在他对面,“我并不是想关着你,也并不是在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小朋友,这是医生的建议。”   裘世焕不解地皱起眉毛:“医生?”   “……是的,医生,一位心理医生。”江彧点点头,有些不知如何作答,“这个人是老余的朋友,我昨晚跟老余谈了谈你的事。因为瓦伦的事情,我们一致认为,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上的放松。我向对方预约了周末的诊疗,他表示自己随时能腾出时间。”   “酷,所以我很快就要有一位专属医生啦?这和限制我的自由有什么关系呢?”   “我知道你讨厌‘医生’,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你摔门离开。”   裘世焕咬着指节笑了:“大叔知道的,这样的理由可无法让我尽兴。”   “我会尽量听取你的意见,世焕。我也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讲述。”   “说吧。”   “在听了我的大致描述后,那位医生认为,在签署保密协议前,你可能需要受到一段时间的限制,他的意思是——尽量在我的陪同下外出,避免可能的意外。”   “大叔为什么和我谈这个?这种无聊的事,像大人一样自己决定不就好了吗?”   “因为我想问问你对这件事的感觉。”江彧看着他,“世焕,你只需要告诉我,门锁上的感觉,有没有让你不高兴。”   裘世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大叔,把人家关起来还用这么温柔的语气,一般来说很难拒绝啊。”   “我很抱歉这样对你,世焕。”江彧真诚地垂下眼皮,“从你过去的遭遇,以及脱轨行为的频率来讲,一切确实有在转好,可本质问题还是没有得到改善。这只是我得到的一个提议。”   咬下香肠第一截的时候,裘世焕戏谑地瞧了他一眼。   “嗯,这个建议听上去很没必要。大叔,如果生活很无聊的话,我建议你可以花个小钱,看看一个人被扯断胳膊后会发出几种求救。”   江彧刻意避开了对方血腥而残酷的注视。   “世焕,心理创伤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它会在潜意识里无数次杀死你,并且不容小觑。”   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江彧努力压抑着真实想法可能暴露的恐惧。   他深知眼前的少年具有超强的第六感,甚至能从细微的表情变化判断一个人的内心。   因此,不能动摇,连眼珠都不能有一点震颤。   如果在这退缩,他和余三海的计划从开始就将走向灭亡。   “大叔这么关心我,真让人高兴。”裘世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容满面地咬了一口烤肠,“然后呢,大叔想跟我谈什么?说吧,如果我听的进去的话。”   “如果不喜欢,就告诉我你并不想接受咨询,也并不想见到那位心理医生。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多说一句,也会立刻停止对你的限制。”江彧说,“我没有资格控制你,也没有资格对你的选择说三道四,世焕,我只希望你开心。”   得到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只要一张嘴,只要喉咙一动,只要一个念头,就能织成天堂与地狱。   编织的过程或许只需要一分钟,也可能长达三分钟。   可江彧却觉得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像是在迎接新生命的诞生,煎熬无比。   作为谈话一方,也是主导者的裘世焕比任何时刻都享受沉默,享受着缄舌闭口对另一方的折磨。   他一手拿着一根筷子,尖端向内,慢悠悠地戳开那枚滑腻腻的鸡蛋。   “好啊。”   裘世焕抬起蘸着蛋液的筷子,用舌头舔舐起一缕丝滑的蛋液。   “嗯?”   江彧错愕地抬起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会这么快答应。   这个动作显然不合时宜,一瞬的失神,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刻,江彧忽然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不该放松警惕,不该直视这样一双眼睛。   唯有一场牌局当中的赢家才会像裘世焕这般眯起眼眸,带着上位者的沉思与审视。眼前的少年是个老练的赌徒,他稳赚不赔,胸有成竹,而眼底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在那与生俱来的胁迫感稳稳刺向江彧的霎那,江彧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这孩子看到什么了?知道什么了?接下来,又要怎么样利用自己眨眼间的失误?   江彧被他盯得坐立不安,汗流浃背。   少年随手夹起一块,金黄的蛋汁淌过修长漂亮的手指,一路向下,又在腕部被嘴唇细细吮抿。   而后,他感到好笑地轻哼一声。   “我答应大叔。” 第75章   收拾完露营用的行装,江彧借口带上画材进入了房间。   他攥着画笔,看着眼前空白的画布。   裘世焕的反应让他不得不紧张起昨晚自己和余三海的那通电话。   这个聪明的小鬼一定知道了什么,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当江彧向余三海表示想要聊聊世焕的事情时,对方送了他一个字。   “滚。”   接着他就开始解释,而怒火中烧的余三海根本不听,老法医控诉裘世焕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甚至扬言挂断电话,断绝朋友关系。   就在这时,江彧将Dr.Z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对方,包括针对六年前的一些推测。   这换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江彧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老法医勉强相信,自己多年的老友从开始就在欺骗所有人。   【你想怎么做?】   那时的余三海抽了支烟,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想点什么办法拖住世焕,我需要单独调查的机会。当然,只要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行,其他的交给我。”   【——我认识一位心理医生,他对处理这种穷凶极恶的犯人很有经验。如果是他,或许有办法在两人独处的环境下稳定他的情绪。】   “行,那最好,我……”   【先别急着挂。】   “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怎么做,民灿他已经放过你们了。】   江彧对着听筒笑了一声:“我又不是没长脑子,老余。都民灿无缘无故放了我们,那这件事一定有诈。要不是有诈,就是世焕和他做了什么交易。我怀疑在高速路那次,也是都民灿的威胁。”   【你说什么?】   “他威胁了一次两次,那必然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我不能让他屡次得逞,我必须主动出击,掌握足以制约他的证据。”   【就凭那个U盘里的东西?】   “世焕为我牺牲了很多。”江彧说,“我也有责任,因此,我不能再让那孩子走上歧途。我会调查他姐姐留下的那些信息,也就是……”   就在江彧快要回忆起那个名词的瞬间,门被敲响了。   “大叔,还没准备好吗?”   “来了来了。”江彧急匆匆应了一声,拎着画架走了出去。   ***   前往野营地点的第一站,他们选择搭乘生态区的直达巴士,没有跟团。   在抵达野营中心后,江彧向基地人员询问了一些大概的事项,便拉着裘世焕两人进入了森林。   江彧先是沿着森林外围搜寻一圈,直到他们找到一处清浅的河滩。   帐篷在上游处搭建,烤炉、野餐垫以及小板凳围着帐篷放置。   裘世焕低头扒拉着河里的游鱼。那条小鱼一开始以为探入水中的手指是食物,兴致勃勃地冲了上去,等到指尖一动,它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慌忙逃窜向下游。   远处的树林带着一阵轻薄的雾气,枯藤到处垂落,黄叶在脚下卷起厚厚的一层。   沿岸的土坡层次不齐,连岩层都带着划痕。溪水潺潺而去,这片被鸟鸣包围的天地有些天旋地转。   江彧仰起头,发觉头顶的树冠苍郁到几乎看不清天空。   裘世焕从野餐篮里拾起一颗红苹果,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系上吊床,长腿一跨就躺了上去。   一条腿挂在吊床外前后晃荡。   “大叔,我们去丛林探险怎么样?”   “这里的丛林其实没什么东西。”江彧耐心地切下吐司面包边,“但是林子里有不少放养的小动物,你要是真的好奇,等会儿我陪你去看看。”   折叠桌上食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将西瓜、猕猴桃与哈密瓜切成等分,各自装盒,加上一份早就清洗干净的苹果。手边还有一盒蔬菜色拉,甘蓝、生菜与圣女果均匀搅拌。   主食是三文鱼寿司卷,巧克力、抹茶与原味的华夫饼。   自制的烤串简直花样百出,牛羊肉、鱿鱼、青椒与洋葱相互穿插,装满整整三个饭盒。   不过江彧暂时不考虑开启烤炉。   “那大叔现在是在干什么?”裘世焕伸了个懒腰,“要我帮忙吗?”   “你啊,还是在一边乖乖玩儿吧。”江彧笑了一声,“就当是个秘密吧,不过,这兴许是一件会让你开心的事?”   “什么嘛,又卖关子。大叔好小气。”   裘世焕咬了口苹果,将身体在摇晃的重心里完全放平。   他没有得到回应。   因为比起语言的吸引力,少年根本不知道从另一方的角度看过来,吊床上的一切有多诱人。   少年仰倒在垂坠的帆布上,手搭着肚子。   左腿微微屈起,膝盖向外分开。而另一条腿自然荡下,拖鞋底部轻擦地面。   内侧的肌肤到处都是斑驳的吻痕,脖颈微微后仰,腰身拧成一道绷紧的弓弦。   鬈曲的金发顺势垂落,如一只小小的松鼠拂动草木。   这孩子可能是欲望派来折磨自己的魔鬼。他无时无刻展露着自己的身体。   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有意的。   在他们发生关系后,江彧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经受这种折磨。   只要目光相接,他就控制不住即将脱轨的想象。   没有什么比回味一种记忆里的味道更耐人寻味的了。   忽然之间,一阵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引起裘世焕的注意,还不等少年坐起身一探究竟。   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然按住了摇晃不止的吊床。一道阴影倾身而来,唇角带着淡淡的烟味,又一次衔住了少年的嘴唇。   “啊,我要掉下去了,大叔!干嘛忽然袭击我!”   裘世焕慌忙伸出手,揽住江彧的后背。   胸膛紧紧地贴靠上去,避免失去重心的可怜下场。   但这么做无疑是加深了这个吻,少年挣扎着蹬了一下腿,就不再动弹。   轻微的窒息感逼迫少年与之交换津液,涌起潮浪般的低喘。   “小朋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我的缪斯近在眼前,你要我如何隐忍?”   “呜啊!”   只咬了一口的苹果翻出吊床,在枯枝与嶙峋的乱石间跌出了第二个缺口。   -   江彧将一个透明塑料袋交给嘴角都破了皮的裘世焕。   袋子里装满了切下的面包边。   “去喂小鸟吧,闲不住的小朋友,如果你遇得到它们的话。”江彧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颊,“我要继续忙活这些东西了。等我把烧烤和酱汁准备好,你能保证自己准时回营地吗?”   “我又不傻。”裘世焕看了看手里的袋子,被强吻的不快仿佛烟消云散。他拍拍裤子上的枯叶,“大叔,要是闻到香味的话我就回来。你要快一点哦,我可没有什么耐心。”   “别离得太远,知道吗?”   “这种程度的森林,我怎么会迷路呢?”   江彧一直目送他蹦蹦跳跳地离去。这才摇摇头,开始处理起野餐的事宜。   制作一个三明治显然费不了太大的功夫,只要加入火腿或者午餐肉,选用一片大小适中的生菜。根据不同的喜好挤上蛋黄酱,也许是番茄酱,最后斜着切开,估计很快就能塞满一整个午餐篮。   就在他终结最后一个三明治,熟练地处理烤串时,博朗打来了一通电话。   【Mr.江,听得见吗?】   “听得见。”江彧侧过脑袋夹住手机,他忙着分开手里的肉串,“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哦,我刚看到你的短信。看样子你换新手机了,看来你们处得不错……对了,对了,知道吗?你消失的这几天可把我吓坏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连我们工厂都暂时停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江彧忽然有些紧张:“鸸鹋那边怎么样,你最近见过她吗?”   【没有。哎,为什么忽然问这个,Mr.江,你平常不是一见到她都恨不得绕道走吗?难不成你知道什么内幕?】   “我哪儿有那种本事啊。”江彧笑着回应,“好了,你那边在干嘛呢?”   【我把小高利贷打发去买咖啡了。他这段时间好像放假,天天拽着我出去玩。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得去爬雪山了,他真的有病——对了,你在哪儿啊?听起来挺安静的。】   “我跟太子爷去野营了。”江彧想了想,补充道,“他现在也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要不要跟老朋友久违地聊聊天?”   【唉,我也想啊。可马上就得上刑场了,我有点担心自己羽绒服没带够,Mr.江,你说我会不会冻死在路上啊?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可得来给我收尸,还得去警局把小高利贷举报了,明白吗?】   “你那个男朋友可不是一般人啊。”江彧哭笑不得,“我哪儿来的本事举报他?”   【说的也是,反正我和Mr.江一样都是人生输家……对了,我放在你家里的东西你看见了没?】   “看见了。”江彧将烤串翻了个面,肉块滋滋地冒出油花,“我一开始还吓了一跳,以为谁闯进我家里了。看到那堆东西才明白过来,这种事也就你做的出来。”   【我那不是担心你吗?打电话你不接,按门铃你也不回应,我怕你熬夜画画猝死当场。当然得问房东拿了钥匙,进门看看状况啦?——你和裘大少爷进展不错吧?】   江彧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如何作答:“还,还成吧。”   【什么叫还成,我给你的那些东西你们用上没啊?】   “用了。”江彧忽然开始怕他的下一句话了。   【感觉怎么样啊?裘大少爷的脸这么符合你的标准,我猜,穿上那种衣服,估计随随便便能引爆你这个假正经吧?】   “到现在还说我假正经?我这叫个人的恋爱观念。好比我和你恋爱观不同,我和小高利贷也不同。”撒上孜然粉和辣椒面以后,江彧总算腾出一只手,用来拿手机,“——不过,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确实有些小了。”   【那我下次再给你们订一些吧?为了我假正经的好朋友Mr.江,好兄弟做什么都在所不惜。不过,我有个条件。】   江彧笑了一声:“你刚说做什么都在所不惜,这会儿又要开条件啦?说吧,什么条件。”   【下次裘大少爷穿那种衣服的时候,你偷偷画几张画,让我也瞧瞧呗?】   “你要看那些画做什么?”江彧知道他又有奇怪的主意,也不好意思明面上拒绝。   【当然是——哎呀,不能说了,小高利贷要过来了。我可不想被他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滑雪,记得遵守承诺啊Mr.江!】   江彧还来不及跟他告别,博朗瞬间挂断电话。   他忍俊不禁,刚要抬手擦去脸上的汗,却忽然注意到腕表指针已经转上了好几圈。   但裘世焕还是没有回来。   -   沿着足迹走了三分钟不到,江彧发现一片广阔的青草地。   那片草地中心有一株大银杏树,落叶像欢腾嬉闹的潮水一样随风飘落,铺满山坡。   他看到树下蹲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肩上、脑袋上都被肥鼓鼓的白鸽站满。   一只小鸽子大胆地衔起少年额角的卷发,笨拙又呆滞地扭过头,似乎对自己的闯入很是不满。   有两三只小羊甩动着尾巴,一头扑进裘世焕怀里。一只小羊围着他打转,急得直吧唧嘴;又一只小羊用嘴唇去蹭弄装有面包片的塑料袋;最后一只甚至直接踩着裘世焕的胸口,使劲舔着少年右边的脸颊。   江彧向着他走去。   一步一步,宛如迈入天堂之路。   仿佛觉察到有人接近,裘世焕高高举起一块面包边。   他困惑地转过头来,受到惊扰的鸽子群急忙飞腾起来,一边躲避可能的威胁,一边哄抢着最后的食物。   蓝眸深处似乎荡漾着无限的迷惘。   江彧看着他,看着他怀里不肯离去的小羊羔,也看着少年那半边被舔红的脸颊。   仿佛被小爱神的金箭射中,江彧笑着俯下身,伸出手,摘去对方发间一片银杏叶。   “不想带你的新朋友们去吃点东西吗,我的小天使?” 第76章   两人三羊就这样沿着来时的足迹,慢慢返回帐篷边。   江彧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们每走几步,一只小羊就会神秘消失。   走到最后,跟着裘世焕的,只剩下了一头。   当裘世焕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怎么也甩不掉那只小羊时,江彧及时上前制止,避免裘世焕将小羊一脚踢开。   无奈的小朋友只好抱起羊羔,坐在野餐垫上吃起了烤羊肉串。   小羊温顺地待在少年的臂弯里,不吵不闹,享受地用脑袋顶顶对方的胸膛。   它偶尔抖动耳朵,乱甩尾巴,将一绺金发当成稻草啃咬。   说真的,这只小羊不止看上去格外笨拙,它的后腿也没发育好,走路不大稳。不止如此,小羊的舌头吐了小半截出来,还长了双对眼。   江彧看着那呆傻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你从哪儿偷来的小羊啊?”他戳了一下小羊的脑袋,小家伙反应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能张嘴啃他。看着急得尾巴直转圈的小羊崽,江彧忍俊不禁,“怎么傻乎乎的?”   “大叔又污蔑,我才没有偷小羊呢。它看起来那么笨,根本用不着偷吧?是这家伙一直跟着我,还老往我身上贴啦。”裘世焕试着咬了一口羊肉,被烫得捂着嘴,连连吹气,“——呼,就是,呼,赶也赶不走嘛。”   “你给它喂点东西吧。”江彧打开餐盒,盒子里都是清洗干净的生菜叶,“等到露营结束,我们先去基地问问那边的状况。这小家伙估计是他们放上来的小羊崽,看上去断奶没有多久。要是现在赶走,它可能会迷路的。”   裘世焕刚抓起一片,傻乎乎的小羊就急忙探头,啃下他手里的菜叶子。   “所以我们要带着这个很笨的家伙吗?哇,大叔,你看你看——”裘世焕戳戳羊鼻子,“好好玩哦。”   对眼小羊被他戳得连连翕张鼻孔,打了个喷嚏。   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着生菜,眼睛几乎凑到一个焦点上去。   “好啦,不许在人家吃饭的时候乱逗,唾沫星子乱飞。”   “我要再玩一会儿。”裘世焕刚想伸手戳戳小羊的耳朵,却在半途被江彧截住了,“——大叔,小气鬼,居然袒护一只笨羊。”   “瞎说什么呢?你不是平常最讲卫生了吗?快去洗手然后吃东西。”   江彧抓下少年的手,英勇地救下了可怜的小羊羔。   那吐着舌头的小羊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摇头晃脑,跌跌撞撞又打了个喷嚏,直接将脑袋埋进餐盒大快朵颐。   裘世焕将手浸在盆里,一边盯着扭动身体的小羊,一边在小板凳上伸直双腿。   “大叔,我们给它洗个澡怎么样?”   “但这不是我们的小羊。”江彧无奈地看着他,“我们不可以擅作主张,知道吗?”   “可是它臭烘烘的。”裘世焕更用力地伸直双腿,最后一下几乎荡过腹部,“我不要和这么臭又这么傻的羊待在一起,它至少得有一点让人满意吧?”   江彧知道,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按照裘世焕的脾性,可能没有周旋的余地了。   他抓了抓后脑,思索一阵。还是向对方的任性妥协了。   “我记得今天带了个派不上用场的塑料盆。小朋友,你要是真嫌弃它脏,不如你帮它洗?”   “嗯,我来!我要洗小羊!”   裘世焕伸出双臂,猛地把咩咩叫的小羊羔举过头顶。   -   洗小羊的过程可谓是一波三折。   期间,那只笨笨的小羊羔还甩动尾巴,企图在盆里当众排泄,结果被裘世焕眼疾手快地对准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小羊受了惊吓,撅着肿了半边的屁股蹦进森林,直到方便完又冲洗几回,才继续开始清洗。   裘世焕一直洗到细雨降临。   那场雨落下的时候,江彧急忙回去收拾东西。   裘世焕自然也擦擦手跟了上去。   可怜的小羊羔就这样被遗忘在原地。   带着满身泡沫,在雨里瑟瑟发抖了好久。   等食物和用具都抢救进了帐篷内,两人在里面依偎着歇了下来。   他们仰头观赏了五分钟左右的雨景,裘世焕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兀自剥开一根火腿肠,自顾自挑出里面的玉米粒。   江彧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疑惑地拉开帐篷拉链,只往外瞧了那么一眼。   那只被洗得雪白的小羊羔缩在盆里,朝着他们的方向焦躁地咩咩叫唤。   它到处张望,低于正常水平的小脑袋却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路线,只能发出细弱又无助的叫声。   “世焕,小羊还在外面呢!”   “我知道。”裘世焕咬了一口火腿肠,不解地眨眨眼睛,“大叔,怎么了吗?”   “是你说要带它去洗澡,结果一下雨都不把人家带回来啊?”   “为什么要带回来?”裘世焕理直气壮,“反正不会死,等雨停了再说嘛。”   “你这孩子——算了。”   江彧连忙顶着越下越大的雨水跑出去,将浑身湿透的小家伙抱回帐篷。   好在小羊很配合,没有甩水,也没有踢他。江彧这才拿起一条一次性毛巾,甩到小家伙背上,用力擦拭着对方腹部和腿脚的湿毛。   裘世焕好奇地捏着耷拉下来的羊耳朵,看着小羊焦躁不安地蹬起蹄子,不断扭过脑袋拒绝的模样。   “大叔,它好像很不开心耶。它在跟我生气吗?我又没有做错什么,真是任性。”   “当然不开心啦。”江彧正在擦拭小羊的脖子,“你把它一个小家伙丢在雨里,还故意装作把它忘了。换你,你能开心?还大言不惭说别人任性?”   “啊!大叔为了一只又难看又笨的羊说我,我记住了。”   “行吧,你记着吧。”江彧笑着拍拍他的脑袋,“连别人名字都记不住的小家伙,我倒要看看能记多久的仇。”   -   毛发擦到半干后,小羊总算脱离了江彧的钳制,四蹄并用,欢腾地蹦跶两下。可小家伙还是不长记性,三两步还没迈完,又兴冲冲地调转方向,耷拉着舌头往裘世焕腿上踩去。   “大叔。”   裘世焕一把捏住羊耳朵,把憨头憨脑的小羊按倒在一堆湿毛巾里。   “嗯?”   江彧正脱去被小羊弄湿的上衣,露出结实的上身。   除去套头衫时,双臂自然摆出一个伸展动作,线条流畅的肌肉微微绷紧。   裘世焕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夹紧膝盖。   固执的小羊最终战胜了一瞬的迟疑,但裘世焕没有再用强硬的力道拒绝它。   毕竟,这种烦人又弱小的生物并没有什么威胁性。   不经意间,就又被它舔了脸颊。   “大叔带了画架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要不要打发一下时间?”   江彧看着他用食指逗弄小羊,只好俯下身去,一把搬出了防水包里的画具。   甫一抬眼,外衫已然褪下肩头,完美又性感的男性身躯一览无遗。   当对艺术的向往与灵感演化为情欲,这具肌肉分明,锻炼到挑不出一丝缺陷的身体,便不再掩饰那种攻击性。   同性之间的欣赏总是这样,直白而忠于欲望。   想着想着,江彧惊讶地发现,他的男孩似乎越来越蛊惑人心了。   那颗鲜红欲滴的禁果依旧高悬在枝头,伸手可得。   一次触碰可能换来一场旖旎的梦境,一次吸吮可能带来无上的满足。   当沾染颜料的画笔勾勒出腹肌鲜明的轮廓。江彧伸出手,按向那团尚未干涸的肉色颜料。   画上的人影微微颤抖,阴影又一次朝着别的方向伸展。   吻痕像生出了一株蔷薇,沿着脖筋一路生长,在锁骨与胸膛绽放,在肋部结出一个艳红的花苞。他忍不住抚上那株乱颤的花枝,大肆盛放的蓓蕾快要抵达哆嗦的腿肚。   指腹下,连同血管也颤栗不止。   江彧再也无法抵挡脑内汹涌的热浪。   他丢开画笔,按住了还没来得及调色的,少年腰上的一朵淤青。   -   那张画作黏答答的。   画框被一只大汗淋漓的手抓住,五指上的戒指亮得有些吓人。支角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颜料未干的油画用了很多手法来模糊暗部的轮廓,构成一种不定的虚实。   少年端坐在画布中央。直光在他的脸颊、肩膀与足尖形成近乎炙热的明暗对比,仿佛陋室透入的一缕晨光。   背景的色块由灰色构成,还没有经过什么细致处理,仅仅勾勒出一些模糊的几何形状。   新一轮的浪潮打乱了思绪。   在一道又一道狂浪打来的时刻,徒劳乱抓的手指不慎挤到一管印度红。   似乎是在找寻支点,找寻一切能攀附的东西,手指在地上胡乱抓抹。   掌心溅起汗水,溅起那团暗红的颜料,就连指甲都沾染上蔷薇花的色泽。   手的主人好像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冲击,青色的血管在皮下明显浮出。   可手指能抓住什么东西呢?摇摇欲坠的画框?还是——   一瞬间,意识被什么东西剥夺得干干净净。   随着一阵低低的呼痛,颤抖的指尖无意识抓向画布。它的主人身体绷直,一下子捏紧了画框边缘。   而下一秒来临时,手指又无力地跌落下来,却恰好在画中少年的唇角留下一抹痕迹,红得触目惊心。 第77章   苏醒是一场拷问,是一场噩梦。   江彧强迫自己从温存感之间抽离,他看着满地颜料,看着熟睡的小羊脑袋上一坨干颜料,又看了看趴伏在身边意识朦胧的少年,这才扶着脑袋伸了个懒腰。   趁着对方熟睡,江彧用手指仔细检查了一下裘世焕的身体状况。   或许是准备工作充足的缘故,连日不断的亲密举动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睡吧。”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不听得见,江彧拍拍少年的脑袋,“我去洗漱了,顺便弄点吃的。”   天一放亮,江彧就在河边架好了一口汤锅,准备煮制咖喱。小羊几乎在帐篷拉开的一刻便醒了,它从裘世焕的胳膊下艰难地爬出来,一边吧唧嘴一边跟着江彧。   见它咬着衣角讨要食物的模样,江彧忍不住递给它一根胡萝卜。   小羊急得眼睛都直了,掀起嘴唇开始狼吞虎咽。   江彧将切好的胡萝卜装进篮子,放到地上供小羊取食。而他自己则转身盯着汤锅,等待熬煮出一锅浓稠的咖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彧觉得时候差不多便压上了锅盖。   裘世焕也从帐篷里爬出来。   “早上好,大叔。”   “嗯?”江彧坐在河边回头看他,“早上好啊,昨晚睡得怎么样?”   “大叔还说呢……”裘世焕懒懒地走向洗漱区域,边走边嗔怪,“要不是我平时有健身的习惯,今天都不一定能坐起来。”   江彧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洗漱完毕以后,两个人又忍不住在野餐垫上拥抱与接吻。等肉体的火花又一次迸射开来时,裘世焕立马起身,在江彧耳边恶作剧般地说要带着小羊去森林玩耍。   无可奈何的江彧只能放开双臂,躺在野餐垫上任由小朋友离开。   很快,煮烂的土豆开始翻滚,牛腩几乎紧缩到一块。   一旦掀开锅盖,浓稠的汤汁混着洋葱的香味扑鼻而来。   这阵平日里不可多得的气息在林子里逐渐弥漫,江彧开始装盘的时候,小朋友也牵着小羊羔回到了野营地。   但这次,他带回来的不只是小羊。   还有三只被揪住耳朵,力图通过蹬踹来逃脱桎梏的灰兔子。   “大叔,我在书上看到过,听说大叔的文化圈那边,有很好吃的方法烹饪兔子。可以加餐吗?”裘世焕笑着举起兔子,抬手指了指背后的森林,“我挑了很久呢。不管是脑袋大小还是体型,都是跑得也很慢,看起来味道很好的胖墩。”   江彧呆呆地看着抓着三只肥兔子的小家伙。   一只兔子已经放弃挣扎,眼神绝望地随风飘摇,四肢向下放松。   又一只兔子脾气倔强,还在想方设法想要踢到裘世焕的手臂,但它接连几脚都踹歪了最后一只同伴的脸蛋。   平白无故挨了踢打的最后一只兔子气得张大了嘴,见到什么啃什么。   江彧仿佛看见一只满嘴鲜艳鸟毛的小猫。   它咬死了笼子里羽毛最漂亮的小鸟,然后叼着它的尸体,连走路也格外骄傲。最后这位人类的领袖,家中的主宰就昂首阔步地跑到同居人跟前,得意洋洋地炫耀起来。   “听说兔子很难抓呢,大叔,我很棒吧?”   “干嘛呢你,把兔子放了,赶紧都放了!”   ***   享用完两人的咖喱,裘世焕还在对失去兔子的决定耿耿于怀。江彧只能用一段时间的徒步旅行来消磨对方内心的不甘,继续跋涉的途中,他们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山坡处,传来一阵悉索声。   “烦死人了。走这种路也能摔跤?弄得我们赶不上行程。”男声止不住唾骂,“你这种时候能不能有点用场,害我在他们面前丢脸。”   回话的明显是女生:“对不起。我没看到地上有树枝……”   “唉,早就跟你说了走路要小心脚下,结果呢?”   “对不起……”   “能不能改改你的毛病?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江彧不免被这争执声吸引,忍不住驻足张望。   从树枝的间隙里窥探过去,他发现两道缓慢移动的影子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位于前方的是一个看上去相当年轻的男孩,穿着典型的户外装,打了耳钉,头发长过耳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身上学生气都没褪去。   他正拉着身后年纪更小的女孩的手。   仿佛对这阵哭声感到厌烦,他不顾对方的啜泣,强行拽起她往山脚下走去。   江彧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那女孩毫不反抗。甚至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忍受着谩骂,跟了上去。   她的着装不像是来森林野营时穿的,上装是棉外套加小衬衫,下装是百褶裙、船袜与带跟的马丁靴。   这样的装束,很难在泥泞的林间行走。   视线下移,然后一顿。江彧终于注意到那女孩不正常的走姿,以及她红肿到骇人的脚踝。   他走上前去,禁不住朝可怜的女孩递上一个温和的眼神。   “需要帮忙吗?”   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把女孩挡在背后。   “你们是谁?”   “游客。”对于年龄比自己小的一方,江彧总是有着更多宽容,“刚好听到你们需要帮忙。从这里到野营基地,还有很长一段路,她现在这种情况,不适合过长时间的徒步行走。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的帐篷就在附近。”   女孩警惕地看着江彧——但眼神里的警惕很快烟消云散。   因为她瞧见了和自己岁数相仿,一脸无所谓的裘世焕,以及跟在两人脚后跟吃草的小羊。   她好奇地眨眨眼睛。   “好可爱的小羊。”女孩弯下腰想伸手去摸,“是你的宠物吗?”   “哎,别乱动!要摔下去的!”男孩连忙抱着她的腰,将她从斜坡上拉了回来。   裘世焕眼疾手快地抱起小羊羔,侧过身不让她碰。   眼神刚有些赌起气来,却又被读不懂空气的小傻羊舔得干干净净。   “不给你摸。”裘世焕夹住小羊的一截舌头,傻乎乎的小动物只能吐着舌头,跟随他的手势走,“这是我的小羊。碰一下都不行。”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   江彧笑着揉了揉裘世焕的脑袋。   “好了,一只羊有什么好新奇的。你从小到大吃了不知道多少只了呢。”男孩有些生硬地躲开了其他人的视线,故作厌烦地放开女孩的手,径直走向帐篷,“我们过一个小时就走,抓紧时间休息,听清楚了吗?”   “嗯。”女孩刚要点头,就被江彧搀住了不稳的身体。   “小心点,你别太用力。”江彧拉着她的手跨过一道沟壑,顺道看了看伤势,“看样子是软组织挫伤。没什么大碍。”   “叔叔,你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江彧笑着回应,“我有个朋友倒是很懂这方面,跟着他没一会儿就学会了。”   “这样啊。”女孩羡慕地感叹一声。   “既然是来森林旅行,下次可得注意。不能再穿这样的鞋子了。脚底都要磨痛了。”   “谢谢。”她小声说着,却连眼睛都不敢正视他人。女孩扶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跟上相差一大截的男孩,“——等等我啊,哥哥。”   “你走快点不就好了?”   男孩在前面嚷嚷,搭话之余还趁乱踢了一脚小羊。   江彧注意到裘世焕看向对方的眼神霎时结起一层霜,目光着重停留在咽喉与心脏的位置。随后,少年仿佛意识到了旁人的视线,故作不经意地笑笑。   据自己对小豹子的了解,很快,有人要倒大霉了。   随着差距越拉越大,女孩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为难。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捏紧袖口,咬着嘴唇跟上。   -   “他是你哥哥?看他的态度,你们关系不太好?”   江彧递给女孩一瓶没开过封的纯净水。   “谢谢关心。他只是心情不好,其实我和哥哥关系没有那么差。”女孩看着溪水里游动的小鱼,摇摇头拒绝了江彧的好意,“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等我的状况好一些了,我和哥哥一定会尽快离开的。”   “不麻烦。”江彧在她身边坐下,用一个苹果收买了一脸不高兴的裘世焕。他笑着搂过少年,压下心底亲吻嘴唇的冲动,“你们几个小孩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裘世焕拿着苹果啃了一口,装作对真相很好奇的模样。   小羊卧倒在他的小腿边,舌头斜在嘴唇外面,收不回来。它也好像慢慢习惯了小朋友的漫不经心,不再像开始那样咩咩叫唤。   女孩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她刻意避开江彧的提问。   “就是单纯的旅游。”   “学校组织的?”   “——说不定是离家出走。”裘世焕插嘴道,“你们和烦人的监护人闹矛盾了吗?我猜,他们一定很惹人厌吧,要不然像你这种哭哭啼啼,走路都会扭伤的人又怎么会在这儿博求同情?”   “什么,同情?我没有?”   女孩脸色苍白地望着眼前过分傲慢的少年,裙角都捻出了手汗。   “真的吗?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裘世焕惊喜地凑近她,“会是死吗?要知道,死可是最简单,最能博取他人同情的工具了,你想试试看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一只大手猛地按下那张越靠越近的精致脸蛋。   江彧捏了一把裘世焕的耳朵。   “小朋友,你自己都是离家出走的人,非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大、大哥哥也是离家出走的吗?”女孩立马转移了话题——这相当程度上引起了江彧的注意。她抱着膝盖,眼神茫然。   “我是和爸爸闹矛盾。”裘世焕又咬了一口苹果,傲慢地说,“性质跟你们可不一样。”   “听上去没有什么区别啊?”女孩忽然想到什么,眨着眼睛看了看裘世焕,又恍然大悟地望向与他姿态亲昵的江彧,压低声音道,“大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早恋……”   “好了好了,一群恋爱都没谈过几场的小孩子还聊什么早恋的话题。”   江彧连忙打断——   可惜他的计划没能得逞。   “让她继续说啊,大叔。”裘世焕托着腮,轻咬住凑到唇前的小指,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交叠双腿,“早恋,然后呢?……大叔不会害羞了吧?”他单手撑在餐垫上,身体朝江彧无限靠近,近得连呼吸都粘连在一道,“大叔昨天欺负我的时候,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吧?”   “性质不一样。”江彧盯着对方的嘴唇,却迟迟没能咬下去。   “哪里不一样?”   气息变得紧密炙热。   为了回答这个狡猾的提问,江彧靠向裘世焕一边的耳朵,笑着吐出一串沙哑而暧昧的喘息。   “昨天的你,真的像只发了春的小猫咪,又可怜,又吵闹,嚷嚷着要打人,要咬人,可是一旦把你伺候得舒坦了,就连尾巴都恨不得缠着我的脚踝。”江彧在那对还没反应过来的睫毛处飞也似地亲了一口,他抽回身子立马坐正,将话题推回正轨,看着那女孩,“你和你哥哥是怎么回事?监护人不在身旁,怎么就擅自到森林里来了?”   女孩又不是瞎子,方才一吻落得实实在在,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言而喻。   她脸红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不知如何作答的女孩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去找哥哥——不知道他在干嘛呢。”她尴尬地笑了笑,“怎么消失了这么久呀……”   “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替你去。”江彧看她折腾半天都没站起来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起身时还特意交代裘世焕,“鉴于你上次的恶行恶状,小朋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绝对不可以欺负人家小姑娘,知不知道?”   裘世焕玩味地对他眨眨眼。   “哎,如果我不听大叔的话呢?”   江彧勾起唇角,指了指少年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用旁人听不清的音量耳语道:“那就让我们来回忆一下,是谁昨天像只没收到零食的小猫一样抵死不从?是谁被亲得晕头转向,却还把尾巴翘得高高的,逼迫我摸一摸你?我的小色猫,想想看。当我碰到你又喜又怕的那些地方,你又是用什么样的叫声来讨好我的?”   血液向脸颊迅速汇聚,裘世焕抱着小羊避开了他的手指。   “大叔,要是因为我又可爱又讨人喜欢,就肆无忌惮调戏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江彧强忍着想把他搂进怀里揉搓的那阵冲动。   “真的?让我试试看——凶巴巴的小家伙?小猫咪?小花豹?……怎么不理我?”他笑着蹲在气鼓鼓的少年身前,“好啦,给你提个醒,世焕。在你发火,或者威胁别人前,千万别用刚才那种眼神拒绝他。”   “为什么?”   江彧笑了一声:“会被当成在调情。”   -   沿着男孩的足迹走去,江彧绕回了帐篷边。   想找到那孩子没有什么难度。   “你妹妹找你——”话语忽然凝固在了唇角,江彧无比错愕地看着地上的男孩。   那孩子正将袖子撩起一些,探出脖子想用牙齿咬紧绷带。但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微弱,绷带松散下来,露出满是刀痕的手腕。 第78章   “怎么回事?”   抢在男孩反应过来以前,江彧就意识到对方可能会做出冲动之举。   他眼疾手快地扣住对方即将抽走的手腕,将男孩拉到身前,厉声问道。   “你手上这些,是自己割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被逮了个正着的男孩还不服气,他眼神凶恶地瞪住江彧,挣扎着想要拔出手腕,但一再的失败让男孩更为气恼,“放开我,放开我!你听不懂吗!”   “有关系。”江彧盯着他,“你妹妹在隐瞒我什么,很显然,你也是。你们到这座森林来的动机并不单纯。”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算什么东西,别管我!别来管我!”   “我不和孩子生气,但有些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就在双方的对峙迟迟没能找到任何突破口时,裘世焕牵着小羊,像观赏马戏一般,慢悠悠绕到了男孩背后。   似乎是江彧胳膊上冒起的青筋诱发了某种恶意的兴趣。   少年无比赞叹地歪了歪脑袋,端详着目前的局势。   “大叔,看起来没有进展呢?我是不是该提醒你一句,要想做绅士,也得分情况?”裘世焕笑着伸手抓向男孩的后脑勺,“——有时候说话怎么得不到的东西,用这个就好啦。”   戴着戒指的五指从后方抓住了男孩散乱的头发,指根揪紧发根位置。   不止是身体,裘世焕将胸膛放肆地贴近对方。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如果对自己的力量没有充分的自信,极可能被一个头锥撞得鼻血横流。受那无法抗拒的力量胁迫,男孩呻吟着仰起头。   目光只有一瞬相接。   但少年轻蔑又冷漠的斜睨,如冷血动物般收缩的瞳孔还是让男孩呼吸一窒。   “你在干什么呢?”   裘世焕强行抬起男孩那张牙齿都快咬碎,脸部肌肉痉挛的面孔,忽然眯起眼睛笑了。   语气带着虚情假意的关切。   “哇,你脑袋上的血管好像就要裂开了,你在生气吗?真有趣。我要怎么做好呢?是在某个地方划一道小小的口子,让你的心情舒畅一些,还是,你希望这块皮肤,被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地剥开呢?”   “世焕……”   江彧想上前阻止,但裘世焕身下的男孩反抗得越发激烈。   要知道,对付这种性格像猫一样的小家伙,挣扎永远不是一个好主意。   “你手上这是什么?一横一横,一道一道的。”   攥至发根,几乎要撕裂头皮的那只手更加使劲。   “关你屁事……”   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艰难挤出。   少年的手腕到小臂微微绷起,却没有丝毫用力过度的颤动。   “嗯?现在轮到你说话了?我怎么不知道?”   “放开我!”   “让我看看这些东西,哇哦,看上去像刀片留下的——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死?那太好了。我知道怎么弄死一个人。”裘世焕惊喜地笑道,“当然不需要那么多刀,简直是浪费时间。”   “你干什么?”男孩咬紧牙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别、别靠近我。”   精致的脸庞仿佛沉溺在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当中,权戒在男孩的动脉处轻轻一划:“我比较倾向在这个位置开一道口子。要是位置找对了,血会‘噗’——的一声喷得好远好远。你在听吗?别害怕嘛,因为在这之前……”   修长的手指向男孩的眼窝滑动,尽管没有用力,但心理上的压迫感早已突破了人类的承受极限。   那孩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惊恐万分地扭动身躯。   “从我身上滚开、滚开啊!”   “——你没听到大叔在问你话吗?”   瞳孔忽然有意识放大,玩笑般的口吻霎时袭遍全身,冻入骨髓。   裘世焕连眼睛都不眨,拽着对方的头发,朝着河滩处成堆的鹅卵石迎面砸去。   一下,接着一下。   鲜血淋漓。   “为什么不回答呢?”裘世焕机械地重复着伤害动作,仿佛不曾留意那男孩经不住他的折磨,被撞得头破血流。少年抓起对方满是鲜血的脸,不带丝毫感情地问道,“大叔在问你话呀,为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呢?有礼貌的人才能讨人喜欢,对吧?”   -   江彧制止了裘世焕,避免少年出于过度的亢奋杀掉对方。   暴力并不是获悉真相的办法,可他不得不承认,裘世焕的法子更高效。   鼻青脸肿的男孩最终支支吾吾交代了一切。   他叫朱逸,妹妹叫朱欣欣,成年的哥哥带着未成年妹妹跟团旅游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玩。   “我不是想自杀。”高高肿起的脸颊令男孩无法顺畅交流,“是我们自愿的。”   “什么意思?”江彧紧接着追问,“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朱逸竭力撑开肿得睁不开的那只眼睛,望向不安的妹妹。   男孩的嘴唇艰难动作着。   “我们,因为朋友的关系加入了一个聊天群。”   “什么样的聊天群。”   男孩不住地抬起眼皮,又很快沉了下去。   “一个自残群。”   “为什么要加入它?”   “我朋友觉得这样做很酷,而且同学之间都在流行这个。每完成一项任务,我们就能在群名册里攒上一些零用钱。等到我们完成最后一项任务,群主会将钱一次性发给我们。”男孩咬着嘴唇,“而且,这些任务也只是在手腕上划口子,又不会真的要了我们的命。”   “跟你们一起来的人也是群成员?”   朱逸点点头:“对,这是大家最后一项任务了。只要跟着指示来到这里,在山顶住上一晚,我们就能兑现群里的奖金。”   “你们没有想过,这从头到尾都可能是个骗局吗?”江彧看着眼前两个不明事理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把话说明白点,你们真的被骗了。通过伤害自己来赢得奖金,你以为自己在演电影?”   “但我们需要……”朱逸欲言又止,“我们快交不起学费了。”   “无论你们的理由是什么,这都是后话。你们是拿不到那笔钱的。”   “不可能。”男孩将信将疑地摇摇头,他脸色苍白,“群主答应我们了,我们会得到那笔钱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赶得上下个学期……欣欣就不需要复读了。”   “立字据了吗?还是说你们签了合同?”江彧定定地看着他,“看你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吧。既然连书面证明都没有,又为什么要这么相信那些人呢?”   朱逸低下头,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江彧继续问道。   “你知道其他人大概在山顶的哪个位置吗?”   朱逸放开满是咬痕的嘴唇,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他们往这个方向走了。”他抬手指了指,“本来我和欣欣也要上去,可因为她扭伤了脚,一直哭,所以大家就把我们赶下来了。”   “我知道了。”江彧说着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注意到脚下的动作,朱逸瞬间焦急地跟着他爬起。   “我要上去看看情况。这个群的存在让我感觉很不安。”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如果被他们发现是我告诉你的话,我们……我们会被取消名额的!”   “你到现在还在相信那些人的话吗?”江彧看着那垂头丧气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可能被逼上了绝路,但是,相信我。那些人不值得你信任。”   朱逸看着拽住自己衣袖的朱欣欣。   女孩对他摇了摇头。   “喂……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看向江彧。   “你们先待在帐篷周围,不要擅自行动,我会负责通知警察过来一趟。把手机拿过来。”江彧示意朱逸和朱欣欣拿出手机,“让我看看这个群。”   朱逸似乎对自己的隐私有着更多想法,他没有动作。   好在朱欣欣对四个人里唯一的长辈言听计从,立马把手机交给江彧查阅。   “叔叔,怎么样了?大家还好吗?”   江彧随手翻了翻群记录,像被满屏的消息刺痛了心脏。   他咬着嘴唇,将手机递还回去。   “世焕。”他顺手披上外套,对身边的少年说,“我想我们得上去一趟了。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   足迹还没有消失。   因此,只要找到正确方向,沿着足迹一路前行,很快就能找到两个孩子所说的山顶位置了。   当江彧带着裘世焕到达山顶时,他们并没有找到露营用的帐篷,而是一间废旧的小木屋。   房门敞着,却没有任何动静。   江彧隐隐有些不安,他用手机电筒照向漆黑一片的屋内。   光线扫过一只胳膊,一具没有意识的人体。   接着便是鲜血、碎肉,它们正沿着木缝往下流淌。   这些喷溅状的血迹很新鲜,却没有凝血的痕迹。由此看来,造成死亡的原因应该不是简单的失血。   他咽了口唾沫,示意裘世焕跟紧自己,这才犹豫着上前查看。   光线往里缓缓扫动,木屋的格局非常简单,桌椅,窗帘,积灰的床板,没有什么生活用品。看着像是被从前的管理人员遗弃的。   而尸体,显然不止一具。   江彧粗略地看了看,这些人中不仅有年轻人,还有一些稚气未脱的孩子。   这个发现让他不得不蹲下身,试图探向其中一人的脉搏。光线一晃,一个骇人的发现就吓得他慌忙抽回了手指。   光源继续凑近,江彧掏出一副手套戴上,仔细检查着那人的脖子上残留的撕裂伤。   伤口周围挂着血淋淋的皮肤组织,体温还没有完全流失。   ——杀死他们的凶手,恐怕就在附近。   当江彧意识到情况有变,向后撤步起身的瞬间,一道巨大的黑影突然窜入视野。   心脏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江彧这才明白过来,从刚才开始,周遭的危险便如影随形。   “世焕,后退!”   “哎?大叔,反应也太慢啦。”   懒洋洋的嗤笑自肩头跨过。   少年翻身上前,江彧甚至没看清这小家伙的动作——只见少年上身低伏,双腿微屈,形成标准的爆发姿态。   下臂到后背的肌肉悍然拉伸,从斜侧方一把抓向黑影的脖颈。   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之间。   江彧只听见一阵不属于他们中任何一人的悲鸣,紧接着就是清脆的咔嚓声。   随着少年没有丝毫感情的动作,黑影身形略一晃动,软软地瘫倒在地。   江彧强压下心脏狂躁的嗡鸣。   他定睛一看,靠着咽动唾沫才勉强站直身体,找回了意识。   裘世焕正好玩地掐住那人的脖子,举起来左摇右晃。   “好可惜,大叔,这个家伙死透啦。要不然我还能想出点新的花样呢。”   “怎么……回事?”   江彧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少年将那将近一米九的死人往地上随手一丢,踩过对方的手掌,无所谓地走入小屋。   “大叔没发现吗?果然是因为年纪大了反应变慢了?——在你蹲下的时候,那个人一直在门背后盯着你,是不是很吓人?不过,这个畏畏缩缩的大叔也仅此而已了。害得我都等着急啦。”   “虽然我想说‘谢谢’,不过……世焕,你说他一直看着我?”   江彧被他说得浑身发毛。   裘世焕用食指揩了揩桌上的灰,嫌弃地拍拍手:“对啊。就在门背后,这个大叔正鬼鬼祟祟地,眼睛红红地看着你呢。大叔,我本来还在赌这家伙会不会撕开你的喉咙。但他太磨蹭了,我又一向没什么耐心。”   “你就这样看着他和我,也不提醒一句?”   “因为很有趣嘛。”裘世焕踢开脚边的尸体,眨着蓝眼睛回应,“既然可以看到大叔吓一跳的样子,又为什么要做无聊的提醒呢?反正有我在,大叔又不会死。”   “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会活活吓死啊……”   江彧惊魂未定地点了支烟,尝试舒缓神经。他蹲到颈骨断裂的尸体前,再度检查起对方的胳膊内侧。   果不其然,又是大量的针孔。   江彧咬着一边的嘴唇,若有所思地吐出几个烟圈。   他想起世焕的姐姐在画框背后留下的文字,又想起余三海曾亲手递交给自己的尸检报告。   几乎不用怀疑。这东西,必定是“荞麦”。   江彧刚想站起身,视线却忽然被尸体手背上的异状吸引。   他小心翼翼地抓起尸体的手,看着手背上明显的缝合痕迹,狠下心切开那块皮肤,从里面拉出一块带血的布条。   江彧抬眼看了看背对自己,正无聊地踢着尸体的裘世焕,悄无声息地展开布条。   【我知道你不会停下的,江警官。】很明显,这是都民灿的字迹,【我们下次见面前,我很期待你能做些什么。】   “看来我们得临时改变一下计划了,小朋友。”江彧故作镇定地脱下手套,将布条收进口袋,深呼吸道,“这里交给警察处理。而我们,先回家一趟。” 第79章   愉快的野营中途解散,小羊也被迫早早回到基地。   当然,其中还有一段小插曲。裘世焕神情激动地抱着小羊不肯撒手,这令江彧一度非常恐慌,他非常担心有人会为此受伤。   小羊也非常配合地扒拉住少年的手臂不愿离去。   裘世焕又用故作湿濡的眼神看着自己,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好在江彧有自己的法子。   经过一番劝说,裘世焕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堆的零食,他放开小羊脖子上的套绳,将它无情地推到一旁。   偌大的基地广场中央,徒留即将被拉回羊圈的小羊,在身后绝望地喊叫。   返程的大巴轿厢里,江彧咬起手指的肉刺。   那张布条带来了极为强烈的不安,他猛然意识到。都民灿不会遵守诺言,这家伙一直在监视他们。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简单。   当然,荞麦事件的时间轴也衔接得非常微妙——有关部门的大换血,合成品的私下流通,再到如今猖獗的群内交易,它的价值或许不再是为了牟取暴利。   江彧敲了敲身边的扶手。   更像是某种实验。   看来自己必须提前行动。   必须尽快调查一下,世焕的姐姐留在墙上的,所谓的“冬堡孤儿院”。   -   大巴驶出基地区域时,朱逸发来了一条消息,说群已经解散了。   他们也把截图当作证据提交给了警方。   江彧没有回复就退出了聊天界面,躺在座椅上深呼吸。   他知道这件事肯定会不了了之。   都民灿,和这家伙有牵扯的事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从来都不会。   “大叔,你在难过吗?表情好奇怪哦。”裘世焕单手按在靠垫处,将上半身倾至江彧身前,滚烫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指尖,用那种好奇又露骨的眼神观察着他,“只是因为看到了尸体吗?我知道一个形容那种人的词……叫死有余辜,何况,我们都是见过尸体的人,别见外嘛。”   江彧故作镇定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死法很不自然,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早注意到。手臂内侧有针孔,喉咙被人为撕裂。这一点,和我以前参与过的一件涉毒案高度相似。所以,我不得不产生联想。”   “要缅怀过去吗?我给大叔一个建议——最好别那么做。因为,沉浸在想象里就跟坐在大巴上一样,无聊透顶。”裘世焕笑着踢踏双腿,“啊,对了,大叔。反正我们都很无聊,要不要一起来打游戏?”   “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欢打游戏吗?”   “为什么?大叔不喜欢游戏,但是喜欢我啊?所以陪陪我嘛。”裘世焕跨坐到江彧腿上,双手撑着对方大腿,气息在唇前一掠而过,“在这么柔软的嘴唇面前,你也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   江彧情不自禁地抱起对方的脖子,趁着无人注意,唇齿纠缠起来。   如果不是这个解馋的吻,他或许会抽支烟。   但现在,他只需要享受对方的嘴唇,这再好不过。   金色的睫毛扫过眼睑,被按在椅子上索吻的男人在巧克力饼干的甜意中低笑着。   “知道吗,我的小朋友,世界上有两种无法拒绝的吻。”   “这是游戏吗?还是谜题?”   两股呼吸犹如受到了信息素影响的蟒蛇,不顾一切地交缠。   黏膜与舌头的亲密摩擦正激起一阵电流。   快感从少年的下颚麻到了后颈,又一路向下,抵达酥麻的尾椎。   上身随着黏腻的鼻音而挺起,湿漉漉的蓝眼睛简直摄人心魄。   江彧捏住裘世焕躲闪的下巴,执拗地啃咬对方的上唇。他的双臂从下方牢牢抱起少年柔韧的腰身,在接吻的空隙里,江彧笑着喘息。   “猜猜看,是哪两种?”   “我不知道。”裘世焕报复性地咬了他的舌头,湿痕与刺痛圈圈扩散,但一切都是快乐的,一切都让他们沉溺其中,“大叔,我现在不想回答问题,所以,告诉我。你会接受谁的吻?”   “一,是爱人的吻。”江彧低头吻向裘世焕咽喉的刺青,“第二……”   “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男孩的吻。”   ***   大巴会在休息站停靠约十五分钟,江彧借口上洗手间,顺理成章地从裘世焕那儿得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他匆匆下了车,一边装模作样走向目的地,一边拿起电话,拨打通话记录里一串没有命名的号码。   这个人就是余三海介绍过来的心理医生。   江彧刚走到阴影处,电话就接通了。   “是江先生吗?”听筒内传来孩子的哭声,紧接着就是男士稳重的问候,“下午好,我妻子刚准备出去买东西,我现在还得照顾女儿。有什么事吗?”   “我很抱歉打扰你的假期了,塞德里克医生,我想我们的预约需要提前几天了。”江彧皱着眉头,“情况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好吧。大概什么时候?”   “……今天。”江彧咬了咬牙,艰难地说,“可以吗?”   “大概两个小时,等我妻子回来以后。我不能把女儿放在家里不管。”塞德里克医生痛快地答应了江彧的请求,“我们在你家见上一面吧。”   “谢了。”江彧情绪激动地抓着手机,“塞德里克医生,两个小时后见。”   挂断电话以后,他连忙跑去休息站的小卖部买了包便宜的烟,靠在柱子上慢悠悠地抿着。   烟蒂随着腕表指针的变化而缩短。那张纸条,折断脖子的尸体,还有不合时宜解散了的群。一切都在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一切都在向他挑衅。   这毫无疑问,是都民灿的警告。   江彧无声地抖落烟蒂,咬住嘴唇。   简单来说,裘世焕和都民灿之间的交易并没有约束后者的效力,对方依旧保持着不正当的监视。   在这件事上,江彧不能确定裘世焕是否发现了端倪,但自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了。   他不能再让世焕作出任何湮灭人性的牺牲。   烟头忽然烫到了指尖,被江彧下意识甩到了地上。   他懊丧地收好烟盒,抹了把汗涔涔的后颈,一脚上去踩灭了烟头。而后擦擦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休息站走出,缓缓登上大巴。   为了掩饰心绪,江彧只抬头看了裘世焕一眼,发觉对方还在原位专注打游戏,这才放宽了心。   “大叔,身上一股烟味。”裘世焕像察觉到不和谐气味的小动物一样,皱着眉头在江彧袖子上嗅了嗅,“怎么十五分钟也要去抽烟?”   “忍不住。”江彧看了看他的游戏画面,“我才离开多久,你连房子都建好了?”   “对啊,马厩就在房子旁边。”裘世焕斜过手机给他看,肥皂淡淡的香气又一次侵蚀鼻尖,“这里是图书室,书架有好几排呢,两个书架之间有通往瞭望塔的爬梯……二楼开了一扇天窗,对了,我还把屋顶全都换成了尖顶,是不是更像教堂了?”   他真漂亮,不是吗?   江彧连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垂下眼皮,淡淡地扫过对方的下颌线。   处在放松状态时,裘世焕的脖颈修长又优雅,喉结时而滚动。   这样的脖子很适合项链,因为从脖筋一路朝锁骨奔去,每一寸肌肤都散发出极致的诱惑。   尤其是那片文身,江彧甚至能想象一笔一画的勾勒,想象纯黑的染料在表皮蔓延与作画。   他无意识地叼住少年的耳坠。   “我都不忍心问你用的是什么味道的香皂。”喉头无比沙哑,“世焕,靠近一些,让我猜猜看。”   裘世焕自然而然地靠到江彧肩头,白金色的发丝被胳膊撩到一侧去,眼角带着未褪的情*。   他是故意的,故意露出脆弱的颈部,故意供人嗅闻,啃咬。   “大叔觉得是什么味道?”   “我不清楚。”江彧挑起一绺发丝,放在鼻尖深深嗅闻,“我只知道,当我嗅到这阵香味,当我见到它的主人,我的灵魂,再也无法与羽毛相较了。”   ***   大巴一路摇摇晃晃抵达了终点站。   下了车后,他们又徒步走上大概十几分钟,总算疲惫不堪地抵达了出租屋。   而距离与塞德里克医生约定见面的时间,刚刚过去三分钟。   江彧是在出租屋门前撞见对方的。   当时塞德里克医生站在走廊,他提着一个黑色皮箱,身披一件米色的风衣。   灰眼睛的年轻人不确定地检查着门牌,正巧按了一下门铃。   “——抱歉!”江彧气喘吁吁地奔上前去,满是歉意地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我来晚了,塞德里克医生,您没有等太久吧?”   “没事。我也才刚到。”医生转过身来,冲他们友善地微笑,“江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他和江彧握了握手,而后将手伸向一脸敌意的少年,“你就是世焕吧?我从江先生那儿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不用担心,我来只是陪你说说话。”   “如果我不和你说话呢?”裘世焕没有握他的手,只是直视着医生的眼睛,高兴地笑了,“啊,果然,你应该是医生吧?还没上楼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你知道我吗?”   “嗯。”裘世焕笑着点点头,“我说什么人身上会有这股讨厌的感觉。原来是医生?医生大叔,欢迎你提前来这里浪费时间。”   “抱歉,塞德里克医生,他比较……”江彧顿了顿,“对医生有抵触情绪。”   “没关系。像他这样的性格,倒也很有趣。”塞德里克医生不觉得尴尬,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装出一副天真表情的少年,主动开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看你喜欢的电影。”他说,“我带了几张爱情电影的典藏卡碟。”   塞德里克医生说着,从皮箱里取出几盒精装卡碟。   裘世焕眼睛发亮地看着魔术般出现的卡碟,终于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我要看《卡萨布兰卡》!”   -   电视机开始放映片头的时候,江彧和塞德里克医生对视了一眼。   前者相当自觉地站起身,打开橱柜瞧了几眼,转向沙发上的医生。   “咖啡好像用完了。”江彧绕到茶几前,俯下身,对盘腿坐好的裘世焕说,“我去超市买一些回来,世焕,还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带的吗?”   裘世焕抬眼看他,眼角的肌肉没有任何牵拉,嘴唇也没有丝毫动作。   那双眼眸透露出另一种信号,好似通过此刻的行为,窥探他人内心的危险信号。   那一眼激起了江彧生理性的恐惧。他故作镇定地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从这场对视中落败。   这孩子,看出什么来了吗?   就在江彧担忧到指节都发白的瞬间,喉间细微的窒息感忽然抽离。   裘世焕喜笑颜开。   “给我带一支雪糕吧?我想吃可可味的。对了对了,大叔,记得早点回来啊。我可不想和这个医生共处一室。”   “要不了多久的。”江彧松了口气,怜爱地揉了揉金毛脑袋,“相信我,如果你不给塞德里克医生添麻烦,我就给你带一整盒的雪糕,好不好?”   “好啊好啊。大叔,记得快去快回。”   “嗯,那么,塞德里克医生,我先出门一趟。”江彧朝正襟危坐的医生点点头。   欺骗自己的恋人。无论这个谎言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没有人能逃过良心的谴责。   因此,视线稍一偏移,江彧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勇气了。   他能感到裘世焕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那是一种让人脊背发寒的审视。   这样的眼神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它不再具有攻击性,不再冷酷,却时不时夹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情感。   那究竟是什么呢?   门一关上,江彧便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奔下了楼。   在跑向停车场,找到塞德里克医生开来的那辆车时,江彧注意到车钥匙还刻意插在门上。这节省了他不少时间。   江彧喜出望外地拉开车门,他刚迈进驾驶位,连安全带都没来得及拉好——   一道自行车锁从车座后方甩来,猛地扣向脖颈。   似乎意识到了江彧想要调整座位来快速反击,袭击者迅速出手,自后捏住他的手腕,迫使江彧的整个上半身都被控制在驾驶座范围内。   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响起。   “别动。” 第80章   “鸸鹋,冷静点。”   江彧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   即使无法看清袭击者的面孔,江彧依旧感受到了身后澎湃的怒火。   “你的小情人在哪儿?”车锁骤然勒紧,女声犹如击打在玻璃上的雨点,“你家?”   “你要做什么?”江彧喉咙疼得不行,还是挣扎着按下钥匙锁,将两人困在一个空间,“如果是关于他,这件事情我也想和你解释,你能……咳!”   “住嘴。”后视镜里抬起一双深邃的绿眸,鸸鹋冷冷控制着他的命脉,“你知道因为你的小情人,有多少人死在了火车站?看样子,你们刚回家。去做什么了?约会……是这样吧。”她面无表情地拽动车锁,在江彧不住的咳嗽声里叹息,“真好,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还能得到永恒的快乐。”   “咳,我真的会和你解释,鸸鹋——鸸鹋,我不能呼吸了。这件事和你想得不一样——”江彧哑着嗓子用力拍打脑后的靠垫,他够不到鸸鹋,只能徒劳地踢腾双腿挣扎,“动手的人不是世焕。我没骗你!”   “重要吗?你更应该向我解释,他明明有能力阻止一切,为什么不去做?”鸸鹋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她们一个个被杀。”   喉部的压迫感微微放松,鸸鹋看似给他留了一线说话的余地。   “因为那家伙……都民灿那家伙,根本不是他能阻止的。这件事情很复杂,能先放开我吗?”   江彧揉揉脖子上的勒痕。   “那么,带我去见他。”   “别这样。”江彧强忍着又一次袭来的疼痛,“别碰他,也别去找他,鸸鹋。我不想再把那孩子牵扯进这些事里来。”后视镜映现出一对翡翠般的双眸,眼内肌肉收缩,捉摸不透的冷漠渐渐对焦到江彧身上,令他如坐针毡。他试探地说道,“他和你妹妹一个年纪。你了解这个年纪的孩子。”   鸸鹋的手确实顿了一下。   “别和我打感情牌。她的性质没那么严重。”鸸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况且,你知道自己的小情人是谁。”   “是的,裘昂的儿子。朱鹮科技未来的继承人。”江彧干脆地承认了,“是我们的敌人。”   “如果你不是脑袋坏掉了,如果你不是想要倒戈。又有什么样的理由能解释你拼了命也要护住他的行为?”鸸鹋似在嘲讽,“别告诉我,你居然对自己的敌人动了真心。”   “他不是敌人。”江彧知道她的火气没那么容易压下去,只好惊慌地咽了口唾沫,“老板,你先放开我,看在我们共事一场的份上,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那些你想听的,或者你不愿意听的,我都会在路上一一告诉你。”   打动她的或许有别的什么东西,鸸鹋轻轻叹了口气。   一只手猛叩向驾驶座。而那一掌也因用力过猛,引起车身晃动,吓得江彧以为她要抽自己耳光。   罩拢在铅笔裤中的长腿迈向副驾驶。   鸸鹋低下头,在狭窄的车厢内游刃有余地活动起来。一头酒红色长发扎成松散的高马尾,衬得她下颌骨走向凌厉凶狠。   她抱着一侧胳膊,随意拨开打火机塞子。   吸烟装外套自然敞开几枚纽扣,垫肩将健美标准的上身描摹到了极致。   鸸鹋戴着一副黑色手套,手法老练。   在垂眸点烟的闲暇,她将手伸到江彧脖子后方。   而后,“咔哒”一声,转开了车锁。   火焰向上窜跳。   “……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叼着烟,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说吧,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   想要调查冬堡孤儿院的旧址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在网络上是公开信息。   时间只有一部电影之久,他必须赶在裘世焕发现端倪前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今天他们不是为搜集到情报而来,只是单纯的确认位置。   车程过去三十分钟,江彧也和鸸鹋交代清楚了来龙去脉。   副驾驶位置上,身姿英挺的女人无声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   她听完了那些故事,关于裘世焕的,关于裘昂的,也有关于都民灿和世焕的姐姐。   从头到尾,她都得到了江彧毫无保留的讲述。   只是,不予置评。   等到江彧被沉默折磨得坐立不安,准备主动发问时,鸸鹋才慢悠悠开了口。   “没了?”   “没了。”江彧不自在地活动起肩膀,扶稳方向盘皮套,“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也……听过了,有什么感想吗?”   “没。”   “没有感想吗?”江彧后背都快被冷汗浸透了。   车速开始放缓。   “……别问这种蠢问题。”鸸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保持速度,继续开。你不是要早点去哄你的小情人吗?”   “你不生气了?”   “我说了,别再问蠢问题。”   ***   江彧驱车抵达最近的一处旧址,这里已经改建成了写字楼。清一色的几何楼型,清一色的玻璃幕墙,连楼下的前院都富丽堂皇。   车还没开过路口,就被保安拦下。   “有什么事吗?”对方敲敲车窗,警惕地望进来,“外部车辆不得入内。”   “哦,我就是来看看。这儿以前是不是一个孤儿院?”江彧探出身子,笑着递过去一支烟,“我以前就是这家孤儿院出来的。这不刚买了辆车,说着去探望探望以前的老师,没想到开着开着就到这里来了。”   保安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那支诱人的烟。   他俯下身,接过江彧敬上的打火机,深吸一口。可保安一抬眼,眼神便不知不觉瞄到副驾驶位置的女人身上。   他们的目光只交错了短短一瞬,女人紧皱的眉眼宛如一头刚刚撕碎猎物,大快朵颐过的狮子。   现在,这头雌狮连一道斜睨都懒得施予。   保安被她盯得哆嗦了一下,他刚想说点什么,后头又慢悠悠走来一名老保安。   “你这混小子,干什么呢?磨蹭半天,岗亭都找不着你人。”   “队长,没什么。”被上级吼了一嗓子,小保安情不自禁藏起了烟,立马交代,“他们问孤儿院的事情,我不知道,刚准备赶人呢……”   “孤儿院?这里没什么孤儿院。”老保安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两人,“来干什么的?没事就赶紧走吧。”   “哦,我以前是这家孤儿院出来的,想回来探望探望。”   江彧说着要给他敬一支烟,结果遭到了老保安的拒绝。   老保安思忖了一会儿。   竞争公司的商业间谍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来此询问孤儿院呢?   他很快对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放下了戒备。   “孤儿院啊,十几年前就搬走了吧?……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搬走过了没多久,土地的使用权就转让给我们老板了。”   ……十几年前?   这样的话,世焕长大的孤儿院不在这里?   江彧咬着食指指节。如果网络上查不到真正的地址,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搬迁至新址以后,冬堡孤儿院才正式与财阀展开了配合。   “这样啊,我原来还奇怪,这地方以前也不长这样。变化太大了。”江彧跟他有说有笑,“哎,你知道后来这家孤儿院搬到哪里去了吗?我以前受了老院长不少照顾,特别想感谢他。”   “好像是有个地址,不过我记不清楚了。”老保安摇摇头,他拍了拍车窗,说,“哎,反正搬走没多久就改成游乐场了。还有啊,你们没事的话就别来了。被老板知道了影响很不好。”   “行,那不打扰了。谢谢你啊,兄弟。”   江彧也不做纠缠,冲两名保安摆摆手,利落地倒车离开。   在一个路口拐角后,车辆直接进入了视野盲区。   没有片刻停留,油门几乎到底,引擎狂飙着上了19区主要匝道。   “鸸鹋,19区游乐场总共一两个,应该是你妹妹去过其中一个游乐场,十几年前建成的,你知道吗?”   “有一个符合标准。”鸸鹋枕着靠垫,食指若有所思地点着肩膀,“往西开,不用拐弯。大概几十公里,会看到一块指示牌,B-93游乐园,沿着那个方向走就能找到……你已经确定位置了吗?”   “应该就在那儿了。”江彧轻敲着方向盘皮套,超了一辆慢速行驶的面包车,“为了世焕,即使希望渺茫,我也必须赌上这么一下。”   ***   从女人依偎进男人的臂弯里,从他们紧盯彼此的双眼与嘴唇开始,播放着黑白影片的客厅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除了流畅的音质,不停切换的画面,还有一只摔落在地毯上的高脚杯。   塞德里克医生意识全无地枕着沙发,脑袋歪向一边。   他的胸膛还在起伏,可额头处一道的创口可怖地往外冒着血。   裘世焕将染血的烟灰缸扔进了垃圾桶,他开心地蹲在医生身边,双臂在膝盖位置交叉。   少年歪过脑袋,瞳孔扑闪着某种异样的光芒,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一段曲调。   他手持一把小型木工锯子,锯齿正在塞德里克医生的胳膊、大腿处比划。   大概又觉得不合适,少年眉头紧皱,遗憾地摇了摇头。   “血会弄脏衣服的吧。”裘世焕拉起衣摆,盯着上面的白兔脑袋,“不行,这样不行,我喜欢衣服的图案。不能弄脏。”   裘世焕将锯子丢到一旁,又拿起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医生的手腕位置虚划几道。   他并不满意这个一点也不新潮的创意。   “这个也不行。”他嘟囔起来,“太慢了。”——然后按住对方的颈动脉。   “麻烦,血会到处喷的。到时候会弄脏我的零食……”   “选择好多哦。”少年苦恼地思索起来,食指反复敲打膝盖,“——算啦,等我想到了再说吧。”   裘世焕单手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紧接着,他像丧失兴趣一般自昏迷不醒的医生身边离去。   在这之后,少年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推开另一间紧闭的房门。   那是一间窄小的书屋,收拾得很干净,除了书架就是一套办公用的桌椅。   少年拉开电脑椅,一格接着一格随意拉出抽屉,蹲在书桌边耐心搜寻。当第三格抽屉被扔到地上的时候,他找到了那台熟悉的笔记本电脑。   裘世焕翻上电脑椅,满心期待地打开了电源。   他摆荡双腿,又一次哼起了歌,等待电脑开机。   不过,随着一个回车。   映入眼帘的,是一串密码框。   裘世焕苦恼地偏了偏头,尝试输入一串乱序数字。   【密码错误】   少年不信邪似地敲了好几下键盘,得到的答复都只有【密码错误】。这让他产生了挫败感,不敢相信自己失了手的少年坐在电脑椅上,闷闷不乐地趴到桌上。   惯用手报复性地摆弄起手边的小摆件。   他相当无聊地翻下好几样东西,将它们统统摔到地上的一刻——   从台灯下方,滑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物件。   裘世焕好奇地眨动着蓝眼睛,拿到手心把玩。   在拔出塑料盖,露出金属插头的一瞬,少年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哈哈,真有趣。不愧是久屋律师?真是,说了让他滚远点。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   食指与拇指开始施压,塑料外壳上骤然出现一道裂缝。   裘世焕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小小的金属物刹那间变得四分五裂。   “——不过,我很高兴。”他咬着食指,相当恶劣地咧开一个笑容,“看样子,大叔距离真相更进一步了,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我真的……好期待啊。” 第81章   通往B-93游乐园的高速上没有设置收费站,也没有道路拥堵,他们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目的地。   过了路口,江彧随便导航到附近一个停车场。等到下了车,确认过一遍腕表上的时间,便火急火燎地往游乐场方向赶。   时间还算宽裕。   光从外围构造上看,这家游乐场有许多的高空设施,摩天轮、过山车,还有坡度相当陡峭的急流勇进。   B-93游乐园最大的卖点是一座中世纪城堡,建筑规模在建造时候起就引发了几次热议。   城堡共有二十六道旋转楼梯,只能徒步登顶。而最上方的二十七层,甚至能一览园区风景。只不过,听说一些未曾透露的缘故,城堡不再对外开放了。   拿到地图以后,江彧只看了几个大区,便认定自己有必要进入园区探查情况。   “你太心急了。”鸸鹋坐在长椅上,提醒道,“如果早点赶回去,你或许还有机会和自己的小情人卿卿我我。这样一来,你那个不中用的谎还能派上一点用场。”   她一只手搭着椅背,另一只手拨弄着齿间的香烟。   烟嘴印着一圈口红印。   偶尔会有小孩出于好奇凑到这个漂亮但凶恶的姐姐跟前,不过最终的下场都是哇哇大哭着被她瞪跑。   “那小子聪明着呢。”江彧看着地图,“他可能已经猜到一些了,我想,正是因为没有确认我的真实意图。世焕才迟迟没有采取行动,来打赌吗?——顶多三天。”   “无聊。”   鸸鹋懒得看他一眼。   “真冷淡。好吧,无论是导航,还是这份地图,都没有冬堡孤儿院的相关记录。”江彧将地图按照折痕重新折好,“我想我们得进去看看。”   “我不去。”鸸鹋后仰上身,自然岔开双腿,享受地吸了一口尼古丁。她撤开唇边的烟,斜着眼瞪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鼻涕虫,“里面小鬼更多,看着更心烦。”   小鼻涕虫忽然嚎啕大哭,手里的布偶也掉落在地。   江彧慌忙把他搂到身前柔声哄弄。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看,你的小狗在这儿。它都没流眼泪呢,你还哭鼻子啊?”江彧一看到小孩哭就心软,只好捡起玩偶往那小孩手心塞,忍着笑意小声说,“告诉你个秘密。要是哭起来的话,姐姐会生气的。”   小孩趴在江彧的臂弯里,忍住哭声开始打嗝。   “我没辙了。”江彧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可是你自己弄哭的,要不你来……”   “……立刻从我眼前消失。”鸸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掐断了指尖的香烟,“在你找到东西之前,别让我再看到你。”   江彧笑嘻嘻地将男孩推到她跟前,随后起身离开。   ***   从售票员和门卫口中透露出来的消息算不上多,但都挺有用。   这家游乐园建成的时间与冬堡孤儿院搬迁至此的时间吻合,所以,基本可以确认地点。   B-93园区内确实还留有未拆除的孤儿院旧址,江彧询问了一下原因,对方的理由是,由于土地的使用权并不在园方手上,因此,游乐园不能擅作主张。只能用花园与绿化带进行隔断,并且标注禁止入内。   不过,这个花园具体在什么位置,江彧没来得及问。   B-93游乐园的内部构造也如地图呈现,分为四个大区。   从童话岛单向通行至大溶洞,这个区域又紧挨着水域嵌湖区。最后,则是充斥着未来气息的科幻体验区。   童话岛里都是面向儿童开放的小型游乐设施,比如旋转木马、卡丁车,也比如改进了安全措施的勇敢者赛道。   小白马们驮着坐鞍上的孩子们旋转、上升,在垂落的灯光之间穿梭。   一个男孩抱着小马的脖子,用力甩动手臂,朝自己的家长挥挥手,欢声笑语像柳絮一样到处飘荡。   远处的卡丁车区传来引擎的轰鸣。那里草木繁茂,怎么也看不到赛道上的光景。   而近处的喷水池边,开了一家孤零零的花店。   店员是个年轻女孩,发辫编成一股。戴着顶毛毡帽,穿了件米色背带裙,手里推着一辆小推车。   上面摆着一层又一层的花束。   这些花朵像是刚刚修剪下来的,生着一朵朵待放的花苞,富有生机。   江彧拿起一束颜色鲜艳俏丽的红蔷薇,端详起来。   那束蔷薇的包装纸相当惹眼,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母,而装饰用的尤加利叶与满天星点缀了一片火红。   在这种时候,想到自己恋人的嘴唇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尤其是在嘴角磕破了,在少年虚情假意求饶的时刻,双唇化作一株淬了血的荆棘,攥住了自己快要挣破胸膛的心脏。   “你好,先生。”女孩对他笑了,“要买一束花吗?这是刚剪下来的,是花园里最漂亮的花朵。您的恋人一定会很喜欢它的。”   “谢谢你,今天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江彧笑着换下这束花,“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   女孩从来没想过有客人会找她对话:“啊,我在这儿工作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不过,请说吧。”   江彧温和地捧住花束,嗅闻着淡淡的芳香。   “——这里有什么花园吗?下一次,我想带我的恋人一起来看看。”   “城堡附近有一个花园。不过,已经封锁了,你们可能没办法进去。”   “没关系,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就好。”   “我有一点印象。”女孩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抬手指了个方向,“在西面——”   她的指示没能说完。   抢在最后一个字冒出来以前,江彧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一手稳稳抱着蔷薇,另一只手慌忙将手机拿出衣兜。他低头一看,连忙向女孩致歉。   “失陪了,善良的女士。看来有额外的紧急联络,不过,今天谢谢你的热心。”   在女孩不知所措的注视里,江彧快步离开童话岛,顺势接通了电话。   不等他说话,扩音孔另一头,传来了久屋律师焦急的喘息。   【江先生,你家出事了。快、快点回来。】   ***   一团糟。   所有抽屉都被翻开,不论是没什么用场的文件,还是工具箱,都被翻找的人扔到了地上。   塞德里克医生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发一角,他还活着,但伤口的严重程度显然不允许他轻易苏醒。   江彧似乎明白过来这一切是谁做的,而且,只有谁能做得出来。   “世焕在哪儿?”久屋颤抖地看向默不作声的屋主,“他不见了,江先生,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江彧一声不吭,只是低头看着角落的塑料袋。   袋子里装着不少零食饮料。可见,久屋律师是为什么而来的。   只是让这位律师始料未及的是,一进入出租屋的走廊,看到的就是大敞的房门——急遽的不安侵袭了律师的心脏,他唯恐屋子里出了什么状况。   迎接这位访客的是一地狼藉,是沙发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塞德里克医生的伤势很快得到了妥善处理。久屋剪断最后一条绷带,合上医疗箱,脸色苍白。   他不知道现在还能向谁求救。   除了江彧,他的通讯录中没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人。   “是D吗?是他带走了世焕吗?”律师的双手痉挛不止,“江先生,你知道的,你知道后果不堪设想——世焕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很糟糕了,他们会让他万劫不复的!”   “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现在唯一肯定的是,带走他的人不是D——冷静点,久屋律师。医生还活着,这是最好的证明。”江彧拍拍对方的肩膀,一低头就看见了垃圾桶里带血的烟灰缸。他叹了一口气,走进客厅,“赶快把塞德里克医生带去医院,我不确定这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接下来怎么办?你要怎么找到世焕?”   “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起责任来的。”   似乎畏惧着江彧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久屋律师咬着嘴唇,紧张地观察起对方的情绪细节。   “江先生,世焕是个好孩子,不要因为这种事对他产生厌恶情绪。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是正确的……”   “我不会多想的。”江彧没什么耐心地打断律师,“快点吧。这可是一条人命。”   久屋律师看了看态度坚决的江彧,又低头看了看塞德里克医生,犹豫着照做了。   赶走纠缠不休的客人后,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小心地将蔷薇放置在鞋柜上,顺手带好房门。   上一位客人在离开前只留下了一路破碎。   行走的痕迹从客厅一路延伸,台灯、陶瓷碗碟和易碎品都摔得支离破碎,像刻意对这些不会反击的静物发泄愤怒。   而残骸最终通向的那扇门只是虚掩。   在正对客厅,划得满身刀痕的书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以及一个近乎粉碎的U盘。   视线触及那枚小小的金属碎片,江彧忽然错觉那东西是自己骨头的一部分,锋利到能将血肉一点点剖开。   因为痛,因为被扼住了呼吸,心脏一阵没来由地抽搐。   ***   江彧仰躺在沙发上,扶手周围还有一滩浸染开来的血迹。   他茫然无措地望着天花板,指尖犹豫再三,还是掐了一下潮湿的烟头。   烟圈向天花板层层扩散。   他连收拾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世焕肯定是生气了,不然没有办法解释这孩子的行为——可他去哪儿了?   刚从喘不过气的牢笼中脱逃,刚刚才得到幸福与未来的小鸟,将要飞到哪里去?   为什么没有留信,为什么连电话都打不通。   可能被记恨,可能被讨厌,也可能永远没法相见的猜想如万箭穿心。   江彧试图用一口尼古丁缓解这份迷恋。但黑白电影还没来得及放完,茶几上的一包薯片还剩下小半。   空落落的出租屋里,只有清醒与痛苦。   外套的拉链太过碍事,江彧拉了好几次都没法到底,他等不及,他没有心情找寻原因。因此,他格外恼火地将外套甩脱在地,裹紧了身上的单衣。   江彧拿起鞋柜上的蔷薇,迎着阵阵寒风朝室外走去。   独自伫立在走廊的十几分钟,江彧犹如无家可归的动物般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那颗受了欺骗的心。   当他呆立许久,终于抬眼留意到隔壁的房门时,脸上的表情又一次闪过不忍。   嘴唇下意识翕张起来,却被食指与拇指焦躁地捏紧,干裂的死皮仿佛随时都能划破他的指尖。   江彧走上前去,手指却顿在半空。   门没有关,只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手里的花束跌落在地。   他的心几乎要缩成一团。   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让江彧无端想起自己最开始搬来的时候,客厅也是这个样子。陈旧的沙发、茶几与掉了漆的墙纸,家具总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也没有一点居住过的痕迹。   阳台的两扇落地窗拉上了布帘。   透过缝隙,江彧模糊地看到,半人之高的栏杆外,隐约涌起了日落的霞光。   卷云与挂钟的滴答声相互交织,扬起满地纸屑。   借着一线曙暮光,江彧忽然看清了摆在柜子上的一张相片。   那是一张合照,合照的应该是一对姐弟。照片的基调是冬雪与银杏的色彩。其中,坐姿端正的姐姐披散着一头柔滑的白金色秀发,仿佛透过无尽的时光对着人们微笑。   他不敢置信地拿起来端详,目光顽固地停留在男孩的脸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看着,只是用眼神描摹出嘴唇与鼻子的弧度,脸颊却倏然湿润。   那些在回忆里扎了根,不断汲取着养分的阴影訇然退去。   脑袋里划过一丝钝痛。   钟表滴答作响。   光线下的尘埃跳成了烛火。   飞扬的纸屑卷起刺痒,聚成了一根根细小的针头。   一瞬间,打碎的镜面开始复原——一片接着一片。   那些蛛网状的裂痕被重新拼凑成形,它们逐渐黏合成记忆里的模样,交织出那道被人抹去,近乎遗忘的笑脸。   那个孩子,那个总在记忆里看不清模样的孩子……   他忽然意识到被隐瞒的一切即将揭晓。   遇袭的当天晚上,裘世焕为什么会回心转意,为什么没有选择杀了他,为什么在看见那些画以后便放过了他。   因为画的内容。   因为自己画下的不是其他,而是梦中的倒影。   而这些梦……   江彧剧烈喘息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阳台,一把掀开窗帘。   仿佛要在急流之中溺毙,他死死抓住扶手,像一头即将被狮群撕碎的羚羊般悲鸣不止。身体在头颅的痛苦中痉挛蜷缩,膝盖完全失去支点,软倒下去。   他难受得喘不过气,只感觉自己要一跃而下。   握拳的双手朝地上砸去,江彧咬住手背的皮肉狠命撕扯,才勉强止住颠颤。   他仰起头,双目几乎要被远方的落日灼瞎。 第82章   光线照进瞳孔,照进潮浪与礁石的呼唤之间。   他终于听见了过去的涛声。   -   “大叔——好厉害!”跳出结算界面的游戏机前,男孩吃力地将塑料枪搬回原位,看着屏幕上的积分排名从100+直接上升至前十,转而崇拜地扑进江彧怀里,“大叔一次也没有复活,一次也没有输,好厉害好厉害!”   “那当然。”江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以前街机流行的时候,一整个店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我能打。”   男孩激动地跳了起来,对长辈的话深信不疑。   “好帅,大叔好帅哦!”   “有眼光,那再带你打一把。”   “好呀!”   一大一小就这样玩了一整天,直接将排名打上了No.3,直到他们的分数再也没有任何提升,江彧才心满意足地从耀武扬威的虚拟猩猩面前走开。   他们在游戏房搜寻一圈,最终选中一台试运行的联机游戏机。   江彧简单浏览起首页,发觉这台机器预下载了不少游戏。   其中,排在畅销榜前三的,是一款画图软件。   手指点进评论,一路滑动。江彧粗略地了解了这款游戏的主要机制。   运营方每期都会在社区论坛发布一则限时帖,要求参赛玩家按规定创作。   只要将成品上传至终端,参与玩家及运营方评选,就有概率赢得最终的大奖。   江彧对这种比赛没什么兴趣,不过,他看得出小朋友兴致勃勃。   一番思虑过后,他提起一笔,勾画出前景透视的雏形。   “大叔,这是在画画吗?”男孩凑上前去,专注地瞧着时而缩减的画笔粗细,托着腮小声说,“我可以在旁边看看吗?大叔,我很听话的,绝对不会打扰你的……”   “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反正也只是游戏,我就随便画画,也不上传。”江彧捏了捏男孩柔软的脸蛋,“不过,我不太擅长指绘。”   “那大叔擅长什么呀?”男孩悄声问道。   “不用这么小声,你打扰不到我。”楼栋外墙一笔成形,江彧的每一步细化都收放自如,“我喜欢油画。在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写实主义油画很有吸引力,我很难向你描述它的质感,画布上能够拉出奔腾的纯白色线。涂好一层上光油以后,就能把这一刻永恒地保留下来。”   “听起来好厉害。大叔,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男孩听得一知半解,还是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我不会乱说话的,就是……就是,越是听大叔描述,就越想看嘛。”   江彧细化完一小部分,点状笔触随意又内敛。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为你创作。”   “真的吗?”男孩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慷慨的长辈,他略一沉吟,迅速从对方的笑容中回味过来,羞怯地扯弄起对方的衣角,“大叔,我可以提些要求吗?不会太多的,也不会太为难大叔的……还有,一幅画要多少钱啊?”   “不收你的钱。”江彧笑着拉远画面,检查整体有无纰漏,“看在你长得可爱的份上。”   男孩一下子捂住通红的脸蛋。   “真的吗?”他支支吾吾,睁着小鹿般的蓝眼睛,“那大叔可以和我拉钩吗?一定要记住我们的约定,一定不可以反悔,不可以骗我哦。”带着隐约的期待,向往与崇拜,他拉拽着江彧胸前第二枚纽扣,伸出了小指。   拒绝一个可爱的小朋友未免太过残忍。   江彧玩笑般拉住男孩的手指,又忍不住伸手捏住对方的脸蛋,向外轻轻拉扯。   “好啊,我答应你。”他说,“绝不反悔。”   “要是大叔违背了诺言怎么办?”男孩被扯到咧开了嘴角,连说话都含糊不清,“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让我想想看。”江彧垂眸看着他,嘴角含笑,“如果我真的忘记了,你就当我的小债主,把我亏欠你的一切都要回来,怎么样?”   天真的孩子从那哄弄的口吻中得到了理想的承诺。   他高兴地抱紧江彧的胳膊。   “大叔最好了,最喜欢大叔了!”   “……我最好了你还叫我‘大叔’?算了,不跟小鬼一般见识。”江彧无奈地摇摇头,“说吧,对这幅画有没有什么要求?”   男孩利索地爬上板凳,试着用膝盖垫高上半身。   他展开双臂,利用江彧的肩膀高度,有些费劲地凑到大人耳边讲话。   江彧不想打消小家伙的积极性,便配合地放低姿态。   小家伙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一边真诚又期待地寻求江彧的建议。江彧很自然地应和——他开始有些喜欢都民灿安排的差事了,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分散注意力,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放松。   他心猿意马地想着都民灿的情况,担忧对方会遇上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件,险些没注意到男孩塞进手心的小纸片。   感觉像一张照片。   江彧有些错愕地展开一看。   这是一张两人合照,从头发和眼睛的相似度来看,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毋庸置疑。这是一对姐弟,姐姐矜持端庄,而小板凳上的弟弟尽管稚嫩,面貌却十分眼熟。   他只瞧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联系。   “我答应你,小朋友。”江彧认真地叠放好照片,递还给心情忐忑的小家伙,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天就是正式的开庭日了吧?祝你明天胜诉——还有,一定要开心。”   男孩什么也没说,紧紧拥抱着江彧。   尽管小家伙一直对案情守口如瓶,江彧还是不免猜到了大致的内容。   “会想哭吗?”他安抚地拍打几下对方的后背,低声问道,“我很抱歉你遇到了这种事。”   男孩埋在他胸前摇摇头。   “大叔,干嘛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觉得,大人们应该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江彧说,“这也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   “……大叔,谢谢你。”男孩微微瑟缩肩膀,本能地依偎过去,“要是流眼泪的话,喜欢我的人就会伤心。我才没有那么不成熟。”   “嗯。说得对,小聪明鬼。”   ——那天晚上,将大哭一场的小家伙送回车站以后,江彧收到了久未联络的都民灿的接头短信。   他没有怀疑。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像一节脱轨的列车,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   强光,黑暗,人声,还有……违和感。   江彧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醒来,直照眼底的光线令他痛苦地沉吟一声。   拜这声所赐,头部的剧痛越发清晰。   他尝试扭动身体,却惊愕地发现四肢和喉咙全都背叛了大脑的意志。   只有一种可能。   江彧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他确信自己正被拘束带牢牢绑在一张诊床上。   不远处,数不清的人影在手术灯下攒动,从滴入试剂与专业手势上看,他们好像在调制某种药品。   也正是眨眼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确定地问道。   “……都民灿?”   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嗯。看来你醒了。”那个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丝毫没有隐藏身份的想法。调配完一管试剂后,他戴上塑胶手套,对其他人说,“你们先走吧。这是我的学徒,我会处理干净的。”   “是的,课长。”   实验人员没有任何犹豫,放下手中的试管排着队离去。   “他们是谁,都民灿?为什么会叫你课长?”脖子无法动弹,江彧只能无力地昂起脖颈,躲避强光直射,“该死的,你为什么把我……”这句抱怨没有结尾,因为江彧咬到了舌头。   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咀嚼出了奇怪之处。   眼珠僵硬地转向满眼含笑的都民灿,唇舌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看来,你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啊。”都民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错,很不错。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可惜了,要是彻底捣毁你的大脑,极有可能把你变成一个没用的家伙。”   “你要做什么?”江彧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做什么?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无视对方的态度,都民灿讥嘲地拆开一包针管,从试剂瓶内吸入一剂,“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你疯了吗——都民灿!都民灿!”江彧看着他缓缓走近,内心快被无穷的恐惧啃噬,“你为联邦工作,你在联邦的旗帜面前宣誓过的,你怎么能轻易背叛自己的誓言?!”   都民灿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这是‘荞麦’,但在南美,它有别的名称,也是当地盛行的一种精神类药物。没有什么成瘾性。”男人自顾自说道,“不过,联邦境内的走私货都是合成品,以至于它渐渐有些失控了。”   “你要拿它对付我吗?”江彧目不转睛地瞪着男人,冷笑道,“都民灿,杀死一个人只要背叛他就好了,真容易。”   “我的小学徒,火气别这么大。人们应该多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就好比现在……”   “你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没人拦着你,可你得知道有多少人因你的谎言而死。都民灿,你的脑袋只装得下你自己吗?”   都民灿低下头,在江彧的手臂扎上一根软管。   然后转身取来了一瓶碘伏。   江彧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哆嗦。   “你真是个烂人,彻头彻尾的烂人,都民灿。你真的一点也不会感到愧疚吗?”   “安静点,你的情绪太激动,对注射后的恢复有害无利。”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心虚了吗?”   “因为,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面了。”都民灿夹着棉球,清理着标记好的注射点周围的皮肤,“我在想如何跟你告别。”   “现在轮到我了?”江彧不怒反笑道,“别总是那么虚伪,我的老师。只要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恶心勾当了。这对你来说不比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管用?”   “杀你?我还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当然,这玩意也杀不了你。我做了一点细微的改动。”都民灿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彧,“它在短时间内会尽可能地摧毁你的大脑,被药物入侵的潜意识很容易植入一些暗示。不过,副作用是,你再也不可能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了。”   “你在说什么……”   “打个比方,这支试剂可以毁掉你的天赋,让你永远失去绘画的创造力。你无法创造,只能描摹。当然,可能会有心悸,虚汗的后遗症,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一把捏住江彧的嘴,将一根塑胶管从嘴角硬生生勒向脑后,避免受注者咬到舌头,“我的学徒,你将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人,你将失去这二十年来所有的一切,没有收入,居无定所。”   江彧说不出话,舌头一阵酸痛,就连试图挣断拘束带的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   他只能看着都民灿拿着一根针管走近,缓缓推射出空气。   针头楔进皮肉时,拘束带下的身躯本能地一颤。   在那束光线直照下,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强光破坏了视网膜组织,让残像在眼内聚集。   江彧眼睛上翻,凄厉的悲鸣压回胸腔,身体一阵又一阵痉挛。   都民灿抓住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得意地轻笑。   “和一切说再见吧,天之骄子,我或许会留下你的编码水平,让你过得不至于那么凄惨。因为再睁开眼的时候,你只是19区随处可见的失败者,一无所有的垃圾。”笑意渗透进了骨髓深处,“现在,睡吧。当你醒来,你的记忆会被我的暗示改写。”   液体在血管里扩散开来。   在内脏近乎溃烂的剧痛之间,江彧隐约看见一张巨大的画像被黑暗侵蚀。   它熊熊燃烧,扬起的灰烬同尘埃一道消散无踪。   巨像在火焰中倒塌。   无法呻吟的嘴唇开始褪色——   “谢谢大叔愿意帮我画画。”   维纳斯的身躯正经受着火刑。   抽动的鼻腔被无尽的恐惧亵渎——   “我有一个很好的灵感,看,这是我和姐姐的照片。”   扬蹄而起的骏马开始熔解。   一双无形的大手掩捂住他的双耳——   “画都要有个名字吧?嗯……让我想想看哦。”   连同最后一线光亮,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黑暗与烈火吞噬殆尽。   永恒的虚无坍缩之时,逐渐消逝的听觉仿佛又捕捉到一阵活泼烂漫的笑声。   再也看不清面容的孩子笑着说——   “我们就叫它……《家》吧。”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站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只是站着,只是靠在墙根发呆。   “大叔。”   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孩,他有些弄不明白状况。   嗡鸣的脑袋好像灌满了凝胶,呼吸只是一个本能动作。他无法吞咽,一旦张开嘴,唾液就会不受控制。异样的混沌感充斥进耳道与口鼻,视觉能力受到了神经阻挠,双目胀痛不止。   连眨眼,连思考都痛到要流泪。   男孩捧起一束白色玫瑰。   白净的脸蛋仿如神话故事里的天使。   可他想不起这是谁,想不起眼前递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视距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冻得通红的小手正瑟瑟发抖。   “大叔,我要走了。能见到你真高兴。”漂亮至极的蓝眸忽地迸发出异样的情绪。男孩牵起嘴角,他好像忘了要怎么笑,嘴角细微的牵拉变得无比僵硬,“看到那些角落里的黑影了吗?他们饿了,他们想吃掉我们。”   顺着男孩的眼神看去,那条昏暗的巷子什么都没有。没有黑色的影子,也没有会吃掉他们的野兽。   他看向神情怪异的陌生男孩,不解地推开那捧无法理解的心意。他总觉得有东西在花苞上蠕动,也许是虫子。   当他恐惧着随时可能发起进攻的爬虫,不顾一切地从玫瑰旁边转身离去。   他无法言语,他头痛欲裂。   没有追上来的脚步。   只有一阵听不清晰的呢喃,只有洁白的花瓣被啃噬枯萎,腐烂一地。   “大叔,为什么要视而不见?”男孩在他身后,声音几乎破碎,“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狱。” 第83章   大叔一定以为我很生气吧?   真可惜。   我没有那种情绪啦。   想杀大叔的那天晚上也是。   只需要一个指令。   不管是谁,不管他在哪儿,我都不会有半点迟疑。   杀人其实没什么难的,只要做好被杀的准备,只要随时欢迎有人剖开我的喉咙,我就做好成为亡命之徒的准备了——听起来很简单吧?   付出四年的时间学会渺视生命,再耗费大概两年来践踏曾经的自己——真的很简单,比撕毁一张无垢的白纸都要简单。   成为这样的人会下地狱吗?   感觉还挺适合我的。   但那天很奇怪。   我忘了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找不到任何解释,任何修饰。   就是觉得,真的好奇怪。   明明在进屋之前,在击倒大叔之前,我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种杀死他的方式。   我将抓着他的头发一路拖行至洗手间,直到他溺毙而亡。我喜欢制造窒息、溺水和意外死亡,这样就不会有血迹和DNA指向我,也不会弄脏我新买的球鞋了。   简单,高效,而且干净。   或者换个新颖些的点子吧?把他绑在床上,用胶布贴住嘴里的两条软管,一条连接硫酸瓶,另一条连接纯净水,然后让大叔做生死选择,怎么样?   明明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办完这些事,我要去刚才路过的面包店,买一盒奶油蛋糕。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如果没有揭开白布,如果没有看到那些画——我和大叔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亚麻布上沾着一团铅白与镉黄的混合物。没有形体,只有冬雪与银杏的色块。   画作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它到底在展现什么样的情感。   答案只有我和大叔知道。   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曾经的秘密。   从那幅不成形的画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大叔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陪着我走向法庭,会在儿童乐园和我一起吃冰激凌,随随便便就构思出一座虚拟城市的大叔——那个被小时候的我崇拜着的,温柔到每次流泪都会想起的大叔,已经不见了。   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我决定不杀他了。   即使一无所有,即使落魄到了这般境地,即使连我的存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大叔也依旧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明明只有乖乖听话才能得到一块蛋糕,大叔却不需要我听话,也不需要我为他杀人。只要我装作无辜,摇一摇大叔的手臂,可怜一点,可爱一点,他什么好吃的都愿意买给我。   原来,只要眨眨眼睛,只要不乱发脾气,我就能从大叔那里得到一块蛋糕。   我喜欢蛋糕,喜欢糖果,也喜欢甜食,可惜爸爸不允许。   他说我会牙疼,会哭着后悔今天的决定。   人和人之间总会诞生出一种奇奇怪怪的联系,不是吗?比如待在某个特定的人身边,情不自禁就想和对方肢体接触,比如收到一个无法抗拒的邀约。   就这样,在某一天早晨,我动了一个念头。   如果让大叔喜欢上我的话,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多么不堪呢?   好想看。   我决定步步设套——诱骗他了解我,诱骗他对我欲罢不能。这是我第一次对某人恶作剧。   尤其是每次失手被大叔欺负,我其实可以挣脱,甚至有能力一下敲碎他的头骨,可我不想这么做。我感觉……大叔看我的眼神里,有着我无比渴望的东西。   当他亲吻我的嘴唇,当他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在我体内驰骋的时候。   当他说出喜欢我,爱我的时候。   心脏热热的。   仿佛一只还不会飞的小伯劳鸟,蹦着蹦着,就能跃向高高的蓝天。   人是会对温柔与善良动心的。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在那样的人身边,一旦品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一旦想要共度余生,一旦待在他的门前便不愿离去。   那么,一定是喜欢,一定是爱。   因为我喜欢大叔。   因为我爱他。   所以。   ——我要结束这一切。   ***   距离下一班列车还有十九分钟,公交站牌的显示屏正有序地跳着数字。   裘世焕聚精会神地看向屏幕,低头确认手机上的地址。   他穿了一件连帽夹克,帽子是狐毛边饰的,戴上后小半张脸都隐藏在软绒的毛发间。出门前,裘世焕又特意从衣柜找到一件圆领针织衫,底色偏白。   他站在大街上,外套的拉链敞开,揣兜的手时不时拨弄起裤子上的金属坠饰。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巷道里,慢吞吞地走来一名短发女生。   对方套着长款的蓝色毛衣,毛衣上的图案是一排金灿灿的小鸭子。裘世焕的视线不由在最后一只小鸭身上停驻。   “啊,你好。”似乎注意到少年略带好奇的目光,女生将提包放在座椅边,朝他笑了笑,“你也在等车吗?要不要一起聊聊天?”   裘世焕没有回答,只是别过脑袋一声不吭。   吃了闭门羹的女生张张嘴,有些尴尬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所措。   她抬头看向站牌倒计时,距离下一辆公交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她松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瓶酸奶和一袋饼干,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裘世焕注意到她手里的塑料袋。   少年好奇地问道。   “什么味道的?”   “什么、什么味道……啊,你说这个。”女生吓得手忙脚乱,险些弄撒酸奶。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爱说话的少年会突然与她搭上话。察觉到小家伙的企图后,她递去一块饼干,“这个是曲奇,是我妈妈做的。里面放了很多巧克力豆。要尝尝吗?”   裘世焕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好意,咬了一口。   “谢谢。”他语气生硬地说道,“很甜。”   女生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这个没什么礼貌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刚要抿上一口酸奶,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时,方才还抱怨曲奇太甜的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身,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   “你刚刚不是说很甜吗?”   “我喜欢甜食。”裘世焕看着她,放了一块进嘴里,“又没说不喜欢。”   “你好奇怪。”女生笑着敞开袋口,“还要吃吗?喜欢的话你都可以吃。对了,我叫安雅,你呢?”   她没有来得及得到答案。   因为,变故就发生在下一秒。   一辆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开巷口的纸箱,骑手熟练地一扭车头,锁定目标,朝着车站的方向疾驰而来。   裘世焕一眼没抬,自顾自吃掉最后一块饼干。骑手仗着自己占尽上风,向不明情况的安雅探出了半边身子,他的意图很明显。   在内燃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他无视一脸泰然的裘世焕,高速作用下的转矩爆发出惊人的动力,旋转的车胎险险拉出一道蛇形弧线。   男人将手伸向女生的提包。   安雅完全没有反应时间,她的手臂感受到一阵不容拒绝的抗力。   骑手得手后,迅速加大转速,排气管喷出大量白烟,试图利用速度差距摆脱不肯放手的受害者。安雅重心一个不稳,膝盖软倒下去,重重磕到了台阶。   她尖叫起来,本能地向裘世焕伸出手去。   喉咙还来不及呜咽,身体便被巨大的力量一路拖拽进了车流中央。   她抓着提包不肯放手。   “请、请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裘世焕没有理会安雅的求救,只是弯腰捡起女孩丢在地上的塑料袋。   他还想抓起一块零食解解馋,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的饼干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少年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他站起身,手掌按在脊椎上方左右活动头颈。   在骨骼细微的咔咔声中,眨也不眨地望向还未远去的摩托车。   -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持续了三分钟不到。   骑手并没有开出多远,拖着一个挣扎激烈的活人对他而言太过惹眼,还有可能把危险带回家门。   因此,他决定用后轮碾压安雅,直至她放弃抵抗。   车速放慢,倒退与后轧的瞬间——   他的下颚一痛,脚底拔离地面一公分。等骑手反应过来自己正被人自后勒住脖子时,为时已晚。   袭击者的上下臂之间形成的夹角力度极大,骑手无力抗衡,被勒得眼睛翻白。   透过晃动的后视镜,骑手勉强看到一道比自己略高半个头的身影,他没法细想,到底什么样的人能仅凭单臂便牢牢锁住一个成年男人的咽喉。   骑手只觉得,那小子的脸蛋完全无法与这样恐怖的力量挂钩。   “饶、饶了……”骑手想要求饶,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喘出气声,“我立刻……放了……”   “为什么?”裘世焕掐紧了他,男人拉扯到极致的颈骨正在悲鸣。少年疑惑地问道,“真奇怪,你刚才应该想用车轮碾碎那个阿姨的头骨吧。为什么不动手了?你难道不喜欢头骨开裂的声响吗?”   “不要,不要,我……”   “快点碾啊。”裘世焕加重力道,笑着拍了拍男人的头盔,“把想做的事情憋在心里,很难受吧。”   “我不敢,我不敢了。”可怜的家伙又一次忍受着心脏沉重的跳动,他的气管疼得无以复加,空气、喉部组织快被挤烂。全身的血液推向颅顶——但没有任何事物能拯救一个即将窒息的可怜人。强烈的濒死感压迫下,骑手双腿打颤,吐出白色的泡沫,“对不起,对不起……”   裘世焕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他叹了口气,“咔擦”一声卸去对方的下巴骨,“为什么有趣的表演总是戛然而止呢?真让人失望。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带给我一些乐子……”   裘世焕一个旋身,一脚将对方的小腿骨踢得粉碎。   无视男人摔倒在地,抱着受伤的右腿却只敢发出声嘶力竭的痛呼。   少年转过身,横穿马路。   “哇,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呢,穿着奇怪的大叔好怕疼哦。”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男人用力挥挥手,“大叔,下次表演的时候,可不能半途而废了。因为我会直接打断你的脊椎的。”   地上的骑手惊慌失措。   少年拦住一辆想抢绿灯的小车,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那个,请等一下。”浑身是伤的安雅抓起地上的提包,一瘸一拐地跟上他,“拜托……”她踉跄着避开一辆疾驰而过的跑车,艰难地追了过去。   裘世焕没有搭理,因为站牌上的数字还剩最后三分钟。   “请等等我。”她擦掉脸颊上的血,气喘吁吁地跌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包里有我妈妈的医药费。家里的胰岛素用完了,我一会儿要去医院给她配药。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裘世焕还是盯着跳动的数字,对她的话提不起兴趣。   安雅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在包里翻找起来:“对、对了,我包里还有一罐酸奶,没开过封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拿去吧。”她拿着酸奶,执着地递到裘世焕眼前,磨破了皮的手腕止不住颤抖,“很好喝的,有黄桃,也有椰冻。不酸。”   少年看着她,自然地伸出了手。   -   公交缓缓入站时,安雅还特意跟到车门前与他告别。   但得到了一瓶酸奶的少年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登上了车。   他刷下识别卡,走进空无一人的车厢。车门在气泵推动的排气声里关闭。裘世焕拉住扶手,正要寻个位置坐下,眼神却不经意地扫过面前的一片玻璃。   他看到仍然立在车站的台阶上,一脸笑容地与他挥手作别的安雅。   少年不知如何作答,低头沉思起来。   直到公交进入山洞隧道,眼前的景色消失在了裸露的砖块与一个个凹室间。   裘世焕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慢慢举至某一高度。   然后,他眼眸微垂,张开五指,并拢、分开。   仿佛在和某个人告别。   “拜拜,安雅。”   广播响起,车辆驶离站台。   【本次终点站为,B-93游乐园。】 第84章   怪不得。   怪不得在那以后自己会染上酒精,会嗜烟如命。   因为在枪击事件留下轻微后遗症,直至创伤愈合的这段时间,他受到了精神药物的影响。   而后,又被都民灿植入更深层次的心理暗示,这完全是为了让他对止痛物的依赖变得合情合理。   怪不得他的每一次创作都带着难以宣泄的痛苦,除了描摹,除了再现。这些年来江彧几乎无法进行自主创作。   怪不得世焕要接近他,却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他们命运相连,他们都是都民灿的受害者。   可江彧忽然有些惶惑不安。   在一个从来没对自己说过“爱”的男孩面前,过往的亲昵暧昧,真的发自真心吗?——这真的不是一场从头至尾的报复吗?   江彧近乎无意识地走下楼梯,左脚一崴,险些滚下楼梯。   他恐惧天使离他而去,这比得不到一颗真心还要令人恐惧。   -   来到出租屋楼下的停车场,江彧还是没有什么实感。他感觉自己好像游离于宇宙以外,是粒子,是衰变的细胞。可能被分解成宇宙的任何一个单位,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点。   直至他注意到在车边静静等候的鸸鹋。   女人靠着车门,将一绺蓬松的鬓发顺到耳后,慢条斯理地抽了一支烟。翡翠色的眼眸平静又淡漠地从江彧脸上扫过。   “看来你一无所获。”鸸鹋抱起胳膊,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而后倨傲地抬抬下巴,“然后呢,你还有什么补救措施?”   江彧拉开车门,嗓音沙哑。   “如果世焕已经知道我在调查朱鹮科技,那么,他只可能展开一种行动。”   “说说看。”   “冬堡孤儿院旧址。”江彧坐进驾驶位,双手扶稳方向盘,从背后拉出一条安全带。在翻覆不熄的尼古丁中,他深吸一口气,无比笃定地说,“我很肯定,他一定会抢在我们前面。”   ***   江彧的猜测是对的。   车子刚刚驶出停车场,直达B-93游乐园的公交已经缓缓到站。   裘世焕下了车,好奇地环顾四周。   游乐园的吉祥物——一头粉色的大泰迪熊还在休息区与小朋友们合影。当泰迪熊接待完一个小男孩,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的时候,裘世焕忽然满眼期待地与之对视。   就在玩偶放松警惕接近的一瞬,少年一把逮住熊耳朵,将布偶的脑袋提到了半空。   没了头套,汗流浃背的员工不知所措地看着少年,张大了嘴。   然后,裘世焕并不意外地笑了笑,把分离的头套重新安回玩偶脖子上。   “里面果然是活人呢。”少年往前走去,有些遗憾地叹气道,“好无聊,好歹叫一声嘛。”   泰迪熊怔愣原地,显然没能从这陡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休息区没有任何能引起少年兴趣的东西。   他一路穿过头顶的游乐园LOGO,字符边还蹲了一只敲打铜锣,摇头晃脑的机械猴子。   童话岛是一个圆形区域,以中央广场为中心。广场周围分布着食品流动车和自助冰激凌机器,继续向外,就到了童话岛的游乐设施,以及含有恐怖项目的大溶洞入口了。   裘世焕左手拿着一份热狗,里面加了双份起司、包心菜、洋葱、美乃滋与番茄酱。右手拿着一个黄桃味甜筒,黄桃汁即将从甜筒流到手心时,被他眼疾手快地吮去。   这时,一辆满载儿童的小火车准备驶过铁轨。裘世焕不在意地咬了一口热狗,无视司机焦急的鸣笛声,若无其事地从铁轨上走过。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客人,司机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火车时速不快,一人一车有惊无险地擦了过去。   “这个好好吃。”裘世焕看着手里的热狗,眼睛发亮,“下次要推荐给大叔。”   -   抵达大溶洞入口的观光区域,裘世焕刚好啃掉热狗的最后一块。   接着,他吃起了造型诡异的冰激凌。   这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发现,都是些小时候就玩腻的游乐设备,裘世焕懒得看上一眼。可冰激凌融化的速度开始加快,他不得不在它化掉之前想办法结束一切。   继续向前。   灯光下的钟乳石形成千奇百怪的形态,有时是冰瀑,有时呈倒吊的空中走廊。   通过木制栈道,大量石笋向着散发幽光的天然湖聚集。   水面倒映着根根尖锥,漾起了暗蓝的波光。   “大哥哥。”在裘世焕跟前,趴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终于啃够了手指。她无比期待地望着他,“冰激凌在哪里可以买到啊?”   裘世焕默不作声,像在发泄对问题与提问者的不满。他当着小女孩的面,一口咬碎手里的甜筒,吃得一干二净。   小女孩眼圈泛红。   裘世焕满不在乎地拍掉手上的碎屑。   他刚想挤开碍事的人群,结束毫无意义的溶洞穿行。一种熟悉又异样的感觉引起了他的关注。   少年敏锐地抬起头,越过缓慢的人潮,越过不知危险逼近的一颗又一颗头颅——   目光精准地锁定了一个完全静态,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人影。   这个邪祟的家伙他再熟悉不过了。   卫衣兜帽下,藏着一双毒蛇般扭曲嫉恨的蓝眸。他从父母的基因中夺取了欧式五官与纯黑的发色,这家伙穿得也很简单,卫衣,长裤。   手藏在衣兜里,裘世焕一眼就看出来对方在哪些位置藏了武器。   “你好啊,冒牌货。”阿方索拉下兜帽,他笑着得无比真诚,“和你分别的每一天都让我无比煎熬。拜你所赐,我被老东西禁止与女人接触了。”   他张开双臂,想要热情地拥抱某人。   “真是恭喜你了,哥。”裘世焕惊喜地推开眼前的路人,走上前去,袖口暗藏的小刀顺势滑到了掌心,“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要听——因为我急着去赴一场爱的约会。”   他们即将像兄弟一样拥抱。   即将杀死对方。   -   江彧这边出现了一些状况。   进入上匝道,并入主道的这段路程,他通过后视镜观察到了问题所在。   有一辆车正在跟踪他们——车距始终保持在安全距离,没有超车,也没有闪灯。在高速行驶的车流当中,特意放缓速度的江彧与同样减速的对方默契得过了头。   他很快向鸸鹋阐述了自己的猜测。   后者盯着后视镜看了一会儿,不介意地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往前。   “我怀疑后面的家伙可能和都民灿有关,或者就是他本人。”江彧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恐怕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他试图控制世焕。如果发现我有任何异常行动,他都会出面阻止。”   “余三海跟我说过。”鸸鹋无所谓地抽起了烟盒里最后一支,她跷起一条长腿,高帮靴踏得车身一震,“你的老师,他的朋友……”她咬着烟,抬手挡住差点熄灭的火苗,“你们之间确实有一段无聊的往事,当然,这家伙最后背叛了你们。故事就是这样,对吧。”   “尽管我想说,他是个人渣,可他确实不好对付。”江彧警惕着后方来车,“都民灿是个罕见的战术天才,我不知道他在东南亚学到了多少杀人技巧,也不清楚欧洲旅行回来以后他又掌握了多少。总之,我没办法和他对抗。鸸鹋,你得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他有多强都不是问题。”鸸鹋慢悠悠地说,“关键在于,在俱乐部的事上,他占了几成?”   “不会比金佑喆少。”江彧深呼吸,“还记得‘荞麦’吗?用来控制那些不服软的女孩的合成品,它已经在联邦境内泛滥了,连未成年的孩子都可能接触到。而都民灿和这玩意的流通密不可分,甚至还对它进行过研究。”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鸸鹋。”他用食指敲打着方向盘皮套,“都民灿对我注射过改良后的‘荞麦’。因为在南美洲,这是一种合法的精神类药物。但就是因为那一次,我的人生全毁了。”   鸸鹋烦躁地折断烟蒂。   “这是你自己的事。现在,开车。”   江彧肩膀一缩。   还不等他有所行动,自始至终都保持匀速的跟踪者骤然提高马力,以一种虎鲸般的恐怖姿态压近。   短短几秒,车头的圆灯差点与他们的车尾相撞。   江彧刚想提速,不料后车引擎加速增压,将瞬间时速拉至完全无法想象的高度,直接从右后方赶超上来。   “鸸鹋,抓稳!”   江彧被后车的突然之举惊得头皮发麻。   两车错身而过的一刹那,他隐约瞥见对方缓缓降下了驾驶座车窗。   驾驶座上的男人似乎并不介意命丧当场的可能。他向来是个追求刺激,并以死亡为乐的亡命徒。   都民灿的手肘自然搁在窗边,悠闲得像在进行娱乐公路赛,举至眉梢的食指与中指向前一甩。   男人看也不看,另一只胳膊猛打方向盘,干脆利落地切出一道水平甩尾。   难以置信。   江彧看着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黑色林肯,不敢置信短短几秒内,局势便从追逐战演变为了车头与车头的对峙。   他迅速倒挡后退。   这个可怕的速度一旦相撞,就不是单单受伤这么简单。   都民灿显然拿捏住了江彧的心态。   两车相距越来越近,几乎要来一场面贴面的死亡之吻时,林肯忽然降下速度。这并不代表都民灿放过了他们,这头强悍的公狼只是以更为巧妙的姿态将座驾逼入死角,无路可退。   过大的扭矩致使轮胎还在空转,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黑的焦痕。   江彧定了定神,用膝盖确认着驾驶座下方,由胶布固定住的手枪位置。 第85章   开枪不太现实,以都民灿的作风,他那整辆林肯都应该做了防弹措施。   江彧本想挂入前进档,找准都民灿下车的时机加速相撞。可他没想到的是,对方一个抬手动作,两道火舌透过敞开的车窗,接连喷溅而起。弹道精准无误地击穿了座驾前轮。   漏气的轮胎霎时喷起一股气流,而紧随其后的第三枪毫不迟疑地掀开了引擎盖。   一脚油门下去,车辆纹丝不动。   江彧急得猛砸方向盘。   “鸸鹋,保护好自己,我告诉过你的。”江彧取下手枪,一把推开车门,“但他欠我和我爱人一样东西。我确实要和他做个了断。”他摆出标准姿势,朝着林肯的驾驶座连放几枪。   旋转的子弹瞬时击中经过特殊改装的蒙皮,只留下几个不太明显的弹孔。   江彧屏息凝神,习惯了枪械后坐力的双臂送出了极稳的弹道。   一枚子弹在防弹玻璃上溅起一道巨大的蛛网状裂纹。   想从外部突破这个铁壳子不切实际。   江彧踢开身前的车门,撑在身前作为掩体,还不等他蹲伏下去。   一枚子弹好巧不巧洞穿了车玻璃。   塞德里克医生的座驾没有经过专业改装,自然也不会像都民灿的林肯那样具备防弹和防撞性能。   飞迸的碎屑刹那间划破了江彧的脸颊。   这枚子弹造成的破坏下,他略一晃神,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意图。   下一秒,都民灿的身影已到近前。   结实有力的手臂向着江彧的右耳挥了过来,手掌带来的风压极有可能震碎鼓膜。   江彧脸色一白,不等他设法逃脱,都民灿虚晃一枪,伺机踢中了学徒的腹部——江彧感觉得出来,这家伙没有下死手。要不然这一脚足以把自己的内脏呕到地上。   接着,他被昔日的老师捏住惯用手,狠狠按倒在破碎的车门上,震落一身的玻璃碎屑。   都民灿还不罢休,他抓着江彧的右手手腕,牢牢折向后背。   手枪“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生气?我亲爱的小学徒,你看上去不是很想见到我。”这家伙戏谑一笑,上身是一件夏威夷衬衫,敞开几粒扣子,前胸都是蒸腾出来的汗珠。男人笑着凑近,“看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是啊。”江彧不甘示弱地挣扎起来,他嗤笑道,“都民灿,我都想起来了——还要我一件件拎出来跟你对峙吗?”   都民灿不以为意地笑了。   “说说看?我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了。”   “你为什么要威胁世焕?”江彧咬得牙齿近乎出血,“你知道他会相信你的话。你知道只要给他希望,他什么都愿意去做。都民灿,可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他也不想被推进深渊。这孩子只有十八岁,你居然敢跟我说他没有未来?你这个无耻下作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   都民灿加大力气,强行打断了江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誓言这种东西,说出来,就是可以被随时背弃。又有什么值得你打抱不平的呢?”   “好笑,你似乎主张自己无罪?”江彧冷哼一声。他从未想过居然真的有一天,自己必须与曾经的导师反目成仇,“世焕是我的人,都民灿,为了他,我也可以不顾昔日情分杀了你。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本事为我们做决定?”   “看来你确实很喜欢小少爷。要不然,我向来明哲保身的小学徒,怎么会不顾性命地威胁我呢?给你一个忠告吧。”墨镜后的眼眸几乎缩成一道细线,导师拒绝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别给我惹麻烦。否则,我会让你后半辈子在病床上度过。”   江彧冷笑一声,他硬着脖子凑向对方的面孔。   像是把这个名字咬在齿间,碾得粉碎。   “都民灿,你总以为自己能让我低头,能让我把自己的爱人丢在外面不管不顾。我不是你,我也不怕你。你都已经把我送进地狱一次了。”眼下肌肉微微抽搐,音节从牙缝里仇恨地挤了出来,“——还差这次吗?”   都民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他单手控制住自己不服输的学徒,另一只手灵活地转动手枪。   男人垂下眼皮,随意指了指江彧膝盖的几个位置。   “那就说再见吧,让老师来送你最后一程。”   “做梦去吧。”江彧奋力反抗,脖颈暴起一条明显的青筋。纯粹的力量差距并非意志能够弥补,这一次,不再像击溃金佑喆那次,双手被敌人牢牢控制至背后,完全剥夺了反击的可能,他愤怒地吼叫起来,“都民灿!都民灿……你这个神经病!二十岁,在我最崇拜你,也是对你最唯命是从的年纪,你给我了什么?你让我永远没法为自己拿起画笔,你让我一辈子泡在烟和酒里,直到烂掉。”   就在满腔的愤怒无处宣泄之际,车身猛然晃动起来。   即使是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副驾驶的都民灿,也没有意料到局外人的举动。   她的动作太快了。   鸸鹋用手肘撞破车窗,手臂固定好支撑点,引擎盖作跳板,她翻身一跃。顷刻间便与都民灿后背相贴,以闪电般的速度卡住对方的手腕,枪口上抬,连吐数发空枪。   江彧趁机从都民灿的钳制中脱身,捡起地上的手枪,迅速指向男人极具压迫感的身形。   他毫不犹豫扣动扳机,而都民灿反应更快。   子弹擦破腰侧,擦出一道血线的一瞬,他一脚踢飞了江彧的手枪。   鸸鹋眉头紧皱着脱去上身的吸烟装,拎起外套,随意地扔进了驾驶位。   接着,江彧看到她手臂隆起的肌肉,以及一件紧身的短袖露脐上装。   鸸鹋侧腹的肌肉相当发达,分明的腹肌一路向外斜肌汇去。   手臂到后腰位置有着一片满背文身,周围遍布大量烧伤。   彩色染料绘制出了神王与后嗣的厮杀,天堂的多足骏马,雷霆,战争、审判与新的神王。像这样大面积的文身,江彧再熟悉不过。   这是联邦雇佣兵的象征之一,砍下一定数量的人头,雇佣兵们就能要求军内的纹身师按照他们的想法完成一小部分。   他不知道鸸鹋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多少条人命能换来完整的背部文身。   江彧忽然意识到,为什么面对都民灿这样的怪物,鸸鹋也依旧坚持抽完最后一支烟。   她不是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而是她见惯了这样的敌人。   “开车。”女人朝都民灿的座驾努努下巴,冷静地命令道,“这家伙,我来解决。”   ***   淋漓的鲜血滴在外套表面,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这个带着血腥味的拥抱只造成了一种结果。   两个年龄相仿,力气相当的少年互相制约住对方的惯用手,而裘世焕的举动更为大胆,也更为残忍。他将前倾的上半身从对方乌黑的发丝间挪开,嘴唇微微一动,鲜血从齿缝一路流到下巴。   像是故意展露给对方一般,裘世焕咧嘴一笑。舌尖与嘴唇之间弥漫起带血的笑意,他炫耀般地叼着一枚银光闪耀的耳环。   一歪头,吐掉一块被硬扯下来的碎肉。   “哥,感觉如何?”溶洞的灯光恰好变幻成了与他眼眸相似的暗蓝,渗出嗜血的光芒。那张没有瑕疵,犹如圣子一般的脸蛋正冲着阿方索微笑,劲韧的下巴淌满鲜血。他那么赏心悦目,却又邪恶得过了头,“……疼吗?怎么不叫出来呀?”   目击这一幕的人群立刻尖叫着纷纷逃离。   而剩下的,就是慢慢朝两人靠近的,那些阿方索安插在游客之中的黑衣保镖。   阿方索刚想抬手拉开距离,捕捉到他手部动作的裘世焕眯起眼睛,自觉地抽身退开。   金发少年骄傲地展示着唇间的耳环,宛如一头狩猎成功的花豹。鲜血在唇畔之间红得娇艳欲滴,泛起烂熟的艳色。   他满是恶意地探出舌尖,睫毛微动,眼眸半眯的姿态性感而慵懒。   然后,这只撩人的小豹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小小的金属物吐到地上,转向在场所有人。   右脚向后猛一撤步,他敷衍地弯曲了一下膝盖。   少年抬起脑袋,笑容灿烂。   眼睛也蓝得摄人心魄。   “Happy killing time——”   -   裘世焕能用一只手杀死一个人,这件事不假。   当少年的手指温柔而残忍地抚过某人的耳朵,俯下身,透过指缝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想要的不是对方的回答,而是某种得到满足的恶趣味。   因为那位可怜的受害者已经没法开口了。   脑袋转向背后,脖筋拉扯到极致,眼球的毛细血管破裂——   没人能拯救这样的死者。   “真不敢相信,老家伙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袖手旁观的阿方索忍不住摸了一下伤口,血才刚刚止住,他就忍不住加入这场乱局,“如果他见到这样的你,随随便便就能扭断一个人的脖子。他还会想方设法地疼爱你吗?——一个怪物?”   “没关系。”   裘世焕右手死死抠住一名保镖的左耳。   左手紧覆在脖颈右后方,双手同时拉扯。   喘息间,一阵颈骨的爆裂声落在脚下。   他看也不看,身体微微下沉,一刀插进又一名保镖的肋骨缝隙,将奄奄一息的男人踢到一边。   “我和哥不同,我可是招大叔喜爱的小怪物,干嘛要担心这种状况。对了,从前也不是有人爱着哥吗?可结果呢。”他怜惜地摇摇头,“阿姨好可怜,都上吊自杀了。要不是爸爸在书房说起过,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么有趣的内容,我居然有点记不清楚?”阿方索故作惊讶地笑了起来,“冒牌货,你得让我回忆起来是哪个女人啊?”   “我忘了名字,只记得阿姨被发现的时候,脖子上不止有窒息的痕迹,还有长久以来,深浅不一的勒痕。她身上不是摔伤,就是磕绊出来的伤口,头上还有撞击造成的凹陷。”裘世焕笑意不减,伸手卡住一名保镖的下巴,“最恶心的是,阿姨的身体里还查出了好几个人的DNA——哥,大叔说得对,你真的应该烂掉。”   阿方索了然地笑笑。   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视为了一种崇高的精神乐趣。   “哦,我想起来了。冒牌货,你在说那个没用的女人?都是她的错,因为她管这管那,因为她实在是太烦了。”   “所以哥一直虐待自己的妈妈?”裘世焕将一名冲上前来的保镖按倒在地,一字一顿地评价道,“奇怪的理由。”   “兴趣而已,不需要理由。”阿方索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把她推下楼梯,剪碎她的头发,往她的咖啡杯里加安眠药,让我想想,当年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对了,无论是对付她,还是你姐姐那个笨手笨脚的蠢货,只要给予足够的心理暗示,只要捣毁她们的自尊,踩到泥里去。她们都会对你放低姿态,对你服软。”   包围圈又一次缩紧,看着人数没有明显减少的保镖。   裘世焕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背,擦去嘴角沾染到的液体,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背部拉伸,甩净血槽残留的液体。   “哥,我想去漱口。你的血实在是太恶心了。”少年笑了起来,带血的中指沿着一侧唇角涂抹而上,划出一道上扬的红痕,“果然,还是得趁早把你的脑袋割下来,我才能高高兴兴地和大叔去约会呢!” 第86章   “想去哪儿?”   没有悬殊力量差距的条件下,决定胜负的关键在于技巧与经验。   要想在警戒范围内接近都民灿,概率趋近于零——因此,他不得不重视起这位突然搅局的敌人。   都民灿翻动手腕,紧扣住鸸鹋的五指。   他上臂发力,直达每一根手指的力道不由分说地将女人反扔到引擎盖上。   “像你这样尊贵的女士会喜欢什么呢?要不要一起去喝啤酒?”他以碾碎手骨的劲道逼近,满眼含笑,“说真的,我还没有和你这样的女性共进过晚餐,这实在是太让人期待了。”   鸸鹋没有理会。   右手猛掐住都民灿的上臂肌肉,被碾到骨骼酸痛的左手全然不顾危险。一个流畅的滑步接旋身,她身子一震,骤然反擒住男人的手腕。   鸸鹋双脚平行,膝盖弯曲,上身以肌肉记忆般的速度将身前的男人过肩摔下。   都民灿临危不惧,背部与地面亲密接触的一刻,强悍的双臂朝下一撑。   他脚下划出一道圆弧,正中鸸鹋的下盘——这时,江彧早已到达都民灿的座驾边,他需要破解一道密码锁和身份认证才能成功进入车内。   即将被男人抡倒在地的瞬间,鸸鹋身形一拧,一条长腿顺势踢上了都民灿的下巴。被攻击者显然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他熟练地回身抓住女人的脚踝。   距离直线逼近。   鸸鹋试图从中挣脱,可男人冷笑一声,好像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挣扎。   他以左腿为支点,右脚点地、上提,猛一记屈膝踹在鸸鹋的大腿外侧,强劲的肌肉力量近乎将受击者的身体整个掀翻。   “你学过柔道吗?有不少我没看过的路数。”都民灿笑着拍拍她的后背,“你看上去战斗经验丰富,别担心,即使这样我也很喜欢。我很喜欢在这方面和你的交流。”   “我有女朋友。”鸸鹋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肘,冷冷地回应道。   “那真可惜。”都民灿后退几步,放开了长发凌乱的鸸鹋。你死我活的拼杀之间,她的发绳受力断裂,红发卷曲着披散下来,嘴角泛起一抹擦痕。野狼一般强悍的绿眼睛片刻不移,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某人的喉咙,都民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和我亲爱的小学徒是什么关系?”   “废话真多。”   鸸鹋吐掉一口带血的沙子,慢慢揭开两手的皮质手套。   而藏掩在手套下方的,是一双遍布刀痕,关节磨损明显的手。   她咬紧手腕的绷带,面无表情地缠好,摆出了标准的拳击手架势。   都民灿斜着眼睛,透过玻璃的反射意味深长地观察着江彧。   事实证明,鸸鹋的拖延很有成效,他亲爱的徒弟已经破解了车锁以及内置系统,成为了那辆车名义上的主人。   都民灿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的态度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至少在男人举枪指向驾驶座的江彧时,连鸸鹋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   奔跑的时速提到极致,浑身的肌肉也在一瞬间绷紧如铁。鸸鹋不顾自己被锁住命门的可能,将全身弱点暴露在都民灿眼前,费劲地撞开了铁钳般的枪口。   然后,气喘吁吁的女人对着江彧竖起中指。   “还不快滚?”   江彧咬了咬嘴唇,他还想上前帮忙,却架不住鸸鹋态度强硬。   在那双几乎要冒火的绿眸催促下,车子扬长而去。   鸸鹋一脚踢开掉到地上的手枪,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渗出鲜血的鼻子。   “还没完呢。”她凶狠地瞪着都民灿,“想杀我的员工,也得问问老板同不同意。”   -   “博朗。”江彧利用车内的声控系统迅速发送了一个坐标,并且拨通了博朗的手机号码。他一边避让前方车辆,一边连转向灯都不打,如同一柄断水的利刃切入了车道,“听得见吗?我有急事!”   【怎么了?你听上去很着急。】   “看我发给你的坐标。我担心鸸鹋会出什么状况。起因经过结果我不方便说,因为我现在没法分心。我只能把这件事拜托给你了,博朗,你得立刻派人去看看。”江彧紧张地握着方向盘,与一辆货车的后车险险擦过,“——啊,该死,差点就撞上了。没别的事我先挂了,我这里情况紧急!”   【我知道了。】熟知双方性格的博朗很快反应过来,他也没有多问,只是在通话挂断的前一秒犹豫着叮嘱,【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得……保护好自己啊,Mr.江。】   “嗯。”尾灯变换成跨海隧道的一道光轨时,江彧看着一窗之隔的霓虹灯光,恍惚地应道,“就这么约定了。”   ***   阿方索随手抓过一个尖叫的女孩,手指箍到了发根。   他强行吻上对方的脖子,眼神流露出某种狂热,大笑着扔向裘世焕。   裘世焕闪身避过,他在齐腰的栏杆之间加速穿梭。   即将逮住阿方索到处乱窜的衣角时,对方又狡猾地躲进了鬼屋。   “冒牌货,你想杀我,只是因为你没有意识到一切有多美好。”   漆黑的走廊响起阵阵回声,肉眼无法第一时间适应无光环境,裘世焕只能像蝙蝠一样敏锐地捕捉声响。   趁此时机,阿方索笑着向后退去,通道内无形的黑色潮水涨升到了颅顶。   这个模糊不清的人影肆意地张开双臂,将售票员搂进怀里:“——你不知道这样多有趣。你不知道当她们只有乞求我,才有机会活下去的时候,我有多么满足。”   “哥,你真可怜。”裘世焕举起手,食指与拇指在右眼前比了一个手势。两指指腹略微分开,其余三指蜷起,“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自己,你是不是很介意自己有一个畸形的小东西?”   “你好像以为自己能激怒我,冒牌货。”阿方索倒退几步,一弯腰从靴子内侧抽出一柄军刀,他心不在焉地转起刀,“那个蠢女人从开始就不想生下我,她吃了无数的药,为摆脱我做足了准备。可结果呢?她还是得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裘世焕不与他废话,几步上前。   “哥,等你死了,我一定会在你的尸体边为你的不幸鼓掌助威。现在,来谈谈正事吧——我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我要你脑浆四溅……”刀刃即将刺入皮肉的音调爬进了毫无感情的笑声里,“我期待这一天很久,很久了。”   阿方索清楚对方的路数。   一个想要杀人的人总会袭击要害,他只要专心架开脖子、心脏位置的攻击,很快就能适应裘世焕的节奏。   两人第一次短兵相接,刀锋迸出一簇火星。   阿方索在感受到对峙平衡被打破的一刻,明智地选择了后退。   因为少年一刀划开了他的前襟,锁骨处的皮肉现出一道明显的血痕。   周围的衣服洇红一片,他不在意地叹息道:“有人愿意为你的错误买单可真好,想想老家伙怎么对待我的。他恨不得把我丢给另一个老头子,只为和我撇清关系。冒牌货,你有想过吗?这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个愚蠢的女人也不会死。”   “如果你非要这么推卸责任,哥。”裘世焕不为所动地移步上前,左手迅捷地抓向阿方索的侧颈,“让我剖开你的头骨看看,是不是什么部分要萎缩了。”   这是个一旦得手,便能以最大深度贯穿颈动脉的姿势。   持刀的匕首横刺而来,力道之猛,几乎在对方的耳边挥出一道劲风。   “冒牌货,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阿方索艰难地提膝架开了刀刀致命的少年,“不至于吧,看在你没了那个女人也能活下去的份上——我想不通。”   裘世焕没有回应。   他转动刀身,借助对方一瞬的松懈,面不改色地挑开了对方的武器。   从阿方索嘴角划拉开的一道血痕与前移动作几乎同时实现。   阿方索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后撤一步,他的牙关颤抖不已,但眼睛深处的喜悦犹如火焰般扭动。   “忘了她吧,你应该像我一样,愉快地享受每一次猎杀。”   -   似乎觉察到情势对自己不利,阿方索利用地形牵制住了裘世焕,一路消耗着后者的体力。   裘世焕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追逐与拉锯持续了多久,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个落荒而逃的家伙在下一个拐角,翻进了一座近乎枯萎的花园。   借助植物形成的天然屏障,这家伙巧妙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裘世焕只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禁止入内”提示牌,想也没想,一脚踢开门锁。   沾血的白色球鞋踏过铺满枯叶与腐烂气息的鹅卵石小道,他对这条歪歪扭扭的小路有些印象。道路右侧有一个已经废弃的露天游泳池,往里看去,连扶手都锈迹斑斑,池子底部苔藓遍生。   一株早已枯死的大树下,静伫着一座儿童滑梯。也许是过长时间的废旧与无人维护,螺丝脱出,外壳的塑料板翘成一道斜角。   裘世焕旁若无人地向前走去。   在花园尽头等待这位意外来客的,是一幢孤独于世的建筑物。   外墙大面积剥落,水泥结构裸露在外。   连建筑物最原本的面貌都无法辨认,枯死的藤蔓甚至生长到了锈蚀的水管顶部,再往上便到了二楼的防盗护栏。   铁栏间开了一扇小窗,死于冬日的盆栽紧挨成排。   他一抬头,就看到建筑物的顶层有一块摇摇欲坠的金属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地摇摆。   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褪去的色彩像是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   但裘世焕还是本能地将它念了出来。   “冬堡孤儿院……” 第87章   直通大厅的玻璃门没有上锁,转轴处的摩擦出难听而老迈的怪声。   接待台正对大门,衣摆扫动时,无声地卷起一层厚灰。   “好多人。”裘世焕低头数起了脚印,“……十七个,嗯,还有十七个。”   正握的匕首紧贴手腕,孤身一人的猎人环顾四周,嘴唇翕张片刻。   接待台下方还有一张满是蜡笔印的旋转椅,它的坐面灰尘密布。靠近桌子的位置有一处缺损,致使内里的海绵抽拉在外。   桌子底下没有藏人。   他失望地敛起流露在外的杀戮欲,手掌就势一撑,继而远离脏兮兮的桌椅。   越过接待台,等待他的是一片公共活动区域。   橱柜、桌底、茶水间……他像头觅食腐肉的鬣狗一般到处搜寻,然而一切可供藏身的位置,都不见猎物的踪迹。   裘世焕悻悻地转移了目标。   在区域右半边,一台旧电视机孤零零地蜷缩于墙角,表面蒙了一层蛛网。他一把抓住电视机背后的插头线,哼起谁也没听过的歌。   拖拽、拉扯。   陈旧又老式的电子产品失去了底部支撑。球面玻璃朝下,直直跌碎一地。   滚动的裂片在脚跟后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嗞啦声。   裘世焕面对墙壁,将电线的后半部分慢慢缠绕在手腕上。   他对准某一块受潮最严重的墙皮,脖颈的血管如同遭受捶击般跳动。他手腕使劲,步态缓慢,顺时针抡起重物,狂热的力量在肌肉之间沸腾。下一秒,电视机以出人意料的势头狠狠撞向墙壁。   它支离破碎,砖瓦开裂、崩塌。   引发的建筑物震动成倍地传递到了手腕。   这面墙壁非常单薄,像是有中空结构。裘世焕还没砸几下,眼前的破洞现出一道不太自然的裂痕。   他赞许地咧嘴笑了笑,手里的动作逐渐加剧。   接着,从扩大开来的孔洞里,掉出来几根大小不一的人骨。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少年停止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重见天日的骨头,仿佛它们不再是水泥的一部分。   从褪色的墙纸边缓缓起身,他歪过脑袋,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我以前还一直在想,你们都还没有变成大人,能去哪里呢?”   他蹲在一颗完整的头骨前,顽皮地拨弄着它的颅顶。   “原来,孤儿院的阿姨把你们藏在这里了。”   裘世焕相当随意地扔掉手上的插头线,这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除了破坏,他亟需找寻足以引发兴趣的玩具。   毕竟,这场狩猎游戏从最开始就不值得他操心。   作品展示墙上,一只不知由谁编织的白兔子吸引了裘世焕的注意。   比起兔子,它更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线团。长短不一的耳朵被两枚图钉贯穿,受难的假上帝被钉在了展示板中央。   少年好奇地走上前去。   他拍掉兔子腹部的灰尘,用食指按了一下它缺损的右眼。   兔脑袋像失去弹性的泥巴一样凹陷进去。无论他等待多久,都没能恢复原状。   “真遗憾。”裘世焕干脆掐掉兔子的脑袋,将小小的毛绒团弹到地上踩扁,“我还以为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呢。”   告别公共活动区域,裘世焕漫步在长长的走道上。   无人打扰的惬意,唾手可得的胜利令他心情愉快地踢开了见到的第一扇大门。   木缝间的碎屑犹如颠倒沙漏中的细沙,款款流淌下来。   裘世焕看着泛黄的食堂。   他依稀记得这里食物的味道。   酱汁排骨总是很咸,被大量的酱油提成了红黑色;河鱼料理大部分时间都是红烧做法,细刺多得让人头晕目眩;咖喱鸡丁的土豆块四四方方,口感硬实难嚼;切碎的胡萝卜混在肉饼里蒸熟,很难在甜与咸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只有每周五才会供应一份甜点。   甜点的具体味道他记不清了,因为大家对糕点的评价向来都是“难吃”。   但裘世焕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对每个月中旬的那块草莓拿破仑酥爱不释手。   少年逐渐从消弭的余味中缓过神来。   他环顾着空无一物的食堂,审视着翻倒在地的椅子,不再相连的长桌——他忽然发觉,原来沉默也有自己的声音。   发霉的木板、侵占了每一道细缝与角落的蛛网,以及在阳光下享受短暂一生的飞虫。   它们每一个都在发出记忆里的回响。   靴子落在凸起的木板上,往里陷了一公分。   血迹玷污了这条他曾走过无数次的长廊,促使年轻的死神追赶着蜿蜒缭绕的气息,准备收割那条仓惶而逃的灵魂。   他推开另一个出口,行走的道路在一堵木墙前截断。   但这不是尽头。   新鲜的血迹仿如有意诱惑着海域深处的鲨鱼,带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将精悍的捕手引向二楼。   -   他在二楼完成了第一次倒计时。   当裘世焕将袭击自己的两个男人放倒,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晚安,大叔们。要做个好梦哦。”匕首自其中一人的肝脏位置拔出,少年站起身,朝走廊尽头的旁观者说道,“哥,你到底还要浪费多久?我快没时间为约会打扮了。行了,别再满地乱窜了,这简直比蟑螂还要烦人。”   “看来你还有说话的体力,冒牌货。”无视他的挖苦,阿方索的声音悠悠地传来,“让我们把猫鼠游戏的流程再延长一些吧。”   裘世焕翻了个白眼。   他确实享受目前的局面,却不意味着他欣赏一只碍眼的蟑螂。   它到处乱爬,时不时回头确认追逐者的位置。这是一种低级的手段,只顾逃跑的家伙挽回颜面的伎俩。从二楼活动室到三楼、四楼的宿舍间,阿方索带来的保镖不顾性命、想方设法地阻拦自己,企图拖慢行动的进程,以期耗空他最后一点体力。   一条只会谋杀与侵害弱者,却从不与天敌对弈的爬虫,只配为秃鹰啄食。   倒计时至三的时候,裘世焕再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位保镖。他一路通行无阻地追击到孤儿院五楼。   在光线无法窥探进来的走廊,手机的光源便显得弥足珍贵。   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墙上遗留下来的空画框向每一位访客诉说着一段往事。这里曾经张贴过数不清的水彩画,曾被气球与彩带编织成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天堂。   如今,这间阳光也难以透入的房间徒留死寂。   少年拨开蛛网,走进回忆弥漫的画室。   窗户敞开着,似乎打破了经年以来的暗无天日。   归鸟、低矮的城市线被薄暮的火云灼烧成了一线。   阿方索踏在一地碎纸间,晃动起手里撕毁的画作。   “冒牌货,太夸张了。你居然真的要为了一个死人将我赶尽杀绝。”他挥开碎片,伸手抓向另一幅画,“真是让人发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互相理解呢?”   裘世焕没有给他机会。   某种不熄的火焰正推动着他前行,推动着他以最疯狂的攻势碾碎阿方索。   他丢开手里的刀,不属于身体的一部分此刻多余得让人反感——他要徒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他要感受生命在指尖流逝,他要让一切在此终结。   裘世焕的双手在阿方索咽喉前方交错,瞳孔发狂似地剧烈收缩,虎口抵在对方跳动的脉搏处。   拇指深陷进柔软的喉咙组织,肌腱与骨骼正互相拉扯。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哥。”裘世焕拎起阿方索的颈骨,无法言喻的喜悦从脊骨透至全身。他像对待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将之狠狠提过窗沿,“我会让你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我会让你在地狱里万劫不复——我恨你,也期待着你死去的那一刻,即将带给我独一无二的快感。”   狂躁可怖的手臂力量抓起挣扎的阿方索,优美的手部青筋凸起。   裘世焕没有丝毫迟疑,朝着无法想象的高空,将诡诈的魔鬼一把推了下去。   而阿方索显然意料到对方会这么做。   黑发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施暴者强健有力的手臂。他几乎能隔着袖子感受到强烈的肌肉曲线。   阿方索全身的器官都接近负荷,他负隅顽抗,却无法制衡这种极强的杀伤力。   他迅速变换体位,双脚蹬住窗框,誓要拉着谋杀者一同去往地狱。   “冒牌货。”他咬着牙,无比畅快地笑道,“这么激动人心的葬礼,我们应该一起啊。”   ***   江彧驱车赶到B-93游乐场时,里面已经乱作一团。   滞留在园区内的人群正在被警方疏散,他随便找了名清洁工询问了一下具体情况,心下大概有了定数。   江彧连汗都来不及擦,不顾警戒线与工作人员的阻挠,连忙冲进游乐场。被不同手法杀害的尸体流成了一条血路,江彧迅速确认几人的身份,在不同部位,他都发现了朱鹮科技的纹身。   他一刻也不敢停地进行搜寻,终于在与大溶洞相隔几百米的水域周边,找到了挂有“禁止入内”警告牌的花园。   江彧急切地推门而入,撞开冬堡孤儿院的大门。   还没等他登上楼梯,脆弱的楼板上方,传来一阵巨响。 第88章   被身体撞破的碎木板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失重感来临的一刻,裘世焕以极快的速度建立支撑点,将身体重心放在左臂。手掌血管暴凸而起,他五指分开,尽可能扩大与窗沿的接触面积。   少年的身体悬吊在将近十五米的室外高空,而下方的阿方索用右手牢牢抓着他的脚踝。   身体来回晃荡。   很显然,只要一个不当心,他们就万劫不复了。   掌根传来针刺般的冲击,裘世焕看了看喘息连连的阿方索,又看了看足以带来强烈眩晕感的离地高度,毫不介意地冷笑了一声。找到平衡后,少年抬起另一只脚,毫不留情地反复踩碾对方。   “哥,别碰我。”他傲慢地说,“你就不能安静点,别像只虫子一样挣扎吗?”   鞋底顿时刮开了阿方索本就单薄细嫩的皮肤,翻开一层血淋淋的皮。   “冒牌货,现在就想摆脱我未免为时过早。”好像并不在意一路蜿蜒进袖口的血迹,阿方索讪笑起来,“如果我拉着你下去,老家伙一定会很伤心……还有你那个让人感兴趣的男朋友,你难道不好奇吗?到底谁会哭得更惨一点。”   说话的间隙,阿方索左手借力而上。   在保持右手位置的同时,他挺身而起,徒手掐住裘世焕的小腿,咬着渗血的牙关便想往上爬。   预料内的举动却加剧了手臂的承重,裘世焕的指关节因过分用力而发白。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了一公分。   “给我安静点——”裘世焕一脚蹬上他的下颚骨,试着用鞋底推开那张惹人厌的脸膛,但这还不能让阿方索松手,“如果你学不会在临死前闭嘴,我就踩烂你的舌头。”   裘世焕一方面维持着身体重心,另一方面还得想方设法阻挠阿方索。   这个和他做力量抗争的家伙不止想要趁势爬回窗台,还想一鼓作气将他拉下去。   “别费劲了,冒牌货。看看我们谁能摆脱死亡的邀请。”阿方索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当然得付出代价。”   “你似乎总觉得别人欠你什么。随便你吧,反正那坨即将要摔成稀泥的大脑里想着什么,都没法勾起我的兴趣。”裘世焕讽刺地笑了,“——但要讨债,你找错人了。我欠的东西,可是从来、从来都不会还的。”   此刻,唯一的支撑点也完全脱手。   戒指在窗沿留下道道划痕。随着阿方索抓向膝盖的一个甩臂,双方如同一道被斩断的绳索,瞬间坠了下去。   幸运的是,在下落的前一秒,裘世焕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边的凸起。   坠落的势头被新的支撑物延缓。   手指死死收紧,受到惯性折磨的物体发出即将变形的尖啸。   “反应不错,冒牌货。”阿方索得意地将手抓了上去,“可你到底能支撑多久呢?”   少年握住一根表面崎岖的钢筋。   这一层原先可能安了一面防盗窗。搬迁至新址的这段时间,施工队并没有清理掉建筑物表面的残留,因此留下了这段扭曲生锈的残骸。   本就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眸透着嗜血的冷酷,裘世焕似乎有了新主意。   他缓慢抬起被阿方索抱住的那条腿,两人的视线开始近距离交错。黑发少年显然没有意料到他突然的举动,格外狼狈地挣扎了一下。   裘世焕利索地伸出手,五指贴着阿方索的头皮分开。   只一瞬,他径直攥住对方的发根,将那颗呼出热气又讨人作呕的脑袋拉离身体。   “谁会回答一具尸体的问题呢?谁会为了我眼前这个将死之人而难过呢?答案是没有。”少年轻蔑地笑了,“因为你把会为你哭的人都杀了。”   只听手边的钢筋又发出“嘎吱”一响,裘世焕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金属正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开始剥离墙面。   两人下沉的速度一顿一顿,并且间隔越变越短。   “太晚了。”阿方索欣喜地笑出了声。他抓住裘世焕的小腿,不顾自己血流满面,也要把眼前的少年拉进无法脱身的泥沼,“看来,是我赢了。那个在你熟悉的地方等着的老家伙,恐怕也等不到你了。”   就在墙体的水泥分崩瓦解,钢筋爆发出可怕的悲鸣——   一切即将粉碎的一刹那。   一只手仿佛突破了空气的表面张力,抓住了裘世焕下落的手。   -   江彧赶到五楼画室时,看见的正是裘世焕被阿方索拉拽下去的一幕。   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好在前专员很快镇定下来,一个箭步拉住了快要跌落的少年。   “世焕,抓紧、一定要抓紧。”江彧心脏狂跳。他不确定单手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体重,于是本能地用双手去拉裘世焕的胳膊——不能有任何闪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牙关的颤抖,“听话,我拉你上来。”   “大叔。”裘世焕双脚悬空,蓝眸顺着相握的手平静地望了过去。他看向江彧,好像结束了短暂的思考,高兴地笑笑,“你的表情好奇怪哦。很害怕我掉下去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江彧恨不得拎着他的耳朵吼,“这里是五楼,有几个人摔下去能活?你不要命了?”   “大叔,不要生气嘛。我也很怕掉下去的,毕竟,要和恶心到极点的蟑螂一起死,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噫,我才不要呢。”裘世焕嚷嚷起来,“大叔,快点把我抱上去啦。这个坏蛋拉着我,还要我和他同归于尽,我好害怕。大叔快救救我!”   话音未落,裘世焕高高抬起被抓出一道道血痕的球鞋,迎头一脚碾在阿方索的眼睛上。   一次,又一次,直到鲜血淋漓,眼眶开裂。   “大叔,他还是不肯放开我。”少年反复踩碾,向江彧投去求助的目光,“怎么办?感觉真好——我越来越兴奋了。”   “别乱动了,你想掉下去吗?!”   听了江彧的喝斥,裘世焕似笑非笑地收回脚,鞋底与人体拉出道道血红的黏丝。   “大叔,不要生气嘛……”   “冒牌货。为什么。”满脸是血的阿方索看着正上方的两人,最后的一丝力气仿佛也挣扎殆尽。刽子手无力地翕张嘴唇,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鲜血淌过红肿不堪的眼角,从脸颊一路滴了下去。   阿方索仅剩的一只蓝眼睛漾动着不解与困惑。   食指与中指的指甲被不要命的挣扎踢得直接翻起,他血流不止,还在勉力支撑的手指也快要脱力。   在无法改变的局势面前,阿方索看着他们相握的双手,毫无征兆地笑了。   “……原来如此,你这个被人爱着的小贱人。”   -   江彧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在裘世焕的配合下协助他翻过了窗台。   两个人撞在彼此的怀抱里,一同跌倒在积灰的地板上。   江彧张开双臂躺着,心有余悸地盯着天花板。   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这个小坏蛋了。   角落的蛛网也被两个小家伙激烈的打斗所波及,撕拉下一部分。   他的胸膛起伏了许久,才勉强接受劫后余生的事实,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裘世焕乖巧地蹲在他面前,一脸无辜地瞧着他。   “大叔好帅哦。”   少年笑容满面地扑进江彧怀中,被拥抱的一方却伸手阻止了热情又亲昵的举动。少年嘟囔起来,“大叔,干嘛啦。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大叔真的不想和我亲近一下吗?”   江彧拎起他的衣领,神情严肃地拉开嘴唇之间的距离,然后对着佯装乖巧的小朋友的脸蛋,高高举起手掌。   裘世焕不明所以地眨眼看他——这眼神里有太多伪装。江彧明白他在装傻充愣。   眼神交错。   眨眼。   眨眼。   又眨眼。   江彧咬了咬牙,拳头一度握紧又松开。   即将脱口而出的斥责好像被一团棉花包裹起来,连一个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对着裘世焕富有弹性的脸颊轻拍一下。   “为什么擅自行动?”   “大叔……”   裘世焕的表情委屈得要命。   他刚想摆出标准的讨好姿态,就被江彧用食指封住了嘴唇。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江彧对上他的眼睛,两指并拢,又往对方的嘴唇轻敲一记,“你觉得让我急成这样很好玩吗?”   裘世焕捂着一点也不疼的嘴唇,眼神可怜又气人。   “为什么都不说一声就走了?”   江彧用力擦掉对方嘴角的血痕。   “对不起。”   裘世焕没有反驳。   江彧一声不吭。   “大叔很担心我吧?”少年主动伸出右手,抱了一下江彧。相当干脆地承认错误,“大叔,对不起。我又做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但是,我是为了解决大麻烦才来的。”   “那你也不能不接我的电话。”   江彧试图逮住裘世焕藏在身后的左手。他遭遇了反抗,遭遇了阻拦,可真相终究没有幸免。他强硬地抓住裘世焕的手腕,将血肉模糊的掌心暴露在自己眼前。   果不其然,在刚才挣扎的过程中,锋利物划破了少年的手心,正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疼吗?”   “有点。”   “这么好看的手,要是留疤多可惜。”江彧看着对方的手,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只是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真不可思议。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十指都戴着戒指呢,好像不单单是为了美观而存在。”   “因为指虎很不方便。”裘世焕答道,“戴这种款式的戒指的话,斗殴的时候会很占上风哦。”   “是啊。我的小朋友仿佛就是为这些事而生的。”江彧看着戒指表面的划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世焕,天总是会亮的。”   裘世焕没有理解这个跳跃的话题。   “大叔?”   “你要记住。”江彧小心翼翼地握紧那只流血的手,心脏越缩越紧,“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黑夜。”   裘世焕望向那扇破碎的窗户。   黑暗将城市的边缘虚化成流线。朦胧的天光流泻在涂鸦墙、街头巷尾,甚至远处的塔楼之间,一切都好似在海底沉溺。   距离天亮没有多远。   但黎明前,他们仍需度过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第89章   江彧包扎好少年的伤手,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登上了六楼。江彧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用意,因此,整条走廊都显得格外沉闷。   忽然之间,裘世焕似乎无法忍受两人间的缄默,在即将抵达楼梯口的时刻一把拽住年长者的衣领,将对方拉得一个趔趄,蓝眸在江彧的心尖颤了一颤。随即亲吻上去。   江彧得到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但这一次的缠绵,和以往都不同。   下唇被鲁莽又激进地舔湿,江彧怔愣原地只能配合,只能回应。他快要从这个吻中品尝出什么来时,裘世焕更加用力地捏住他的衣领,加深了本不应发生的亲昵。   热气扑喘在脸颊两侧。   舌面互相摩擦,口腔黏膜兴奋地吸缩着彼此。这个吻里有什么呢?江彧忍不住伸手抱着少年,心不在焉地想——   他记得两人第一次亲吻的时候。   无比野蛮,无比凶悍,差点赔上一条舌头。   可如今不再有上位者之间的竞争,不再血腥,不再离奇,不再隐含任何威慑。裘世焕的情感总是溢于言表,至少要比嘴唇放肆许多,这孩子什么都不愿意说。因为一张嘴,吐出的不是谎言,就是威胁。   每每接吻的时候,他才会变得像一只靥足的小猫,安静又温顺。   不得不说。   这个由对方主动而延续下来的吻,尽管蛮横不讲道理,尽管没有丝毫技巧可言,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坚定。   唇间残留的触感转瞬就要抽离。   江彧忍不住低下头——他不想一切就这么快结束——于是,年长者颇有技巧地咬住少年的下唇,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矜持与风度,几乎要把另一方按到墙上去了。   江彧提着毫不反抗的小家伙,咬他的鼻尖,嘴唇,脸颊,还有下巴。他不愿放开,他贪恋,他喜爱。双方的嘴唇都要磨破一层皮时,江彧又开始出神。   也许这个吻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黄昏褪色。   毫无止境的亲吻激起阵阵回响。   过了很久很久,双方的嘴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大叔。”裘世焕用拇指抹去嘴角的湿渍,向后退开半步,眼神暧昧,“刚才感觉不错吧。”   江彧没有吭声。   他扣紧了上衣的第二枚纽扣,用中指的指节轻轻擦去唇间狼狈的痕迹。   “为什么不说话?”裘世焕沾了一下嘴唇的肿胀处,疼痛微不足道,“大叔,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没有。”   江彧试图抽回被少年抱在怀里的胳膊。   他吞动喉结,呼吸变得莫名粗重。   “撒谎——”裘世焕笑得像只开心的小狐狸,“我知道大叔在想什么。你一定以为,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撒了谎吧?”   江彧看着眼前谎话连篇的少年,竭力保持着克制。   他确实有很多想从裘世焕那儿得知的。   可此刻几乎要将他蒸腾一空的是,这孩子的喜欢,会不会也是什么谎言……或者报复。   “逃避也没有用。”裘世焕打断了江彧的思路,屈起食指敲了敲左眼的眼眶,“大叔,我看人可是一向很准的,你知道自己的眼球在闪躲吗?哎,你一直在避开我呢。大叔在想的事情是不是和我有关?”   这是一条很难有人违抗的规则。   人们在面对陌生人或关系不那么亲近的对象时,总是善于隐藏自己。一旦关系拉近,情绪会本能地爆发出来,难以控制。   如果面对的是自己的爱人,江彧只能一脚踩中这个要命的捕兽夹,然后认栽。   他避开了裘世焕探究的视线。   “还躲啊?”裘世焕满脸笑意地凑到他面前,“这样一想,要猜透大叔的心思其实也不难嘛。”   “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江彧咬了咬牙,想要躲避那双他喜爱的不得了的蓝眼睛,“在事情闹大之前,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他心虚地往六楼移动。   而裘世焕只是抓着扶梯,一动不动地伫在楼梯口。   “大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少年没有上前,只是语调变得很平淡,“虽然只是赌了一把,但光看你的反应,我就知道了。你全都想起来了吧?”   江彧有些无力地眺望着上一层的平台,还有几步就到了。   他没有继续动作。   “世焕,我们以前见过。”   “我知道。”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你。”江彧不知要如何继续下去,他的嗓音沙哑不堪,透着直达胸肺的干渴,“世焕,我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眼睛看不到你的脸,我的耳朵无法分辨你的声音。我甚至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嗯。”裘世焕勾起嘴角,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   “我把你一个人丢在了过去。”江彧的目光落在阴影里,落在年轻的脸上,他无法对这样的笑容麻木不忍,“世焕,你再也没有走出来。你好像被困在了时间里。”   裘世焕不禁失笑。   他走上前去,一把拉过江彧垂在一旁的左手,抓起对方的手腕按到了自己胸前。   “世焕?”   江彧抬头看他。   漂亮至极的蓝眸犹如血液中诞生的塞壬,诱惑他沉入海底,粉身碎骨。   “不要多想。大叔,你感觉到的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身体是绝对不会说谎的。”   “为什么你总是拐弯抹角?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点告诉我呢。”   “大叔,你不觉得吗?”无法细嗅的芬芳在唇间萦绕,少年轻声说,“一张满是谎言的嘴,怎么能说出‘爱’呢?”   急促的跳动流过胸膛,流过指缝,流过皮囊与每一根血管。   仿佛世间最黏韧有力的糖浆,将他包裹。   将他吞噬。   ***   和阿方索最后描述的一致,在裘世焕熟悉的六楼,有一扇虚掩的门,门外守着一名保镖。   “少爷。”高大的男人看着两人,没有展露出任何形式的敌意,反而一个鞠躬,“会长一直在等你。”   裘世焕站在门前。   “爸爸为什么在这。”   保镖没有抬头:“他猜到您会来这里,少爷,江先生,他有很多话想和你们聊。”   “我?”江彧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我以为这种场合,他会先想办法把我赶走。”   保镖依旧保持标准的鞠躬姿势,但他不再言语。   江彧无奈地推开了门。   一阵熟悉的烟味由远及近,弥漫在这间被世人遗忘的办公室内。屋内的格局还是与废弃前别无二致,家具上的一层厚灰经过了精心打扫,看起来古老却不破旧。   只有一张办公桌,空无一物的书架,以及一扇通往花园走廊的小门。   “世焕,你来了。”越过办公桌,江彧看见男人正歇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他们的目光短暂对视了片刻。江彧惊讶地发现,这家伙比上次见面要憔悴不少。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按熄雪茄后,裘昂意味深长地叹道,“还有你,江警官。”   “爸爸。”裘世焕看着男人,笑容灿烂,“晚上好。”   裘昂不意外地拿起另一支雪茄,裁了一道小口:“嗯,晚上好。你比以前有礼貌多了。”   江彧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看着这间办公室,很快找到了墙上的痕迹。这或许是冬堡孤儿院的院长室,挂有好几面锦旗。他沉声道,“裘会长,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但我的儿子在这儿。”   裘昂抖去烟蒂,借着朦胧的火光久久地凝视两人。态度平和如常。   “哪个儿子?”江彧深吸了一口气,“你亲生的儿子,还是被你毁了一生的养子。”   “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江警官。”裘昂的表情在尼古丁中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孩子们之间的厮杀,只能接受现状。世焕,爸爸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江彧抱起胳膊:“我不需要回避吗?”   “没必要。”裘昂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的儿子非常认可你,我看得出来,他想和你在一起。如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对我做出的反抗,我欣然接受——你怎么想呢,世焕。”   “爸爸,说吧。”裘世焕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什么事情。”   雪茄在指尖顺时针转了一圈,裘昂有些不确定地轻敲桌面。   “我想和你从头到尾谈谈阿方索的事。”   “我不喜欢他。”裘世焕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也对哥没有什么好奇心。”   “我知道。”裘昂叹了口气,“如果我想和你解释清楚这件事,他很重要。”   裘世焕不再说话。   而裘昂也明白,这是一种默许。   “见到阿方索的时候,我并不讨厌这个孩子。”男人说,“他是个命运多舛的男孩,也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听他母亲说,他拆解过青蛙,将蜻蜓分解成好几块,还掐死过一窝小猫。他行为异常的开始,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干预的必要,也不觉得自己会和一个私生子产生交集。直到他渐渐长大。”   裘昂慢悠悠地掸去剩下的烟灰,他无比回味唇舌间的躁动:“有一天,他杀死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我清晰地记得那孩子给我的理由。他觉得……他应该拿走那个玩具,而不是让给别人。我试图疏远这个可怕的孩子,避免他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可很不幸,我无法摆脱这一切。”   “他很快逼死了自己的母亲。而在自杀前,那女人给我寄了一封信,要求我照顾她的儿子。她知道,自己死后不会再有人爱着她的孩子,好像他根本不应该存在。所以她威胁我,如果拒绝,会将这个私生子的存在公之于众。”裘昂笑了一声,“阿方索是个有身体缺陷的孩子,所以,他很少会激惹比自己强大的人,无论性别。”   “然后呢?”裘世焕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就轮到我姐姐了?”   “——TP-杰西的出现带来了控制阿方索的可能,她大肆宣扬自己的人脉,声称只要提供‘荞麦’,她将会为我带来一些弱小的孩子。他们一无所有,有的是乞丐,有的走投无路。这一切本该和平地维持下去,直到你姐姐的出现。她捅破了黑暗的纸窗,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爸爸让她去死。”   裘世焕很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世焕。”男人咽了口唾沫,手部动作凝在半空,“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对于你来说,爸爸变成了想要逃离的对象。对吗?”   裘世焕没有说话。   裘昂深深地看着默不作声的孩子,自嘲地笑了笑。   “——我没有想过,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无论是波特先生,还是更早之前的法庭,我都没想过。刺原来是扎在肉里的,给你糖果、给你想要的一切,都无法拔除它们。”   “世焕,其实在你叫我‘爸爸’的那一天。我比得到全世界都要幸福。”   -   推开花园走廊的小门时,裘世焕忽然感觉眼前恍惚。   他顿了几步,又朝前走去。   他穿过爬满枯藤的花园走廊,跌跌撞撞地奔过玻璃栈道,仿佛又一次闯入即将到头的白色长廊。   长廊的尽头有一幅罩在玻璃后的油画。   西装笔挺的男人无言地站在画作前,他拉住东张西望的小男孩,独自欣赏着来自数个世纪前的古老珍藏。   发觉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这幅看不懂的画上,一手抱着泰迪熊的男孩忽然大起胆子,摇了摇男人的手。   “爸爸,这幅画叫什么啊?”   男人低头看去。   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过孩子的发顶。   他笑着说。   “——这就是,《家》。” 第90章   江彧看着眼前奔跑的少年。   他想起推开花园的门前,裘昂忽然叫住自己,这也是他们聊的最后几句话。   “江先生,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从久屋那里已经整理出不少有威胁的证据了。至于你缺少的那部分……我想,现在有关部门应该收到邮件了。”男人坐在椅子上,嗓音有些沙哑,“他们很快就会采取行动。”   “你放弃了一切。”江彧也没有看他,只是握住门把手,“你把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拱手让给了别人。”   “对。这是我做出的选择。因为这是我的孩子想要的。”男人干笑一声。他抖落手里的烟蒂,神情晦暗,“你赢了,江先生。但这是场政治斗争,我也希望你们能全身而退。”   “谢谢。”   江彧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   也是他们第一次向彼此表达敬意。   ***   裘世焕张开双臂,迎向阵阵寒风,在长廊外半人之高的扶手上完成了一次流畅的转身。   他面朝天空,面朝沉醉在警用灯之中的游乐园,畅快地大笑起来。   “这里的风景真不错,对吧,大叔。”   “世焕,快下来。”江彧本想伸手拉他,可又怕引发什么意外,不由地脚下一顿,“这样很危险的。”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啊!快往外面看,大叔——底下好壮观啊。”裘世焕敏捷地跳过一道装饰物,吓得江彧连忙扣住小家伙的手腕。少年满不在乎地往前走去,笑了起来,“连警察都来了,我们是不是越闹越大了?”   警车阻塞了游乐园各个区域的入口,到处都是无线通讯的噪响,防暴队以及横七竖八的掩体沙袋。他们正在确认袭击发生的位置,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孤儿院旧址推进。   不远处,新建成的跨海大桥灯火辉煌。   新的加入者切入爬动的车流,破开紧急车道,为这个夜晚带来尖锐而刺骨的嗡鸣。   裘世焕眺望着城堡的轮廓,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大叔,知道那是哪里吗?”他抬手指去,模糊不清的建筑物在薄雾里矗立,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那就是六年以前,姐姐跳下去的地方。她选在了游乐园,选在了一切最开始的地方。然后站在城堡顶层,像一只剪断了丝线的风筝。在没有风的时候,风筝飞不起来。”   江彧的呼吸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在尖顶的十字架上。琉璃表面滤起一层水银状的光芒。   圆月高悬于深空之上,荡漾的云层犹如一道被打碎的冰面,在天空的任何一处浮沉。   只要再碰一下,一切都会破碎。   “但那儿已经进不去了。”少年叹了一口气,“在姐姐出事以后,城堡就被锁上了,还为此拉上了警戒线。通往高层的楼梯也遭到了拆除,那里和孤儿院一样,什么都没剩下。”   “世焕。”江彧抬起头,仰望着那道凝立在曙暮下的身影。他知道,这孩子随时都能跳下去,随时都能像一团烟雾一样消散无踪。他紧紧拉住小鸟的翼羽,“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是你父亲,还是都民灿。都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少年转过身来,比横贯天空的银河都要深邃缥缈的眼眸凝望了江彧许久。   他轻巧地蹲在扶手边缘,笑着凑近男人的睫毛。   “大叔。”他说,“知道什么是永恒吗?”   江彧无助地被这双眼睛吞噬:“世焕,下来,别做这种危险的事。”   裘世焕高兴地笑了几声,他猛地抓过两人相握的手。控制着力道,变换着位置与角度。五指从江彧的掌背摩挲而过,留下一层薄汗。   他用一个亲密到过分的姿态,取走了江彧别在后腰的手枪。   戒指在金属表面划出细微的噪音,少年用指腹稍稍托起枪身。他随心所欲地操控着江彧每一根手指,直到它们以握枪的姿势收紧,直到它们无法松懈。   无法缩短的距离之间,瞳眸深处映出不熄的炙烈火焰,血液的流速即将冲破皮囊。   裘世焕看了眼江彧,眯起眼睛,唇角的红痕带着一种不忍拒绝的亵渎感。   少年用两根手指夹住枪头,没有丝毫温度的枪管顶开敞露的衣襟,从锁骨位置,一路指向了血管丰富的侧颈。江彧想要抽开手,可小家伙的力道并不是摆设。   他只能咬牙接受。   裘世焕饶有兴致地抿唇轻笑。   手指继续拨弄,抵住线条优雅的下颌骨。手枪极具暗示性地抚过下唇时,裘世焕微微偏头,他挑逗又风情地看着江彧,作势含了一下枪口。随后将之扶稳,慢慢划过鼻尖,掠过眉心,轻轻抵在自己的额头位置。   “只要扣动扳机,大叔。”稚气未脱的脸庞陶醉地笑起来,“只要在这一瞬,把我变成你的永恒,像姐姐那样的永恒——死亡会把我们烙刻进彼此的血肉。”   “世焕。”江彧冷静地看着他,努力将食指从扳机上移开一公分,“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你也知道杀死自己的爱人到底有多残忍。”   “别这样嘛大叔。”裘世焕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诱惑道,“大叔,你就要成为英雄了,这难道不好吗?只要一枪,无论是朱鹮科技,还是冬堡孤儿院,都将成为新世界的佳肴。你将从新的统治者那儿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的名声、地位、财产,一切的一切。”   江彧静静注视着少年因激动而收缩的瞳孔,手腕纹丝未动。   “来嘛。”裘世焕顺势坐下,双腿架在江彧的腰侧来回摆动,“大叔,遇到你之后,我一直很高兴,我在想究竟怎么才能报答你。所以我很早之前就计划好了——用我来换取你的未来吧。”   “我不要永恒。”江彧打断对方引导式的说辞。他摇摇头,无比坚定地拒绝了潘多拉魔盒的诱惑,“我不要成为英雄,也不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枪口依旧指在额头处。   裘世焕的手指松动了一些。   江彧与他垂眸相视。   “我只想要我的小男孩。那个第一次见到我时摔破了膝盖,只会躲在树下哭泣的小男孩。”他说,“我要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他们极近距离地对上了彼此的双眸。   无言又沉闷的等待之中,裘世焕放下双臂,仰起脖颈大笑起来。   他目光如炬。   “大叔,陪我坐一次过山车吧。”   ***   鸸鹋被男人跪压在地,一只手臂控制到了背后,动弹不得。   都民灿用膝盖顶紧女人的侧腹,避免遭到任何形式的反击。   “你确实很强,但和小少爷比,还是差了一大截。”男人耸耸肩,扶稳鼻梁上的墨镜,“他还在成长期,经验不足。不过,再过两三年,力不从心的就是我了。”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鸸鹋挣扎数下。   都民灿看了看一辆接一辆疾驰而去的警车,又看了看面前围成一个扇形的车队,以及持枪逼近的人群。   他毫不介意地笑了。   “这么看来,我亲爱的学徒人脉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调动这么多人。”男人吹了声口哨,说道,“我应该感到骄傲,应该与你炫耀一番——他们两个都很有本事。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那也改变不了你要杀死他的事实。”鸸鹋平静地反驳,“你将自己的骄傲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滚开,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都民灿举起双手,在数道枪口的胁迫下缓缓起身。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好笑地看了鸸鹋一眼,嗤笑起来,“我怎么会杀了自己唯一的徒弟呢?”   在即将被冲上前来的人群放倒的时候,他又有些出神地望着警车离去的方向。   “……但现在看来,傻小子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   B-93游乐园的游乐项目都是自动化设施,因此,他们很幸运地坐上了一列没有同乘者的过山车。数字面板上呈现出一串倒数计时。   五分钟后,滑行轨道开始预热运转。   安全压杠在颈边缓缓降下时,江彧接到了余三海的电话。   他趁倒计时还没归零,连忙接起。   “喂,老余,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说不出的生硬。   【看新闻了吗?】   “不用看,我都知道。”江彧毫不意外地笑了笑,“事情应该挺严重的。”   【……你还在游乐园里。】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是啊。”江彧看了眼正抓着压杠满心期待的裘世焕,不禁自豪地扬高音量,“我和世焕在一起。”   【你疯了?小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为自己做打算。】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老余。”在远离站台的缓慢爬升中,江彧紧紧握住了裘世焕的手,“或许我们都是这座城市的老鼠。可我想在急流溅起水花,我想要跳进大海,让水淹没我的口鼻。”   【你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把你自己也赔进去吗?他是个杀人犯。】余三海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无论你多同情他,无论他是为了复仇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你所爱着的人,都是背负血债的魔鬼。】   在倒计时归零的一瞬,江彧用拇指掐断了通话。   弹射器将列车猛推进一个弯道,他在身体的左摇右晃中挺直脊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老余,我知道。”江彧抬起头,瞻仰着触手可得的弦月,笑道,“可我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没有什么比这份感情更加真挚,没有什么比这份感情更值得牺牲。   紧密交握的手指,发自肺腑的笑声,相互依偎的臂膀,一切都如同在星球弧线上方闪烁的晚星,就这样徜徉而去。   过山车又一次放缓,轨道隆隆作响,这是为了迎接更为激烈的二次弹射。   他们踏过无数交织的灯光,有红蓝交替闪烁的,也有一道道炫目的强光。加强节拍的音浪在脚下轰然而过。   过山车即将滑入两道相扣的回圈时,两人扭头相视,仿佛要隔着灵魂融为一体。   “大叔。”   “嗯?”   “我爱你。”   少年的呼喊险些模糊在风中。   镁光灯对准脚下闪烁,警戒线在看得到的地方缓缓拉起,架设好的步枪瞄准同一方向,这些嘈杂宛如在与他们一同迎接终点。   城市的微光在云端闪烁,童话世界也即将到站。   此时,过山车俯冲而下,呼啸着撞向永恒的光明。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了。”   ——全文完—— 第91章 间幕   很麻烦。   从早到晚的审问,现场勘探出来的证物,包括前来探视我的人都很麻烦。   当然,偶尔也会有买通警察趁乱混入的记者。我记得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拉丁人,头发卷卷的,发型一点也不潮流。那个人拿出记者证,试图诱导我透露案件细节。我知道他在上衣口袋放了一支录音笔。   面对名声赫赫的连环杀人犯——也就是我。他很不安,很紧张。脖子里面全都是汗。   在短暂的二十分钟会面间,这个人问了我一连串无聊的问题,甚至取出一台微型摄像机对准我的脸,伺机拍摄。   我猜他想借此发财。   对着镜头,我忍不住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喜欢你的脖子。”   “什么?”   “我能够想象它被侧切开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怎样的景象。脂肪、淋巴、神经还有动静脉……”   自以为是的记者被我吓得面色苍白,很快结束了会面。   但从他的反应中,我品尝不到任何的快乐。   果然。   如果大叔在身边就好了,我的心情应该会转好。   不过说到大叔,我这周拒绝了几次他的探视申请?好像有十几次了吧。   大叔会想什么呢。   说不定快要放弃我了。   真好啊。就不用跟我一样被媒体和机关骚扰。“!山!与!氵!夕!”   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想不通一点。   明明已经认罪,明明连跟我无关的罪名都承担了下来——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快点判刑呢?   负责我的警官说这是羁押期间的正规流程,也是出于对我的人道主义关怀。   很奇怪吧?我没有大声嚷嚷着自己需要人道主义关怀,却还是要将规定强加给我。无论说了多少遍“不需要”,他们还是不愿放弃,直到我又大闹一场才作罢。   我又没有朋友。   平时也只保持最简单的社会关系,连大叔提出的申请也刻意回避掉了。   这样的人,为什么每天都会收到会面的请求呢?   我不太明白原因。   不过,我最终还是在律师的强烈要求下见了其中一人。   对方好像申请了多次,均遭到我的驳回。   进入会面房间的是有些眼熟的小姑娘。   年纪好像比我小,所以不能喊阿姨。   不过我记不得她的名字,说过几百遍都不会记得。   她自我介绍说,她叫李元夕。   “大哥哥。”小姑娘坐在玻璃外静静看着我,“谢谢你愿意见我。”   我读不懂她脸上的情绪。   只能猜测对方想要向我微笑。   我没有搭理。   遭到冷遇的小姑娘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头,我发现她的手部比划出一些紧张时的标准动作。   “我都看到了。最近,大哥哥一直出现在新闻上面。”她揪着裙角,不敢与我对视,“大家都在议论你的事情。我在境外感觉有些不放心,就独自乘火车过来了。”   我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好奇怪的理由啊。   “所以呢?”   小姑娘一下子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听起来也很费劲。   “他们说你为了争夺财产,设计杀死了养父的孩子。说你杀了那么多人,根本就不是想帮姐姐报仇。说你忘恩负义,明明是你参与诬陷,逼得她走上绝路,却让这么多人一起陪葬。”   这样啊。   早就猜到了。   当年姐姐坠楼的那段时间,爸爸封锁了所有可能指向阿方索与朱鹮科技的消息。   所以,人们肆无忌惮地在网络上谩骂与侮辱她。说她嫉恨,说她丑陋,说她肮脏至极无药可救,污蔑她那被撕裂的身体是无耻的证明,是金钱的魔力,是额上的大巴比伦。   姐姐才不稀罕这些东西。   “然后呢?”   我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说。”她哆嗦着缩紧双肩,好像快要哭了,“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同态复仇呢?为了一个廉价的妓女而复仇,到底是有多蠢。还有……那些人还说,出卖身体的人,死了又怎么样,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小姑娘呜咽出来,“胡说八道……他们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她。   “为什么?听起来这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大哥哥救过我啊。”她抬起头,泪水从眼眶里滑落,“虽然瓦伦姐姐还是很害怕,虽然她至今都无法面对你。可我记得,你在酒店射伤我的那次。”   我猜到她要说些什么了:“……我没有想过要救你。”   “那为什么没有杀了我呢?”她盯着我的眼睛,不忍又颤抖地咬住嘴唇,“大哥哥的枪法其实很准吧?为什么只是射伤我,而不是一枪杀了我。”   我又开始沉默。   杀人或许需要理由。   可从什么时候起,不杀人也需要理由了?   “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也许是因为大哥哥觉得杀了我没有意义。也许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可我明白。”她带着一种我无法回应的期待,说,“如果没有你,没人能结束我们的苦难。让反抗有了一线希望的大哥哥,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我杀了人。”   “我知道,对不起,大哥哥。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有些事情是怎么样也无法得到宽恕的。”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几乎要撞开椅子,站在玻璃前声泪俱下,“可是,可是……我没法就这样否定你。”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眼前的女孩信任。   这说不通,不是吗?   我曾经动过杀死她的念头。我不像大叔,我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为什么她会把这些奇怪的事情牢牢记在心底。   为什么执着于我?   “我知道的。我在黑暗的地方待了很久,我知道什么是善意,什么是光。哪怕只有一点。”她泣不成声,“我也分得清楚……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在她同样等待着回答的最后一秒,我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答案。   “没有别的理由。我只是觉得,有点怀念。”我说,“……所以那时,我忽然不想杀你了。”   李元夕坐在原本的位置上,连泪水淌到下巴也浑然不觉。   她忽然笑了起来。   “其实,游乐园的事件发生后。我被很多不知道名字的媒体采访,他们会来问我。曾经的你是什么样子。曾经的你表露出仇恨世界,仇恨某人的念头吗?他们问我,觉得你像会杀人的那种人吗?”   我实在不想加入这么无聊的话题。   因此,我试图将头埋进臂膀形成的阴影之中。   但在这个房间里,我无处可藏。   “我说,你和叔叔,都是我的英雄。”   -   “擦擦吧。”   不知什么时候,会面结束了。   负责我的警官走到身边,递来一张纸巾。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脸颊湿漉漉的。   ***   我没有拒绝下一次的探视。   毕竟这一天,来见我的人很特别。   “大叔。”   他还没有坐下的时候,我就喊出了已经有些不习惯的称谓。   “嗯?最近发生什么了吗?”大叔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我之前的拒绝而生气。他显得有些焦急,差点弄翻椅子,甚至还要求警官将时钟摆在他的右手边。可他看着我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世焕,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看到大叔心情就好起来了。”   “我本来想给你带点吃的。”大叔有些愧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的警官,“不过,这里有规矩,不让我带东西给你。”   “大叔,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并没有拘泥于零食的话题。   “我和出租屋房东的合约已经到期,现在,我换了个地方借住。那里风景很不错,靠近海边。有阁楼,有农田,还有风车。那儿是博朗一位亲戚的房子。他是一位特别友善的老先生,烘烤出来的面包特别香。”他拿出手机,跟我分享着一张张田园照片,“顺带一提,博朗和迪亚戈已经离开联邦境内了。”   “博朗是谁?迪亚戈又是谁?”   “你又忘记了啊。”大叔无奈地摇摇头,很耐心地和我解释了一遍,“记不住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出去度蜜月的就行。”他盯着屏幕上的照片出神,“不过,既然在海外取得了居住证,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故意大声地感叹起来。   “大叔,我好无聊。给我讲讲故事吧?”   “讲故事啊。”他似乎被我难倒了,“我今天没准备有趣的故事。”   “没关系。”我笑着说,“大叔以前不是和我说过自己的事吗?编成了很无聊的乡野故事,所以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大叔惊奇地看着我:“你听了?我还以为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呢……”   “当然听了。”我不开心地捏紧了手铐的链子,“大叔又小瞧我。我只是单纯记不住名字,又不是没长脑子。”   后来,大叔好像忘记了时间的事情。   他的手肘搁在桌板上,交叉的十指垫在下巴位置。眼睛往左上方飘去。   他用了一段时间来跟我讲述他妈妈的事情,还有被负债逼得走投无路的爸爸。   在说到闯入房间的高利贷失手杀死妈妈的时候,大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觉得他有很多想和我说的话。   但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妈死的时候,天真的很冷很冷。我拿着录取证书,站在浴缸边上,手足无措。我第一个冒出的念头不是报警,也不是去找高利贷。我就想杀了我爸。”   “那天晚上,我连鞋子都没有穿,拿起水果刀就跑到他住的出租屋楼下。可我看了看还开着灯的窗户,那里正飘出饭菜的香气,还有女人和孩子的笑声。我莫名想起家里没有煮完的那锅土豆牛肉。我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坐在路边,没骨气地捂着脸哭了。”   “我那时候想。我要杀的那人是我爸,对,一刀捅进肚子里,一了百了。因为我恨死他了——恨他毁了这个家,毁了我老妈。可我以前也骑在他的脖子上无法无天过。”他说,“我拿着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推着烤红薯的阿姨路过,她拍了拍我的肩。”大叔咬了一下嘴唇,继续道,“我没抬头,我知道自己一抬头,别人得看到多么窝囊的样子。但阿姨什么也没说,只是塞给我一个烤红薯,然后默默离开。”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红薯又甜又软,我才剥了一小块,很突然的,手一软,开始握不住刀了。”   大叔仰起头,闭上眼睛笑了。   “我那时在想。我的未来是我妈累死累活争取来的,我不能浪费在那个男人身上,也绝不能便宜他。我是要为了她活下去的——那天之后,我借钱办完了我妈的后事,连半点好处都没让我爸捞到。”   他忽地睁开眼,五指贴着玻璃慢慢分开。   我感受到他想要触碰我的冲动。   “世焕,如果那时,我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接过你的花束,或者给你一个拥抱。”他将额头靠了上来,睫毛间有泪水滚落,“你会不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小孩。”   我看着他,仿佛气息能够隔着冰冷的玻璃相互依偎。   “幸福啊……”我没有听清自己的声音,“在我十二岁那年,已经有一位天使,为我带来了一生的幸福。”   -   那天,落叶其实没有落在我身上。   它落在了我心里。   这一落,就是六年。 第92章 他们的永远   面包烘烤过头的焦糊味、海浪以及磨坊齿轮的嘎吱声粉碎了一个本该美好的梦境。   江彧从一堆报纸与空酒瓶中苏醒过来,手肘下还压着一枚金色怀表。   肩上只盖了条薄毛毯,宿醉引发的眩晕彻底击垮了判断力。   他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了硫胺素缺乏的后遗症。   小小的阁楼,一盏忽明忽暗的灯泡,还有满地的颜料、画笔。   敞开的天窗透进阵阵冷风。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回忆起自己到底在哪儿——这是博朗的一位亲戚所经营的面包坊,这段时间迫于经济压力,他不得不借住于此。   工厂被查封以后,博朗和迪亚戈一同搬去了伊比利亚半岛定居,江彧曾经委婉地表示过对迪亚戈的好奇,不过,博朗并不在意自己黑手党男友以前的故事,这就让江彧不好意思开口,向迪亚戈询问他和联邦的关系。   毕竟这里是19区,每个人都有秘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这对新婚燕尔目前还在美洲,正在计划一趟热气球旅行。   游乐园事件以极为理想的方式谢幕,朱鹮科技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它的非法所得将无一例外遭到没收。相关人员正在被追责及起诉。   那些收受贿赂的机关高层也因此官司缠身。   考虑到案情复杂的程度,江彧不得不只身一人周旋于警方、记者以及新任统治者之间,与出租屋的合约也在某个宿醉的早晨到期。   他无处可去,财路受阻,只能通过久屋律师的人脉联系上了远在海外的雇主。   现在,前网络专员直接为那些绅士提供画作。   “……又是这样。”江彧将毛毯扔到沙发上,看了眼地上的瓶罐,一边咳嗽一边展开报纸,“这些没事干的收购商就不能在离开前收拾一下他们带来的垃圾吗?”   【19区孤儿院实为人体实验场,将开发中的药物注入无人领养的儿童体内,尸骨封存于水泥墙近十年。】   只看了那段令人头疼的内容一眼,江彧就烦躁地把脸埋进臂弯。   都是几年前的废报纸。   上面无一例外地刊登了朱鹮科技被公开的罪行,还有新任总督上任时的发言致辞。   一切看起来都回归正轨。   FSA前几年也向江彧抛出过橄榄枝,希望聘请他回来重新接手都民灿的岗位——顺带一提,他们没能逮住这只狡猾的狐狸,都民灿只花了几分钟就从严加看管的押送车内脱逃,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这家伙为什么效忠朱鹮科技。他们只能提供一条信息。   都民灿,曾经也是冬堡孤儿院的一员。   听到这里,江彧识相地推脱了他们的邀请。   他不认为自己还有过去那种精力。他的忠诚也早已枯萎。   当倍受酒精摧残的可怜人扶着剧痛的脑袋,翻开书桌旁的一本日历,他惊讶地发现笔迹似乎停留在红色圆圈的前一天。   昨晚他干了什么?   喝了楼下买来的啤酒。   与油画收购商彻夜谈生意。   然后呢?   然后他就断片了,直到现在——   二十六号。   他特意在这里着重标记。   这个日子对江彧来说意义非凡,即使喝得意识全无他也不会忘记。   不过,今天是二十六号吗?   江彧不敢置信地晃晃脑袋,他感觉宿醉产生的倦怠正被肾脏快速分解。   他现在非常需要确认信息的真伪。   “康德先生,早上好——我想问的是,今天几号了?”   阁楼台阶下忙碌的房东回答了他。   “二十六号。”老人扫着地上的灰尘,答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起得这么早?”   江彧连忙抓过手边的座钟,确认指针位置。拜不良作息所赐,他预感自己即将面临一场迟到的约会。   再也没有心情回答老人的问题,他二话不说,迅速进入洗手间,寻找能躲过这场灭顶之灾的办法。   等年轻人将怀表放入贴身口袋,穿戴整齐下了楼,热心肠的房东先生已经将早餐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隔着楼板都能闻到罗宋汤的香气。   “早安,康德先生。”江彧随手拿起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叼在嘴里,“我现在得出门一趟。也许不会回来了。”   老人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着急,不是请了假吗?”   “我要去接我爱人。”江彧匆忙地换上鞋袜,拎好事先准备的提箱,直奔门口,“我担心时间来不及——对了,门口的花店是不是刚进了一批货?”   江彧没有得到老人的回答。   因为他夺门而出,险些撞上推着花车的女孩。   -   一个英俊又有风度的男人总能为自己赢得一捧艳红似火的玫瑰。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目的地。这是一条没有标识,也没有指路牌的地方。属于联邦直接管辖的地区。要想通过严格的门岗,还需进行扫描。   门卫在确认手提箱时,意外发现别在访客胸口的联邦徽章,他识趣地退后一步,没有阻拦。   墙上的公示栏贴着几张报纸,编撰者慷慨激昂地控诉着朱鹮科技的恶行恶状。   世界树俱乐部的受害者全都自发站了出来,谴责财阀的暴虐。而事件的主要组织者正是鸸鹋。   财阀的独裁与专政逐渐受到瓦解的这段时间,在鸸鹋的带领,瓦伦蒂娜和余三海的配合下,人们自发组成了一支搜救队伍。寻找还在联邦境内,那些曾遭受暴行的受害者。   得知这个消息的金佑喆在狱中杀害了数名室友。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脱全天候监控的,只不过要从一个转移到海上监狱的人嘴里撬出什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而世焕呢?   他的情况很特殊。   久屋律师耗费了所有的心血,赔上了自己的律师生涯,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裘昂似乎预料到了法庭在其中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他将自己的团队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了养子——保释金、律师、证人甚至陪审团,一切的一切。而他自己何去何从,至今无人知晓。   最终,这场审判棘手到新任总督不得不找江彧谈话的地步。   总督告诉江彧,这孩子比想得还要让人头疼,他主动承担了本该向江彧追讨的责任。比如非法窃取信息等多项罪名。除此之外,他太过滥用自己的沉默权了。   两人最终在一番磋商后达成共识。   江彧没有在广场上出神多久,眼前的雕花大门被人从内推开。   看着那道走至阳光下的身影,看着对方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轮廓,他忽地想起多年前的某个深秋。   一只美丽而优雅的花豹闯入屋内,扑上胸膛,一口叼走了他的心。   两位随行专员注意到了这位沉默的访客。   “江先生。”其中一人看到江彧胸口的徽章,特意走上前来,“这是与电子脚镣配套的司法矫正手环,有紧急报警功能,录音,还会在GPS地图上显示监控对象的位置。”他交给江彧一个黑色手环,“离开你一定距离就会触发报警装置。”   江彧毫不犹豫地戴上它,进行了简单的调试。   在来之前,他做过相关功课,也向新任总督了解过接下去的事宜。   “我能和他单独说说话吗?”他看了一眼戴着墨镜与口罩的年轻身影,眼神逐渐温和下来。   “请吧。”专员没有拒绝,“不过,直到押送车抵达,他都不允许与任何人进行交流。”   “谢谢你的理解。我会按照规定来的。”   江彧走上前去,小心地摘下了小家伙的墨镜。   看着那张比以前成熟些的脸蛋,他像对待易碎的艺术品般抚过对方的睫毛。   头发长了一些,几乎能扎成一小股松散的发辫。   “我现在听不见你的声音,真可惜。”   江彧吻着他的发丝。   他的小豹子一如既往地漂亮,深邃的蓝眸总是性感又带着点恶作剧意味。   少年时期的稚嫩褪得干干净净,仿佛蜕变成了一位真正的贵公子,眼睛深处都是撩人心弦的风情。   他感觉自己好像把一只懒散的大猫搂在怀里,他真想凑近亲一亲小大人的脸颊。   “对了,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江彧从贴身衣兜掏出那枚金色怀表,悬挂在手心。在裘世焕期待的目光中慢慢打开盖子,“仔细看看。”   表盖内部,藏着极为精妙的图案。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它的内部全都带着细腻的珐琅。   图案形成了一幅很小的画。   碧海蓝天之间,占据左侧空间的是一个有着白金色秀发的女孩。她穿了一件条纹长裙,静谧地好像在享受某个午后的夏日。而在她的身边,搬好板凳,安静歇坐的男孩看起来分外腼腆。他抱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穿着一条褐色背带裤,膝盖带着隐隐的晒痕。   画面右下角,是一行镀金的法语。   “Tu es l'amour de ma vie.”(你是我的一生挚爱)   裘世焕惊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江彧。   “我答应过你的。”年长者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现在,它是你的了。”   裘世焕试图握紧那枚怀表,可又生怕专员将它当作危险品没收,只能微微遗憾地别开脑袋。   脖颈显得修长而白皙。   当优秀的艺术家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以从前的角度看待这样优美的身段时,迎来的却是一种极端而汹涌的躁动。   他快要违规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江彧忍不住搂住对方的肩膀,仿佛借此回味他们错失的好几年,“很远的地方,同时也是很孤独的地方。因为你的刑期没有尽头。幸运的是——”   他将一支玫瑰别在裘世焕胸前。   然后,在蓝眸朦胧的注视下。他举起手环,柔声道。   “未来,至死不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